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天之后,王盛在回信中写道:“你今年夏天就回家吗?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如果我父亲愿意寄钱给我,我还想在这儿生活一两年。”
读到这些话,王源不禁反感地想起那给王盛的小诗配上慵懒凝重的音乐的女人,他从心里不愿想到她。但他希望王盛能加快速度返回祖国。虽然王盛在这儿已超过了规定的时间,他仍然还没有获得学位。王源忧心忡忡,百思不解为什么王盛从来也不愿接受在祖国出现的那些新生事物。但他又迅速地替王盛找到了借口,因为在这片丰衣足食、和平静谧的土地上,去想革命和为了某种事业的战斗确实是困难的,王源自己在和平的日子里也常常忘记这一切。
然而,正像他后来知道的那样,革命当时已进入高潮。无疑革命正沿着它的老路,从南方开始北上。那时王源正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书,一边又问着自己究竟对那个他既爱又不爱的白种女人的感觉是什么。而这时穿着灰色军装的革命队伍已越过中原到达长江边,孟也在其中。在那儿战斗已打响,而王源,远隔着万水千山,正陶然地生活在和平之中。
在这种怡人的和平中他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因为突然有一天,他和那姑娘之间的脉脉温情加深了。到那时为止,他们一直处在自己的位置上,比朋友关系亲密,比情人关系疏远,王源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每晚,当那两位老人睡觉之后,他们俩要一起散一会儿步或谈一会儿话。在两位老人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流露。玛丽会坦率诚实地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之间除了友谊之外没别的。”确实在他们之间,没有一次谈话别人不能听,没有一次谈话别人会在其中找到明显的证据。
但每天晚上他俩总觉得一天还没有完结,除非他们已在一起单独相处了一会儿,虽然他们在一起时只是悠闲懒散地谈些白天发生的事。但在这短短的一刻里,他们精神和心灵的彼此了解要比在任何时候都多。
在一个春夜,他们徜徉在玫瑰丛中,这些玫瑰长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旁,他们在那儿流连忘返。在幽径的尽头,有六棵围成一圈的榆树,这些榆树高大挺拔,树影婆娑。在婆娑的树影中,那老人放置着一张木凳,因为他喜欢到这儿来,坐在凳上沉思默想。那天晚上树影浓黑,因为那是个月光如水的春夜,除了那块榆树生长的地方,整个花园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有一次他们在那圈树影中停住了脚步,那姑娘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看这树影多么浓重,我们一跨进来就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们默默无语地站着,王源感到一种不可言喻、局促不安的快慰。看到月光如此清澈明净,他说:“月光如此明亮灿烂,我们都能看出新叶的颜色了。”
“我几乎能感觉到树影的清凉,月光的温暖。”玛丽说。她跨出树影走进月光中。
当他们在花园中徘徊时,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王源先停了下来,说:“你冷吗,玛丽?”现在他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答道:“不……”有点语无伦次。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忐忑不安地站在树影之中,然后玛丽迅速地向他靠拢过去,触到了他的手。剎那间王源感到这姑娘已在他怀里,他的胳膊搂住了她,他的脸颊靠在她的秀发上。他感到她在颤抖,自己也在颤抖,他们像连成一体似的向板凳上沉落下去。她抬起头看着他,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托着他的脸,喃喃低语:“吻我!”
王源在一些娱乐场的电影里见到过这种事,但自己还从来没有尝试过,他的头低垂了下来。她狂热的唇贴上了他的唇。两人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整个身心在这亲吻中陶醉了。
但在这一剎那间他退缩了。他不知他为何退缩,因为在他的心底有一种欲望想要吻了又吻,吻得更深情更长久。但有一种他不可理解的厌恶压倒了这种欲望,它是一个肉体对另一个异族的肉体的厌恶。他退缩了。他迅速地站了起来,又狂热又冷漠,又羞愧又迷惘。但那姑娘继续坐着,迷惑不解,惊诧万分。甚至在树影中他也能看到她雪白的脸正仰视着他,那张脸惊奇诧异,正诘问他为什么要退缩。但为了他真正的生命他什么也不能吐露,绝不能!他只知道他必须退缩。终于他用与平时异样的、稍高些的声音说:“这儿冷——你必须进屋去,我必须回家。”
她依然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她说:“如果你非走不可你就走。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
王源也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既惋惜自己不能使她如愿以偿,又知道自己只能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带着一种造作出来的礼貌,王源说:“你必须进屋去,你要受凉了。”
她依然纹丝不动。然后她不紧不慢地故意说:“我已经受凉了。这有什么关系?”
王源听出她的话音异常冷漠无情、心灰意懒。他迅速地转过身,离开她走了。
回家之后,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唯独只思念她一个人,心中担忧不知她是否还孤独地坐在树影里。她使他烦躁不安,忧心忡忡,然而他又知道他非这样做不可。像个孩子一样,他喃喃低语,为自己开脱:“我不喜欢这种事,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王源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事会怎样发展。无论如何,即使她能理解他的处境尴尬,他的祖国现在也已经在召唤他回国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知道他必须去看玛丽,但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因为这天早上事实仍然清楚地展现在他面前:他已莫名其妙地使玛丽深感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最后他终于到玛丽家去了。他发现他们三个正十分严肃而惊愕地看着一张报纸。当王源进屋时,那老人焦虑地问:“源,这难道是真的吗?”
王源与他们一起读那张报纸。报纸上粗大的黑体字报导着新闻,有一则新闻说,在王源的祖国的某个城市里,新生的革命者袭击了白种人。他们将白人赶出家门,甚至杀了一些人,包括一两个教士,一个老教师、一个医生,还有其他一些人。王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喊了起来:“这一定是搞错了……”
那老太坐在一边等王源说话,她喃喃地说:“哦,源,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
玛丽一言不发。虽然王源进来时没有看她,现在也没有注视她,但他发现她缄默不语地坐着。她的下巴搁在交叉的双手上,眼睛凝视着他。但他不愿正眼看她。他迅速地浏览了那张报纸,不断地喊道:“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的祖国!如果是真的,一定有某种可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