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的主任高喊了一声,一个人应声跑了进来,主任以长官的口吻说:“把新政府的建筑设计图拿来!”拿到图纸后,他将它们在王源的面前展开。图纸上真的画着十分高大雄伟的建筑,建筑材料是古城墙砖。它们崭新恢宏,排列整齐,每个屋顶上都飘扬着新的革命的旗帜。街道也画在图上,街旁绿树成荫;身穿富丽服装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街上没有驴队、手推车、黄包车或任何现在可见的低级交通工具,只有色彩鲜艳的红、蓝、绿色的大汽车,车上坐满了富足的人。图上也没有出现乞丐。
看着这些设计图,王源不得不承认它们美极了。他心醉神迷地说:“什么时候能竣工?”那个年轻的主任很有把握地说:“五年之内!现在一切都在突飞猛进地发展。”
五年!这算不了什么。王源又在自己黑暗肮脏的屋子里沉思默想。他看着周围的街道,现在这儿还没有他在图上看到的那些建筑。这儿没有树木,也没有富裕的人群,穷人依然在喧闹争斗。但王源认为五年的时间只是一瞬。就好像一切都已经实现了似的,那天晚上王源给梅琳写信,告诉她人们已计划好了什么。当他将一切都写下来,详细地告诉她这座新城未来的前景时,这一切更是似乎已经实现了,因为所有的设计图都画得清清楚楚:屋顶的颜色是鲜蓝的,由琉璃瓦盖成;图中的树上挂满了叶子。王源记得,在一个革命英雄的塑像前甚至还有一个喷泉。他不知不觉地将这一切都写下来告诉梅琳,好像一切都已完成。他写道:“这儿有个宏伟的大厅,有一道巨大的门,宽阔的街道旁绿树成荫……”
其他方面的情况也一样。年轻的医生学习西医的治疗方法,为病人开刀解除痛苦,他们蔑视父辈的医道,设计出了大医院。有的年轻人计划办大型的学校,在那里,农村里的孩子都可以受教育,这样整个国家就没有不会读书写字的人了。有的人着手制订管理其他人的新法律,这些法律制订得十分周详,监狱也为那些违抗他们的人准备好了。还有一些人计划用不拘一格的新颖写作方法写新书,书中写的都是男女之间的自由恋爱。
在所有的计划之中,还有一位司令制定的战斗计划。他筹划着新部队、新战舰和新的战争方式。他计划有一天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新式战争,向全世界证明他的祖国像任何其他国家一样强大。这个司令就是王源以前的家庭教师,他后来成了王源的队长,现在是王孟的顶头上司。当王源被人出卖并送进监狱后,王孟秘密地投奔了他的部队。
现在,当王源知道王孟的司令原来是这个人,心里颇有点不自在,他希望司令不是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司令是否对他还有几分怨恨。可是当司令命令王孟将堂兄带到他跟前时,王源也不敢拒绝他。
因此,在一个指定的日子里,王源和王孟一起去看他。虽然王源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沉着冷静,但心里却疑疑惑惑、忐忑不安。
他走过一道卫兵守候的大门。卫兵们军服整齐,英姿勃勃。他们个个长枪在手,枪筒寒光闪闪。他穿过干净整齐的院子,走进一个房间,司令正坐在桌旁,这时,王源才感到害怕是没有必要的。顷刻之间,王源已看出他的老家庭教师并不会抱怨他。他比王源上次见到时更加衰老,但现在他已是个闻名遐迩的军队司令了。虽然他不苟言笑、严酷无情,可他的脸并不气势汹汹。当王源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对着一个座位点了点头。王源在凳子的边上就坐,因为他曾是这个司令的学生。他看到他依然记得的那双锐利的眼睛正从西式眼镜后面凝视着他;他那沙哑的、多少使人感到有点亲切的声音王源也还记得,现在他突然问道:“那么你现在到底还是参加我们的行列了!”
王源像儿时一样简单地点了点头,说:“我的父亲将我推上了这条路。”他将他的经历说了一遍。
司令以十分锐利的目光看着他,又问:“那么你仍然不喜欢军队?有了我教给你的一切,你仍然没能成为一个战士?”
王源像以往一样有点茫无所措、忐忑不安。但他马上又下决心做到无所畏惧,不害怕这个人。他说:“我仍然恨战争,但我能以其他方式尽我的一份力量。”
“什么方式?”司令问。王源答道:“如今我要在这个新的大学校里教书,因为我要挣钱,我将自己闯出一条路。”
这下司令开始不安起来,他望着桌上的一个外国钟,似乎王源不是战士,他便对他毫无兴趣。于是王源站起来,在一边等着,听司令对王孟说话。司令说:“你制定好新营地的计划了吗?新的军事法要求从各省增加征兵数目。从今天算起,新的分遣部队一个月以后到达。”
听司令这么说,王孟将鞋跟一碰,站得笔直,他在司令面前一直没有坐下来。他敏捷地敬了个礼,以清晰自豪的声音说:“司令,计划已经订好,正等您批准,然后就可以执行了。”
这简短的会见就这样结束了。这时,排成纵队的士兵们正从操场上操练回来。王源从他们中间经过时,虽然心中强烈地升起往日的那种厌恶,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人与他父亲手下的那些慵懒松懈、嘻嘻哈哈的家伙截然不同。这些人都很年轻,至少有一半不到二十岁,他们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王虎的部下总是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当他们操练完了七零八落地回家休息时,总是粗鲁地耍着花招推来搡去,高声呼叫,瞎开玩笑,所以院子里总是充满了粗鲁的笑声。小时候,王源每天都能知道什么时候开饭,因为他和父亲居住在内院,每当开饭时便会听到院外的哄闹、咒骂和狂笑声。可是这些年轻人沉默地归来,他们的脚步庄重一致,发出宛如一个巨人那样的脚步声。王源从他们身边走过,望着他们那一张张的脸。他们全都年轻、单纯、严肃。他们是新型的军队。
那天晚上,王源又给梅琳写信,信中这样写道:“他们看上去年轻得不像士兵,他们的脸是农村少年的脸。”然后他想了一会儿,想起了他们的脸,又写道:“可是他们有一种战士的气概。你不理解,因为你没有像我一样生活过。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单纯的。看着他们,我就知道他们是如此单纯,他们完全能像吃饭那样地杀人——这是像死亡一样可怕的单纯。”
在这个新的城市里,王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和使命。他终于打开了书籍,将书放在他买来的书架上。还有那些他在外国培育出来的种子,他有点怀疑地瞧着依然封在口袋里的各类种子,自问如果将它们种在祖国更黑更厚的土壤里,它们将会怎样生长。他撕开一只口袋,将种子倒在手掌上。硕大、金黄、等待机会萌发的麦种躺在他手上。他必须找到一小块土地试验它们。
如今,王源已被卷进由迅速变换着的日、周和月组成的时间的轮回之中。他在学校里度过整个白天。每当早晨,他就走向那些或新或旧的房子。那些新房子是灰暗的西式大厦,由水泥和细钢筋建成;这些房子建得太快,以至许多地方已一块块剥落下来。但王源的教室是在一座老房子里。因为房子是旧的,学校领导甚至不愿把破窗户修理一下。金色的秋日变得悠长、温暖。起初看到门铰链锈得嘎嘎作响,门无法关上时,王源也没说什么。可是随着冬天的临近,天气已变得寒冷刺骨,十一月随着西北高原刮来的朔风呼啸着到来,细黄沙通过每一条缝隙沙沙地钻进教室里来,王源裹着大衣,站在他索索发抖的学生面前,改正他们错误百出的文章。夹着灰沙的风吹过他的头发,他在黑板上为他们写下诗词的格律。但这几乎没什么用,因为学生们心不在焉,一心想在衣服里缩成一团。他们蜷缩着,但有些人的衣服毕竟太单薄了,抵御不了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