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卡玛娜走到恒河岸边的时候,短暂的十二月的太阳已经降落到苍茫的天空的边缘上去。在即将来临的黑暗的前面,卡玛娜向行将离去的太阳神行了一次礼。她把圣水在自己的头上洒了几滴,然后走下河去合着两手掬起一捧水来向圣河行了一次奠礼,并向河上撒了一些鲜花。 她低下头来虔诚地向天上的一切神灵致敬。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忽然记起还有一个人她也应该对他表示崇敬。过去她一直也没有抬头看过他的脸。那一天夜晚她虽然一直睡在他的身边,但她甚至连他的脚也没有看一眼。在新房中,他曾经对她的女朋友们讲过一两句话,但他的声音几乎就根本没有透过面纱的障碍进入她自己的紧锁着的心怀。现在站在这河滩上,她却用尽一切努力想回忆起他说话的声调,但那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那天晚上举行过结婚仪式之后,夜已经很深。因为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她自己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就忽然一下昏昏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她只看到一个已婚的年轻的邻家姑娘站在她面前大声笑着,使劲推着她要让她清醒过来。那时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中,她竟没有办法回想起任何一点具体的东西,使她可以略为记起一点主宰她生命的那个人的形象。他的出身等等她是根本不知道的。他的面容、声音、服饰她也全都不记得。甚至连新郎在举行婚礼时用来扎结上衣的那一根红丝带——卡玛娜以前并没有见到过那根带子,那是塔瑞尼·卡杜瑞亚用最便宜的价钱买来的——因为她不耐烦保存也早给丢弃了。
哈梅西写给汉娜丽妮的那封信,她现在还带在身上。她把它拿出来,坐在沙滩上,借着黄昏时的清光,重读了那封信中的一页。这正好是信中提到她丈夫的那一段——情况写得并不详细,只提到他的名字是纳里纳克夏·卡托巴底亚,说到他曾经在润波耳做过医生,但后来哈梅西跑到那里去就已经没法找到他了。她还想找出其他的几页信,可已经找不到了。
纳里纳克夏!这个名字就是可以医治她灵魂上的创伤的药膏。它似乎使她的空虚的心立刻充实起来,似乎已变成一种有形的东西渗入她全身的血液中去。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溶解了她的坚定的决心,减轻了压在她心头的无法忍受的悲痛。在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叫喊着说:“空虚已经填补起来了,黑暗已经被驱散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也是活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她这时更放声大哭了,“如果我愿意做一个忠于他的妻子,我必须活下去,以便能有一天拜倒在他的脚下。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我获得这种权利。只要能活下去,我总有一天能得到他。上天把我的生命保存下来正是为了要让我作他的一个贤良恭顺的妻子!”
她把她用手绢包着的一串钥匙拿出来向沙滩上抛去。接着她记起来她别衣服的一根胸针是哈梅西给她的,现在她也把它匆忙地取下来扔到河水里面去了。扔完后,她就转过身来向西方走去。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如何去探询他的消息,她这时都还来不及仔细去想。她只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在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冬日黄昏的最后一线清光很快已从天空中消失。河两岸的沙滩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着微光,好像一个画家涂抹掉了他已画成的一幅颜色鲜明的风景画,现在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墨迹了。满布着寒星的无月的天空对着荒凉的河岸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卡玛娜向前望去,只看到一片似乎永无止境的、荒无人烟的空虚,但她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去,因此始终也没有停下步来想一想,她这样走下去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沿着河岸前进。这样她就没有向人问路的麻烦,同时如果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也立刻就可以在恒河母亲的怀抱里找到藏身之所。
空气中没有一丝烟雾,黑暗虽然已把卡玛娜包围起来,但她却仍可以看见自己要走的道路。夜深以后,隐藏在麦地中的豺狼都跑了出来,发出刺耳的嗥叫。卡玛娜走了几个钟头之后,已从一带平原走上了一片高地,已从沙滩走到了一片经人耕种过的土地。现在有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了,她的心立刻不禁怦怦地跳起来,但当她走近那村子的时候,她发现村子里的居民显然都还在熟睡中。于是她凝神屏息地绕着村子边走过去,但这时她已感到有些不能支持了,最后当她爬到一个看来很陡峻的斜坡顶上去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躺下来,由于过度疲乏很快就睡着了。
到天刚亮的时候她醒来了,那时下弦月已在天空升起来,向地面的黑暗撒下了一片惨淡的微光。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站在她的身边,正用她自己的方言接连着向她提出许多问题。
“你是什么人?这么大冷天,你却睡在这棵树底下,你这是干什么?”
卡玛娜惊慌地坐了起来。向四面望去,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码头,那里正停着两只大木船。这位太太是船上的客人,她很早起来,要趁别人没起床以前先到河里行一次洗礼。
“看样子你好像是孟加拉人,”她接着说。
“我是孟加拉人,”卡玛娜说。
“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预备到贝拿勒斯去。昨天深夜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困,就躺在这里睡着了。”
“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从这儿步行到贝拿勒斯去!你最好到那只木船上去吧。我洗完澡马上就来。”
那位太太洗完澡后,就过来陪着卡玛娜,立刻和她讲起了她自己的一些事和她这一次出门的原因。加希波尔的赛都先生家最近不是非常热闹地办过一场喜事吗?她正是赛都先生的亲戚。她自己的名字叫纳宾加丽,她丈夫的名字是墨刚达拉·达塔;他们属于卡亚沙种姓,生长在孟加拉,但他们曾经在贝拿勒斯住过一个时期。这一次赛都先生办喜事的时候并没有邀请他们,他们却自己坐着船跑到加希波尔去。以为赛都先生总会款待他们的。不料赛都太太却一再向他们抱歉说,她实在没有办法款留他们。“你知道,亲爱的。”她曾对纳宾加丽说。“我的丈夫体质非常弱;从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吃的东西就一点也不能随便。我们家养着一头奶牛,从牛奶里提出黄油来,从黄油里炼出清油来,然后才拿这个清油做煎饼给他吃。这样一头奶牛可不是能拿普通草料去喂养的——”等等,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追述了上面一段话之后问道。
“卡玛娜。”
纳宾加丽:“你现在戴的脚镯可是铁的;你丈夫还活着吗?”
“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我,不知到哪里去了。”纳宾加丽:“真是没听说过的事!你看样子还年轻得很哩!我看你只不过十四五岁,”说完,她对卡玛娜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的年岁我自己也弄不清,大概差不多是十五岁吧。”
纳宾加丽:“你是婆罗门,对不对?”
“是的。”
“你家里的人住在什么地方?”
卡玛娜:“我从没到我丈夫的家乡去过。我父亲是比苏卡里人。”(虽然卡玛娜从没到过那个地方,她确知道她父亲的出生地是比苏卡里。)
纳宾加丽:“那么你的父母——?”
卡玛娜:“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已经死了。”
纳宾加丽:“我的天哪!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卡玛娜:“我现在只希望找到一个可以住的地方,一天能找到两顿饭吃。如果我在贝拿勒斯能找到一个规矩人家,愿意供我吃住,我就可以在他家做工。做菜做饭我都会。”
纳宾加丽立刻想到她也许可以弄到一个不必花工钱的婆罗门女厨,心里暗暗高兴。但她却尽力压制住自己,丝毫也不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我们家并不需要你这样一个人。”她说,“我们已经从北边带来了我们家原有的一些婆罗门仆人。何况我们也不能雇用一个像你这样,除了是一个婆罗门之外,别无其他条件的人。我丈夫每天的两餐饭是总得有人侍候的。雇一个像样子的男仆人,一个月得花十四个卢比,此外他还要吃、要穿。不管怎样吧,你现在既已到这里来了,又是一个婆罗门姑娘,也的确有困难,所以你也许最好还是同我们一道去吧。我们一家那么多人吃饭,每天糟踏的东西也不知多少,添你一个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你的工作也许不会很累。现在家里只有我丈夫和我两个人。女儿们我早已都打发出去了。她们嫁的人家都不错。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他最近已被委派到赛拉根做县长去了。两个月以前我们收到了省长委派他差事的一封信。
我当时就对我丈夫说‘咱们的罗多——那是我儿子的名字——也不缺钱用,何必让他去受这份罪呢?我也知道这么一个好职位许多人求都求不到,但让那可怜的孩子独自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可实在不好。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但我的丈夫却只回答说,‘我的老天爷,你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这些事你们女人是不懂的。你以为我让罗多去做县长是为了混生活吗?咱们倒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可是你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总得有一个职业,要不然他就会干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来的。’”
船顺着风沿河上行,没几个钟头就到了贝拿勒斯。这家人一起到城郊一所带花园的小楼房里来了。但在那里却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婆罗门厨师。有一个仆人的确是一个婆罗门,但他却是从奥利萨来的。在印度的东北部,乌瑞亚一向是以劳动力低贱出名的。而且,在卡玛娜来到不几天之后,纳宾加丽忽然不知因为什么大发脾气,工钱也不付就把他辞退了。要她再去找一个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厨师显然已决不可能,于是卡玛娜就不得不担任了厨房里的全部工作。
纳宾加丽规劝卡玛娜的话可真是不少。
“你知道,亲爱的,”她有时劝导卡玛娜说,“对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贝拿勒斯可不是个好地方。你可永远也别走出这个院子一步。我要是到恒河去洗澡或者到比斯威斯瓦去敬神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和我一道儿去。”
她随时提防着,唯恐卡玛娜逃出了她的手心。这姑娘事实上连和同性的朋友或其她的女仆见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白天得干完家里的许多烦杂的事,到了晚上就得听纳宾加丽讲说,她有多少金银首饰和珠宝,多少金碗银盘和贵重的绸缎,而只是因为怕被强盗偷去,她所以没敢带到贝拿勒斯来。
“我丈夫可从来不惯于用这种粗家伙吃饭,最初他简直是一天到晚埋怨。他还说,‘那些东西就是叫人偷掉几件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随时都可以再去买吗?’但我可永远不能同意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宁愿暂时吃一点苦。你知道,在我们自己家,我们有非常大的一所宅子,仆人是一群一群的,一共多少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们没法带上三五十个人和我们一道出门啦。我丈夫提议在这所房外再另租一所房子,但我说‘不行’,那我可受不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在这里略为安静几天。我们要是再有更多的仆人和住房需要我去照顾,那我就日夜也不得安宁了,”等等令人闻之欲呕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