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答道:“我没看见枪,可是人心难测啊。”
王虎的儿子此时正用心看著书。王虎看了看他,想打发他离开,儿子这时站了起来,似乎想要离开。王虎见此突然下了决心,是时候让孩子学学怎样处理叛逆者和粗野人了。他叫道:“别走。”儿子满怀疑虑,慢慢坐下来。
王虎对卫兵说:“叫卫队都来站在我旁边,带上枪和子弹,准备开火,让那六个人进来。”
王虎坐在那把本是县长的椅背上有一张保暖用的老虎皮的大扶手椅上。卫兵们进来站在了他的左右,王虎坐定后,用手捋着小胡子。
六个士兵来了,一色的小伙子,壮实、冲动、冒失,年轻人都是这样。他们很有礼貌,看到长官坐着,周围站着卫兵,枪口在他头上闪闪的发光。代表六个人的那位年轻士兵朝王虎鞠了一躬,说道:“司令慈悲,我们没有粮食吃,大伙儿让我们作代表来向您再要点吃的。现在世道艰难,我们不提饷银,也不要欠的饷了。我们没东西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当兵的,身子是本钱,一天才一个馒头,就是这事情我们实在忍受不了。”
王虎对这些大老粗的性格了如指掌,明白这是需要采取强硬态度对付的。他狠狠地捋了下胡子,强忍心中的怒气。自己待下属真够宽厚的,打仗时处处关心着他们,攻占了城还违心地放他们去抢,给他们发钱,给好衣服穿。他自己也不像多数军阀那样荒淫、那样奢华无度,还是廉洁的。一想到这些,他便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这些人不能和他共艰苦,何况这是天灾,又不是他的过错。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大声喝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来拔老虎胡子的?你们以为我愿意让你们挨饿?我什么时候饿过你们?我筹划好了,从外地调来的粮食随时可到,可是你们这些逆种,不信任我!”他大发脾气,冲着持枪的卫队狂吼道:“给我把这六个叛贼杀了!”
那六个人慌了,忙跪地求饶,但王虎不敢心软。不行,为了儿子和他自己,为了全家和全体百姓,他不能放过他们。倘若他控制不了他的部队,他们就会去抢老百姓,他可不能因小失大,他喊道:“开枪,毙了他们!”
卫兵开枪了,顿时枪声、硝烟充斥了整个大厅,烟散处,六具尸体横陈着。
王虎起身命令道:“把尸体交给派他们来的那些家伙,让他们知道这便是我的回答。”
卫兵们还不曾来得及弯腰抬走那些尸体,王虎的儿子,平时那么沉默,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儿子,这时却出人意料发疯似的跑过来,他这副模样他父亲从未见过。他弯下身去细看其中一具尸首,注视着,又一一看过去,摸摸这儿摸摸那儿,瞪着双眼望着那无法再动弹的肢体,然后冲着父亲大哭:“你把他们都杀死了,他们都死了!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他绝望地瞪着父亲。看着儿子那双眼,王虎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半低着头,为自己辩解:“我是被逼的,要不他们会领头造反,那时我们都会被杀死的。”
孩子无声地抽泣着,低声说:“他就要点馒头。”随后大哭着跑了出去,父亲看着他的背影,顿时茫然了。
卫兵们知趣地退了下去,连平日昼夜守在王虎身边的两名卫兵也被他遣了出去,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抱头呆坐了一两个小时。他沉吟着,后悔不该杀了那六个人。他按捺不住,派人叫儿子来。一会儿,儿子慢慢蹭进来了,脸朝下,也不看父亲。王虎让他靠近自己,以从来未做过的方式拉起儿子细长的手握了许久,轻轻地说:“我这都是为了你。”
那孩子一声不吭,狠了狠心,但对于父亲的爱抚显得极不自然。王虎叹了口气,放他去了,他不知该跟儿子说些什么,怎么让儿子理解他的爱心。王虎心中甚觉凄凉,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难过了一两天后他也横下心,不再去想它了,他这么做也实在是出于无奈。他想买块外国表或新枪之类的东西给儿子,让他忘了那件事,因为有了主意,王虎便安心了许多。
这次的六人事件也着实让王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困境。他明白,要使部队效忠他,他得设法去弄粮食。他说已从外地调粮,那只是让他们安心的谎话,现在他必须出去筹措了。他又想起了哥哥王掌柜,自认此时同胞弟兄应可共患难的。他想回老家看看是否能获得一些帮助。
他对部下们宣称,他这次是去为他们搞粮食和钱,还答应了他们的许多愿望。他们都很兴奋,立刻振作了起来,对他充满了希望,并表示忠贞不贰。他挑选了一队卫兵,派他们守卫着他的家,然后命令自己的卫兵做上路的准备。他定好了船在选定的日期,和儿子及一些士兵上了船,并准备了马匹,决定下船后,骑马去找他哥哥。
由于堤坝很窄,马走得很慢,两边都是水,坝上挤满了人。大老鼠、蟒蛇等都在跟人争地方,不怕人,尽牠们微弱的力量与人竞争,在人们的生活中,愤懑成为一大主题。毒蛇、野兽越来越多,无情地残害着人们。有时,失去知觉的人们麻木地任毒蛇到处乱爬,已无心去争斗。
多亏士兵的保护,王虎才能安全穿过这片地带,不然人们会袭击他的。时不时有人站起来挣扎着拽马腿,且一言不发。王虎从心里怜悯他们,他拉住马,免得踩着他们。卫兵上来把人拉开,放倒在地,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那些被拉开的人有的就势躺在地上,有的投水自尽了,他们的灾难也随之了结。
儿子一路上没说什么话,静静地骑马跟在他背后。王虎也不跟儿子说话,六人事件仍在他们之间留有阴影。王虎不敢问儿子,儿子脸朝下,偶尔用余光向人群撇上一眼,看得出他十分害怕。王虎受不住了,终于说道:“他们都是普通乡民,每过几年就有这么一次,他们已经习惯了,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如此。人们很快就会忘了那些死去的人的,不久新的一批人又会出世。”
儿子突然开了口,声音变得像只小鸟,尖尖的,他情绪异常激动,竭力控制自己不在父亲面前哭出来:“他们要像我们一样是当官的,就不会死了。”说话时他尽量抿住嘴。他的嘴唇不断地哆嗦着,这景象确实太惨了。
王虎张了张嘴,想安慰儿子,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受百姓所受的罪,军阀是军阀,和百姓就是不一样,那是天生的。他不爱听儿子那一套,对一个军阀来说那太软了,他不能因为有人受苦就停止步伐、就施善心,但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儿子。乌鸦在水面上盘旋着,只有他们有丰厚的食物。王虎只说了句:“老天爷对我们是一样狠心的。”
从此王虎不再干涉儿子。他已经了解了儿子的想法,也不想再细细过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