孩子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哪儿也不去,爹,我想到城外的田里走走。”
如果儿子是说要去什么淫秽的地方倒不会使王虎那么惊讶,但这种回答使他诧异地问:“一个当兵的去那地方有什么看头呢?”
孩子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皮带,不紧不慢地低声地用他惯常的腔调说:“没什么,只是那儿安静,果树都开花了,很好看。有时我喜欢和农夫谈天,听他们介绍他们的种田经验。”
王虎目瞪口呆,束手无策了。他自言自语道,一个军阀竟有这么一个怪儿子,他自己从年轻时起就一直恨当农民种田这种事。他大失所望愤怒地叫喊起来,但下意识地,叫声异常响亮:“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做什么与我又有何相干?”他坐了一会儿,儿子已溜走了。他逃离了父亲,敏捷得像只放了生的小鸟。
王虎坐在那里沉思,按捺不住心中那种痛苦、酸楚的感觉。最后,他变得不耐烦了,横了横心,想着这孩子还是令人满意的,他毕竟不放荡,还是听话的。于是,又一次地,这烦恼被王虎抛之脑后了。
这些年传闻时局很不稳定,很有可能发生战争。王虎的密探又带回消息,说南方学校里的男女学生正在准备打仗,老百姓也在备战。这可是前所未闻的,战争本是军阀的事,根本与老百姓搭不上边嘛?王虎大吃一惊,问这些人为什么要打仗,他的密探们也无可奉告。王虎认为,这一定是学校校方或老师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是老百姓们起来闹事,那一定是地方官鱼肉百姓,人们被逼地无法忍受,于是,反抗,杀了他免遭祸害。
王虎一直置身于事外,他想搞清楚战争的起因,怎样才能适应。他储备了资金,按自己的意愿买了武器。现在他不用求助于哥哥王掌柜了,他自己在河口有了通商港,可以轻而易举地雇船从外国走私武器。即使上级知道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干涉他的,因为他们知道他的中立,他的那些枪最终还是要用于战争的。
王虎如此武装了自己,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同时儿子也已快十四岁了。
十五多年以来,作为一个大军阀,王虎的运气一直很好,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他的领地内一直没发生过大灾荒。小灾荒这里或那里时有发生,那是老天不作美,但全局性灾荒始终没有在他的领地中出现过。一个地方闹灾,他用不着再去榨它,可以少征点税,缺额则从其他无灾区弥补。他乐于这样做,因为他秉性公允,不像有些军阀那样穷凶极恶,从垂死的人身上夺其所有。所以人们还是挺爱戴他的,对他的评论是这样的:“比王虎坏的军阀我们见的多了,反正到处有军阀,我们摊上这么一个还算运气,他只是收税养兵,不像那些人大吃大喝、搞女人。”
王虎对老百姓确实很尽力。至今还没有新县长来接任,上面曾指派过一个人来,但是那人知道王虎的凶狠,迟迟没有露脸。他推说父亲已年迈,在给老父养老送终后他才能来。这样他来以前王虎就自己办案。他亲自审理,庇护了许多穷人,跟富人和高利贷者作对。他才不怕那些富人呢,他们敢违抗他的指令,拒不交税,就会被扔往监狱。所以该城的地主、放债的这帮人都从心里恨他,竭力避免犯案,以免被他惩治。王虎把这些憎恨看作小事一桩,他有钱有势怕地着谁?他定期给士兵发饷,虽然有时他对太散漫的兵很粗暴,但仍按月给他们发钱,与别的军阀相对比,他慷慨多了,那些军阀都是靠抢掠来笼络士兵的。为了他的兵,王虎没有参战,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推延参战的时间。就目前的情况来说,王虎的地位威信在民众部队中还是很不错的。
但声望归声望,王虎还是有邪恶的一面的。那年他儿子十四岁,他正计划来年送他进军事学校去学习,这时,严重的饥荒威胁到他的整个领地,像瘟疫一般蔓延开去。
春季适时下了雨,可水份已经足够,雨还下个不停,一直持续到夏天。地里长的麦子都烂在地里,泡在了水中,好好的农田都成了烂泥水洼。小河本是一股平静的溪水,现在汹涌地咆哮着,把两岸的泥土冲塌、卷走,接着摧毁了内堤,然后一泻而下,连同泥沙一起涌入大海,数十里清澈透明的水全变成了泥浆。人们开始还住在家里,用从水里捞出的木板做桌子做床。待到水淹没了房顶,土墙坍塌下去,他们就挤身于船里或木盆里,或是爬到依然露在水面之上的堤坝和土丘上,他们还待在树上。不光是人,连野兽和蛇都如此。那些蛇成群地爬上树,攀在树枝上,也不再怕人,而是在人群中乱爬,人们简直不知洪水和蛇哪样更可怕了。眼看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洪水却没有一点退去的迹象,但饥饿更是可怕。
王虎从来没有面临这么大的难题,最头疼的人是他。别人只需要养活自家人,而他则有一大群人靠着他呢。他们没有头脑,动不动就发牢骚,只有吃得好、钱拿得多才能满足,只有得了报酬才尽忠心。王虎管辖统治区中没有一处能如数地交上税款,洪水害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颗粒无收,等冬天来时,一点税收也得不到了。只有在走私进来的鸦片上获得了些利润,但这钱也少多了,因为人们买不起,走私犯们便把货运往别处去了。盐井被洪水冲垮了,盐务收入化成泡影,陶匠免去了做酒罐的工作,因为根本无酒可酿。
王虎几近绝望,这是他做了军阀及一方首领以来未曾有过的局面。年终时他山穷水尽,没钱给士兵发饷了。面对这种现实,他只能苛刻些,他不敢用同情对待他们,不然他们会认为他软弱可欺。他召集军官,把火发泄到他们身上,朝他们怒吼:“老百姓挨饿的这些日子里,我的人可都有吃的,还有薪水。往后伙食就是薪水,我没钱了,得挨过这段时候才能有钱进来。再过个把月,我连养活你们的钱都没有了,除非我去借一大笔钱,你们才用不着挨饿,我和我的儿子也不用陪着你们一块儿挨饿。”
说话的时候他脸色阴沉,那双眼瞪视着他们,手捋着胡子,偷眼看那些军官有什么反应。有些人面露不满的表情,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他的密探们为他带来消息:“他们说没有报酬就不打仗。”
这些话使王虎很是伤心,没有他,他们能在这灾难的日子里吃好喝好吗,但他们却并未因此感激他。有两次他甚至动了心,想动用他的私库,那是他留着自己用,以防战败撤退的,为了这些人牺牲自己和儿子,他认为是不值得的。
饥荒还在滋长着,哪里都是水,人们在忍饥挨饿。既然死后也无平地葬尸,人们便把死尸扔在水中。水面上漂着许多小孩的尸体。那些大人让孩子们无穷无尽的哭声搅得要疯了,因为孩子们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没吃的。在生存的逼迫下,一些人狠着心趁黑夜把孩子扔入水中。有的不忍看着孩子受罪,所以采用了更快、更容易的死法。有的人则因为剩下的食物太少,不愿意多一张嘴来瓜分。一个家庭中若两个存活,他们便会暗中算计对方,直到一方胜利。
没有谁记得过新年,彷佛不曾有这样一个节日。王虎只给他的兵供应半数粮食,他家也不吃肉,只吃粥一类的简单饭食。这天,他正冥思着自己的状况,到底还有多少把握,这时一个卫兵走了进来,是在门口昼夜站岗的那个哨兵,他说:“有六个人代表全体士兵,有话要说。”
王虎用阴沉而尖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问道:“他们是否有带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