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是地主,可地主归地主,为了卖地,这个地主也并不好当。他这么个软弱的人也会骂人、吵架。他恨他的土地,就拿给他种地的人出气。他不光为土地恨他们,因为负担太重,他还得为家计发愁,更令他苦恼的事是,他的佃户们故意拖欠地租,那可是他父亲传下来的收入呀。因此双方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佃户们一看见他便仰脸望天说道:“鬼出来了,一定有雨!”
不仅如此,他们还常辱骂他:“你就不能多向你爸爸学习学习吗?虽然他很有钱,但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没忘了他也和我们一样受过苦,他从来不逼租,灾年还不收租。你从没吃过什么苦,因此心肠这么坏。”
在这种艰难的日子里,人们的这种仇恨情绪更显突出。晚上大门关了以后会有人来敲门,躺在台阶上呻吟:“你们吃着大米,还用米做酒,可我们呢?饭都没得吃!”好些人路过时会大叫,甚至白天也喊:“我们要与这些阔佬们拼命,夺回他们从我们这儿抢去的东西!”
起初弟兄俩并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后来就雇了城里的兵站岗,把闲人都赶开。以后城里和乡下的许多有钱人都被抢了,无数强盗乘火打劫,他们穷凶极恶,所到之处无一幸免。王龙的这两个儿子还算安全,这家的媳妇可是本城警察局长兼部队司令的女儿,军阀王虎又离得近,因此,在王家大院前人们还不敢放肆,哼叽几句也就算了。
人们憎恨他们,但还没到抢他们的土房子的地步。水渐渐退了,那房子在小山上露出来,梨花和那两个残废人在那儿安全地过了冬。人们知道她善良,也知道她从王家要了粮食,于是很多人都划着小船、撑着盆到她那儿去,向她讨东西吃。一次,王掌柜去她那儿说:“现在时局不安全,你得搬进城去住在大院里。”
梨花摇了摇头平静地答道:“我不怕,我不能走,我走了,那些靠我施舍的人该怎么办?”
冬天的天气越来越冷,她也开始动摇了。有些人走投无路,饥寒交迫,住在船里在结了冰的水面上停着或窝在树顶。梨花还养着那个傻子和驼背,他们实在看不过去。手拿着她给的东西,当着她的面也不顾忌什么嘴里叨咕着:“壮汉子和活着的健全孩子都饿着呢,还把粮食给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浪费?”
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责备她,梨花也开始犹豫是否该把那两人送到城里去,不然说不定哪天他们会给人杀了,因为他们还要吃啊,她保护不了他们。那可怜的傻子,都五十二岁了,可还像个小孩。一天,她突然死了,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吃了饭,又拿块布玩,她在门外遛着,一下子掉到水里去了。她经常在那儿坐的,不懂那不是干地。梨花赶上去时,她身子已经湿透了,冷得发抖,回来就冻病了。梨花非常细致地照料她,可她还是在几小时之后离开了人世。跟她活着时一样,死时也一无所求。
梨花托人向城里带消息,向王大要一口棺材。既然王虎也在,弟兄三个就一起来了,王虎还带着儿子。他们看着傻子入了殓,她这辈子头一回显得严肃、聪慧,死神给了她一副庄重的面容。她的神情给悲痛的梨花带去一丝安慰。她平静地自语道:“死神治了她的病,使她变聪明了,她现在跟我们一样了。”
几个弟兄没有为傻子举行葬礼。王虎把儿子留在土房里,自己坐着船和哥哥们、梨花、一个佃户的老婆和一个工人到另一块高地上的祖坟去了。傻子被他们埋在一块低地上,但还是在土围墙的里面。
做好了这一切之后,他们回到了土房前,准备回城。王虎看着梨花,第一次跟她说了话。他沉静地、冷冷地说:“你现在有何计划呢,太太?”
梨花把头抬了起来,她的头发已变灰白了,脸也不再那么细嫩了,她鼓足勇气开了口:“我会按照我先前的承诺——待这孩子死后就去这附近的尼姑庵去,那儿的尼姑都准备好了,这些年我跟她们住得近,我已经许了好多愿,那些尼姑认得我,我在那儿会过得很好。”她又对王大说:“你和你太太已经把你们这个儿子安排好了,他的庙跟我的挨得很近,我还必须处处照看着他。我已经老了,老得能当他妈了,他总是生病发烧,我会去照顾他的。每天早晚和尚和尼姑都会在一块儿念经,我就算不和他说话,每天总能见他两面吧。”
那个围在梨花身边转的驼背引起了弟兄三个的注意,他曾和梨花一起照顾那傻子,现在她死了,他显得很呆滞。他们看着他,他勉强笑了笑。王虎有些感触,他自己的儿子那么高大,正站在一旁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陌生的一幕。见儿子对那个驼背显出同情的样子,王虎和蔼地说:“我祝福你,可怜的孩子,要是你行,我会像带走你堂哥一样带你走,也会像对他一样对待你。我会给寺庙和你都加些钱。夫人,钱是万灵的,我敢保证,庙里也不例外。”
梨花主意已定,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自己什么也不缺,也不带什么。尼姑们了解我,我也了解她们,我的东西也是她们的,我和她们同甘共苦。可我得给这孩子带些东西,这会对他有所帮助的。”
她言外之意是对王大表示不满,他和驼背的娘商定的给儿子的费用少得可怜。他没做声,坐下等着弟弟们,那笨重的身体看上去似乎连再起来都困难。王虎仍盯着驼背看,又对他说:“你还是不愿放弃去庙里的念头,不考虑一下其它地方吗?”
那小子先还贪婪地望着他那高大魁梧的堂弟,这时才把眼睛移开,垂下头,看着自己短小、弯曲的身体,不慌不忙地说:“是,看我这个样儿。”过了一会儿又费劲地说,“这驼背也许能被和尚的袍子遮住吧。”
他忍不住又转脸去看堂弟,蓦地,他好像受了刺激,连那镀金宝剑也看不下去了。他低下眼睛,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天晚上,王虎回到哥哥家,按照习惯到儿子的房间监督他睡觉,发现儿子还醒着。他问父亲:“爹,那房子也是我爷爷的吗?”
王虎奇怪地答道:“当然,那还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呢,后来这房子盖了才都搬过来。”
那孩子眼朝上看,头枕在手上,看着父亲,热切地说:“我希望能住在那盖在田里的房子,就像那间土坯房一样,那么安静,有树,还有牛。”
王虎显得不耐烦答道,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儿子毕竟没说什么不甚得体的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小时候就在那儿,每天那么无聊,我时刻都想着离开那儿。”
可是儿子没有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就放弃那念头,又说:“我喜欢那样——我就是喜欢那样!”
儿子显得很动情,王虎有点生气,便站起来走了。那天晚上,儿子做梦了,在梦里那土房子就是他的家,他就住在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