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的信没说什么,王源却对将临的灾祸一无所知。
一天,王源像往常一样在小炉子边洗脸。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怯怯的,但很固执。王源喊道:“进来!”王源很惊讶地看到他的堂兄走了进来。
王源立刻看出有什么不幸降临到这个饱经忧患的瘦小的人身上了,他皮肉松弛的黄色脖子上青紫斑斑,那干枯的瘦脸上有深紫色的血痕,他的右手上少了一只手指,用一块浸透了血渍的破布包扎着。
王源惊讶于这些暴力的痕迹,只默默地站着。那瘦小的人看到王源就哭了,但他压抑着哭声,只是无声地抽泣着。王源看出他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诉他,因此他迅速穿上衣服,让他的堂兄坐下,泡了茶,焦急地问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堂兄不安地叙说着,不时朝房门张望。他说:“九天前的那个晚上,土匪袭击了我们的庄子,这都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他到我父亲家里来住了一段时期,等着过阴历年。他到处吹牛要像以前一样打败强盗,不听我们的劝告。我们在四近有许多仇敌,因为佃户们总是恨地主,肯定是那些佃户不知怎么的告诉了那些土匪,煽动他们来打我们。于是,土匪头子勃然大怒,派出人马到处轻蔑地扬言,说他不怕老掉了牙的王虎,而且他不愿等到春天。现在就要分出个高下……堂弟,听了他的话,我和父亲给这土匪递了许多礼,想平息这件事,就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因为镇上的风波而功败垂成。”
堂兄颤抖着停了下来,王源稳住他,说:“不要急,喝点热茶,不必害怕。说吧,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堂兄压制住自己,说了下去,可声音像是耳语:“唉,这些新时代的麻烦事我都不懂。现在我们镇上有所革命的学校,所有的年轻人都到那儿去上学。他们唱歌,他们对挂在墙上的新影像敬礼。他们恨那些旧有的神祉。噢,如果就这些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煽动一个宣誓要加入他们队伍的人,就是那个驼背,你没见过的一个堂兄。”堂兄此刻又停了下来,提出了他的疑问。王源心情沉重地说:“我很久以前见过他一次。”王源想起了那个驼背小伙子,父亲说他有颗战士的心,因为那驼背看到王虎的枪时,爱不释手,好像是自己的一样。王虎总是打趣地说:“若不是因为他背驼,我就会向我的兄弟要他做儿子。”
王源想着他,催促堂兄继续说下去!堂兄又说道:“我们这个堂兄也疯狂了。最近两年,他的养母久咳不治使他变得一反常态。他养母活着的时候,常常替他缝袍子,有时带给他一些她自己做的没有荤油的甜食,那时他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她一死去,他在庙里就开始离经叛道,某一天,他逃出了庙,参加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性质的新集团,它煽动农民抢夺土地。唉,这帮人与原来的土匪结成一伙,把城乡搞得一片混乱,史无前例地混乱。他们说的话这么不堪入耳,我都说不出口。他们六亲不认,杀人先杀自己的一家。今年,百年不遇的大雨下个不停,人们知道肯定要发大水,接着便是饥荒。新时代混乱又腐朽,让人们顾不上什么礼仪道德了……”
他絮絮叨叨的,还不断颤抖。王源简直受不了,他开始不耐烦起来,催促堂兄继续讲下去,说:“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们这儿也一样,继续说……”
瘦小的堂兄说道:“新老强盗和农民将我们的镇洗劫一空,我父亲和兄弟、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只带着能藏在身上的一点东西逃走了。我们向我大哥的家里逃,他正为了你的父亲在一个城市里做官。你的父亲不愿逃走,还一样说大话,他只会躲到老屋里。”
那人更剧烈地颤抖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他们,那土匪头子和他的人马,很快就追到了那儿。他们捉住了你父亲,捆住他的大拇指,将他吊在土屋里中堂的梁上。他们抢走了他所有的东西,包括那把刀。他们一个兵也没给他留下,除了那个豁嘴老佣人,那老佣人藏在一口井里,保住了自己一条命。我听到动静,想悄悄地去帮他。他们突然回来,斩了我的指头,他们以为我只是个佣人,没有杀我,让我来找你,告诉你你的父亲在他们手里。”
王源的堂兄十分伤心地哭起来,并急忙松开手指上血迹斑斑的破布,骨头碎裂,血肉模糊,指根在王源眼前又开始流血。
王源无法自持,捧着头想着办法。首先,他必须到父亲那儿去。但如果父亲已经死了,噢,他一定还有点希望,既然那个忠实的老佣人还在那儿,“强盗们走了吗?”王源突然抬起头问。
“走了,他们是得到一切后走的,”那人答道,然后他又抽泣起来,说,“但那大房子……那大房子……它被洗劫一空,并烧光了!这些本该帮我们的佃户帮了土匪的忙。他们已夺走了我们祖父传下的好房子,现在他们扬言还要夺回土地,分土地,我只是听说,可没人敢去弄明白事情的究竟?”
王源听到这些,极受打击。他担心他本人和他的家人,因此事而遭劫。
“我将立刻动身到父亲那儿去,”王源说,想了一会儿,他又说,“至于你,你现在到那个沿海的大城市去,找到那所房子,地址我会替你写下来,你去找我父亲的太太,告诉她我先走了,让她自己决定是否到老爷这儿来。”
王源决定了,当天他就在那人上路后去了父亲那儿。
两天两夜,在火车上这飞来之祸彷佛是某本古老的书上的一个恐怖的故事。王源心里想,在这个新时代,发生这种古老而可怕的事简直不可思议。他想起了海滨大城市,王盛的悠闲和高枕无忧,天真无知的爱兰——是的,她就像居住在千里之外的那个白种女人一样对这类事一无所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
他在离开新城之前找过王孟。他把王孟拉进一个茶馆的角落里,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王源这样做是希望王孟会为了家族的缘故而愤怒,而要帮助他。
但王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静听着,扬起了黑眉,分辨道:“我猜想,也许事实上是我们的叔伯们压迫了这些人,好了,让他们自己承担惩罚吧,我没有为虎作伥,也不愿分担他们的苦难。”他接着说,“你真蠢,为什么一定要为一个从未为你做过什么,早就该死的老头子冒生命危险呢?我不关心他们中的任何人。”然后他看着王源,王源坐在那儿,在这飞来横祸的打击之下,默默无语、垂头丧气地沉思着。王孟心软了,他靠近王源,低声说:“全心全意真正加入我们行列,源!这是真正的革命!”
王源虽没挪开自己的手,却摇了摇头。王孟果断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拿开了,站起来说:“那么这次可能就是永诀了……”坐在火车上时,王源想起了王孟的形象。王孟穿着那身军装,显得高大、英武而鲁莽。在留下那些话之后,王孟迅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