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将这作为进一步的好意接受了,他说他愿意去。他愿意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再见这三人是件乐事。他们待他亲如手足,虽然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
王源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临。他想着那三人,想得最多的是那两个老人的女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与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这种材料比爱兰更有光彩。爱兰有着快乐而漂亮的小猫眼和妩媚的倩笑,而这个白种女人虽然常常很严肃,却有种强烈的内部光彩。如果你将她与她母亲的胡涂而温柔的好心肠相比,她有时显得生硬刚强,但总是显得清晰明朗。
她绝没有不规矩的举动。在她身上,没有那种连续而无用的扭动,只有看不见的肌肉的运动。她绝不会像房东太太的女儿一样,渐渐地、愈来愈清楚地亮出她的大腿、腰或脚。她的话语和声音都与那个替王盛的小诗配上热情奔放的音乐的女人不一样。因为这个玛丽的言语中绝不夹带任何暧昧的意思。她绝不这样,她说起话来干净利落,清晰明朗,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分量和意义,除此就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它们是她的思想的工具,而不是传达模棱两可的暗示的信使。
王源想到她时,总想起她精神的部分,它包容在一种色彩和她的肉体的物质之中,但没有被掩盖起来。他想起她所说的话,想起她有时说出的那些他从未想到过的东西。有一次,当他们谈到对祖国的爱时,她说:“理想和热情不是一回事。热情可能只是肉体上的,肉体的青春活力使人热情洋溢。但肉体会衰老或垮掉,理想却不依赖肉体而存活,因为理想是包容在灵魂中的实质。”她的脸神采飞扬,迅速地变化着,她非常温柔地看着她父亲,说:“我想我父亲有真正的理想。”
那老人平静地答道:“我将它叫做信仰,我的孩子。”
王源记得当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想着这三个人,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心灵充实地睡着了。他似乎感到他们是实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那天到来时,为了参加那老教师所说的宗教仪式,王源仔细地穿上他的好衣服,又到那老人家去了。他家的门开着,玛丽正站在门口,王源开始有点胆怯。玛丽看到他显然很惊奇,因为她眼睛的颜色变深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长大衣,戴了一顶颜色相同的小帽。她好像要比王源的记忆中高一点,显得稳重而朴素。王源结结巴巴地说:“你父亲叫我今天来和他一起到教堂去。”
她严肃、忧郁,眼中带着烦恼的神情,注视着王源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愿意进来吗?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因此王源又进屋去,他记得那儿有美好的友情。但那天早晨,那个地方似乎对他不怎么友好。壁炉里不像上次那样燃着炉火。秋晨的阳光寒冷而单调,它穿过窗户照进屋来,显出地毯和椅垫的破旧。在幽暗的夜色、火光和灯光中看起来深沉、亲切和习惯的一切,在无情的阳光下显得过于破旧,似乎需要更新了。
但那老人和太太进来时非常客气,依然像往常一样慈祥,他们为了做礼拜穿得很体面。那老人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只说了一遍,因为我不想过分影响你。”
但他的太太柔和而又热情地说:“可我祈祷过!我祷告上帝指引你来。我每晚为你祈祷,王先生。如果上帝答应了我的祈祷,我将是多么骄傲。如果通过我们……”
他们女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像穿透这陈旧的房间的一道光线,令人愉快,毫无恶意,音调非常清晰完美,但比以前王源所听到那种声音要冷淡些:“我们现在走好吗?剩下的时间刚够到达那儿。”
她在前面走,别的人跟着她。她坐在汽车中的方向盘前,这车将把他们带到目的地去。两个老人坐在后面,她将王源安置在她旁边。然而她转动方向盘时却一言不发。王源出于礼貌也没有说话,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有时转过头去看看沿途的奇景。王源虽没有直接看她,但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他所看到的景物衬着她的脸。
现在她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光彩。它严肃得近乎悲哀,笔直的鼻子并不小巧;棱角分明而柔嫩的嘴紧闭着;清爽的圆下巴从黑毛皮领上露出来;灰色的眼睛笔直地遥望着前方的道路。她敏捷而熟练地转动方向盘,笔直而沉默地坐着,王源甚至有点惧怕她。她好像不是那个他曾与之无拘无束地谈过话的人。
他们来到一所大房子前。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走进这所房子里去。他们也走进去坐下来,王源坐在两个老人之间。王源这时不禁好奇地四处张望,因为这仅是他第二次进教堂。他在祖国虽见过许多寺庙,但他一生中没有崇拜过任何神,那些寺庙是为普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善男信女而设的。有几次他走进庙去,仰望着巨大的塑像,倾听着敲钟时大钟里传出的深沉、警世、孤寂的钟声。他带着轻蔑看着那些穿着灰袍的和尚,因为他的家庭教师早就教导过他,这些和尚都是邪恶无知、掠夺人民的人。因此王源从没有崇拜过任何神。
现在,他在这外国教堂里坐着观望,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
穿过狭长的窗户,早秋的阳光像巨大的光柱似的倾泻进来,照在讲坛的花上、妇女们五彩缤纷的服装上和表情各异的人脸上,但那儿年轻的脸庞不多。一阕音乐从某个隐秘的地方飘出来,起初很柔和,渐渐音量加大,直到整个室内的空气随着音乐振颤起来。王源转过头去看音乐来自哪儿时,看到了身边的老人。老人的头垂在胸前,眼睛闭着,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彷佛已心醉神迷。王源四处张望,观察到其他人也沉浸在这种不由自主的静默中,出于礼貌他不知应该做什么。他看到了玛丽,她像在方向盘前一样,笔直而高傲地坐着。她的下巴高昂着,双目睁着凝视远方。见她这么坐着,王源也就没有为任何他不了解的信仰而低下头去。
想起那老人曾说过,这些人从宗教中汲取力量,王源观察着,想知道这力量是什么,但他不能轻易地发现它。庄严的音乐一会儿又变得柔和,终于归于沉寂。一位穿着袍子的教士走了出来;诵读着什么经文,所有的人彷佛都很有教养地听着,然而王源在观察中发现,也有一些人正在注意别人的服饰和面容等等。但那老人和他的太太专心致志地听着。玛丽的脸似乎仍注视着遥远处,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动声色,因此王源不知她是否真的在听。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有人念起了王源不理解的词句,那是穿袍子的教士在读一本大书,他在布道。
王源倾听着,听出这好像是由一个愉快的、神圣的人传布的有益的劝世箴言,他劝人们应对穷人更仁慈,应克制自己,服从上帝。他所讲的与任何别的地方的教士讲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