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兰听了这话笑着说:“这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了,王盛……”其他人同她一起大笑起来。这一刻一晃而过,但王源不能忘记当众人哄笑,王盛自己也镇定地微笑时眼睛里的神情。那是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甚至对与什么样的女人结婚都毫不在乎的神情。
然而,在那天晚上,王源怎么可能仔细考虑王盛的事?甚至在他向那老两口鞠躬时,他的眼睛已在寻找梅琳,并找到了她。王源先看到了她,她十分恬静安详地站在她的养母旁边。在一剎那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但他们都没有笑。她在那儿,即使不是如在梦中一样,王源也不会完全失望了。她在这间房间里,这就够了,即使他一句话也不能跟她讲。当时他想,他将一句话也不跟她说——现在不说,不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对她说。
让他们真正的会见留在这之后,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虽然王源常常看她,可是在第一次四日对视之后,他再没有重遇她的目光。爱兰的母亲热情地问候他。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才放下。王源在她身边停留了一会,当他停留时,梅琳找了个借口去取一些她需要的小东西。虽然他与所有其他的人周旋着,但他知道她与他同在,这使他心中感到热乎乎的。当她走来走去向碗中倒茶或送一块糖果给一个小孩时,他能见到她,并可以用目光一次次地追寻她。
那晚人们所有的谈话和寒暄大都是为了王盛,王孟和王源很快就成了其他人当中的一部分。王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英俊,他风度翩翩,一副博学多才的样子,他的一言一行都潇洒得体,以至王源在他面前就像小时候一样腼腆。在这个完美无瑕的人面前,王源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孩。然而王盛不愿使王源如此拘束,他以过去的那种友好的方式握着王源的手,握着不放。王源感觉到王盛的光滑细嫩、女人般的手指的触摸,这种触摸使人既有快意又有反感,王盛现在眼中的神情也是这样。
虽然王盛表面上显得很亲切很坦率,但在他的面貌和举动中有某种近乎邪恶的东西,就好像一朵被狂风吹拂着的花,它香气浓烈,但除了芬芳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可这究竟为什么王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他想象他已捕捉到了这种东西,但马上又发现他并不知道。王盛谈笑风生,他的笑声总是很得体、很动人;他的声音像一口钟,不高不低,声调柔和;他快活而机敏地参加家庭的闲谈;可是王源感到王盛的心思一点不在那儿,而是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王源不禁怀疑王盛是否会为回家这事感到后悔。有一次,王源在靠近王盛时找到个机会,他悄悄问王盛:“盛,你离开那个外国的城市感到后悔吗?”
王源注视着王盛的脸,等待他回答。王盛的脸光滑滑的,如金子一般,但毫无表情;他的眼睛像墨玉般光滑;他守口如瓶,只是机敏而可爱地笑着答道:“哦,不后悔。我已做好了准备要回家。对我来说哪儿都一样。”
王源又问:“你又写了许多诗吗?”王盛无所谓地说:“是的,我现在出版了一小册诗集了。其中有几首你看过,但几乎全部都是你走之后新写的。如果你喜欢,今晚你走时我送你一本。”当王源表示很想读读这些诗时,王盛只微微地笑了笑。王源又一次问了一个问题:“你将留在这儿生活,还是到那个新首都去?”
好像这儿有什么与他关系重大的事似的,王盛迅速地回答说:“哦,我当然要留在这儿。我已离家这么久,也习惯过摩登的生活了。我不能住在像新首都那样的不完善的城市里。孟已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要是问他他还会告诉我。那儿没有现代化的浴室,没有名副其实的游乐场,没有上等的剧院——事实上,一个文明人应该享受到的一切那儿都没有。我曾对孟说:‘我亲爱的孟,请问,在那个你为它感到无比自豪的城市中,究竟有些什么?’”然后王盛又陷入他愠怒的沉默之中。“小孟变得多厉害啊!”王盛操着纯熟的外国语说了所有这些话,这比他讲家乡话要流利得多。
王盛的大嫂发现王盛十全十美,爱兰和她的丈夫也这样认为。这三个人对王盛百看不厌。爱兰虽然有孕在身,仍像从前一样开心地笑着,比平日笑得更加欢畅。她对王盛很随便,总是拿王盛取乐。王盛对她的妙语对答如流,并且恭维她,爱兰则美滋滋地接受他的恭维。虽然她身怀六甲,但仍然像以前一样美丽。其他女人在这种时候脸上会粗糙发黑,显得苍白而迟钝,可是爱兰却像朵可爱的盛开的花,一朵在阳光下怒放的玫瑰。她把王源视为哥哥,活泼地向他问候。她对王盛则待以倩笑和妙语。她英俊的丈夫大大咧咧地、懒洋洋地看着她,丝毫也不嫉妒。因为无论王盛有多美,爱兰的丈夫认为自己远胜于王盛,任何女人都会垂青于他,而他所选中的那个女人尤其是这样。他爱自己爱得过分,以至于不会嫉妒了。
宴会在谈笑中开始,他们欢聚一堂,不像过去那样按辈分排列座次,是的,现在已不再那么讲究辈分了。当然,老爷和太太坐在最上座。但在爱兰和王盛之间彼起此伏的欢笑和其他人偶尔参加进去的笑声中,却听不到老爷太太的声音。这是个极乐的时刻,王源不由得为他所有的这些骨肉同胞感到自豪。他们都是富裕的、衣冠楚楚的人。每个女人都穿着色泽艳丽、款式新颖的优质绸缎袍子;除了王源的老伯伯之外,男人们都穿着西服;王孟傲慢地穿着他的军官服装;甚至孩子们也高高兴兴地穿着色彩鲜艳的绸衣,佩着西式缎带。桌上堆满了各种西式菜肴、糖果和酒。
王源想起了什么。他的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并不全在这儿。在远处海岸的地方,他自己的父亲王虎正一如既往地生活着;王掌柜和他的孩子们也一样。他们不讲外国话,不吃外国食品,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活着。王源想,如果他们被带进这间房间,一定会很难堪,会感到局促不安。王虎很快就会发脾气,因为这儿的地板上铺着丝织的花地毯,他不能再按老习惯随地吐痰了。
虽然他不是个穷人,但他所习惯的最好的地面也只是用砖或瓦铺成的。而看到大量的金钱花费在图画、有绫罗绸缎覆盖的椅子、西式小摆设和那些西式的女人用的首饰上,王掌柜一定会感到心痛。王龙家里的这一半成员既不能忍受王虎过的那种生活,也不能忍受老家中王掌柜过的那种生活。那老家的房子是王龙在那座古镇上留给他的儿孙们的。现在这些孙子和重孙们会认为那房子太简陋,不适宜他们居住。那房子在冬天很冷,除非阳光从南面照进来。房子里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这对他们说来不是一座适合居住的房子。至于那所土屋,它只是一个能住人的棚子而已,他们甚至已经忘却了它的存在。
但王源没有忘记。在宴会上,王源坐着,环视桌子周围的一切。他穿着款式新颖的白色西服,对往事的回忆奇异地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忽然想起了土屋,当他想起它时,他不知怎的感到自己依然喜欢它……他还没有彻头彻尾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慢慢地思索着:他既与爱兰不一样,也与王盛不同。他们西化的外表和行为方式使他希望自己还没有西化到这种程度。然而,他也不能住在那土屋里,不能,虽然他深深地喜爱与它有关的某些东西。他知道他现在不能像祖父那样心满意足地住在那儿,并感到它是自己的家。他不知怎的处在中间地带,一个孤寂的地方——就像他处在洋房和土屋之间一样。他没有真正的家。他的心孤寂飘零,无论在何处都找不到一个完全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