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是为了使他们安心,但他们还是不怎么放心,依然面面相觑。这会儿,老头也放下了手里的面饼,诚惶诚恐地开了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须随着话声不住地颤动:“少爷,说起躲藏,这儿实在是糟透了。你们的家世、你们的名声,这儿的人都很清楚——喔!少爷,原谅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像你这样的人说话——但这儿的人不怎么喜欢令尊大人,因为他是军阀,他们也不喜欢你那两个伯父。”老头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几乎贴着王源的耳朵低声说道:“少爷,这儿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里害怕,就带上孩子,跑到一个有外国军队保护的海滨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这儿来收租时,也带上了从城里雇来的一队士兵!世道不好,种田人家吃尽了打仗和纳税的苦头,已经走投无路了。少爷,我们已经预付了十年的赋税。这儿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将军。”
老妇人把一双开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条已经千补百衲的蓝布围裙里,也尖声附和道:“少爷,这儿确实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于是,老两口惶惑地站在那儿,一心希望王源不要留下来。
但是王源却不怎么相信他们。他很高兴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兴奋,而灿烂的艳阳天更是使他兴高采烈。不管怎么说,他要留下来。他快活地微笑着,任性地喊道:“我还是想住下来!不必麻烦你们,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至少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他坐在一间陋室里,环顾四周。墙边靠着一副犁耙,墙上则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还有一两只风鸡和串在一起的洋葱头,他很喜欢这儿的一切,因为对他来说,它们都是那样的新奇。
忽然间,他感到肚子饿了起来。刚才老两口吃的裹着大葱的面饼似乎不错,于是他说:“我饿了。老妈妈,弄点什么给我吃吃吧。”
老妇人叫了起来:“可是少爷,我有啥东西配给像你这样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们养的四只鸡杀掉一只——我只有这种粗面饼,它们还不是麦粉做的呢!”
“我爱吃——我爱吃!”王源诚心诚意地说,“我喜欢这儿的一切。”
尽管老妇人还有点犯疑,但最后还是给了王源一卷新鲜的、裹着葱茎的面饼条。这以后,她似乎依然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去找了一块秋天腌制、贮存至今的咸鱼蒸了给王源吃,算是好的菜。王源把这些东西吃了个精光;对他来说,这是一顿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更可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吃得这样自由。
吃完之后,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刚才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站起身来,问道:“床在哪儿?我很想睡一会儿。”
老头回答说:“这儿有一个我们不常用的房间,那是你祖父住过的。后来,你祖父的三姨太也在那儿住过。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后出家当了尼姑。那间房里有一张床,你可以在那儿休息。”
王源推开边上的一扇木门,看到一个又暗又旧的小房间,房间的窗户是一个用白纸糊着的小小的方洞,这是个安静的、家具不多的房间。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在他备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将第一次确确实实地独自过夜,而孤独对他来说是有益的。
然而,当他站在这间光线暗淡、土墙围绕的房间当中,一时间突然产生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彷佛一些古老而顽强的生命依然在这儿生存着。他惊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到过的最简陋的住房:一张挂着夏布帐子的床、一张白木桌子和一条板凳,床前和门边的泥地已被数不清的脚步踩出了凹坑。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但他还是感到身旁有幽灵存在,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朴实而强壮的幽灵……不一会儿,幽灵消失了。蓦然间,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必须睡了,因为他是那么倦,眼皮已不由自主耷拉下来。他走向那张宽宽大大的乡下床铺,拨开帐子,躺了下去,他发现靠里墙的床边卷着一条陈旧的蓝花被子,就拉过来裹在身上。在那间老房子的深深的寂静之中,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王源醒来已是晚间了。他在黑暗中坐起来,迅速地拨开床帐,朝房间里张望。墙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线已经消失,周围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于是,他重新又躺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憩呢,因为这会儿他是独自醒来。没有仆人站在近旁,等他醒来后侍候他,这对他来说反而好受。此刻,除了四周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静,他什么也不曾想起。这儿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粗鲁的卫兵沉沉酣睡的呼噜声,没有马蹄在庭前砖地上踩出的得得声,没有刀子从鞘里突然拔出时的尖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间传来一阵声响。王源在寂静中听到了响声,那是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和低语的声音。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透过床帐向那扇安装得很蹩脚的白木门望去。门慢慢地开了,先是一点儿,后来开得大了些。他看见一道烛光,烛光里是一个脑袋;接着这个脑袋缩了回去,另一个脑袋又伸进来,这脑袋下面还有许多脑袋。王源在床上动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门立刻轻轻地、迅速地关拢,是有人把它带上了。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着,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莫非是父亲猜到了他隐藏的地方,派人前来找他?想到这儿,他发誓绝不爬起来。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安的疑虑。他突然想起那匹马,想起他把牠拴在打谷场的一棵柳树下,也没有吩咐老头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许现在牠还拴在那儿呢。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在这类事情上,他的心肠比大多数人更软。房间里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找到那双鞋,套上脚,然后沿着墙摸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点着灯火的堂屋中,王源看见了二十来个老老少少的农民。他们一见到他便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眼睛一齐盯着他。王源惊诧万分地看着他们,发现除那个老佃农外,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接着,一个慈眉善目、穿着蓝布衣服的农民走到前面来。在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头白发按照乡下的旧式样结成发辫,垂在背后。他朝王源鞠了一个躬,说:“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长者,前来向你致意。”
王源也微微地弯了弯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张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个座位是他们特意给他留着的。他等待着,最后,那个老人开了口:“令尊大人什么时候来?”
王源简单地回答说:“他不会来。我到这儿来,是想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听王源这么说,那些人个个面如土色,彼此相视。老人咳嗽了一声,又开始说话,看得出他是所有这些人的代言人,“少爷,我们是这个村里的穷苦百姓,已经被剥削得够了。少爷,自从你大伯父搬到那个很远的外省海滨城市住以后,开销比以前大了,他强迫我们付的租金已经使我们不胜负担。可我们还得向军阀纳税,向强盗付买路钱,免得他们纠缠不休,这样一来,我们几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养家活口了。不过,告诉我们,你要多少钱,我们会想办法给你,这样你可以到别处去,省得我们为此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