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还是那样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大地由于洪水和干旱而像以前一样颗粒无收。人们开始抱怨新的统治者是冒牌货,并不比旧统治者好。人们曾因新时代统治者的诺言而收起了不满,现在又四处埋怨声起。
王源发现自己成了两部分。王孟这些天来被雨困在狭小的兵营里,不能像往常那样,以训练士兵的方式来消耗他作为年轻人的那种旺王盛的精力。他常去王源的房间,对王源所说的一切都争论不休。王孟咒骂霪雨,咒骂他的司令,咒骂那些新领导,他每天都叨咕说,这些人变得越来越自私,根本不顾人民的死活。王孟有时免不了偏激些,有一天,王源不得已温和地对他说:“雨下了这么久,也难怪他们,就算洪水来了,我们也不能怪他们。”
但王孟十分粗暴,他狂喊道:“我要怪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不安地说:“源,我要告诉你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因为你虽然没有足够的勇气,也没有明确地加入某项事业,但你有自己忠诚、老实、始终如一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要告诉你。听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了这儿,你也不要惊奇!告诉我的父母不必害怕。事实是,现在又有一种力量在革命中成长起来——它更好,更真实,源,这是一种新型的革命!我和四个同伴决定去投奔这个革命队伍。我们将带着我们忠实的部下西行,革命力量正在那儿形成,数千年轻优秀热血青年已秘密加入了革命的队伍,我将有机会与那个一向压得我抬不起头的老司令斗一斗了。”
王孟虎视眈眈地站了一会儿,他阴沉的脸突然开朗起来了,但也不过是像他平常一样开朗,因为他的脸不管怎么说总是阴沉的。他深思熟虑但却更加平静地说:“这种革命才是真正的,源,是为了人民的利益的。我们将夺取国家政权,为了普通人民的利益掌握政权,穷人或富人将从世上消失。”
王孟的话语不断,他慷慨陈词。王源有些伤感,他不说话,只听王孟说。王源心情沉重地想,他这一生在许多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话,但如今世界上依然有穷人,这样的豪言壮语也依然存在,他想起甚至在富裕的外国也有穷人。是的,穷人永远都不会从世上消失,王源任凭王孟尽情地说,直至他离开。王源走到窗前,伫立窗口看雨中吃力行走着的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看见王孟出了门,正从街上大步走过,即使是在雨中,王孟也是这样昂首向前。可他是街上唯一一个懂自尊的人,因为街上大多都是挣扎着走过滑溜溜的石子路的,淋得精湿的黄包车夫。忽然间,王源又想起梅琳还没有写信给他,他不能全然忘却这件事。他也没写信给她,因为他想:如果她这么恨我,写信也没用。王源因为想起了这件事而感到这一天变得十分黯淡。只有他的工作还和从前一样。他本该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但即使在学校里,这一年对他来说也十分不利,学校里也出现了对时局不满的景象,学生们不停争论有关他们的法令。
他们已充分意识到青春所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与他们的领导和老师发生争执,拒绝工作,在校外逗留。因此,那四面透风的教室常常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听他讲课。他必须重新回到住所,坐下来读那些他已读过的旧书,因为,他不敢花钱买新书。他始终不渝地将他收入的一半寄给他的伯伯还债。漫漫长夜里,还清这笔债和对梅琳的梦想对他来说都是这么毫无指望。
他连续到学校去了七天,但从未发现教室里有人。在百无聊赖中,他有点心灰意懒,一天他蹚过泥浆,穿过嘀嘀嗒嗒的雨,来到先前他播种外国麦子的地方。那儿同样没有收获的希望,不知是长期的霪雨,还是粘结的黑粘土排水不畅,外国麦子同样腐烂在了泥泞的粘土中。这麦子起先曾迅速地发芽并长高,每棵小苗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但这土地和天空对它说来都是陌生的,它由于没能自然地深深扎下根去而腐烂了,被糟蹋了。
当王源站着,悲伤地注视着希望在渐渐破灭时,一个农民看见了他,冒着大雨跑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喊道:“你终于发现外国麦子不行了吧!它窜得快,长得又高又肥,却缺少后劲!当时我就说,用这种又大又白的种子真是违背天意。我的麦子可以在过湿的泥土中存活!”
王源不作声地看着,确实,在邻近的田里,那矮小硬朗的麦子稳稳地在泥浆中站着,发育不良,低矮瘦小,但没有死……
王源没话说了。他受不了那人粗俗的脸和快活而愚昧的笑声。在这一剎那间,他明白了为什么王孟打了那黄包车夫。但永远也不会动手打人的王源,只能默默转身,径自走自己的路。
在这个沉郁的春天里,王源自己也不知道何处是他绝望的尽头。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抽泣,心中闷闷不乐,但他的难过绝不是仅仅出于一种原因。他为时世艰难而哭,穷人依然一贫如洗,这座新城至今没有竣工,它在雨中显得那样单调乏味,阴郁沉闷。地里的麦子,革命力量,新的战争,他的工作,没有一样顺利、成功。那天晚上,王源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在理的,但这一切中最大的烦恼是四十天来梅琳没有写来过一封信,他总记着梅琳最后说的话,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
有一次,王源想从太太写给他的信中看是否有梅琳的消息,但太太只字未提。太太只是谈了爱兰的小儿子的情况,以及她自己是多么快乐,爱兰虽回她丈夫的家了,但把孩子留给了她,因为爱兰认为孩子是累赘。太太不无欣慰地说:“爱兰爱自由,她把孩子留给了我,我知道她这样不对,但我却很高兴。”
王源想着这封信,心里有点哀愁。新生的小男孩彷佛已占据了整个太太的心,她不再需要王源了。在一阵突发的自我怜悯中,王源觉得哪儿都不需要他了,于是流着泪睡了。
王源孤陋寡闻,他了解的民怨远远不够。他尽心尽职地每月给他父亲写信,每隔一个月王虎也回他一次信。但王源没有再回家去看他,因为王源想工作稳定,而且,时世动荡,更重要的是他急于见到梅琳。
老人总是老调重弹,王虎的信并不能让王源感到时世的变迁。他总是气壮如牛地写着他怎样计划在春天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袭击,打击周围一带的土匪头子,因为那个土匪已变得有点胆大妄为了。可王虎又发誓打土匪是为了所有的好人。
王源不再当真了,父亲的大话现在只能让他伤感地一笑。他明白这只是一些空话,不过这些话却曾经威慑过他。有时他想:父亲真的老了,我夏天必须回去看他,看看他过得怎样了。有一次他忧伤地想,为本该在假期回家看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盘算着按他现在还债的速率,到夏天时他的债能还掉多少。在这个多事之秋里,他只希望工资不要老是推迟发放或干脆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