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回忆往事,想起他父亲曾经带他到伯伯家里去过,在那里他曾看见一个高大邋遢、活泼乐天的农村妇女,他奇怪她怎么会就此长眠,而她那瘦小而如侏儒一般行动的丈夫,他的伯伯,却继续活着,而且几乎是毫无变化地活着。王源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儿子又看了父亲一眼,两人都沉默着,直到王虎开了口。王虎听到王源刚才的问话,觉得好像有件什么事与他有关似的,他答道:“怎么回事?噢,我们有个仇人,他是我们家族的仇人,现在他是我们老家附近的山上的一伙流寇的首领。有一次我以最公平的方式,用公开的计谋和围攻从他手中夺取了一个城市,但他到现在还没有宽恕我。我发誓他是有意驻扎在我们家的田地附近。我知道,他注意着我的亲戚。我这个哥哥非常谨慎,发现这个强盗恨我们,他不愿自己亲自去向佃户收租,而派了他的妻子去。她只是个女人,强盗在她回家的路上抓住了她,抢了她的钱,然后割下了她的头,让它在路边往下滚。我告诉我哥哥:‘过几个月,等我再召集起我的人马,我发誓要搜出这个强盗——我发誓我一定做到,我发誓……’”王虎的声音在有气无力的愤怒中拖长,他盲目地伸出手,摸索着。那站在附近的老亲信在他手中放了一个酒碗,昏昏沉沉地按老习惯说:“镇静,我的司令。不要动气,要不然你会生病的。”他疲劳衰老的脚移动了一下,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快乐地凝视着王源,对他十分钦慕。
在讲这件事的过程中,王掌柜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当王源看着他要对他说几句安慰的客套话时,王源惊讶地发现他伯伯苍老明亮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但那老人依然一言不发,他先拿起一只袖头,然后又拿起另一只,小心翼翼地擦眼睛,后来他又悄悄抽出干枯的老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看到这个冷酷的老人流泪,王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儿子也看见他哭了,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睛看着父亲,然后悲伤地对王源说:“跟她在一起的佣人说,如果她不开口,更听话点,他们还不会那么快就把她杀了。可她说起话来又快又响,一辈子随意说惯了,而且她脾气大、爱发火,一开始她就高喊:‘我该把钱给你们?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当她这样大声喊叫时,那佣人拼命逃跑,当他回头再看时,她的头已被砍掉了,我们丧失了她带着的全部租金,因为他们把一切都抢走了。”
他儿子就这样以一种平稳而单调的声音说着,一个词像另一个词一样平淡地流出来,就好像在他形似父亲的身体里,装着母亲喋喋不休的舌头。可他是个孝顺儿子,很爱自己的母亲。他的声音忽然中断了,他跑到院子里去,咳着安慰自己,并擦着眼泪,哀悼他的母亲。
王源不知所措,他站起来倒了一碗茶给他的伯伯,觉得自己在这间房里就像在梦中一样,在他的这些骨肉至亲中,他彷佛只是个陌生人。是的,他要过一种他们不能想象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对他说来像行尸走肉的生活一样毫无价值。在一剎那间,他忽然想起了玛丽,虽然不知为什么,他已有好久没想起她了。为什么她现在会在他的心头清晰地浮现,就像一扇门忽然洞开,她站在他面前,好像他穿过海洋,在一个起风的春日里像以往一样看见了她,她漂亮的黑发在脸旁飘荡,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她的眼睛呈深沉的灰色。这里无地容她,她不可能理解这个地方。
她过去常谈的关于他祖国的图画,那些她在自己心中描绘的图画,仅仅只是图画而已。王源看着他的父亲和其他人,他们这时又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现在,会面的最激动人心的高潮已经过去。王源充满激情地想——哦,幸亏他没有爱她。他环视陈旧的大厅,厅里积满尘土,几个马虎的老佣人很久没有打扫房间了。绿霉在地面上的砖缝中长了出来;砖上有各种污迹:吐出的酒迹、痰迹、灰迹和滴落的油腻食物的斑迹;破损的花格窗曾用纸糊了起来,现在糊窗纸一片片地挂了下来;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能见到老鼠窜来窜去。王虎喝完了酒,正坐在那儿打盹,他的下巴挂了下来,整个高大龙钟的身体变得松弛无力。在他的上方的墙上有一枚钉子,上面挂着插在刀鞘里的刀。这时王源才第一次看见它,而在一开始见到父亲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它在附近闪光。刀虽然插在鞘里,但依然很漂亮,刀鞘也很精美,虽然刀鞘上雕刻的花纹上积满了灰尘,丝质的红缨退了色,挂了下来,被老鼠一点点地啃去……
哦,幸亏他没有爱上那个外国女人,他为此感到庆幸。让她保存着关于他祖国的梦想吧,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王源的喉头发出一阵悲切的呜咽……那旧时代难道真的已从他面前逝去了吗?他想起了王虎和那个形如槁木、身材瘦小、面目可憎的人——他的伯伯,还有他的儿子。这些人他依然是挣不脱的,他血管里流动着的血将他与他们联系在一起,即使他很想放出身上所有的血液,他也做不到。无论他怎样渴望脱离他们这一族,只要他活着,他们的血就在他身上流动。
幸亏王源已意识到他的青少年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必须自己照料自己了。这天晚上,王源单独睡在他幼年和少年时代住过的那间旧屋里,周围有卫兵守卫着。那次他从军校里逃回家时,也曾孤独地坐在那间屋子里,并哭泣着入睡。这天晚上,他父亲为他的归来设了个小宴会,请了两个队长来一起吃喝,欢迎王源的到来。宴会结束以后,王源让父亲倚在自己身上,将他送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王源自己才回屋上床,他躺下睡觉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入睡前,王源躺在床上,倾听着他父亲安营扎寨、生活多年的这个小镇的夜声,倾听着那些他以前从未听过的声音。他自言自语道:“如果以前有人问我,我一定会说这个小镇的夜间万籁俱寂。”
可是街上有狗吠、孩啼、未能入梦的人们的喃喃低语、时时响起的庄严孤寂的寺院钟声,以及某个女人为她即将死去的孩子召魂的痛苦的哀号。所有的声音都是微弱的,因为有寂静的庭院隔在王源和大门之间,可是不知为什么王源最近对任何事情都很敏感,他感到他在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是个陌生人,他听到了每一种各不相干的声音。
突然,他听见木门在门窝里吱吱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在摇曳的烛光中,父亲那个年迈的亲信走了进来。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放在地板上,稍稍地喘着气,因为他的背僵直不灵,然后他又站起来,关上门,插上门闩。王源等待着,惊讶地想知道他将说些什么。
他老态龙钟地走向王源,见王源没有拉上窗帘,便说:“你还没睡着,少爷,我有话非告诉你不可。”
看到老人衰老的身体做下跪状,王源和蔼地说:“那么,你坐着说吧。”但那老人知道他的地位,好一阵不愿坐下来,直到最后才领受了王源的善意。在床边的脚凳上坐了下来。他开始通过裂唇嘶嘶地低语。虽然他的眼睛显露出诚实和亲切,但他的面目是如此可憎,王源不忍去看他,无论他是如何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