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们来到一幢房子面前,一位妇女放他们进了门。王孟走上楼梯,然后走进一间房间,房里有很多人——大约五十多个,王源跟着王孟走进来时,大家停止了低声谈话,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王源。但是王孟说:“不用怕,他是我的堂兄弟。我们一直都希望他能加入我们的队伍。他的父亲有支军队,以后我们也许用得到。但是他以前一直不肯参加。他对我们的事业一直认识模糊,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我们的道理,才认清他的敌人是谁。现在,他要站到我们这边的。他痛恨他的父亲!”
王源默默地听着这些话,环视着一张张激情洋溢的脸。没有哪一张脸不神采奕奕,没有哪双眼睛不目光炯炯。听着王孟说的这些话,看着周围的这些眼睛,王源的心猛地一沉……他怀疑起自己来,他真的恨他的父亲吗?他犹豫不决,头脑里在结结巴巴地说着“恨”这个词——他恨他父亲的作为——他确确实实恨他父亲的许多作为。这时,一个人从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站起身朝他走来,并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认得出这只手,转过身正视那张他熟悉的脸。面前站着的就是那位姑娘,她用激动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早晚会和我们在一起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和这姑娘握着手,听着她那动人的声音,王源感到那样温暖、那样亲切,这个时候,他坚定了对他父亲的憎恨。是的,假如他的父亲做那种令人憎恨的事情,比如要他同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姑娘结婚,那么他就一定会憎恨他的父亲。他又握到了姑娘的手,他紧紧地纂着它。她爱他,这个事实使他陶醉。因为她就在面前并且握着他的手,他顿时感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嗨,在这里大家都自由,自由而且年轻!王孟仍在讲着话。他和姑娘并排站着,仍拉着手,但没人觉得奇怪,王源觉得放心,他自由了。王孟此时结束他的话说:“我做他的担保人,如果他叛变,我就为之而死,我为他担保。”
王孟还没说完,姑娘就站了出来,说:“我也为他担保!”
她于是把他同她、同她的伙伴们紧紧地束缚在一起。王源十分乐意地宣了誓。当着众人的面,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之中,王孟用小刀在王源的手指上划了个口子,然后,用一支毛笔蘸了蘸血,王源用这支毛笔在他的宣誓底下签了名。最后,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宣了誓,表示同意王源的加入,随后,王源得了一个标明他此时身分的徽章。现在,他们是兄弟了。
现在,王源发现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了解到这一个兄弟会同所有地方的其他数十个兄弟会保持着连系,而这一网络遍布国内的许多省份、许多城市,尤其是向南方延伸。兄弟会的中心就在军校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这个中心通过秘密电讯传达指示。由王孟负责接受信息。然后王孟叫他的助手把这伙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组织罢课,如何撰写宣言。就在他如此做的同时,在其他几十个城市里也进行着同样的活动。在全国,有许多年轻人组织起来的这样的秘密组织。
这些兄弟会举行的每一次会议,都是为实现将来的宏伟计划而向前迈进的一步。其实,这些事情王源是熟悉的。从他孩提时代起,父亲就常常说:“我要夺取政权,使国家强大起来,我要建设一个新的朝代。”后来,王源的家庭老师也这么说:“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夺取政权,建设一个新国家……”在军事学校,他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现在,他又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但是,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对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他们对单调乏味的生活感到厌倦,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最强有力的呼唤。说起建立一个国家,说起使国家变得强盛,说起发动打击侵略者的战争,这使每个青年热血沸腾,幻想自己成了统治者、政治家,要不就是一位将军。
但是对于这种呼唤,王源并不那么幼稚,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动辄大声疾呼。有时,他不断地提问题,提一些没人能回答的问题,像“我们怎么进行这件事?”或者“如果我们不上课,只是把时间花在示威游行上,那又如何去拯救我们的国家?”
很快,他就学会了不再开口。因为其他人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言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行动,使王孟和那姑娘感到很棘手。王孟告诉王源说:“不要对上级的命令提出疑问,我们只要无条件服从就是了,大家都是这样的,你也不能例外,你是我的兄弟,就更应该和大家一样。”
王源因此又得将此时在内心冒起的一个问题压制下去,即如果他必须服从自己尚未搞懂的命令,那又何谈有什么自由呢?他弄不清楚,他安慰自己说以后也许就自由,重要的是,眼下他没别的路走。再说,他已把自己的命运同这里的其他人连接在一起了。
所以,在那些日子里,凡指派给王源的任务,他都尽力办好。因为他的字工整娟秀,他被指派做游行用旗帜,还抄写请愿书。当老师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罢课时,他便离开自己的班级。尽管他为了避免脱课而偷偷地学习,他还是去工人的家里,向他们散发传单。传单告诉工人们,他们所受的剥削有多重,他们吃的苦有多少,他们挣的有多少。这些男男女女都不识字,王源便念给他们听。他们认真地听着,愤怒的情绪很快被煽动起来。有的人大声说起来:“哎,千真万确,我们的肚子从来没有填饱过……”“我们日夜工作,而孩子却饿肚子……”“我们这些人没有指望了,今天这个样,明天还是这个样,永远都这个样,做一天吃一天。”他们了解了自己的处境,看见自己的未来。他们更愤怒,也更沮丧。
王源注视着他们,听着他们谈话,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说得一点不假,他们被残酷地压榨,孩子们没人照顾,没有食品,稍微大一点,他们就被送去工作,在工厂里,他们骨瘦如柴,生病,甚至死亡也无人过问。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亲也不怎么关心,因为生孩子是件极容易的事。对于穷人的家庭来说,孩子总是过剩的。
虽然王源同情他们,但是当他能离开时他还是感到高兴,他实在受不了穷人身上的臭味。甚至当他回家梳洗以后,当他远离了他们,他觉得身上好像还残留着这种气味。虽然他换了外衣,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独自看书时,他还是闻到这种气味。即使去娱乐场,他仍无法消除这种气味。在他搂着跳舞的女性的身上散发出的淡雅幽香中,在干净的精心烹制的食品散发出的诱人香味中,他还会闻到那些穷人身上的恶臭。这臭味好像无处不在,使王源总是不自在。他的洁癖使他做事总是不能全力以赴。因为任何东西都会有些细小的地方或因素刺激他的感官,使他扫兴。尽管他为自己的过分挑剔而感到惭愧,但为逃避那些臭味,他的热情被大打折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