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不了,”王盛耐心地说,“外国人不肯让你移民。”老人听了这些话后,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那对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那他们不是在我们这儿生活?”太太开口说话了,“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些没用的事了。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无所谓,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重要的是年轻人,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盛和源送到国外去。”
大家计划如何着手去做,太太派人去找爱兰,她认得的一个外国朋友可以帮忙。爱兰一早就去这个朋友家玩了。在这令人不安的日子里,她不愿再去读书,因为读书使她悲哀,而她恰恰忍受不了悲哀。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个粗俗的声音大声问道:“有个叫王源的人是住在这儿的吗?”
这一声叫得大家面面相觑,年老的伯父脸色一下苍白得如同新鲜牛肉上的肥膘,慌得先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太太的反应快,马上想到王源和王盛。
“你们两个,”她气喘吁吁地说,“赶快……赶快躲起来,躲到屋顶下的小房里去……”
小房其实只是个阁楼,在天花板上开了个洞,并没有楼梯。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桌子拉到洞的下面,同时还拖了一把椅子。
实际上两个人都不快。还没等他们爬上桌子,门像是被一阵大风猛地刮开。八、九个士兵站在门口,带队的先是看着王盛,厉声问道:“你是王源?”
王盛的脸刷地白了,他停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答,好像说什么要经过考虑似的。随后,他轻声地说:“不,我不是。”领队的随即吼了起来,“那就是那个了,对,是他,和姑娘说的一样,高个儿,黑黑的,浓眉大眼,就是他!”
王源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就束手就缚,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一切都无济于事,尽管王源的上了年纪的伯父哭泣着、颤抖着,尽管太太走上前去恳求,难过但又肯定地说:“你们弄错了,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他老实本分——我可以替他担保——他不会是个革命党……”
但是,这些士兵只是粗声粗气地大笑,一个大圆脸士兵嚷道:“喔,太太,做母亲的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儿子!姑娘们比母亲更了解一个男人,那个姑娘说出了你儿子的名字、这里的门牌号,还有他的模样,你瞧,她说得多详细,多清楚。她还说这伙人里最能闹事的就是王源了。根本没用刑她就把他给供出来了。”
王源注意到,太太听了这些话后变得神情木然,好像听了什么她根本就不懂的事。他无话可说,心里却很明白。“她无法爱我,所以恨我,现在她可以和我同归于尽了。”因此,他被他们带走了。
那时刻,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他一定得死了。最近,所有被抓起来的人都给杀了。他很清楚,没有什么证据能比那姑娘说出他的名字这件事来得更有力。尽管如此,他仍不能想象死亡。当他被扔进满是像他这样的青年的监牢时,他蹒跚着跨过门坎,门卫冲着他说:“提起精神!明天你就不用走路了,别人会抬着你……”这时死仍像是不可能的。直到眼前,他都尚未领悟这个字的真正含义。卫兵的话就像枪膛里那些等待着的明天的子弹,刺透了他的心,透过暗淡的光线,他扫视着人满为患的牢房,全是男人,没有女人。他心想:“我忍受得了死,但忍受不了在这里看到她并且让她知道我要死了,她到底还是得到了我。”对他来说,她不在这里是一种安慰。
事情发生得太快,王源来不及思考,但他总觉得他会被放出去,他对他母亲有相当的信心。他越想越放心——他的母亲会设法营救他。再看看周围的人,这想法更强烈了。关在这里都是穷人,他们没他有钱,也没他有权。
过了一会儿,暗色渐渐成了漆黑一团。有人坐着,有人躺着,但没人说话,彷佛说话会加深这沉重。在能依稀地辨出脸庞时,响起了身体移动的声音以及此类不是来自嗓门的声响,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夜晚来临时,黑暗把大家吞没了。此时,轻轻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喔,妈妈……喔,妈妈……”随后,这个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哭泣。
哭泣声叫人难以忍受,这时,响起了一个坚定洪亮的声音:“安静点!哭着要妈妈,这不像个小孩?我是一个忠诚的成员——我和我的哥哥杀死了父母,只有我们的信仰才是伟大的——是吧,哥哥?”
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在回答,听上去同刚才的声音很像:“是的,没错!”第一个声音说:“你难过吗?”第二个声音轻蔑地哼了一下,又答道:“要是我有一打爸爸,我一样杀了他们……”另一个又帮腔说:“唉,这些老家伙,他们把我们养大只是为了养儿防老。”但是最轻的那个声音仍在一个劲地呜咽:“喔,妈妈……妈妈……”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听到两人刚才的对话。
夜深了,哭声终于静了下来。这时间里,王源一直没开口。但是,在他们安静下来以后,夜越来越深,周围充塞了死一般的寂静之时,他觉得难以忍受,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他希望牢门能在什么时候打开,然后有人喊道:“让王源出来——他被释放了!”
但是,他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王源移动着身体,希望弄出点声音来。因为他忍受不了这种寂静。他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他回想起他的一生,他这短暂的一生。他想:“假如当初听父亲的话,如今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但他也只是想假如,并不肯承认自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听王虎的,他坚持认为这事是王虎不对。他继而又想:“假如我迁就一点,并且顺从那位姑娘……”他内心因此又充满了厌恶,自语道:“我还是不喜欢……”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可想的了。王源不得不面对他最现实的问题——死亡。
他现在渴望着能在黑暗中听到某种声音,甚至渴望听到那个年轻人呼唤母亲的声音。但是,牢房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氛,而黑夜却没有睡着,它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警觉地等待着,内外充满了恐怖和寂静。夜深了以后,王源终于害怕了。一直显得很虚幻的死亡,现在变得真实了。他突然感到窒息,猜测自己是被砍头还是被枪决。他曾经在报上读到这样的消息:这些日子里,许多年轻革命者被砍头了,头被挂在城里,他们等不到革命军打过来。他像是在看自己的头——随后一个想法使他感到了安慰:“在这个深受外国影响的城市里,他们也许不会砍头。”他想想自己,苦笑了一下,这就意味着在他死后,可以保持全尸了。
在极度痛苦中,他蜷缩在角落里。几个小时彷佛漫长得看不到头。蓦地,门打开了,一缕灰色的晨曦射进了牢房。囚犯们蜷缩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堆昆虫。这缕光线使他们蠕动起来,这时传来一声吼叫:“所有的人全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