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档
火车头沙哑地吼了一声:色默林到了。黑色的车厢在山上银色的光辉中停了一分钟,吐出几个穿着不同的旅客,又吞进另外一些旅客,恼怒的人声传来传去,接着前面那辆哑嗓子的机车又叫了起来,拽着这根黑色的链条轧轧直响地往下进入隧道的洞口。四外的景色又舒展开去,宁静平和,在明媚的山峦之间被潮湿的山风吹得干干净净。
新来的旅客当中有一个人年纪轻轻,服装讲究,步履富有天然的弹性,非常引人注目,给人好感。他迅速赶在其他旅客前面,跳上一辆马车,直奔饭店。马儿沿着渐渐升高的马路不慌不忙地一路小跑。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天上飘浮着只有五六月份才会出现的那种动荡不宁的白云,像是一些年轻浮躁的家伙,嬉戏着奔过蓝色的路轨,有的突然躲在高耸的山岭后面,有的互相拥抱又各自奔逃,不久像手绢似的揉成一团,一会儿又撕成一条条碎片,最后淘气地给群山戴上白帽。山风也孕育着骚动不宁,把瘦骨嶙峋被雨淋湿的树木吹得不停地摇晃,咔嚓咔嚓直响,把千万滴水珠向四下抛洒,犹如喷射火花。有时候似乎从群山之间也冷飕飕地吹来雪的芬芳,于是呼吸起来便有一种既甘甜又辛辣的感觉。空气中和泥土里的一切都在涌动,充满了日益增长的焦躁不安。马儿轻声喷鼻,沿着下山的道路奔跑,铃声远远传到前方。
一到旅馆,这年轻人首先去查看已经住下的旅客名单。他很快地扫了一遍,深感失望。“我干吗到这儿来?”他开始不安地问自己。“独自一人待在这山上,没有社交活动,比待在办公室里更叫人心烦。显然我来得太早了要不就是太迟了。我每次度假都没交过好运,这张名单上我一个熟悉的名字也没找到。哪怕有几个女人也好,至少可以调情,逢场作戏;无伤大雅地调调情,这个礼拜也就不至于过得那么索然无味了。”这个年轻人是位男爵,出身于不甚显赫的奥地利官员贵族世家,在市政府任职。他这次短期休假,并无任何需要,只是因为他所有的同事都在春天休假了一个星期,他也不想待在办公室里上班,白白浪费掉这一个礼拜的假期。他虽然相当内秀,却天性喜欢社交,因而讨人喜欢,在任何圈子里都深受欢迎。他也充分意识到自己不耐寂寞。他心里毫无单身独处的倾向,尽可能地避免面对自己,因为他丝毫不想进一步了解自己。他知道,他需要和人接触,才能激发他的全部天才,激起他内心的温暖和活力,犹如火柴需要摩擦才能发火。倘若让他独自一人冷冰冰地待在家里,对自己毫无益处,犹如火柴放在盒里。
他情绪恶劣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踱来踱去,时而犹豫不决地翻翻报纸,时而又在音乐室的钢琴上弹一曲华尔兹,可是手指头总难捕捉住合适的节奏。最后他怨气冲冲地坐下,抬头看着窗外。暮色徐徐垂落,夜雾犹如蒸气,灰蒙蒙地从松树丛中溢出。他就这样神经质地消磨了一个小时,毫无收获,然后像逃走似的溜进餐厅。
餐厅里只有几张桌旁坐了客人,他向他们匆匆扫了一眼。白费力气!没有熟人,只有那儿——他懒洋洋地回了一礼——坐着一位教练,那儿又有一张他在环行大道上见过的脸,其他就别无所有了。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什么能预示他会碰上一场艳遇,哪怕是极为短暂的艳遇。他情绪恶劣,越来越不耐烦。像他这一类的年轻人,单凭一张漂亮脸蛋,就常交好运。他们心里总是时刻跃跃欲试,准备碰上一次新的邂逅,得到一番新的经历。他们总是心急火燎地想投身于一次艳遇之中,领略那素不相识的新奇风光。没有什么能使他们感到诧异,因为一切他们全都预作盘算,有关风月的蛛丝马迹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因为他们碰见女人第一眼就抓住情欲方面仔细审视,也不区分这是他们朋友的太太或是为这位太太开门的使女。我们轻率地以鄙夷的神气把这种人称之为寻芳逐艳的猎手时,其实并不知道,这个词竟把他们凝神窥视的逼真情状凝结在内。因为的确如此,所有狩猎的激情如炽的本能,搜索,兴奋,心灵的残忍都在这种人的毫不停歇的警觉之中燃烧起来。他们总是伺机待猎,总是准备下定决心去追寻一场艳遇的踪迹,直到万丈深渊的边缘。他们总是激情满怀,但并非恋人的激情,而是赌徒的激情,是头脑冷静精于算计极为危险的激情。他们当中有些坚持不懈的家伙,由于这种期待,整个一生,远远不止青春时期,都变成了永恒的冒险经历。他们把一天分解为成百个小小的感官经历——擦肩而过时的一道秋波,飘然而逝的嫣然一笑,相对而坐时的膝盖轻碰——把一年又分解为成百个这样的日子,这时,感官经历成了他们不断涌流,滋养丰富,活力无穷的生活源泉。
这位寻觅者立刻发现这里没有人和他搭档,一同玩牌。一个赌徒,手里拿着一副牌,坐在绿呢桌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牌艺高明,却白白地空等着对手,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恼火的事了。这位男爵叫侍者送来一份报纸。他很没好气地把目光从一行行字扫了过去,但是他的思想已经瘫痪,活像醉汉跌跌绊绊跟着这些字句向前移动。
这时他听见身后衣裙窸窣,有个声音微微有些生气,用造作的腔调说道:“Mais tais-toi donc, Edgar!”
一袭绸衣沙沙作响地从他桌旁走过,这是一个修长丰满的女性身影,身后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穿着一套天鹅绒的黑西装,孩子好奇地把目光从男爵身上扫过。这两个人面对面地在保留的专用桌旁坐下,孩子显然在努力使自己举止得体,可他那双黑眼睛透着一股子烦躁,看来很不安分。那位夫人——年轻的男爵只注意她——穿着极为讲究,显然非常时髦,反正恰好是他非常喜欢的那类淑女,那种微微有些丰满的犹太女子,年龄恰好在过于成熟之前,显然也还激情如炽,但是富有经验,善于以高雅的忧郁神情来遮掩她的热情。他起初还无法看见她的眼睛,只是欣赏她秀气的鼻子上方眉毛弯曲有致的美丽线条,这只鼻子虽然暴露了她的种族,可是形状高贵,使她的侧面轮廓鲜明,富有情趣。在这丰满的身体上,一切女性的成分,都充盈饱满,引人注目。她头上的秀发也分外浓密,她的美丽充分意识到备受众人赞赏,似乎已经变得有些浓烈张扬。她用非常低的声音点菜,教训孩子不要把叉子弄得叮当乱响——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对男爵小心翼翼的窥视目光完全无动于衷,而实际上恰好是他的明显的关注,迫使她摆出一副小心慎重的态度。
男爵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云开日出。神经活动起来,暗地里使人振奋,绷紧皱纹,鼓起肌肉。他的身体顿时伸展,眼睛闪闪发光。有些女人也先需要有个男人在场,才能从自己身上取出全部力量,他自己也和这种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先要有一种感官的刺激才能使他的全部能量凝聚成强劲的力,他的猎人本能在这里嗅到一个猎物。他的眼睛挑战似的试图和她目光相遇,可她的目光有时从旁扫过,则以一种闪烁不定的神气和他目光相交,从未直截了当地给予明确的回答。有时候她嘴角一动,感觉到有一丝笑意漾出,但所有这一切都捉摸不定,恰好是这种捉摸不定使他激动。惟一使他感到有希望的,乃是她老是不正眼看他,因为这既是反抗也是拘谨,然后便是她和孩子说话的样子,认真得出奇,显然是做给一个观众看的。他感到恰好是这种极力装出来的心情平静,意味着她的芳心已初步感到不安。他自己也很激动:赌博已经开始。他把用餐的时间拖长,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这个女人,几乎半小时之久,直到把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全都临摹下来,暗暗地把她丰满的肉体的每个地方全都抚摩遍了。窗外夜幕已经沉重地垂落,大片雨云向森林伸出灰蒙蒙的手,森林像惊恐万状的孩子发出呻吟,阴影越来越浓地侵入室内,屋里的人们似乎被沉默挤得越来越紧。他发现,母子俩的谈话在这种寂静的威胁之下变得越来越拘束,越来越造作。他感到这谈话不久就要结束。于是他决定试探一下。他第一个站起身来,从她身边望过去,向着窗外的景色看了一眼,慢慢地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仿佛忘记了什么东西,猛一回头,发现她正注意地向他眺望。
这使他心动。他在大厅里等着,不久她就跟着出来,手里牵着那个男孩,从旁走过时翻阅一下杂志,把几幅图画指给孩子看。可是当男爵似乎碰巧走到桌边,假装也在找一本杂志,事实上是想更深地逼视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深处,也许甚至想和她攀谈,可她却转过身去,轻轻敲敲她儿子的肩膀:“Viem, Edgar ! Aulit !”便神情冷漠地从他身边一掠而过。男爵目送她的背影,稍稍有些失望。他原来指望在今天晚上就能和她结交,这生硬的态度使他失望。但是话说回来,这种抵抗本身便是刺激,恰好是这捉摸不定激起了他的贪欲。反正他找到了搭档,赌博可以开始了。
快速的友谊
第二天早上男爵走进餐厅,发现那位美丽的陌生女子的孩子正在和两个开电梯的工人热烈地交谈,把卡尔·迈的一本书里的插图给他们看。他妈妈不在,显然还在梳妆打扮。现在男爵才仔细端详这个男孩。这个孩子大约十二岁光景,性格羞怯,没有发育,烦躁不安,动作漫不经心,一双黑眼睛游移不定。就像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一样,他给人的印象也是有些神色惊慌,就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突然被带到陌生的环境之中。他的脸长得并不难看,但是还没有完全定型,在他身上丈夫气和孩子气之间的斗争似乎刚要开始。他身上的一切似乎只是捏出的毛坯,还没有塑造成形。五官的线条都还不够清晰,勉强拼凑在一起,没有血色。此外,他正好处于半大不小的年龄,对他不利,孩子们在这种年龄穿什么衣服都不合身,袖子和裤腿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伶仃的胳膊腿上,虚荣心还没有提醒他们需要注意自己的外表。
男孩在这儿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显得相当可怜。事实上他对所有的人都碍手碍脚。一会儿,看门人把他推到一边,他似乎正用各式各样的问题把看门人弄得心烦,一会儿他又挡在门口,影响出入,显然没有人和他友好地交往。孩子们喜欢嚼舌,他就设法去缠那些饭店的仆人。他们要是正好有空,就回答几句,要是有个成年人露面或者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就立即中断和他的谈话。男爵一脸微笑,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个不幸的男孩。孩子好奇地望着所有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很不友好地躲着他。男爵有一次捕捉到一瞥好奇的目光,可是这些正在四下搜寻的目光一旦被人逮住,那双黑眼睛便立刻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躲在低垂的眼睑后面。男爵觉得这很好玩。这个男孩开始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暗自思量,这个显然因为害怕才这样羞怯的孩子不是可以充当中间人帮他尽快地去接近母亲吗?无论如何,他要尝试一下。他毫不引人注目地尾随着这个男孩。男孩又正好从门口溜了出去,怀着孩子气渴望温存的欲望,他轻轻地爱抚着一匹白马的粉红色的鼻翼。他也的确运气不好,最后马车夫也相当粗暴地把他撵开。他一肚子委屈,现在又百无聊赖地到处转悠,茫然无神的目光里含有一丝悲哀。这时男爵叫住他:
“喂,年轻人,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他突然搭话,尽量使他的称呼变得和蔼可亲。
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心惊胆战地举目凝视。他不知怎的,惊恐地把手缩了回去,窘迫得身子转来转去。一位陌生的先生开始和他谈话,这对他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
“谢谢,挺好。”他嗫嚅着就迸出这么几个字,这最后两个字与其说是说出来的,毋宁说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这就奇怪了,”男爵笑道,“这儿其实是个很乏味的地方,尤其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每天在这儿都干些什么呢?”
男孩还一直心慌意乱没法迅速回答,这位陌生的时髦先生竟然和他交谈,这真的可能吗?平时可是谁也不理他的啊,这个念头既使他羞怯又使他骄傲。他拼命地使自己振作起来。
“我看看书,然后,我们常去散步,有时候我们也坐上马车兜风,我妈妈和我。我得在这儿休养,我病了一阵,所以我也得常常晒太阳,这是大夫说的。”
最后几句话,他已经说得相当自信了。孩子们对自己生病总是非常骄傲。他们知道,遇到疾病的危险,家人就觉得他们加倍地重要。
“不错,阳光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先生来说是很有益处的,它会把你晒得黑黑的,可是你可不能整天坐着。像你这样的小青年应该到处乱跑,疯玩一气,胡闹胡闹也无所谓。我觉得你太老实,你看上去就像个胳臂夹着本又大又厚的书待在书斋里的书生。想想我在你这年龄可是个淘气包,每天晚上回家裤子都撕得稀烂。千万别太老实!”
孩子不由得想笑,这消除了他心头的恐惧。这位先生这样亲切地和他说话,他真想回答几句,可是他觉得这些话在这位可爱的陌生先生面前都显得过于放肆,过于自以为是。他从来不是一个说话冒冒失失的孩子,总是有些腼腆,所以他在高兴、害羞之余,变得手足无措。他真想把这谈话继续下去,可是他脑子里空空的。幸亏这时饭店里的那头黄色的雪山救生犬从旁走过,在他俩身边嗅了一嗅,很乐意地让他们抚摩一气。
“你喜欢狗吗?”男爵问道。
“啊,喜欢极了,我奶奶就有一条,在巴登她的别墅里,我们住在那儿的时候,它总是成天跟着我。可只是在夏天我们才到那儿去做客。”
“我们家里,在我们花园里,我想有二十几条狗。你要是在这儿乖乖地,我就送一条给你。一头长着白耳朵的棕毛狗,年纪挺小,你要吗?”
孩子高兴得满面通红。“啊,要。”
这话脱口而出,情绪热烈而又急切,可是紧接着他就顾虑重重,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好像吓了一跳。
“可是妈妈不会答应我养狗。她说家里有狗她受不了。麻烦事太多。”
男爵微笑起来。话题终于涉及他妈妈了。
“你妈妈那么严厉吗?”
孩子考虑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寻思是否可以信任这位陌生的先生,他的回答是小心谨慎的。
“不,妈妈并不严厉,现在因为我生过病,她什么都依着我。没准她会允许我养条狗。”
“要我去求她吗?”
“好的,请您去求求她吧。”男孩欢呼起来,“那妈妈就准会允许我养狗了。那狗长得怎么样?有对白耳朵,是不是?它能把东西叼回来吗?”
“会,它什么都会。”男爵看到这孩子的眼睛里这么快就迸射出灼热的火花,不由得微笑起来。一下子开头的拘谨就打破了,为恐惧而压抑的激情迸涌出来。先前腼腼腆腆、胆小怕事的孩子,转眼间变成一个顽皮淘气的男孩。“倘若他妈妈也能像这样就好了。”男爵不由自主地想道:“在她的恐惧后面隐藏着这么多热情!”可是男孩已经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了:
“那狗叫什么名字?”
“卡罗。”
“卡罗。”孩子欢呼起来。真想不到有人这样亲切地关怀他,这事弄得他醺醺然。他不知怎的对每句话都想笑,都想欢呼。男爵自己对于这样迅速地取得成功,也惊愕不已,决定趁热打铁。他邀男孩和他一起散步。这可怜的孩子,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渴望着有人和他做伴,听到这个建议真是喜出望外。他的新朋友仿佛碰巧提出几个小问题,引得孩子不假思索地把什么事都说了出来。不久男爵知道了这个家庭全部情况,尤其了解到埃德加是维也纳一位律师的独生子,显然这是一个富有家产的犹太资产阶级家庭。经过巧妙的盘问他迅速打听到男孩的母亲曾经表示,待在这色默林山上,一点也不高兴,抱怨这里没有讨人喜欢的谈话对手。他问埃德加,妈妈是否非常喜欢爸爸,埃德加回答时躲躲闪闪。男爵甚至听出,这并不是一个美满家庭。这样轻而易举地从这浑然不觉的男孩那里套出所有这些细小的家庭秘密,他简直有些惭愧,因为埃德加骄傲地发现,他说的那些事里,竟然有什么会引起一个成年人的兴趣,便把他的信任全都倾注在这位新朋友身上。男爵在散步时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让人看见他公然和一个成年人这样亲热地待在一起,他那孩子气的心骄傲得怦怦直跳——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还在童年,便无拘无束,大大方方地随便讲话,仿佛在和一个同龄人交谈。就像他的谈话表示的那样,埃德加很聪明,和大多数病弱的孩子一样,有些早熟。他们跟成年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感情容易冲动,非爱即恨,情绪都很激烈。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心平气和,谈起人或事不是兴高采烈,就是满腔仇恨,仇恨如此强烈,以致他的脸都为之扭曲,几乎显得邪恶丑陋。也许由于他不久前刚生了场病,脾气有些暴躁,说起话来,有一股狂暴的火气。看来他的笨拙迟钝只是使劲压抑下去的对他自己激情的恐惧。
男爵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男孩的信任。只花了半个小时他就把这颗热腾腾的、不安地跳动着的心握在手里。欺骗孩子真是说不出的容易。这些浑然不觉的孩子,很少有人去追求他们的爱。男爵只消使自己忘情于少年时代,那孩子气的谈话便变得那样自然而然,那样无拘无束,连那男孩也把他当作和自己同样的人。几分钟之后两人之间不复有任何距离。他在这儿,在这样荒僻的地方,突然找到一个朋友,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啊!在维也纳的那些嗓子尖细的小伙伴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他们唠唠叨叨,尽说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事,他们的形象都给这崭新的时刻一扫而光!他那全部狂热的激情全都属于这个新朋友,他的大朋友。这个朋友在临别时又一次邀请他第二天早上再来,他的心都骄傲得膨胀起来,这个新朋友现在正在远方向他招手,完全像个哥哥一样。这一分钟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欺骗孩子真是容易至极。——男爵微笑着目送那匆匆跑去的男孩。这个中间人现在是赢得了。他知道这个男孩现在将没完没了地跟妈妈讲他,重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直把她折磨到精疲力竭,——这时,他愉快地回忆起,他方才多么巧妙地在话里夹进去几句对她的奉承话,他总是只说埃德加“美丽的妈妈”。他心里有数,这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不把他妈妈和他拉在一起是决不会罢休的。男爵自己现在一根指头也不用动,就可以缩短他和这个美丽的陌生女子之间的距离,他尽可安安静静地做梦,观赏风景,因为他知道,有一双灼热的孩子的手正在为他搭桥,把他引向那位女子的芳心。
三重唱
一小时以后证明,计划天衣无缝,直到细枝末节全都成功。当年轻的男爵故意稍晚片刻走进餐厅的时候,埃德加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堆着幸福的微笑,使劲向他招呼,冲他招手。同时他拉拉母亲的袖子,急急忙忙情绪激动地跟她说话,用引人注目的手势指指男爵。母亲不好意思,满面通红,制止孩子过于奔放的举止,不过也不得不顺从孩子的心愿向这边看了一眼。男爵立即趁此机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样就算认识了。她不得不致谢,可是从此以后就低下头去,更加凑近盘子。整个用餐时间,仔细地避免向这边看上一眼。埃德加可不一样,他不断地探头向这边看,有一次他甚至想隔着桌子说话。这样没有分寸的事情,当然立刻就被他母亲严厉制止。吃完饭就对他说,他得去睡觉了。于是他和他妈妈就开始热烈地低声说话,其最终结果乃是他的恳求得到批准,让他走到另一张桌边去,向他的朋友道别。男爵跟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说得孩子的眼睛又闪闪发光。他和孩子聊了几分钟,可是突然之间他非常巧妙地找个借口,一转身站了起来,朝着另一张桌子,祝贺邻座那位有些慌乱的太太有这么一个聪明伶俐天资过人的儿子,谈到他和孩子一起绝妙地度过了一个上午,对此赞不绝口——埃德加站在一旁,又高兴又骄傲,脸涨得通红。男爵最后打听孩子的健康状况,问得这样仔细,提出那么多问题,弄得母亲只好回答。于是他们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孩子满心欢喜,带着一种敬畏之情在旁倾听。男爵作了自我介绍,自以为发现,他那响亮的姓氏给这个虚荣的女人留下了一定的印象。反正她现在对他已经非常殷勤,尽管她丝毫不失尊严,甚至早早地便向他告辞,她像道歉似的补充了一句:为了孩子的缘故。
孩子激烈抗议,说他一点不累,乐意整夜不睡,可是母亲已经向男爵伸出手去,男爵毕恭毕敬地吻了一下。
这天夜里埃德加睡得很糟。脑子里乱作一团,又是幸福的滋味,又是孩子气的绝望。因为今天在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点新鲜事情。他第一次干预了成年人的命运。在半醒半睡之中,他忘记了自己还是孩子,觉得自己一下子便已长大成人。到现在为止,他始终是独自一人受着教育,老是体弱多病,朋友很少。他渴望着温存抚爱,可是除了父母和仆人没有别人,而父母对他很少关心。一种爱情的力量如果只是根据它的起因,而不是根据事先对它的强烈期待,不是根据心灵中发生重大事件之前,都会因失望、孤独而出现的空虚、黑暗来加以衡量,那么对这种爱情的力量总会估计错误。一种极为沉重,从未用滥的感情在这里等待着,如今它张开双臂扑向第一个似乎值得享受这种感情的人。埃德加躺在昏暗之中,既感到幸福,又无比慌乱。他想纵声大笑,又非哭泣不可。因为他爱这个人,他从未像爱这个人一样爱过一个朋友,爱过父亲母亲,甚至也从未这样爱过上帝。他童年时代全部还未成熟的激情都紧紧地缠绕在这个人的肖像上,两小时前他还不知道这人的姓名呢。
但是他有足够的聪明,不会因为这新交的友谊出人意表,独具一格,而不感到心情压抑。使他如此心乱如麻的,乃是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毫无价值。“我这么个小男孩,才十二岁,小学还没念完,晚上比谁都早就得上床睡觉,我难道配得上他吗?”他不断地思索着,“我对他来说,能算个什么,我又能给他什么呢?”他痛苦地感觉到,他无法以某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恰恰这点使他难过。平素他若赢得了一个同伴,他首先就是和人家分享他书桌里的几样小宝贝,邮票啦,石头啦,童年时代全部孩子气的宝藏,但是所有这些东西,昨天他还觉得它们意义重大,具有罕见的魅力,如今在他眼里一下子都大大贬值,变得幼稚可笑,分文不值。因为他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献给这位新朋友呢,他甚至都不敢称他为“你”哩!哪里有出路,有办法来表达他的感情呢,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小小年纪,半大不小,还没成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这可真是痛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诅咒过这个孩童岁月,从来没有这样殷切地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完全变样,就像他梦想的那样:长得高大强壮,成为一个男子汉,一个成年人,就跟别人一样。
这些骚动不宁的思想里又迅速地编织进去成年人新世界里最初的五彩缤纷的幻梦。埃德加终于带着一丝微笑入睡,可是想到明天早上的约会,又使他睡不安稳。早上七点他就惊醒,惟恐去得太晚。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到母亲房里去道了早安,母亲平时费了大劲才能让他起床,所以惊愕不止。她还来不及提出其他问题,孩子已经冲到楼下。他焦躁不耐地转来转去,直到九点,忘记了早餐,他操心的只是,别让他的朋友为了和他散步而久等。
九点半男爵终于无忧无虑溜溜达达地走来了。他当然早已忘记了约会。可是现在,男孩使劲向他扑了过来,他不由得对他那么多的激情宛而微笑,表示准备实现诺言。他又用胳臂搂着这容光焕发的男孩一起踱来踱去,只不过他温和地,但是断然地拒绝现在就一同去散步。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至少他那向门口瞟去的神经质的目光表示他在等待。突然间他挺直身子。埃德加的母亲走了进来。她一面回答问候,一面亲切地走向他们两人。听说他们打算散步,她微笑着表示赞许,埃德加可是把这次散步当作一件极端珍贵的东西瞒着她的。她很快就接受男爵的邀请,决定和他们一同散步。埃德加立刻就不乐意,咬紧了嘴唇。多么讨厌,她不早不晚,偏偏现在走了过来!这次散步本来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虽说把他的朋友介绍给了妈妈,这只是他的一番好意,但是他可不愿因而和妈妈分享这个朋友,他看见男爵对他母亲态度亲切友好,心里已经升起了一股类似妒忌的情绪。
然后他们三个人一同散步,两个大人都对他特别表示关心,这可增强了孩子心里那种危险的感情,自以为了不起,突然感到自己举足轻重。埃德加几乎变成了他们谈话惟一的主题。母亲说起他脸色苍白心情烦躁,假装忧心忡忡,而男爵则微笑着表示不敢苟同,称赞他的“朋友”举止得体,他称埃德加为朋友。这是埃德加最美妙的时光,他获得了整个童年时代从来没有人承认他拥有的这些权利。他也可以参加谈话,没有人立即叫他住口。他甚至可以表示各式各样非分的愿望,平时他一表示就遭到责怪。难怪他心里迅猛滋长出一种虚假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成年。在他的白日梦里,童年时代已成往事,犹如一件已经嫌小、遭到丢弃的衣服。
埃德加的母亲变得越来越亲切友好。中午,男爵便应邀坐在她的桌旁就餐。从原来的面对面变成了肩并肩,从彼此相识,变成了一段友谊。三重唱开始演出,女人、男人和孩子的三个声音和谐地一同响起。
进攻
现在这位焦躁不耐的猎人似乎觉得是悄悄逼近他的猎物的时候了。他可不喜欢这种家人般的气氛,这种三重唱。三个人这样聊天也挺不错,但话说回来,聊天可不是他的初衷。他知道,戴着假面具,掩饰他的贪欲的这种社交场面只会延宕男女之间的风月佳期,使话语失去激情,进攻失去火力。千万不能让她因为聊天而忘记他的真正的目的,他心里有数,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在这个女人身上下的工夫看来不会是白费心思。她现在正处于决定性的年龄,一个女人在这种年龄开始后悔一生忠于自己其实并不相爱的丈夫。她那花容月貌的绚丽黄昏夕照又让她在母性和女性之间进行最后一次无比紧迫的抉择。生活似乎早已有了答案,在这一刻它又成了问题。意志的魔力无穷的指针在希望体验恋爱经历和彻底弃绝风月柔情之间最后一次摇摆不定。一个女人得作出危险的决断:是根据自己的命运生活,还是依照孩子的命运生活,是做女人还是做母亲。男爵在这种事情上目光犀利,他觉得已经发现她正好在生活烈焰和自我牺牲之间危险地摇摆。她在谈话中经常忘记提到她的丈夫,这位丈夫显然只能满足她的外在需要而不能满足她由于养尊处优而渴求高雅气派的欲望。这位太太心里对自己的孩子就知道得很少。一道百无聊赖的阴影宛如哀愁隐藏在她那黑色的眼睛里,覆盖着她的生活,掩饰了她的情欲。男爵决定迅速挺进,但同时又避免给人以任何匆忙的印象。相反就像渔翁垂钓,先要放松鱼钩,然后再猛地收紧,他也想对这段新的友谊表面上表示漫不经心。他要让人家来追求他,而实际上他却是追求者。他决定表现出某种倨傲的神气,把他们社会门第之间的差异显示得更为突出,只突出他的高傲,只有通过外在因素,凭着响当当的贵族姓氏和冷漠的举止,才能赢得这丰满、肉感、美丽的娇躯,这个念头使他兴奋。
这场热烈的赌博已经开始使他心情激动,所以他强迫自己小心行事。整个下午待在房里,心情愉快地意识到,人家在找他,在想他。可是他不在场,并没有怎么被她注意。虽然实际上他缺席是做给她看,然而对于那可怜的男孩这却成了苦刑。埃德加整个下午都感到若有所失,没着没落;怀着男孩们特有的顽固的忠诚,他在这漫长的几小时里不停地等待着他的朋友。他觉得要是走开或者独自去干些什么,都像是对友谊的犯罪。他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走廊里到处乱转,心里却越来越感到不幸。他胡思乱想恍恍惚惚以为男爵遭到了不幸事故或者无意之中受到侮辱。他心里又急又怕,几乎哭了起来。
等男爵晚上前来就餐,他受到热烈的欢迎。埃德加不顾母亲的警告,也不管别人的惊讶,跳了起来,用两条细小的胳臂拥抱男爵的胸膛。“您在哪儿?您刚才到哪儿去了?”他急急忙忙地叫道,“我们到处找您。”妈妈见他这样不恰当地把自己牵扯进去,脸红了起来,相当严厉地说道:“Soiss age Edgar. Assiedstoi!”(她总是跟孩子说法文,虽然这种语言她也说得并不纯熟,碰到复杂的表达方式很容易搁浅)埃德加听话坐下,可是仍然不断地追问男爵。“别忘了,男爵先生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也许跟我们在一起,他感到无聊。”这一次她可是自己把自己牵扯了进去。男爵心里美滋滋的,他感到这个责备实际上是要求得到他的奉承。他那猎人的本性悚然惊醒。这么快就在这里找到猎物的踪迹,并且发现猎物就近在他的枪口前面,他又是陶醉,又是激动。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鲜血轻快地在血管里奔流。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话语像喷泉似的从他嘴唇里迸涌而出,正如有些演员感到听众,那充满活力的大众,完全对他们着了迷时,他们才热情奔放起来。每一个天生的好色之徒只要知道博得了女人的欢心,就变得加倍出色,比他自己优秀一倍。男爵也是如此:他能说会道,善于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可是今天——他喝了几杯香槟,为了庆祝这新交的友谊,他特地订了香槟——他可是超常发挥。他讲述在印度打猎的情形,他是作为一位出身显贵的英国朋友的嘉宾参加狩猎的。这个话题他选得非常聪明,因为这是一个中性的题目,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这些异国情调的东西对于这位太太来说是不可企及的,因而也使她分外激动。但是最最着迷的,首先是埃德加,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喷出火焰,他忘了吃忘了喝,眼睛直瞪着说话的人,一个字也不漏掉。他从来也没有抱过希望,会真正看见一个亲身经历过这种惊人事情的人。他只在书本里读到过这些事情。猎虎啦,棕色人种啦,印度人啦,札格那特啦。那可怕的轮子,把上千个人都埋葬在它的轮辐之下。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真会有这样的人,同样他也不相信会有这种童话里的国度,这一瞬间第一次在他心里激起了某种了不起的感觉。他简直没法把目光从他朋友身上移开。他屏住呼吸,凝视着他面前的这双打死过老虎的手。他简直不敢提出什么问题,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发烧似的激动。他那飞速的想象力为他变幻出相应的图画来配这些故事,他看见他的朋友高踞在配着紫色鞍褥的大象背上,左右两边是棕色皮肤的人,头上缠着珍贵的头巾,然后突然间从丛林中一步跳出一只猛虎,露出森森白牙,用前爪袭击大象的鼻子。现在男爵讲的事情就更加有趣了:人们如何巧施小计来捕捉大象,那就是利用驯养了的老象把疯劲十足野性未改的小象引到兽笼里:孩子兴奋得眼睛都喷出火焰来了。这时候——仿佛倏然之间有一把刀落到他的面前——妈妈看了一眼钟,突然说道:“Neuf heures! Aulit!”
埃德加吓得脸色苍白。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打发到床上去都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是在成年人面前所受到的最明显的屈辱,是承认自己还小,还未成年,像孩子似的需要睡眠,是这一切的标志。可是在这最最有趣的时刻,她竟让他听不到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情,这样的耻辱是多么可怕啊!
“再听一个,妈妈,听关于大象的故事,就让我听这个吧!”
他本想苦苦哀求,可是很快就想到他现在是成年人,要有新的尊严。他只是再作一次尝试,可是他母亲今天严厉得出奇:“不行,时间已经晚了,上楼去吧!Soiss age, Edgar.我以后把男爵先生讲的所有故事都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
埃德加犹豫了一会儿,平时他母亲总是陪他上床的,可是他不愿当着朋友的面苦苦哀求。他那孩子气的骄傲还想为这可怜巴巴的退场争得一点自愿离去的样子。
“真的吗,妈妈,那你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一个不落!关于大象的那个和其他所有的故事!”
“好吧,我的孩子。”
“呆会儿就说!今天就说!”
“好的,好的,可是现在睡觉去吧,去吧!”埃德加真佩服他自己,居然和男爵和他妈妈握了握手,脸也不红,尽管他喉咙哽咽,差不多要哭出声来。男爵亲切地摸摸他的脑袋,这使他紧绷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可是紧接着他不得不赶快跑向门口,否则他们会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正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大象
母亲还在楼下和男爵一起在桌旁坐了一会儿,但是他们不再谈论大象和狩猎。孩子离开他们之后,一阵淡淡的郁闷,一阵迅速消逝的窘迫,侵入他们的谈话之中。最后他们走进前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男爵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光彩照人,而她自己则喝了几杯香槟微微的有些上火,于是谈话便迅速带有危险的特点。男爵其实谈不上相貌英俊,他只是年纪轻轻,那张脸色黝黑透着英气的娃娃脸,配上剪得短短的头发,显得极有丈夫气,动作麻利,简直有些粗鲁,叫她看了觉得开心。她现在很高兴在近处打量他,也不再害怕他的目光。可是渐渐地他的谈话显得大胆,使她有些心慌意乱,就仿佛他伸手抓向她的身体,在来回摸索,又突然罢手,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贪欲,使得热血涌上她的面颊。可是接着他又轻松地哈哈大笑,无拘无束,充满稚气,使得他表现出来的一切小小的贪欲都显得随随便便,就像孩子气的玩笑嬉闹。有时候她觉得应该把他的一句话生硬地顶回去,可是她天性喜欢卖弄风情,这种无伤大雅的轻佻词语只能刺激她期待进一步的挑逗。这大胆的游戏弄得她痴迷,到末了她甚至尝试着效法他的榜样。她频送秋波媚眼,表示芳心暗许,言谈举止之间早已以身相许,甚至容忍他凑到身边,耳鬓厮磨,嗓音在耳,有时肩上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在微微颤动。犹如所有的赌徒,他们也忘记了时间,完全沉湎于热烈的谈话之中,直到午夜时分前厅开始熄灯,他们才悚然惊醒。
她霍地跳了起来,心惊胆战,顿时感到,已经大胆地走得太远,平时这种玩火的把戏她也并不陌生,但是现在她那敏锐的本能已经感到,这场游戏已经多么近乎认真。她发现自己已经把握不住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滑动,令人惊悸地转向这阵旋风。她的头脑里波涛汹涌,恐惧、美酒和热烈的谈话,汇成一片,拼命旋转,无谓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一生中在类似的危险时刻已多次经历过这种恐惧,但是没有一次这样令人晕眩,这样强暴粗野。“晚安,晚安,明天早上见。”她急急忙忙地说道,想要脱身跑掉。倒不是为了逃避他,而是逃避这一时刻的危险,和她自己心里的一种新出现的陌生的漫无把握的情绪。但是男爵却温柔而有力地握住她伸出来道别的手亲吻,不是规规矩矩地只吻一次,而是连吻四五次,用嘴唇从她纤细的指尖一直向上吻到她的手腕,哆哆嗦嗦地吻着,而她则感觉到他那粗硬的小胡子扎在她的手背上使她发痒,激起她身上一片寒噤。一种莫名的温暖而又令人心慌的感觉从手上顺着血液循环,传遍她的全身,激起恐惧的热浪咄咄逼人地猛敲太阳穴,她的脑袋发烧,恐惧,无谓的恐惧在她全身到处跳动,她迅速地把手从他手里挣脱。
“您再待一会儿吧!”男爵低声耳语。可是她已经笨手笨脚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显然恐惧和慌乱才使她这样。她现在心里激动不已,这是那个人所希望的,她感到,她现在方寸已乱,那残忍的灼人的恐惧驱赶着她,她生怕背后的这个男人想跟着她把她一把抓住,可与此同时,就在她逃脱的瞬间,她已经非常遗憾地感到他并没有采取行动。多年来,她无意中朝思暮想的事情,偷情的艳遇,其实蛮可以在此时此刻发生,她欲念炽烈地贪恋着这种艳遇的贴近的气息。到目前为止,她总是在最后关头又脱身而去,这宏伟的危险的调情,匆匆掠过,然而撩人心曲。可是男爵过于高傲,不屑于利用这有利时机,他对自己的胜利信心十足,不愿在这个女人一时软弱,酒后失态的瞬间像强盗似的把她霸占,相反,一个公平的赌徒只有在对方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奋起搏斗和主动献身才感到刺激。反正她逃不出他的掌心,灼热的毒药已在她的血管里抽动,这点他已看见。
上楼时,她在楼梯上站住脚步,手紧紧地压在突突直跳的心上,她得歇一会儿,她的神经支持不住。从她的胸中迸出一声叹息,半是因为逃脱了一个危险而感到放心,半是因为遗憾;但这一切都乱成一团,在血液里只是作为一种微微的晕眩在继续扰动。她半闭着眼睛,像醉酒似的摸索着前进,直走到房门口,抓住那冷冰冰的门把,才松了口气。现在她才感到自己到了安全地带!
她轻轻地开门进来。紧接着就吓得退了回去,有什么东西在房子里动了一下,在黑洞洞的房间深处。她那受到刺激的神经直跳起来,她差不多要大声呼救,这时从房里传来睡意浓重的嗓音,轻声说道:“是你吗,妈妈?”
“我的上帝啊,你在这儿干吗?”她冲向卧榻,埃德加就睡在那里,缩成一团,正拼命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她首先想到的是孩子一定病了或者需要帮助。
可是埃德加,睡眼惺忪地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我等了你好半天,后来睡着了。”
“干吗等我?”
“为了大象啊。”
“什么大象?”
现在她才明白,她答应过孩子,一切都说给他听,今天就说关于打猎、关于冒险的故事。于是这孩子就偷偷地溜进了她的房间,这个天真幼稚的孩子信以为真,等她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怪里怪气的事情使她愤慨。其实她是冲着自己发火,感到有声音在轻轻地诉说她的过错和羞耻,她想大声喊叫,压过这个声音。“马上上床去,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她冲着孩子大嚷。埃德加惊讶地望着她,她干吗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可是孩子的惊愕只有使这发火的女人更加生气。“马上回你的房间去。”她怒气冲冲地叫道,因为她感到,她冤枉了孩子。埃德加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实在疲惫不堪,瞌睡像浓雾似的压迫着他,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母亲说话不算数,不知怎的对他很坏。但是他没有反抗,他疲倦得对什么都麻木不仁,另外,他非常生气的是刚才在这儿睡着了——没有醒着等她。“完全像个小孩子似的。”他愤怒地对自己说,接着又沉入梦乡。
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恨自己还是个孩子。
小小的交锋
男爵睡得很糟。艳遇中断之后去上床睡觉总很危险。一夜睡不安稳,总是乱梦颠倒,很快就使他后悔莫及,没有用钢铁的手腕抓住时机。第二天早上,他睡意未消,情绪恶劣地走下楼来,这时孩子从他躲藏的地方向他扑了过来,热情洋溢地把他一把抱住,向他提出成百上千个问题,使他苦不堪言。孩子非常高兴,又能有一分钟之久独占他的大朋友,不必和他妈妈分享。他急切地催他朋友,应该把故事说给他一个人听,不再说给他妈妈听,因为妈妈虽然作了保证,可是这些奇妙的事情她是一点也不会告诉他的。男爵被他吓了一跳,心里很不高兴,勉强掩饰他的恶劣情绪,孩子瞎问一气,扰得他心烦意乱。孩子一面提出幼稚的问题,一面又强烈地表示他的爱慕,这个朋友,他找了半天,从一清早起就一直期待着和这朋友见面,如今终于又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他简直幸福极了。
男爵回答时态度粗鲁。这孩子没完没了地在旁窥伺,老提这些幼稚可笑的问题,尤其是他那不受欢迎的激情开始使男爵感到厌烦。不分白天黑夜老跟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纠缠,老是跟他胡说八道,他已感到疲倦。他现在只想趁热打铁,单单把孩子的母亲抓到手里,而这孩子老是碍手碍脚地夹在中间,他的计划就成了问题。孩子对他表示的这种柔情是他自己不慎唤醒的,现在可使他浑身感到不自在,因为暂时他还没有办法来摆脱这个过于依恋他的朋友。
无论如何,他得尝试一下。一直到十点,——这是他和埃德加的母亲约好同去散步的时间——,他都漫不经心地让孩子滔滔不绝地把热情的话语说个不停,自己不时插上一句两句,免得使孩子伤心,可是他一面听一面翻弄着杂志。等到指针完全垂直的时候,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请埃德加为他到另外一家饭店去跑一趟,只消一会儿工夫,去打听一下,他的父亲格隆特海姆伯爵是否已经到达。
孩子浑然不觉,因为自己终于能为朋友效力而感到欣喜,有幸充当信使而感到骄傲。他立刻跳了起来,发疯似的跑了出去,人们都不胜惊讶地回头张望,可他却很得意,能够显示一下,倘若有送信的差使托付给他,他会多么敏捷伶俐。那儿旅馆的人告诉他,伯爵还没有抵达,此刻也根本没有预告他要来的通知。这个消息,孩子也用刚才狂风般的跑步带了回来。可是大厅里再也找不到男爵。于是他去敲男爵的房门——也是白费!他焦急不安地跑遍了所有的房间,音乐室和咖啡厅,心情激动地跑去找他妈妈,想去打听男爵的下落:可是妈妈也走了。最后他十分绝望地去问看门人,使他惊讶的是,看门人告诉他,几分钟前他们两人双双离去了!
埃德加耐心地等待着。他一无觉察,也就没往坏处去想。他们可能就离开一会儿,这点他有把握,因为男爵还需要听他的回音呢。可是一等就等了几个钟头,他渐渐感到心里不安。其实自从这个有迷惑力的陌生人侵入他的浑然不觉的孩子的生活,这个孩子便整天神经紧张,急躁不安,心情烦乱。每一种激情在孩子的身体这样精致的肌体里都会像在软蜡上那样,印上自己的痕迹。他的眼皮又神经质地眨个不停,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埃德加等啊,等啊,起先是耐心地等待着,接着就激动得要命,最后都快哭出来了。但是他心里还没有产生怀疑。他对这个奇妙的朋友充满了盲目的信任,使他估计是发生了误会,他暗自担心,可能理解错了他得到的使命。
他们两个终于回来了,他们心情欢快地聊着天,一点也没有表示惊讶,这可真是奇怪。就仿佛他们并没有怎么特别想他:“我们刚才迎上去找你,因为我们希望会在半路上碰见你,埃迪。”男爵说道,并没有向他打听任务执行得怎么样。孩子吓了一跳,以为他们可能白白地找了他半天,便拼命保证,他只是笔直地沿着马路跑去,他想知道,他们两人选择了什么方向,这时妈妈就干脆打断他们的谈话:“好了,好了!小孩子不要话太多!”
埃德加气得脸涨得通红。这已经是第二次这样卑鄙地试图在他朋友面前贬低他。她为什么这样干?为什么总把他说成个孩子?可他确信,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她显然嫉妒他有了个朋友,想法把这朋友夺到她那边去。不错,肯定也是她故意引男爵走错了路。可是他是不会让她欺侮的,得让她看到这点,他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埃德加决定今天就餐时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只跟他朋友一个人说话。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情对他可残酷了。他最最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赌气。可不是,甚至他本人他们似乎也没有看见,他们昨天三个人在一起,他不还是中心吗?他们两个谈话根本不理他,他们彼此揶揄,有说有笑,仿佛他已钻到桌子底下去了。热血直涌上他的面颊,他的喉头堵上了一大团,噎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浑身战栗,意识到自己无力无助。这就是说,他注定了动不动地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把他的朋友夺过去,这是他惟一心爱的人。难道他注定了不能反抗,除了沉默,别无他法?他似乎觉得自己恨不得站起身来,突然用两只拳头猛敲桌子,只是为了让他们注意到他,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只是放下刀叉,再也不碰一口食物。这样顽固的绝食,他们也久久没有注意到。直到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母亲才注意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真恶心。”他心里想道,“她想的总只有一件事,我是不是病了,其他的她都无所谓。”他冷冷地回答,他没有兴趣,母亲也就随他去了。什么事情,什么东西都无法使他们注意他,男爵似乎已把他忘在脑后,至少一次也没有跟他说话。热泪一阵阵涌进他的眼睛。他不得不施出孩子气的计策,迅速举起餐巾,趁人家还没有看见眼泪已滴落他的面颊,咸滋滋地沾湿了他的嘴唇。午餐终于结束,他吁了口气。
午餐时他母亲建议一同驱车去游览玛利亚-许兹。埃德加听见了,嘴唇咬得紧紧的。这么说她一分钟都不让他和他朋友单独待在一起。在起身离席时她对他说:“埃德加,你会把学校的功课全都忘记的,你得留在家里,稍微温习一下功课!”这时他的仇恨才从心里猛地升起。他又一次握紧他那小小的孩子的拳头。她总是在他朋友面前羞辱他,总是公开提醒他还是个孩子,得去上学,只是大人容忍,他才跟大人待在一起。他觉得这一次她的目的实在过于明显了,他根本不予回答,而是干脆转过身去。
“啊哈,又受委屈了。”她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对男爵说,“难道偶尔叫他做点功课,就真的这样难受吗?”
男爵说道:“喏,学习一两个小时的确没有什么坏处。”这个自称为他的朋友,并且嘲笑他是书呆子的人竟说出这种话来。孩子的心顿时发冷发僵。
莫非他们有个默契?他们两个的确串通好了一起来反对他?孩子的目光喷出怒火。“我爸爸不许我在这儿学习,爸爸要我在这儿养病。”孩子随口摔出这么一句,对自己有病扬扬得意,他拼命地死抓住他父亲说的话,死抓住父亲的权威。他把这句话像一种威胁射了出来。最奇怪的是,这句话似乎的的确确使他们两人感到极不自在。母亲别过脸去,手指头神经质地敲着桌子,在他们当中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随你的便,埃迪。”最后男爵说道,脸上挂着一丝硬挤出来的微笑。“我用不着考试,反正我早就考过了,门门都不及格。”
但埃德加听了这个玩笑并不发笑,只以一道细心打量,认真逼视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想要看透他的灵魂。出了什么事了?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发生了变化,孩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不安地把目光扫来扫去,在他心里有一只小槌子在急急忙忙地敲打着:最初的怀疑。
火烧火燎的秘密
“是什么使他们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孩子在往前奔驰的马车里,坐在他们对面,心里暗忖。“为什么他们对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什么我每次看我妈妈,她总避开我的目光?他为什么在我面前总是想法子开玩笑,耍小丑?他们两个不再像昨天、前天那样的跟我说话,我几乎觉得他们都换了张面孔。妈妈今天的嘴唇那么红,一定抹了口红,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他老是皱着眉头,好像受了侮辱似的,我可没有得罪他们,连一句会让他们生气的话也没说。不,我不可能是他们生气的原因,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态度也和先前不一样了。他们就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也不敢向自己承认。他们不再像昨天一样地聊天,也不再哈哈大笑了。他们态度拘谨,掩盖了什么事情。他们之间不知道有什么秘密,他们不向我泄露,我一定得把这个秘密探听得一清二楚,不惜一切代价。我已经知道这个秘密,想必就是老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知道的那种秘密,书上提起过它,歌剧里男人和女人张开双臂面对面地唱歌,互相拥抱,又彼此推开,就是这种秘密。我的法国女教师跟我爸爸的关系不清不楚,后来就给撵走了,大概也是同样的秘密。所有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这点我感觉到了。我不明白的只是,怎么连起来的。啊,了解这个秘密,一定要了解它,掌握这把打开所有门户的钥匙,不再做孩子——大家什么都瞒着他,不让他看见,不让他知道,——不再让人家随便打发,任意欺骗。现在不干,以后别想再干!我要探出他们的秘密,这个可怕的秘密!”他的额上刻进去一道皱纹,这个身体瘦弱的十二岁的男孩,这样神情严肃地沉思默想,看上去几乎出现了老相,他一眼也不看四外色彩绚丽、不断展现的景色,群山铺着针叶林,呈现一派涤净洗洁、苍翠欲滴的浓绿,山谷沐浴着晚春柔和的光辉。他只是一个劲地凝视着他面前坐在马车后座上的两个人,仿佛用他这热切的目光可以像用鱼钩似的从他们闪烁发亮的眼睛深处,钩出他们的秘密,再也没有比激烈的怀疑更能使人的智力变得犀利无比,再也没有比一次探幽寻胜的行程更能使一个尚未成熟的悟性得到全面发展的可能。有时候其实仅仅只有一道薄薄的木板,把儿童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分开,只要偶然吹来一阵微风,就能为他们把门打开。
埃德加一下子感到自己非常接近这个陌生的东西,这个巨大的秘密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他觉得这秘密就在眼前,虽说还关得严严地尚未被人参透,但是接近,非常接近。这使他兴奋,也使他突然感到庄严感到严肃。因为他不知不觉地预感到,他已处在童年的边缘。
对面的两个人感觉到面前有一股沉重的阻力,并没有预感到这股阻力来自这个男孩。他们感到三个人一同坐在马车里挤得太紧,有些不便。他们面前的这双眼睛发出沉郁的一闪一闪的烈焰使他们坐立不安,他们几乎不敢交谈,不敢对视。他们现在再也无法进行先前的那种轻松的社交谈话。他们已经用惯了情绪热烈、关系亲密的语气,说惯了危险的话语和暗含猥亵的殷勤词句,似乎在悄悄地抚摩不已。他们的谈话便总是停顿,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想继续下去,可是碰到孩子顽固的沉默又一再搁浅。
孩子顽强的沉默特别对于母亲是个沉重的负担。她小心翼翼地从旁观察,突然发现,孩子抿紧嘴唇的样子,就和她丈夫发火或者生气的时候极为相似,不由得大吃一惊。偏偏在她玩一次艳遇的捉迷藏游戏时,提醒她想起丈夫,这个念头叫她很不舒服。她觉得这个孩子就像个幽灵,像看守她良心的卫兵,在这狭窄的马车里,在她面前一尺多远的地方,他那双眼睛在暗暗打量,那苍白的额头后面的脑子在小心窥伺。这时埃德加突然抬眼张望,就一瞬间,他们两个立刻垂下目光:他们感到,他们生平第一次在互相窥探。到目前为止,他们彼此都盲目信任。如今在母亲和孩子之间,在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已完全变样。他们一生中第一次开始互相观察,他们两人的命运开始彼此分开,两个人已经开始互相暗怀仇恨,这种仇恨刚萌生不久,他们都还不敢承认。
马车又在饭店门前停下,三个人都松了口气。这是一次失败的远足,这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埃德加第一个跳下车来。他的妈妈借口头痛告退,匆匆上楼去了。她感到疲劳,想要单独待一会儿。埃德加和男爵留了下来。男爵付钱给马车夫,看看表,就径直往前厅走去,根本不理会那男孩。他从孩子的身旁走过,背部还是那么秀气,那么苗条,步态轻盈,富有节奏,曾使孩子大为着迷,昨天他还试图模仿这种走路的姿势。男爵走了过去,就这样走了过去。显然他已忘记了这个男孩,让他站在马车夫旁边,站在马儿旁边,就仿佛他和孩子毫无关系。
埃德加看见男爵这样从旁走过,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尽管发生那么多事情,他还一直爱着男爵,把他视为偶像。他就这样从旁走过,没有用他的大衣碰碰孩子,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他打心眼里感到绝望,他可是觉得自己什么过失也没有啊。他好不容易使自己保持住镇定自若的神气,现在垮了,他那瘦削的肩膀扛不动勉强装出来的尊严,他又变成一个孩子,矮小,卑微,跟昨天和以前一样。他的内心违背他的意志,继续垮了下去。他迈着急促的颤抖的脚步跟在男爵身后,男爵正要上楼的时候,他拦住去路,用哽咽的声音,含着难以忍住的眼泪说道:
“我怎么得罪您了,您都不再理我了?为什么您现在总是这样对待我?还有妈妈?为什么你们老是要把我支走?你们嫌我讨厌还是我做了什么错事?”
男爵吓了一跳。孩子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使他心慌意乱,使他心软。他对这个蒙在鼓里的男孩心生同情。“埃迪,你真是个傻瓜!我今天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的确很喜欢你。”说着他摸着孩子的脑袋使劲来回摇晃,可是他的脸转开去一半,免得看见孩子的这双眼泪汪汪苦苦哀求的大眼睛。他演的这出喜剧,已经开始使他感到难堪,他其实已经因为这样肆无忌惮地戏弄了这孩子的爱而感到羞愧。这个单薄细小的嗓音因为暗暗抽泣而颤抖,使他感到痛苦,“现在上楼去吧,埃迪,今天晚上我们又会言归于好的,你会看见的。”他连连安慰孩子。
“可是您不会让妈妈马上打发我上楼睡觉吧,是不是?”
“不会,不会,埃迪,我不会同意的。”男爵微笑着说。
“现在快上楼去吧,我得为进晚餐去换衣服了。”
埃德加走了,心里一时欣喜万分。可是不久,那把槌子又在心里敲个不停。从昨天以来,他长大了好几岁;在他这孩子的胸中现在寓居着一个陌生的客人,它就是怀疑。
他等着。这是决定性的一次考验。他们一同坐在桌旁。时间已到九点,可是母亲没有打发他去睡觉。他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为什么偏偏今天她让他在这儿待这么久,她可是一向都是一丝不苟的啊。是不是男爵末了还是把他的愿望和他俩的谈话都向她泄露了呢?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后悔,今天真不该满腔信任地追着去找他。到十点他母亲突然站起身来向男爵告辞。真奇怪,这一位也对他母亲这么早起身上楼,似乎丝毫也不感到惊讶,他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一个劲地设法挽留她。孩子心里那把怀疑的铁锤敲得越来越厉害了。
现在必须严格检验一下,他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毫不反抗地跟着他母亲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蓦然抬起眼睛。果然,在这一瞬间,他捕捉到一道笑吟吟的目光,这是她越过他的脑袋投送给男爵的,一道心照不宣的目光,一道含有什么秘密的目光。这么看来男爵出卖了他。所以她这么早就离席上楼了:他们想今天把他彻底稳住,以便他明天对他们不再碍手碍脚。
“流氓。”他咕噜了一声。
“你说什么?”母亲问道。
“没什么。”他从齿缝里迸出这么一句。现在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了,这就是仇恨,对他们两人的无边无际的仇恨。
沉默
埃德加不再焦躁不安。他终于心境纯净,感情明朗:只有仇恨和公开的敌意。现在他确切知道,是他在妨碍他们,因此和他们在一起,对他来说,已成了一种残忍而又复杂的快感。他脑子里暗暗享受,如何跟他们捣乱,如何把他的全部敌意凝结起来,全力对付他们。他首先给男爵一点颜色瞧瞧。当男爵早上下楼,从埃德加身旁走过,亲切地用一句“早上好啊,埃迪”,’向他问好时,他坐在圈手椅里动也不动,也不抬头看男爵一眼,只是生硬地咕噜了一声“早”作为回答。“妈妈已经下楼了吗?”埃德加眼睛看着报纸:“我不知道。”
男爵一愣。这一下子怎么啦?“没睡好,埃迪,是不是?”开个玩笑照例该像以往一样缓和一下气氛,可是埃德加只是不屑一顾地向他扔过去一句:“不是。”又继续埋头看报。“傻小子。”男爵暗自咕噜了一声,耸耸肩膀,走了开去。敌意已经公开。
对他母亲,埃德加也态度冷漠,彬彬有礼。她笨拙地试图把他打发到网球场去,他心平气和地顶了回去。他的微笑,只是微微翕起一点嘴唇,因为怨恨而微微牵动一下嘴唇,这个微笑表示,他已不再让人欺骗。“我宁可和你们一起去散步,妈妈。”他说道,假装态度亲切,直视她的眼睛。这个回答显然不合他妈妈的心意。她迟疑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在这儿等我。”她最后作出决定,自己去进早餐。
埃德加等着。但是他疑心很重,他那异常活跃的本能现在从他们两人说的每句话里都听出一种秘密的敌意森森的目的。怀疑现在有时候使他眼光特别敏锐,决心特别果断。埃德加并没有像他母亲指示的那样,在前厅里等,而是宁可呆在街上,在那里他不仅可以监视大门,还可以监视其他所有的门窗。他心里已经有点嗅到欺骗的味道。不过,他们别再想从他手里溜走。他在街上就像他在印第安人故事书里学到的那样,躲在一堆木头后面。大约半小时以后,他看到他的母亲的确从边门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束非常美丽的玫瑰,后面跟着男爵,那个叛徒。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两人看来情绪欢快,忘乎所以。他们已经松了口气,不是终于摆脱了他,保住他们的秘密了吗?他们边说边笑,正准备下山往树林里走去。
现在时机到了。埃德加不疾不徐地从木头堆后面溜溜达达地走了出来,仿佛纯粹是事出偶然。他非常从容,非常自如地向他们走去,不慌不忙,充分享受他们的惊讶。两个人大为错愕,互相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目光。孩子慢吞吞地,故意装出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气走了过来,他那嘲弄的目光始终不离他们两人。“啊,你在这儿,埃迪,我们在楼里找了你半天。”母亲终于说道。“她满口谎话,真不要脸。”孩子想道。可是他的嘴唇紧闭着,把仇恨的秘密藏在牙齿后面。
他们三人犹豫不决地站着,彼此互相窥伺。“那咱们走吧。”心情恼怒的女人无可奈何地说道,把一朵美丽的玫瑰揉得稀烂。她的鼻翼又微微颤抖,暴露了她心头的怒火。埃德加站着不动,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他抬头仰望蓝天,等到他们迈步,然后他才开始跟上他们。男爵再作一番努力。“今天有网球比赛,你看过这种比赛吗?”埃德加只是以嗤之以鼻的神气看了他一眼。他根本不再答理他,只是噘起嘴唇,像是要吹口哨。这就是他的答复。他的仇恨已经公开表露出来。
孩子在场不受欢迎,竟像个噩梦压在他们心头。这两个囚犯就这样走在看守后面,暗暗握紧了拳头。其实孩子什么行动也没有,可是就凭着他那窥探的目光和他一股子的怨气,已经使得他们越来越无法忍受。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愤怒的泪水,他那一脸的怨气使得谁也无法和他接近。“走到前头去。”母亲突然怒气冲冲地说道,孩子一个劲地偷听使她心里很不安宁。“别老在我的脚步跟前跳来跳去,这叫我心烦。”埃德加听话照办,可总是走了几步就回过头来。他们要是落后了,他就停下来等,他的目光像《浮士德》里的那头黑狗似的带着梅非斯特的奸诈,老在他们身上盘旋,编织起烈火般的仇恨之网,他们两人感到自己已陷在网中,无法挣脱。
他那恶毒的沉默犹如酸剂,破坏了他们欢快的情绪,他的目光使他们的谈话在唇边消失。男爵不敢再说一句表示追求的话语,他火冒三丈,感到这个女人又从他身边滑走。他辛辛苦苦地点燃了她的激情,由于害怕这个叫人讨厌、令人反感的孩子,现在又开始冷却。他们一再试图交谈,可是任何谈话都无法进行。最后他们三人默默无言地在路上,慢吞吞地往前迈步,只听见树木互相碰撞的飒飒声和他们自己怏怏不乐的脚步声。孩子扼杀了他们的谈话。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敌意森严。这个被出卖的孩子欣喜欲狂地感到,他们的怒火冲着他这被忽略的小人,却拿他无可奈何。他眨巴着眼睛,以嘲弄的目光不时扫过男爵又气又恼的面孔。他看到男爵的牙齿缝里骂人话格格地响,又不得不忍住,免得向他吐了出来,同时也发现他母亲怒火高涨,便像妖魔似的暗暗高兴。他们两人一心盼望有机会向他直扑过去,把他一把推开,或者干脆把他干掉。但是他不提供任何机会,他的仇恨是好几小时精密算计的结果,没有暴露任何弱点。
“咱们回去吧!”母亲突然说道。她感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非得干点什么不可,受到这样的精神折磨至少得大叫两声。“多么可惜啊,”埃德加平心静气地说,“天气这么晴朗。”
他们两人发现,孩子在嘲弄他们,但是他们什么也不敢说,这个暴君在这两天里学会自我控制真学到家了。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颤动泄露那尖刻的嘲讽。他们默默无言地又沿着长路走了回来。当母子俩单独待在房子里的时候,母亲依然怒气未消。她气呼呼地把阳伞和手套扔掉,埃德加立刻发现,她的神经还激动无比,正渴望着发泄。可是他想看她发作。为了刺激她发火,他故意留在房里。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又坐了下去,手指在桌上敲打,然后又直跳起来。“你的头发怎么这样乱,到处乱跑,脏得要死!在别人面前真是丢脸。在你这年纪你怎么不知道害臊?”孩子一点也不顶嘴,走过去梳了梳头。孩子保持沉默,这顽固的冷冷的沉默,同时嘴唇因为嘲弄而颤抖,使她简直发疯。她恨不得把他狠揍一顿。“回你房里去。”她冲他嚷道。她受不了他在这儿,埃德加笑容可掬地走了。
现在他们两个在他面前索索直抖,他们惊恐万状,男爵和她害怕跟他待在一起的每个小时,害怕他的眼睛强硬无情的逼视!他们越是感到浑身不舒服,他的目光就越发放射出心满意足的明亮光辉,他的快乐就越发具有挑战的意味。埃德加现在以他孩子的全部残忍,几乎还是动物的残忍,来折磨这两个无力反抗的人。男爵还能控制他的愤怒,因为他一直在希望,还能捉弄一下这个孩子,他只想着希望达到的目的。但是那位母亲一再失去自控。对她来说,能吼他一顿会感到轻松一点。“别摆弄叉子。”她在就餐时训斥他,“你真是个没规矩的野孩子,还根本不配跟大人坐在一起。”埃德加只是一个劲地微笑,脑袋微微歪向一边。他知道,这声吼叫只表示绝望,他们这样自我暴露,他感到得意非凡。他现在的目光非常平静,就像是医生的目光。以前他也许有些恶毒,这是为了惹他们生气,但是人在仇恨之中,学得很多,学得很快。现在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她在他沉默的压力下开始大声吼叫。
他的母亲已经再也受不了了。现在他们吃完饭站起身来,埃德加又想理所当然地亲热地跟着他们,他母亲突然发作起来。她忘记了一切顾忌,终于吐出了实情。她被埃德加缠得忍无可忍,就像一匹被苍蝇叮得发狂的马似的暴跳起来,“你干吗像个三岁孩子似的老跟着我跑?我不愿你老是待在我身边。孩子不该老缠着大人。这点你给我记住,你就自己呆一小时嘛。念点什么或者想干什么干什么,让我清静一会儿!你到处乱晃,苦着脸,叫人讨厌,搅得我心烦。”
他终于让她不打自招了!埃德加脸上泛出微笑,男爵和她现在显得尴尬。她转过身去,想往前走,心里对自己生气,竟然向孩子承认了她的气恼。可是埃德加只是冷冷地说道:“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瞎呆着。爸爸要我保证,不乱跑乱玩,一直待在你身边。”
他强调“爸爸”这两个字,因为他已经注意到,这两个字对他们两人具有某种震慑力。所以他父亲也只好不知怎的卷进这个灼热的秘密中来。爸爸想必对他们两个有一种秘密的他所不知道的威力,因为只要一提他爸爸似乎就会使他们害怕,使他们不自在。这一次他们也无言以对,他们放下了武器。母亲走在头里,男爵跟她走在一起。他们身后跟着埃德加,但是并不是低三下四的像个仆人,而是神情严峻,冷漠无情像个看守。他锒铛作响地抖动着缠在他们身上的那根看不见的铁链,他们拼命挣扎,可这根铁链是挣不断的。仇恨锻炼了他那孩子的力量,他这个无知的孩子比他们两个更加强大,秘密捆住了他们两人的手。
两个撒谎的人
但是时间紧迫。男爵只剩下短短的几天,这时间得充分利用。他们感到去对抗一个激怒了的孩子的顽固态度,是徒劳无功的。于是他们采取最后一招,选择可耻的出路:逃跑,只是为了能逃脱他的专横一两个小时。
“把这几封信拿到邮局去寄挂号。”母亲对埃德加说,他们两个站在前厅里,男爵在门外跟一个马车夫讲话。
埃德加疑心重重地接过这两封信。他注意到,以前总是有个仆人给他母亲传递消息的,莫非他们临了又共同准备什么事情来对付他?
他迟疑了一会儿。“你在哪儿等我?”
“这儿。”
“肯定?”
“当然。”
“那你别跑开!那你就在这前厅里等我,一直等到我回来?”他感觉到自己已占优势,便用命令的口吻和他母亲说话。从前天开始发生了许多变化。
然后他就拿着两封信走了。在门口他和男爵碰个正着。两天来,他第一次跟男爵说话。
“我就去寄两封信,妈妈等我回来,请您先别走开。”
男爵迅速往旁边一闪:“当然,当然,我们等你。”
埃德加飞跑到邮局。他得等着,他前面有位先生提了十几个无聊透顶的问题。终于他得以完成任务,拿着收据立刻跑了回来。正好赶上看见他母亲和男爵坐在马车里疾驰而去。
他愤怒得人都发僵了。他差点弯下腰去,拣块石头朝他们扔过去。这么说他们又摆脱他了,然而是用一个多么卑鄙多么可耻的谎言啊!他母亲撒谎,这点他从昨天起就知道了,但是她会这样无耻,竟然无视自己公开的许诺,这使他最后一点信任也破碎了。自从他看到,他以为是真实情况的话语只是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吹胀之后,旋即破裂,化为乌有。他已不再理解这整个人生。可是究竟是个什么样可怕的秘密,竟促使大人走到欺骗一个孩子,并且像罪犯似的悄悄溜走的地步?在他读过的书里,尽是谋杀,欺骗,不是为了金钱,就是为了权力,或者为了夺取王国。可是这儿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两个人想达到什么目的,他们干吗躲着他,他们谎话连篇,是想掩盖什么呢?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个秘密是他童年时代的门闩,破解这个秘密,就意味着已经成年,终于成了一个男子汉。啊,去掌握这个秘密吧!但是他已不能清晰地思索,想到他们摆脱了他,他便怒火中烧,使他清明的目光变得模糊不清。
他一口气跑进森林,刚好躲进树阴深处,没有人看见他,滚滚热泪便像长江大河夺眶而出。“撒谎的人,狗东西,骗子,流氓。”——他不得不把这些话大声吼出,要不然他就会活活憋死。愤怒,急躁,气恼,好奇,无助和最后几天的出卖,在他孩子气的斗争里,在他自以为业已成人的幻觉中强压了下去。如今从他胸中迸涌而出,化作泪水。这是他童年时代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最狂野的哭泣,最后一次他像个女孩子似的在流泪中得到欢乐。在这不知所措的愤怒的时刻他从内心深处哭掉信任,爱情,信念和尊敬——哭掉他整个的童年。
事后回到饭店去的那个男孩,已和原来判若两人。他神情冷凝,行动深思熟虑。他首先回到自己房间,仔仔细细地把脸和眼睛洗洗干净,免得让他们两人看见泪痕而得意扬扬。然后他就准备好如何清算。他耐心地等待着,没有丝毫烦躁不安。
当这两个逃亡者坐的马车在前厅外停下的时候,厅里全是客人。有几位先生在下棋,另外几位在看报,太太们正在闲聊。他们当中一动不动地坐着那孩子,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颤抖不已。现在他的母亲和男爵走进门来,蓦地看见他,稍稍有些不好意思,正想结结巴巴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托辞说出口来,他已经昂首挺胸态度平静地向他们迎了过去,用挑衅的口吻说道:“男爵先生,我想跟您说点事情。”
男爵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他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像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好,好,以后再谈,待会儿!”
可是埃德加提高了嗓门,说得响亮而又尖刻,周围的人全都可以听见:“可我要现在跟您说。您的所作所为卑鄙无耻,您欺骗了我。您分明知道妈妈在等我,可您……”
“埃德加!”母亲叫道,她看到所有的目光都向她射来,她向他冲了过去。
可是孩子这时发现,他们想大声地压倒他的声音,便突然刺耳地尖叫起来:
“我再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对您说,您可耻地撒了谎,真是卑鄙,真是卑劣。”
男爵脸色煞白,站在那里,人们抬起头来直瞪着他,有几个发出微笑。
母亲一把抓住激动得浑身哆嗦的孩子。“马上回房间去,要不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揍你。”她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说道。
埃德加这时已经又平静下来。刚才情绪这样激动,他感到遗憾。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因为其实他是想冷冷地向男爵挑战,但是怒气比他的意志更加狂烈,他镇静自若、不慌不忙地走向楼梯。
“男爵先生,请您原谅他粗野无礼。您也知道,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她还嗫嚅着说道,被四周凝视着他们的人们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弄得方寸大乱。这世界上她最害怕的莫过于惹出丑闻。她知道,她现在千万不能失态。她非但没有立刻逃走,反而首先走去问看门人有没有信,还问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衣裙窸窣地上楼去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是在她背后,人们叽叽喳喳,悄声耳语,还有强压下去的一片笑声。
走到半路,她放慢了脚步。面对严峻的场面她总是束手无策。她其实很怕这场争论。她是有过错的,这点她不能否认。再说,她害怕这孩子的目光,害怕这道崭新的、陌生的、如此奇特的目光。这目光使她浑身无力,心里没底。由于害怕,她决定试用软功。因为她清楚知道,斗争起来,这个被激怒的孩子现在却是强者。
她轻轻地摁动门把,打开房门。孩子坐在那里,态度平静,神情冷漠。他抬起眼睛看她,眼里毫无恐惧之色,甚至都没有流露出好奇的情绪。看来他稳操胜券。
“埃德加,”她开始说道,语气尽可能地透着母亲的温柔。“你在想什么啦?我真为你害臊,你怎么能这样没有礼貌,尤其作为一个孩子对一个大人!你马上到男爵先生那儿去道歉。”
埃德加望着窗外。他说的那声“不”仿佛是冲着树木说的。
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使她心里发毛。
“埃德加,你这是怎么啦?你像变了个人的。我都不再认识你了。你平时总是个聪明的乖孩子,能够听人家的话。可是一下子你那神气就像魔鬼附身似的,你有什么看不上男爵的?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的吗?他也一直对你那么好。”
“不错,那是因为他想认识你。”
她感到不自在起来。“胡说!你胡想些什么呀!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情?”
孩子这下暴跳起来。
“他是个撒谎的家伙,虚伪透顶。他干的事都是算计,都是卑鄙。他想认识你,所以他就跟我好,答应送条狗给我。我不知道,他答应给你什么,他干吗对你那么友好,他一定也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妈妈,这点是肯定无疑的。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彬彬有礼,不会这样和蔼可亲。他是个坏人,他撒谎。你好好瞧瞧他,他总是多么虚伪。啊,我恨他,我恨这个卑鄙无耻的撒谎的家伙,这个流氓……”
“埃德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她方寸大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里也有所感,觉得孩子说得有理。
“没错,他是个流氓,谁也别想让我改变看法,你得自己去瞧一瞧,他干吗怕我?干吗老躲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把他看透,我了解他,这个流氓!”
“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她的脑子已经枯竭,只有那双没有血色的嘴唇反反复复地老是嗫嚅着这两句话。她现在突然开始产生一种可怕的恐惧,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怕男爵还是怕那孩子。
埃德加发现,他的警告发生了影响,这就诱使他把她争取到他这边来,争取一个同仇敌忾共同对抗男爵的同志。他温柔地走向他的母亲,和她拥抱,他的声音激动得带有讨好的神气。
“妈妈,”他说道,“你想必自己也注意到了,他没安好心。他让你整个儿变了个人,是你变了,不是我。他挑唆你来恨我,只是为了独霸你。他肯定要欺骗你,我不知道他答应给你什么。我只知道,他不会守信用的。你得提防着他一点。谁要是骗了一个人,也会骗另一个人。他是个坏人,不能相信他。”
这声音,温柔,几乎带着哭声,听上去就像发自她自己的内心。从昨天起,她心里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在跟她说同样的话:说得更加急切,更加紧迫。但是她羞于承认,她儿子说得有理。于是就和许多人一样,恶言相向,来逃避一种强烈的感情造成的窘迫。她挺直了身子。
“小孩子不懂这样的事情。你没资格对这种事情说三道四。你要做的是举止得体,这就是一切。”
埃德加的脸上又布满了寒霜。“随你的便吧,”他严峻地说道,“我反正警告过你了。”
“这么说,你不愿意去赔礼道歉?”
“不。”
母子俩态度生硬地面对面站着,她觉得这事关系到她的权威。
“那你以后就在这儿楼上吃饭,一个人吃。你不道歉,就别跟我们同桌吃饭。我还得教你懂规矩呢。只有等我允许你离开房间,你才能出去。明白了吗?”
埃德加报以微笑。这可恶的微笑似乎已经和他的嘴唇长在一起了。他心里暗暗地对自己生气。他又一次掏心掏肺,还想警告她,警告这撒谎的女人,真是愚不可及。
母亲衣裙窸窣地走了出去,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她害怕他这双刀子一样犀利的眼睛。自从她感到孩子睁大了眼睛把她不愿知道,不愿听的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这孩子就已经变得使她很不舒服。看见一个内在的声音,她的良心,脱离了她自己,伪装成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在到处转悠,向她发出警告,这可真是可怕。迄今为止,这个孩子伴随着她的生活,成了一个装饰品,一个玩具,某一个可爱可亲的东西,有时也许是个累赘,但始终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在同一个潮流中,按照她生活的同样的节拍流动。今天它第一次跳了起来,违抗她的意志。现在想起她的孩子总夹杂进来一些类似仇恨的东西。
可是尽管如此,现在,当她有些疲惫地走下楼梯时,这个孩子气的声音又在她胸中响了起来:“你得提防着他一点。”——没法使这个警告沉默。这时,在她走过时,有面镜子冲着她发亮。她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镜子,越来越仔细地朝里观看,直到她的嘴唇在镜子里微带笑意,轻轻张开,接着又呈圆形,好像要说出一句危险的话。她心里的声音还一直在响,但是她把肩膀向后一抛,仿佛要把一切看不见的顾虑全都从身上抖落,然后向镜子投去明亮的一瞥,提起裙子,走下楼去,犹如一个赌徒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把最后一枚金币,叮当一响扔到赌台上去。
月光下的踪迹
侍者把饭菜送给软禁在屋里的埃德加,把门关上,在他身后门锁咔嚓一响。孩子愤怒地跳了起来。这显然是奉他母亲的命令行事,把他像头凶恶的野兽关了起来。阴狠的念头从他心里涌起。
“现在我关在这儿,楼下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两个现在会谈论些什么呢?末了正在那儿发生那秘密的事,而我却恰好错过了?啊,这个秘密,我跟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感到这个秘密,它到处都在,夜里他们就关上房门,掩饰这秘密,要是我冷不防走进房去,他们就低声说话,这个大秘密,几天来我觉得它就近在手边,可是我一直没能把它抓住!为了捕捉这个秘密,我什么办法没有想到!我当时从爸爸的书桌里偷出一些书来读,里头有种种样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我看不明白。就像这秘密上面盖了封印,先得去掉这封印,才能找到它,也许在我身上,也许在别人身上。我问过我们家的使女,求她给我解释书里的这些段落,可是她把我取笑了一番。做小孩子真可怕,充满了好奇心,可是还不许去问人家。在这些大人面前总是显得非常可笑,就仿佛你是个笨蛋,或者是个废物。可是我会弄明白的,我感到,我现在很快就要知道这个秘密,其中一部分已经掌握在我手里。我不把全部秘密掌握到手里,绝不罢休!”
他侧耳倾听,看是否有人走来。窗外一阵微风掠过树木,把镶嵌在树木枝丫间一动不动的月光的明镜吹成千百个形状怪异的碎片。
“他们两个想干的绝不会是好事,要不然他们不会用这样卑鄙无耻的谎言来把我支开。肯定他们现在在耻笑我,这两个该诅咒的家伙,他们终于摆脱了我,可是我将笑到最后。我是多么傻啊,让他们把我关在这儿,给他们一段时间自由,而不是粘在他们身上,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大人总是大大咧咧的,他们会暴露自己的,他们总以为我们还很小,晚上都要睡觉,他们忘了,我们也会装睡,会偷听,我们也会装傻,其实非常聪明。前不久,我姨妈生孩子,他们早就知道,只是在我面前假装惊讶,仿佛大吃一惊。其实我也知道这事,因为几星期前有个晚上我听他们说起了这事,他们当时以为我睡着了呢。这一次我也要让他们大吃一惊,这两个卑劣的家伙。啊,要是我能隔着门缝偷看,在他们现在觉得安全的时候,悄悄地观察他们就好了。要是我现在打打铃呢,那么使女就会走来把门打开,问我想要什么。或者我可以大叫大嚷,把盘子砸烂,那么他们也会把门打开,这时候我就可以溜出去,偷偷地观察他们。可是不行,我不愿这样干。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们是用多么无耻的态度对待我的。我太骄傲,不能这样做。明天我要对他们进行报复。”
楼下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笑。埃德加吓得一哆嗦:这可能是他母亲。她是有理由笑啊,嘲笑他这个无助的小东西。要是他讨厌,就把他锁起来,或者像一堆湿衣服似的扔到一个角落里去。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探到窗外。不,这不是她,而是几个陌生的疯疯癫癫的姑娘,正在逗弄一个小伙子玩呢。
这时候他发现,他的窗子其实离开地面并不太高。他刚发现,便心生一念:从窗口跳出去,现在他们正以为万无一失,去偷听一下。下了这个决心,他高兴得浑身发烧。他仿佛觉得,这一来他童年时代的这个闪闪发光的巨大秘密就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跳出去,跳出去!”这声音一直在他心里发颤。根本没有危险。没有人从旁经过,说跳他就跳了。只有碎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谁也没有听见。
这两天里,悄悄地尾随,暗地里埋伏已经成为他人生的乐趣。现在他绕着饭店轻手轻脚地走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电灯射出的强烈的光线,他感到欢乐之中夹杂着一阵轻微的恐惧的战栗。他首先把脸蛋小心翼翼地贴在玻璃窗上看看餐厅里的情景。他们通常坐的座位是空的。他继续窥视,从一扇窗移到另一扇窗。他不敢亲自走到饭店里去,惟恐在过道里会冷不丁和他们撞个正着。哪儿都找不到他们,他差不多快绝望了。可是蓦然间他看见有两个人影在门口出现——他往后一退,躲进黑暗之中——他的母亲和她那如今形影不离的陪伴者走了出来。这么说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在说什么?他听不明白。他们说得声音很轻,而风吹树梢,飒飒作响,过于喧闹。可是现在有一阵笑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是他母亲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见她发出过这样的笑声,一阵响亮得出奇的笑声,像被人挠痒,受到刺激发出来的神经质的笑声,他觉得非常陌生,听了之后吓了一跳。她在纵声大笑。这么说,他们向他隐瞒的,不可能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强暴有力的事情,埃德加多少有点感到失望。
可是他们干吗要离开饭店呢?现在夜里黑黝黝的,他们就两个人到哪儿去呢?高天之上,大概有巨大无朋的翅膀把强风阵阵送来,因为天空方才还万里无云,星月交辉,现在已是一片昏黑,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抛出漆黑的布,时而把月亮裹了起来,于是夜空变成难以穿透的浓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路,待一会儿月亮摆脱云层,于是又清辉普照,地面上又流淌着冷冷的银色月光。这光和影的游戏神秘莫测,撩人心魄,犹如一个女人时而展露时而遮掩她玉体的魅力。恰好在这时大地又露出它赤裸裸的胴体:埃德加转过脸去,看见路上有两个走路人的侧影,或者不如说一个人影,因为他们两人走的时候贴得这么紧,就仿佛内心恐惧把他们挤成一人。可是现在两个往哪儿去呢?赤松发出低沉的叹息,树林里热闹非凡,阴森可怕,似乎有人在林中大举狩猎。“我跟着他们。”埃德加心里暗忖,“树林里风声阵阵,树枝乱晃,他们不会听见我的脚步声。”于是他在上面的树丛中轻手轻脚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继续从一个阴影跳进另一个阴影,下面他们两个则走在月光如水的宽阔明亮的大路上。他顽强执着地跟随着他们,时而赞美山风喧响,使人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时而又诅咒山风喧闹,把他俩在那儿说的话语吹走,使他一句也听不见。哪怕只有一次,让他能听见他们的谈话,他就有把握获得这个秘密。
山下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地走着,在这广袤迷茫的夜色之中独处,他们感到非常幸福,正沉溺在越来越激动的心情之中。没有任何预感警告他们,在上面,枝叶茂密的黑影之中,他们每走一步都被人追随,有两只眼睛充满仇恨和好奇紧紧地抓住他们。他们倏然间站住脚步。埃德加也立即停步,紧靠着一棵树。他吓得魂不附体。倘若他们现在转身往回走,在他之前回到饭店,倘若他还没有赶回房间,母亲发现他房间里没人,那怎么办?那就一切全完了,那他们就知道,他在暗中窥伺他们,那他就再也别想探听到他们的秘密。可是这两个人犹豫不决,显然意见发生分歧。幸亏这时露出月光,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切。男爵指了指通向下面山谷的那条黑黝黝的狭窄的岔路,那里和这里的大路不一样,月亮把清辉遍洒在岔路上,只是透过浓密的树丛漏出点点滴滴罕见的清光。“他干吗要到那下面去?”埃德加心里一怔,他的母亲似乎说了声“不行”,而他,那另一个人却在说服她。埃德加可以从他们的手势看出,他的语气多么急迫。孩子感到一阵惊慌。这人想要他母亲干什么?这个流氓干吗试图把她拽到黑暗中去?他的那些书本对他来说构成了整个世界,从这些书里他突然栩栩如生地回忆起那些谋杀绑票的故事,那些阴森可怕的罪行。肯定,他想谋杀她,为此他把他支走,把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引诱到这里来。他是不是应该大声呼救啊?抓凶手啊!这声叫喊已经爬到他的嗓子口了,可是他口干唇燥,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神经由于激动绷得很紧,他简直都站不直身子,惊慌之余他伸手去抓一个支撑点——这时在他手下有根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
那两个人惊讶失措地转过身子,眼睛直瞪着黑暗。埃德加屏住呼吸一声不响地靠着一棵树,夹紧双臂把他小小的身体深深地躲进阴影之中,周遭像死一样沉寂。可是他们两人似乎大吃一惊。“咱们回去吧。”他听见他母亲说道。这话从她嘴里说出,听上去心惊肉跳。男爵自己显然也惴惴不安,表示同意。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步履缓慢地往回走去。他们心事重重,这可是埃德加的运气。他手脚着地,在灌木丛中爬行,双手都磨出血来,一直爬到林中拐弯的地方,从那里用全速奔跑,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饭店,然后三步两跳跑到楼上,锁他房门的钥匙幸亏还插在外面,他打开房门,冲进房间,扑到床上。他先得好好休息几分钟,因为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就像槌在敲打铿锵作响的钟壁。
然后他才敢站起身来,靠在窗上等他们回来。他等了很长时间,他们想必走得非常的缓慢。他小心翼翼地从黑乎乎的窗框里向外探。现在他们慢步走来。衣服上洒着月光。在这清幽幽的月色中他们看上去真像幽灵一样,那令人惬意的战栗又向他袭来,这里是不是有个凶手,由于他在场,才阻止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事件发生。他清楚地看到这两张像石灰一样苍白的脸。他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心醉神迷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种神情,男爵则相反,紧绷着脸,怒气冲冲。显然是因为他没有达到目的。
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一直走到饭店前面这两个人影才彼此分开。他们会不会抬起头来看看?没有,谁也没有往楼上看。“他们已经把我忘了。”孩子想道,心里气得要死,可是又暗自得意,“可是我没忘记你们。你们大概心想,我在睡觉或者我已不在这个世上,但是得叫你们看看你们大错特错了。你们每走一步我都要监视,直到我探到他,这个流氓的秘密为止,这个可怕的秘密,简直叫我无法睡觉。我会扯断联结你们的纽带的。我不睡觉。”
他们两人慢步走进门里,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投出来的侧影又一次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影子变成一根黑色的尾巴消失在灯光照亮的门里。然后屋前的广场又闪亮地展现在月光下,犹如一片白雪覆盖的辽阔草地。
袭击
埃德加喘着气从窗口退了回来。他浑身战栗。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这样挨近神秘莫测的事情。他书本里的那个使人紧张刺激惊险动人的世界,那个充满凶杀和欺骗的世界,在他看来,一直是在童话之中,紧挨着梦乡幻境,在远离现实、难以企及的虚幻的地方。可现在一下子他似乎就置身于这令人战栗的世界之中,他整个身心都被这不期而遇的邂逅弄得患了热病似的颤抖不已。这个神秘兮兮的人,倏然间闯进他们安宁的生活,这人是谁?他一直在寻找偏僻的角落,想把他母亲拽到那黑暗的角落里去,他难道真的是个凶手?可怕的事情似乎就要发生,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明天他要写信或者打电报给他父亲,这点是肯定的。可是难道那事就不会现在发生,在今天晚上发生?他母亲到现在还没有回房,到现在还和这个可恨的陌生人在一起。
房门外面有一道用裱糊纸做的灵活轻便的门,两门之间有一个狭窄的空间,并不比衣橱的内部更大,他就挤进这一虎口宽的黑暗格子里,以便偷听走廊里的脚步声。因为他已决定,一时一刻也不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现在是午夜时分,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灯投下昏黄的光线。
他觉得这几分钟时间拖长了,长得可怕——他终于听见谨慎的脚步声从楼下传了上来。他竖起耳朵倾听,这不像径直想要回房的人,迅速地迈步向前,而是迟迟疑疑,犹豫不决的脚步,似乎沿着一条极端陡峭的道路,无比艰难地一步步向上走着。一面走,一面不断地悄声耳语,走走停停。埃德加激动得浑身哆嗦。到末了还是他们两个,他还一直和她待在一起?耳语声离得太远,但是脚步声越来越近,虽说还是迟迟疑疑的。现在一下子他听见了男爵那可恶的声音在低声沙哑地说些什么,他没有听明白,可是接下来是他母亲的声音在迅速反抗:“不行,今天不行!不行!”
埃德加颤抖着,他们走近了,他想必听到了一切。向他走来的每一步,不论走得多轻,都使他胸膛作痛。这声音,他觉得无比难听,这个可恶的家伙发出的令人反感的声音正贪婪地追求着!“您别那么残忍,您今天晚上真是美艳绝伦。”又传来另一个声音:“不行,我不可以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您放开我。”
他母亲的声音充满了这么多恐惧,孩子大吃一惊。他到底要把她怎么样?她为什么害怕?他们越走越近,现在想必就在他的门前。他就站在他们背后,颤抖着,隐着身子,和他们只有一手之隔,只有薄薄的一层布遮着他。声音现在近得就在跟前。
“来吧,玛蒂尔德,来呀!”他又听见他母亲在呻吟,现在声音弱了许多,作着无力的反抗。
可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他的母亲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而是从门前走过!他拽她到哪儿去?为什么她不再说话?是他堵住了她的嘴巴,卡住了她的脖子?这个念头使他发狂。他用哆哆嗦嗦的手把门推开一条缝,现在他在昏暗的走廊里看见了他们两个。男爵用手臂搂着他母亲的腰,轻轻地领着她往前走。她似乎已经让步了。现在他在自己房间门口站住。“他要把她拽走。”孩子惊恐万状,“现在他要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了。”
他猛地一下子把门打开,冲了出去,扑向他们两人。他的母亲看见黑暗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向她扑来,吓得尖叫起来,似乎昏了过去,男爵费了大劲才把她扶住。这时男爵觉得有一只弱小的拳头向他脸上击来,使他的嘴唇重重地打在牙齿上,有什么东西像个猫似的抓住他的身体。他松开受惊的女人,女人迅速地逃跑。还没弄清是反击什么人,他就盲目地挥拳打去。
孩子知道自己力气比不上他,但是并不让步。现在那渴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可以拼命发泄全部被出卖的爱情和积在心里的仇恨。他挥动两只小拳头砸了过去,在狂热的无谓的激愤状态之中咬紧嘴唇。男爵现在也认出他来了,他对这个暗探也是满腔仇恨,这小子使他几天来的心血付之东流,使这场游戏遭到破坏。他狠狠地还击,打到哪儿算哪儿。埃德加呻吟起来,但并不停手,也不呼救。在这午夜的走廊里,他们默默无言,愤怒无比地格斗了一分钟。男爵渐渐意识到他和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打仗,实在可笑。他紧紧地抓住孩子,想把他甩开。孩子现在感到他的肌肉已经渐渐无力,知道待一会儿就会被打败,会挨揍,便在狂怒之中狠咬那只坚强有力、想要抓住他脖子的手。被咬的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松了手——就一秒钟。孩子利用这一秒钟逃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闩插上。
这场午夜的搏斗只持续了一分钟。左近没有一个人听见这场战斗,周遭一片寂静,一切都已沉浸在睡梦之中。男爵用手帕拭去手上的血侧耳倾听黑暗中的动静,没有人偷听,只有头上最后一盏灯发出闪烁不定的灯光——他觉得——正在嘲弄他。
暴风雨
“是做梦吗?做了个危险的噩梦?”第二天早上,埃德加问道,他头发蓬乱心惊胆战地醒来。脑袋沉重地嗡嗡直响,关节僵硬,发木,现在他看看自己身上,惊讶地发现,他还穿着衣服。他霍地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镜子前面,吓得直退回来,他看见自己苍白扭曲的脸,额上肿起了一道殷红的伤痕。他费力地收敛心神,胆战心惊地回忆起一切,回忆起昨天夜里在门外走廊里的搏斗,回忆起他跑回房间,然后浑身发烧颤抖,和衣倒在床上,时刻准备逃跑。他想必在床上睡着了,跌进了这沉重昏乱的酣睡,在睡梦中所有这一切又一次重现,只是呈现另一副模样,变得更加可怕,带有汩汩流出的鲜血的潮味。
楼下碎石路上有脚步声沙沙作响,嘈杂的人声像看不见的小鸟儿飞了上来,阳光已经照进屋里,想必已是早上晚些时候,他惊慌地抬头看钟,时针指着午夜,昨天过于激动,忘了上弦。糊里糊涂,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这种心中无数的情绪使他不安,由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加惴惴不安。他赶快梳洗整齐走下楼去,心里七上八下,微微有负疚的感觉。
他妈妈独自一人坐在早餐室里通常坐的位子上。埃德加松了一口气,他的仇人不在,用不着看他那张可恶的脸,昨天他在愤怒之中挥拳打了这张脸,可是当他现在走近桌旁的时候,他感到心里没底。
“早上好,”他问候道。
他母亲不予回答。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奇怪地以直愣愣的目光眺望着远处的风景。她的脸色非常苍白,眼圈微微发黑,鼻翼神经质地抽动,暴露她心情激动。埃德加咬紧嘴唇。这沉默使他六神无主,他其实并不知道,他昨天是否使男爵伤得很重,妈妈是否会知道他们夜里打了一架。他心中无数,十分难受。但是妈妈的脸绷得那么厉害,她根本不想抬起头来看他,惟恐现在低垂的眼睛会突然从垂下的眼皮里直跳出来把他抓住。他变得非常文静,甚至不敢弄出响声。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又把它放回去,偷偷地看一眼他母亲的手指,正非常神经质地摆弄汤勺,这些弯曲的手指头似乎暴露了她内心的怒火。他就这样怀着阴郁的情绪坐了一刻钟,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并没有发生。没有一句话,哪怕就说一句话来使他得到解脱。现在他母亲站起来了,可是依然没有看他一眼,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是独自坐在这儿的桌旁,还是跟着她走。最后他还是站起身来,低三下四地跟在她后面,她故意忽视他的存在。他始终觉得,跟在她后面是多么可笑。他把步子迈得越来越小,这样就在她身后越离越远。她根本不注意他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等埃德加最后跟着走来,她的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出了什么事了?他可真的弄不清楚了。昨天那种满有把握的情绪已不复存在。莫非他昨天发动袭击竟是做了件错事?他们正在准备惩罚他还是重新使他遭到屈辱?他感到总有事情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想必会很快发生。在他们之间暴风雨正在升起,可以感到暴风雨前的郁闷,蓄电的两极之间的强大电压,必须化为闪电才能消散。他就带着这种沉重的预感,熬过了孤独的四个小时,从一个房间蹭到另一个房间,直到他那孩子的颈脖在这无形的重荷之下低了下去,中午他去就餐时,已完全变得低声下气了。
“你好。”他又说道。他非打破这沉默不可,这可怕地胁迫人的沉默,它像一片乌云悬在他的头上。
他母亲又不回答,又把目光从他身旁扫过。埃德加现在又吃了一惊,感到自己正面对着一股经过深思熟虑,凝成一团的怒气,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股怒气。迄今为止,他们的争吵更多的是母亲一时激动发发脾气,而不是伤了感情怒气冲冲。消气之后,微微一笑,迅速烟消云散。但是这一次他感觉到,是搅动了她心灵最深层的一股狂野的感情,见到这股被他不慎激起的强大力量他心惊胆战。他简直食不下咽。嗓子眼里干干的,堵得慌,几乎使他窒息。他母亲似乎对这一切都毫不觉察。只有在站起来的时候仿佛随意地扭过头来说道:
“到楼上来,埃德加,我有话跟你说。”
听上去并不像威胁,可是冷得像冰,埃德加听得浑身哆嗦,就仿佛他脖子上突然套上了一根铁链。他的倔强已经被踩得稀烂。像条挨了打的狗,他默默无言地跟着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沉默了几分钟,延长他的痛苦。这几分钟里,他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屋外有个孩子在笑,他胸膛里心脏在怦怦直跳。但是她似乎也心中无底,因为她现在和他说话,并没有看着他,而是背朝着他。
“我不想再谈你昨天的行为。这真叫丢人。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感到害臊。反正你自作自受。我现在只想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我让你跟大人待在一起。我刚才给你爸爸写了封信,给你找个家庭教师或者送你上寄宿学校,去学学怎么讲究礼貌,怎么举止得体。我也就不会再因为你而生这份气了。”
埃德加低着头站在那儿。他感觉到这只是开场白,只是一番威胁,忐忑不安地等着正文。
“你现在立刻去向男爵道歉。”
埃德加浑身一哆嗦,可是她不容他打断她的话。
“男爵今天已经走了。你给他写封信,我来给你口授。”
埃德加的身子又动了一下,可是他母亲态度坚决。
“别顶嘴。这里有纸有墨水,你坐下。”
埃德加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冷峻,透着一股子坚定不移的决心。他从来没见过他母亲这副神气,这样严峻,这样镇定。他心里感到恐惧。他坐下来,拿起笔,脸深埋在桌上。
“日期写在上首。写了吗?称呼前面空上一行。好,就这样!尊敬的男爵先生!惊叹号。再空一行。我刚才遗憾地获悉,——写了吗?——遗憾地获悉,您已经离开色默林,——色默林是两个m——我只好写信向您表示我原本打算亲自做的事情,也就是——写快点,书法不必讲究!——请您原谅,我昨天的举止。家母想必已经告诉过您,我是重病初愈正在康复,容易激动。我往往看到事情都会夸张,转眼我就后悔……”
趴在桌上的那个弯曲的背脊挺了起来。埃德加别转脸来:他的倔强劲头又恢复了。
“我不写这个,这不是真情!”
“埃德加!”
她的嗓音充满了威胁。
“这不是真实情况。我没干任何需要后悔的事情。我没干任何需要道歉的坏事。我只是在你呼救的时候跑去救你!”
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的鼻翼绷得很紧。
“我呼救过吗?你疯了!”
埃德加这下火了,他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没错,昨天夜里他在门外的走廊里抓着你的时候,你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叫得那么响,我在房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撒谎,我从来没有跟男爵一起待在走廊里,他只送我到楼梯口……”
听到这样大胆的谎话,埃德加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说不出话来,他眼睛直瞪瞪地凝视着她。
“你……没在……走廊里?他……没有拦住你?没有使劲抓住你?”
她哈哈大笑。笑得阴冷,毫无感情。
“你在做梦。”
孩子这下子受不了了。他现在已经明白,大人老撒谎,总有些小小的放肆的借口。这些谎言总会钻个空子滑过去,——这些狡猾诡诈、模棱两可的鬼话。但是这样厚颜无耻、明目张胆地当面撒谎,矢口否认,使他整个的气疯了。
“那么这脸上的伤痕也是我做的梦?”
“谁知道你跟什么人打了一架。可是我用不着和你展开讨论,你得乖乖地听话,这就完了。坐下写吧!”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试图以最后的力气来控制这个局面。
但是在埃德加心里不知怎的,有什么东西破灭了。最后一股信念的火焰熄灭了。他母亲竟然会把真实情况肆意践踏,就像踩灭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柴似的,这点他没法理解。他的心抽缩起来,凝结成冰,他现在说的话,都变得尖刻,恶毒,毫不克制。
“这么说,这是我在做梦?走廊里的事和这个伤痕?你们两个昨天在月光下林中散步,他想拉你走下山的岔道,这大概也是做梦吧?你以为我像个小孩子似的让你们关在房里?不,我没有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傻。我知道,那些事我已经知道。”
他放肆地凝视着她的面孔,这使她无力去看自己儿子的脸,这张就在她跟前,由于仇恨而扭曲的脸。她于是勃然大怒。
“写啊,马上就写!要不……”
“要不怎么样……?”他的声音现在变得放肆,一副挑衅的神气。
“要不我就揍你,像揍小孩子一样。”
埃德加走近一步,一脸嘲讽的神情,只是哈哈大笑。
这时她的手已经打到他的脸上,埃德加叫了起来。就像一个行将淹死的溺水者,双手向身边猛打,耳朵里只听见嗡嗡的响声,眼前泛起一道道红光,他盲目地挥拳还击。他感到他打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现在打在脸上,他听见一声尖叫……
这声喊叫使他清醒过来。他突然看见了自己。他意识到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情:他打了自己的母亲。他惊恐万状,既感到羞耻又感到惊骇,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这里,钻到地洞里去,赶快走开,走开,千万别看到这些目光。他冲到门口,飞快地冲下楼梯,穿过房子,奔上大街,走开,快走,就仿佛后面有群疯狗向他追来。
初步领悟
跑了很远,跑到山下的路边,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他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棵树上,他的四肢由于恐惧和激动拼命颤抖,胸部起伏不停,喷出的呼吸像痰喘一样嘶嘶作响。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的惊恐在他身后猛跑,如今抓住了他的喉咙,使他像发烧似的浑身摇晃。他现在该做什么呢?往哪儿逃跑呢?因为在这儿,在这附近的树林里,离他住的房子只不过相距十五分钟,他已经感到被人抛弃。自从他变成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一切都变了样,变得更有敌意,更加可憎。树木在昨天还像兄弟似的在他身边喧闹,今天突然阴沉沉地聚在一起,摆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他将遇到的所有一切东西,不知又会陌生多少,生疏多少?在这巨大的不熟悉的世界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感觉使孩子晕眩。不,他现在还承受不了这个,还独自一人承受不了这个,可是逃到谁那儿去呢?对他父亲他怀有畏惧,他父亲容易发火,不可亲近,会立刻把他送回来的。他可不愿意回来,他宁可到他不熟悉的陌生世界里去,他仿佛觉得,他这一辈子只要一看见他母亲的脸就会想到他曾用拳头打过她。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祖母,这位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她从小就宝贝他,要是他在家里会受到责罚,遭到冤枉,奶奶总会出来保护。他想到巴登去躲在奶奶家里,直到父母亲息怒,他要从那儿给他们写信,请求他们宽恕。在这一刻钟里,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凭着这双毫无经验的手立足于这人世之间,他就变得这样卑微,竟然诅咒他的骄傲,这愚蠢的骄傲,一个陌生人的谎言使他心里萌生出来的这种骄傲。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想再当从前那个孩子,听话耐心,一点也不狂妄自大,他现在体会到狂妄自大真是可笑至极。
可是怎么到巴登去呢?怎么飞越这相隔几小时的路程呢?他急急忙忙地抓起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小皮钱包,谢天谢地,那枚新的值二十个克朗的金币还在闪闪发亮,这是他得到的生日礼物。他一直舍不得花掉这枚金币,差不多每天都要瞧瞧,这枚金币是不是还在,看看它心里高兴高兴,觉得自己很阔,然后总是怀着感激的柔情用手帕把它擦得锃亮,直到它像个小太阳似的金光闪闪。可是他猛地想到,这钱够吗?一这个念头使他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常坐火车,可是想也没有想过,坐车得付钱,更没想过车钱是多少,是一个克朗还是一百个克朗,他第一次感到,生活中有许多事情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在他周围的一切东西,他手指摸到它们,他也摆弄过它们,不知怎的,都有它们自己的价值,有一种特别的分量。一小时前,他还满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他感到,自己漫不经心地从成千上万个秘密旁边走过,他那可怜的智慧在迈向人生的第一个台阶时就栽倒了,为此他感到惭愧。他越来越犹豫不决,他那摇摆不定的脚步越迈越小,一直走到山下的车站。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过这次出逃,多少次想到生活中去闯荡,去当个皇帝或者国王,当个士兵或者诗人,现在他迟迟疑疑地望着那间明亮的小屋,心里只想着,这二十个克朗是否够他乘车去找他祖母。车轨闪亮,一直伸向远方,车站空无一人,显得荒凉。埃德加怯生生地溜向售票处,悄声问道——免得别人听见——到巴登的车票多少钱一张。一个人从昏暗的小房间里向外看,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冲着这犹犹豫豫的孩子微笑:
“一张全票吗?”
“是的。”埃德加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丝毫没有骄傲,更多的是害怕,怕这样票价会太贵。
“六个克朗。”
“给您!”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把那枚心爱的锃亮的金币递了过去。找回来的钱叮当作响,埃德加一下子又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富有。他现在把那张褐色的硬纸车票拿在手里,它保证他获得自由,在他口袋里响起银币奏出的低沉的音乐。
火车时刻表告诉他列车得过二十分钟进站。埃德加躲在一个角落里,有几个人站在月台上,无所事事,也不想什么。但是这个忐忑不安的孩子却觉得好像大家的眼睛都直盯着他,大家似乎都很惊讶,这样一个小孩已经单独乘车,就仿佛出逃和犯罪就刻在他额上似的。终于从远方传来列车的第一声吼叫,然后隆隆驶来,他这才吁了口气。就是这列车要带他奔向广袤的世界。上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他手里的是张三等车厢的票。以往出门他总是乘坐头等车厢。他又一次感到,这里又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有些差异他自己都忽视了。他身边的乘客和以往的不同,有几个粗手粗嗓的意大利工人,手里拿着铁锹和铲子,坐在他正对面,目光阴沉、忧郁地望着前方。他们想必在路边干了重活,因为有几个疲惫不堪,身子靠着坚硬肮脏的木头,大张着嘴,在隆隆奔驰的列车中熟睡。埃德加心想,他们干活,为了赚钱,可是想不出,可能挣了多少?可他又感到,钱可不是总会有的东西,而是必须用什么办法去挣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言而喻地已经习惯于一种舒舒服服的生活环境,而在他生活的左右两边都有着他的目光从未触及的万丈深渊。他一下子发现,人生有许多使命和天职,他生活的四周堆满了秘密,近在咫尺,伸手就可抓到,可他从未注意。在他独自一人度过的这一小时里,埃德加学到了许多东西,从这狭窄的车厢里,他通过向着野外的窗户开始看到许多东西。在他朦胧的恐惧之中开始渐渐萌发出一种东西,还不是幸福,可已经是对人生千姿百态的惊叹了。他是由于恐惧和胆怯而逃跑的,这点他时刻都感觉到,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动,独立从他一直忽视的现实生活中经历一些事情。以前世界对他是个秘密,如今他自己第一次也许对于父母来说也成了秘密。他便换了眼光看向窗外。他仿佛觉得,是第一次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仿佛世上万物身上掉下了一层纱幕,如今把一切都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看到它们内在的企图,和它们行动的神秘脉络。房屋从旁飞过宛如被风吹走,他不由得想到住在里面的人,他们是富翁还是穷汉,幸福还是不幸,他们是否也像他一样渴望知道一切,也许那里也有孩子,他们也像他似的,在这之前只和天下万物戏耍。举着飘动的小旗站在路边的守路人对他来说第一次不像以往那样只是断了线的木偶和没有生命的玩具,是被人漫不经心、碰巧放在那里的东西。他懂得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对人生的搏斗。车轮旋转得越来越快,现在列车沿着环山的羊肠小道降入山谷,山势越来越和缓,群山越来越遥远,终于进入了平原。他再一次回头眺望,山峦已经影影绰绰地消失在蓝色的氤氲之中,遥远而不可企及,他觉得,群山缓缓地消失在雾气迷漫的天际,他自己的童年仿佛也在那里随之消失。
令人困惑的昏暗
可是等到列车停在巴登,埃德加独自一人站在灯光全都亮起的月台上,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射向远方,看见这五光十色的景象,他心里突然间对渐渐低垂的夜幕感到惶恐。他白天还感到踏实,因为四周全都是人,可以休息,坐在长凳上或者在店铺前面看看橱窗。可是如果人们全都回到家里,人人都有一张床,聊聊天,然后平静地度过这夜晚,而他却感到自己有错,不得不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孤独之中到处乱逛,他又怎么受得了呢?啊,但愿赶快头上有个屋顶,不要再在这陌生的空旷的天空下面待一分钟,这是他惟一明确的感觉。
他急急忙忙地沿着他熟悉的道路走去,绝不左顾右盼,直到他最终走到他祖母住的别墅前面。这幢别墅就坐落在宽阔的大街旁边,但是一眼看不见它,当中挡着一座精心照管的花园,长满了枝叶纷披的常春藤和爬墙虎,然后才是一幢古色古香、令人赏心悦目的白色房屋,宛若翠绿烟霞中的一抹光亮。埃德加像个外人似的,透过铁栅栏窥望。屋里毫无动静,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显然家里所有的人都和客人一起在后花园里。他的手已经摸到冰冷的门把,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一下子觉得,两小时以来他想得那么轻巧,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似乎变得无法付诸实现。叫他怎么走进屋去,跟人家打招呼?怎么承受人们的问题,怎么回答?倘若他非报告不可,他是悄悄地从母亲身边逃走的,那么叫他怎么经受得住人们射来的第一道目光?怎么解释他那骇人听闻的所作所为?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再理解他的行为!屋里有扇门打开了,他一下子感到一阵傻里傻气的恐惧,怕有人会走过来,于是他继续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儿跑。
在疗养地公园门口他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那里一片昏黑,估计不会有人。他也许可以在那里坐下,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思考,休息,弄清楚他的命运。他怯生生地走了进去。前面亮着几盏路灯,赋予树上的嫩叶一片透明的绿茵茵的鬼气森森的朦胧光辉;再往后就得走下山冈,那里在来得过早的春夜的迷乱阴暗之中一切都熔成混沌黝黑,翻腾不已的一团。埃德加胆怯地从几个人身边走过,他们坐在路灯的光线照耀下或者聊天或是看书。他想要单独待一会儿。但是即使在那边,在没有灯光照明的甬道上,在浓阴密布的昏暗中,也并不安宁。那里充满了一片怕见光亮的轻声细语和树叶飘落的声响,夹杂着柔韧的树叶之间吹拂的风儿,远方拖沓的脚步声,压低了嗓子的喃喃耳语声,还有一种不晓得什么样的充满快感的轻声叹息,惊恐呻吟的声响发自人和动物,以及不安地沉睡着的大自然。这是一种危险的骚动不宁,一种隐蔽的、暗藏的令人担忧的谜样的骚动不宁在这里活动,在树林中的地下翻腾,也许只和春的来临有关,可是奇特地使这不知所措的孩子心惊胆战。
在这深渊一样的黑暗之中,他缩着身子,挤在一张长凳上,试图考虑一下,该在家里说些什么。但是思想总是还没抓住,就滑了开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总是不得不只是倾听那低沉的声音,那在黑暗之中的神秘的声音。这昏暗是多么可怕,可又是多么撩人心弦,多么充满神秘的美!究竟是动物还是人,抑或只是微风的幽灵般的手,把所有这些喧响声和毕剥声,这嗡嗡声和嘘嘘声交织成一片?他倾听着。这是风儿骚动不宁地从树上轻轻掠过,但是——现在他看得真切——也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一对对的人,从山下,从灯火通明的城市走了上来,以他们谜样的身姿使黑暗变得充满生机,他们想干什么?他无法理解,他们并不互相交谈,因为他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只有脚步声在碎石路上不安静地沙沙作响。有时他在林木的空隙处看见他们像影子似的匆匆一闪而过,可总是像一个人似的紧拥在一起,就像他当时看见的他母亲和男爵那样。这个秘密,这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这个灾难性的秘密,原来这里也有。他这时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听到压低了的笑声。他倏然害怕走近的人会在这里发现他,便往黑暗中再挤一挤。但是现在穿过浓密的夜色摸索着道路走了上来的这两个人看也不看他。他们搂在一起从旁走过,埃德加刚舒了口气,突然他们停住脚步,就在他的长凳前。他们的脸紧贴在一起,埃德加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听见,从女人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男人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热烈疯狂的话,一阵郁闷的预感穿透他的恐惧,给他一阵欢快的战栗。他们就这样待了一分钟之久,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去,碎石又在他们脚步之下沙沙作响,然后不久消失在黑夜之中。
埃德加浑身一哆嗦。血液现在又涌回他的血管,比先前更热,更温暖。在这令人慌乱的黑暗之中,他倏然间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他无比强烈地感到需要一个亲切的声音,需要温存的拥抱,需要一间明亮的房间,需要他所挚爱的人们,他觉得仿佛这茫茫黑夜的全部迷惘的昏暗如今全部落到他的心里,炸破了他的胸膛。
他霍然跳起。一心只要回家,回家,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回家,在寒碜的房间里,或在明亮的房间里,不论以什么方式,只要和人们在一起。人家会怎样对待他呢?让他们打他骂他好了,自从他感觉到这沉沉黑夜和对孤独的恐惧,他已经什么也不再害怕了。
一股力量推拥着他向前走去,他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在跑,蓦然间他又重新站在别墅前面,手又放在冷冰冰的门把上,他看见灯火通明的窗户透过绿色的枝叶闪闪发光,他心里暗想,在每一块明亮的玻璃窗后面是一间他熟悉的房间,里面有着他的家人。单单这样挨近他的家人,挨近那些爱他的人,单单这最初的使人宽心的感觉,就使他感到幸福。他之所以还在犹豫,只是为了更深切地享受这种预感。
突然在他背后有人尖声惊呼:
“埃德加,这是他!”
他祖母的使女看见他了,向他扑了过去,抓住了他的手。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狗一面叫一面跳到他身上,人们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灯,他听见人声嘈杂,又是欢呼,又是惊叫,喊叫声脚步声渐渐走近,乱成一团,人影憧憧,他现在才认出是谁。最前面是伸开双臂的祖母,她身后——他简直以为是在做梦——跟着他母亲。激越的感情正热烈地爆发出来,他泪眼模糊,浑身发抖,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感受到什么:是恐惧,抑或幸福。
最后一梦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早已在这里寻找他,等待他了。他的母亲尽管火冒万丈,看见这个激动的孩子疯狂地跑掉也吓了一跳,立刻派人在色默林到处找他。大家顿时激动无比,作出各种危险的估计。这时有位先生带来消息:三点左右他在火车站售票处看见过这个孩子。他母亲很快在售票处打听到,埃德加买了一张去巴登的车票,她立即毫不迟疑地乘车追了过去。行前向巴登和维也纳给他父亲拍了电报,引得大家心情激动,两小时以来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寻找这逃跑的孩子。
现在他们抓住了他,但是并没有使用武力。他强压着扬扬得意的心情,给领进屋去。但是多么奇怪啊,他丝毫没有感到大家对他的严厉责备,因为他在他们的眼里只看到快乐和疼爱。甚至他们假装生气的样子也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祖母又泪流满面地拥抱他,谁也不再说他的过错,他觉得大家都对他关怀备至,真是奇妙无比。使女脱下他的外套,给他换上一件更暖和的。祖母问他是不是饿了,或者想要什么东西,他们问个不停,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他简直招架不住。看到他拘谨的样子,他们就不再问了。他快活无比地又感受到那如此受到轻视,却又业已失去的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孩子。最近几天,他狂妄自大,竟想不要这种感觉,以此换取独来独往的这种骗人的乐趣,想到这点,他感到羞愧。
隔壁房间里响起电话铃声。他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听到个别的几句话:“埃德加……回来了……回到了家里……最后一班车。”他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把他痛骂一顿,只是用这样奇怪的含蓄的目光瞅着他。他心里越来越后悔,他恨不得挣脱这里祖母和姑妈对他的照料关怀,走到隔壁房间里去,请求妈妈的宽恕,低声下气地,单独对她说,他愿意重新做小孩,听她的话。可是他刚微微地站起来一点,祖母就惊慌地低声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
他满面羞惭地站在那儿。他现在动一动大家就害怕。他把他们大家都吓坏了,现在他们担心他又想逃跑。他们怎么样才会明白,最后悔这次逃跑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餐桌已经铺好,他们给他赶做了一顿晚饭。祖母坐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祖母、姑妈和使女一声不响地围在他身边,他感到这份温暖非常奇妙地使他平静下来。只不过他母亲没有到这屋里来,使他心神不定,妈妈要是知道他现在多么谦卑,她准会来的!
外面有辆马车得得地驰来,停在屋子前面。他们大家惊恐万状的样子,使得埃德加也忐忑不安起来。祖母走了出去,黑暗中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传去,他一下子明白,是他父亲来了。埃德加胆怯地发现,他现在又是独自一人待在屋里,就这么单独待一小会儿他就感到六神无主。他父亲很严厉,他惟一真正害怕的人就是他父亲。埃德加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父亲似乎很激动,他大声说话,火气很大。当中夹杂着他祖母和母亲的声音在宽慰他。显然她们都想让他消消火。可是父亲的声音依然很强硬,就和他现在走过来的脚步一样,脚步声越来越近,现在已经走到隔壁房间,走到门口,现在房门一下子打开。
他父亲非常高大。埃德加现在感到在父亲面前他说不出的矮小。父亲走进屋来,神情激动,看上去真在发怒。
“你这小子,怎么心血来潮想到逃跑?你怎么能这样吓唬你母亲?”
他的声音充满了怒气,两只手摆动得很凶。他母亲现在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走进屋来,脸色非常阴沉。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觉得需要自我辩解一下,可是叫他怎么诉说,人家欺骗了他,还打了他?他父亲能明白吗?
“怎么啦,你不会说话了?出什么事了?你尽管说嘛!有什么事对你不合适?逃跑总得有个原因啊!有人伤害你了吗?”埃德加犹豫着。回忆又使他心头火起,他已经想要控诉了。这时他看见——他的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他母亲在父亲背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这个动作起先他没有明白。可是现在她凝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向他哀求。她轻轻地、非常轻地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沉默。
孩子觉得,突然有一股暖流,一阵无比强烈的幸福感流贯他的全身。他明白了,妈妈让他保守秘密,她的命运就系于他这小小的孩子的嘴唇之上。他暗自欢呼雀跃,感到极端骄傲,妈妈信任他,心里猛地爆发出一种牺牲自我的勇气,他决意把自己的过错说得严重些,以表示他已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他于是振作起来:
“不,不……不,没有什么原因,妈妈待我很好,可是我不听话,表现很坏……我……我就跑了,因为我心里害怕。”
他父亲十分惊愕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孩子会这样承认错误,他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
“那好吧,你自己认错了,那就好了。那我今天也不想再谈这事了。我想下一次你会好好考虑考虑的!这样的事可别再发生了。”
他站在那儿,凝视着他,他的声音现在柔和多了。
“瞧你脸色多么苍白,不过我觉得,你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我希望你不会再干这种孩子气的事情,你的确不再是小孩子,应该懂事了!”
在这段时间里,埃德加一直只望着他的母亲,他觉得,妈妈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还是说,这只是灯光的反射?不,妈妈的眼睛水汪汪的,直发亮,嘴角有一丝微笑,在向他道谢。现在大家打发他上床,但是他并不因为他们让他一个人待着而感到悲哀。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好好想想,那么多色彩斑斓内容丰富的事情。最近几天的痛苦,全都消失在这最初经历的强烈感受之中。神秘地预感到未来的事件,他感到幸福。窗外夜色沉沉,树木在黑暗中飒飒作响。自从他知道,人生是多么的丰富多彩,他对人生所怀的焦躁不耐的心情全都消失。他觉得,他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人生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不再为童年时代的千百种谎言所掩盖,而是显露在它那全部令人欢娱的危险的美丽之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日子会这样充满着痛苦和欢乐的多种多样的相互转换,一想到还有这么多日子在他前面,整个一生在等待着他去揭开秘密,他就感到幸福。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的多姿多彩,第一次以为理解了人的本性,人是互相需要的,即使他们似乎彼此为敌,能为人所爱真是无比甜蜜。他已不能再怀着仇恨去想任何事情,任何人,他无所追悔,甚至对男爵这个诱惑者,他的死敌,他也怀着一种崭新的感激的心情,因为男爵给他打开了通向这最初的情感世界的大门。
在黑暗中思考这一切非常的甜蜜,使人心旷神怡,已经有些紊乱掺杂了梦中的图像,这几乎已是酣睡。这时他感到仿佛房门突然打开,有人轻轻地走来。他不是非常清楚,因为睡意很浓,他无力睁开眼睛。这时他脸上感到别人的呼吸,有一张柔软温暖的脸正温柔地擦过他的脸,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现在正在吻他,并且用一只手在抚弄他的头发。他感觉到她的吻,感觉到她的泪水,温柔地回答她的爱抚,把这只当作和解,只当作这是对他沉默所作的感谢。直到以后,许多年以后,他才认识到这默默的泪水含有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的誓言,她从此只想属于他,属于她的孩子,放弃任何风流韵事的冒险经历,和一切欲念诀别。他不知道,他母亲也感激他,使她摆脱了一个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艳遇,她用这一拥抱把爱情的既苦又甜的负担像笔遗产似的交给他去面对未来的人生。所有这一切,孩子当时还不懂得,但是他感到,这样被人所爱,非常幸福,通过这个爱,他已经卷进了这世上的巨大秘密之中。
随后,她把手从他身上挪开,嘴唇离开他的嘴唇;这轻巧的身影又悄然离去,只留下一份温暖,一丝气息在他唇上。令人惬意的渴望油然而生,渴望经常感到这样柔软的嘴唇,这样温柔地被人拥抱。但是对这渴望已久的秘密所怀的这种预感已经为睡意的阴影所笼罩,这几小时里的一切画面又一次色彩缤纷地从他眼前经过,他青年时代的这本书又一次这样诱人地翻开。然后这孩子睡着了。他一生中更加深沉的梦开始了。
作者: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