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以默默的微笑否定他的博学。她笑了笑,将丝巾放在嘴唇上,又说:“哦,我相信你知道许多你不愿说的事,因为你不会过了这么多年还只知道原来所知的那么一点。”
对此,王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觉得局促不安。他堂嫂好像又虚伪又陌生;她好像被笼罩在虚伪里,他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
正在这时,一个佣人走了进来,领着老太太,王源起身向他的伯母问好。
老太太走进这富丽堂皇的洋房,倚在佣人身上。她身材瘦长,头发仍然是黑的,但脸上已皱纹纵横,而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对所见的一切都尖刻挑剔。进门时,她对儿子媳妇视而不见,但让王源向她行礼,并接受了王源的问候。然后,她坐了下来,对佣人喊:“替我把痰盂拿来!”
佣人将痰盂拿来之后,她开始咳嗽,并非常体面地吐痰。她对王源说:“我还跟以前一样健康,谢天谢地,只是有时有点咳嗽,特别是上午痰多。”
她媳妇非常厌恶地看着她,但她的儿子安慰她说:“妈,老年人总是这样的。”
老太太理也不理他。她将王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问:“我二儿子在国外怎样?”听王源说王盛在国外过得不错,她肯定地说:“他回来时我要让他结婚。”
她媳妇笑出声来,漫不经心地说:“我看王盛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结婚,妈妈——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不会。”
老太太扫了她媳妇一眼,看来这媳妇已多次说出自己的感想来顶撞她,而现在已不起作用了,她继续对王源说:“我三儿子是个军官。毫无疑问你已经听说了,孟在新军队中是个很大的队长。”
王源再次听到这种话,又暗暗地微笑了,因为他想起这个老太太曾经怎样哭着反对王孟的事。他堂哥看到了这隐秘的笑,他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茶,他大声放下茶碗,说:“是这样的。我弟弟带着从南方凯旋归来的军队回来了,现在在新首都有很高的地位,有许多部下。我们听到许多关于他英勇善战的故事。他可以随时来看我们,现在非常安全,因为旧统治者全被扫除干净,飞到外国逃难去了。只是他很忙,抽不出空来。”
老太太除了自己谈话外不容任何人插嘴。她又开始咳嗽,大声吐痰,然后问道:“你想要有个什么样的位置呢,源?你已经出过国,应该挣高工资!”
王源温和地说:“如您所知,爱兰三天之后结婚,然后我去看望父亲,最后我才看前途如何。”
“这个爱兰,”老太太突然说,并重读了这个名字,“我绝不让我的女儿跟这样一个人结婚!我要首先送她进尼姑庵!”
“送爱兰进尼姑庵!”听到老太太的话,她媳妇叫了起来,虚假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她是我女儿,我就会这样做!”老太太坚决地说,一边盯着她媳妇看,要不是突然被痰噎住,她还要再说。她咳了又咳,直到佣人替她揉肩捶背,让她喘过气来为止。
王源终于起身告辞了。他从阳光灿烂的街上走过时,决定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步行回家。他想,这一对老人真象行尸走肉。是的,所有的老人都如槁木死灰,他快活地想。可自己年轻,这时代也年轻。在这明丽的夏日的早晨,他似乎在整个城里遇到的都是年轻人——年轻的、穿着浅色旗袍的欢笑着的姑娘,她们漂亮的胳膊以新的外国方式裸着,和她们在一起的小伙子们自由自在、喜气洋洋。王源觉得城中所有的人都富裕年轻,而他自己则是其中的一员,生活对他来说充满了阳光。
可是,人们很快就开始为爱兰的婚礼操心忙碌,而忘掉了其他一切。爱兰和那个姓伍的男子在这个城里的有钱人当中颇有名气,他们不仅在与他们同一层次的人当中,而且也在其他人当中闻名。
一千多个客人被邀请来参加婚礼,几乎同样多的人要参加婚礼之后的宴会。王源除了到家的第一天曾同爱兰谈过一会儿外,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同她谈话,但即使是那一次,他觉得他也没有真正与她交谈。因为爱兰以前的那种自嘲的习惯已荡然无存,王源发现现在自己无法透过她的优雅和自信而洞悉她的内心世界。她以彷佛与过去一样的坦率态度问他:“源,到家高兴吗?”他回答时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看着他,但对他却视而不见,因为她正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她的眼睛里泛出的只是可爱的、墨色的波光。在所有的时间里,她的眼睛一直是这样,直到王源对她的心不在焉感到困惑,不安地脱口说道:“你变了——你好像不快乐,你想结婚吗?”
可他们之间仍有距离。她睁大漂亮的眼睛,发出冷冷的银子般的声音,清亮地笑了笑,说:“源,我不如以前好看了吗?我大概已经变得衰老、苍白、丑陋了!”王源忙说:“不,不,你更漂亮了,可是……”
她像以前一样嘲笑他,说:“什么,难道我该大胆地说,我需要结婚,并一定要与这个男人结婚吗?我曾做过什么我不想做的事吗?哥哥,我不总是很调皮任性吗?至少我听伯母这样说过。妈妈太好了,不会这样说,但我知道她这样想……”
虽然她使眼睛淘气地弯成月牙形,将眼睛上面美丽的眉毛拧在一起,王源依然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茫然的,他没再说什么。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单独与她谈话,因为在这三天里,她每天晚上要穿一套新衣服,将自己包裹在绚丽的绫罗绸缎中再出门。虽然王源也常被邀请作为客人和她一起去,但他仅仅在远处看着她,她是个美丽可爱、光彩照人的形象。在那些日子里,她对他说来很陌生,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看着别人也彷佛是在梦中。她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她的笑声如今成了微笑,她的眼光柔和而黯淡,她的身体丰满、柔软、优雅,缓缓地行动着,一种冷静的优美风度代替了她以前的轻松跳跃的欢乐。她已抛弃了她那愉快的青春的魅力,而学会了沉默和优雅的新魅力。
白天,爱兰筋疲力尽地睡觉。王源、母亲和梅琳见面吃饭,然后轻轻地在家中走动,各做各的事,家中几乎鸦雀无声。直到夜晚来临,爱兰才又出来会见她的爱人,然后再与他一起到那些请他们做客的人家里去。如果她起得早,也只是由于她可能要试衣服,许多裁缝为此而来,带来她想要的绸缎礼服,其中有一件淡桃红色的缎子结婚礼服,并配有飘曳的西式银色面纱。
王源注意到婚礼前几天太太十分沉默忧郁。除了与梅琳说话,她很少与别人交谈,她好像有许多事依靠梅琳,她说:“你把肉汤送给爱兰了吗?”或说,“爱兰晚上回来时,应该有外国炼乳和汤吃。我想她脸色不好。”或说,“你知道,爱兰需要两颗珍珠扣住面纱。吩咐那个珠宝商把为她准备的东西送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