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约瑟夫为我动身做准备,忙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有人猛拉我家的门铃。
“要不要开门?”约瑟夫问我。
“开吧,”我对他说,心里在嘀咕谁会在这种时候上我家来,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玛格丽特。
“先生,”约瑟夫回来对我说,“是两位太太。”
“是我们,阿尔芒,”一个嗓子嚷道,我听出这是普律当丝的声音。
我走出卧室。
普律当丝站着观赏我会客室里的几件摆设,玛格丽特坐在沙发椅里沉思。
我进去以后径直向她走去,跪下去握住她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对她说:“原谅我吧。”
她吻了吻我的前额对我说: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原谅您了。”
“否则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的来访凭什么要改变您的决定呢?我不是来阻止您离开巴黎的。我来,是因为我白天没有时间给您写回信,又不愿意让您以为我在生您的气。普律当丝还不让我来呢,她说我也许会打扰您的。”
“您,打扰我?您,玛格丽特!怎么会呢?”
“当然罗!您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普律当丝回答说。
“她看到又来了两个可不是好玩的。”
在普律当丝发表她的高论时,玛格丽特注意地打量着我。
“我亲一爱一的普律当丝,”我回答说,“您简直是在一胡一扯。”
“您这套房间布置得很漂亮,”普律当丝抢着说,“我们可以看看您的卧室吗?”
“可以。”
普律当丝走进我的卧室,她倒并非真要参观我的卧室,而是要赎补她刚才的蠢话,这样就留下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人了。
于是我问她:“您为什么要带普律当丝来?”
“因为看戏时她陪着我,再说离开这里时也要有人陪我。”
“我不是在这儿吗?”
“是的,但是一方面我不愿意麻烦您,另一方面我敢肯定您到了我家门口就会要求上楼到我家,而我却不能同意,我不愿意因我的拒绝而使您在离开我时又有了一个埋怨我的权利。”
“那么您为什么不能接待我呢?”
“因为我受到严密的监视,稍不注意就会铸成大错。”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我会对您说的,我们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了。”
“嗳,玛格丽特,我不想拐弯抹角地跟您说话,老实说吧,您究竟有些一爱一我吗?”
“一爱一极了。”
“那么,您为什么欺骗我?”
“我的朋友,倘若我是一位什么公爵夫人,倘若我有二十万利弗尔年金,那么我在做了您的情一妇以后又有了另外一个情一人的话,您也许就有权利来问我为什么欺骗您;但是我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一姐,我有的是四万法郎的债务,没有一个铜子的财产,而且每年还要花掉十万法郎,因此您的问题提得毫无意义,我回答您也是白费一精一神。”
“真是这样,”我的头垂在玛格丽特的膝盖上说,“但是我发疯似地一爱一着您。”
“那么,我的朋友,您就少一爱一我一些,多了解我一些。您的信使我很伤心,如果我的身一子是自一由的,首先我前天就不会接待伯爵,即使接待了他,我也会来求您原谅,就像您刚才求我原谅一样,而且以后除了您我也不会再有其他情一人了。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也许能享受到六个月的清福,您又不愿意,您非要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啊,天哪!用什么方法还用问吗?我采用这些方法时所作的牺牲比您想象的还要大,我本来可以对您说:我需要两万法郎;您眼下正在一爱一我,兴许会筹划到的,等过后可能就要埋怨我了。我情愿什么都不麻烦您,您不懂得我对您的体贴,因为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们这些女人,在我们还有一点良心的时候,我们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有深刻的含义,这是别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对玛格丽特·戈蒂埃来说,她所找到的不向您要钱又能还清债务的方法是对您的体贴,您应该默不作声地受用的。如果您今天才认识我,那么您会对我答应您的事感到非常幸福,您也就不会盘问我前天干了些什么事。有时候我们被迫牺牲肉一体以换得一精一神上的满足,但当一精一神上的满足也失去了以后,我们就更加觉得痛苦不堪了。”
我带着赞赏的心情听着和望着玛格丽特。当我想到这个人间尤物,过去我曾渴望吻她的脚,现在她却让我看到了她的思想深处,并让我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员,而我现在对此却还不满意,我不禁自问,人类的欲|望究竟还有没有个尽头。我这样快地实现了我的梦想,可我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是真的,”她接着说,“我们这些受命运摆一布的女人,我们有一些古怪的愿望和不可思议的一爱一情。我们有时为了某一件事,有时候又为了另一件事而委身于人。有些人为我们倾家荡产,却一无所得,也有些人只用一束鲜花就换得了我们。我们凭一时高兴而随一心一所一欲,这是我们仅有的消遣和唯一的借口。我委身于你①比谁都快,这我可以向你起誓,为什么呢?因为你看到我吐血就握住我的手,还流了眼泪,因为你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笑话:从前我有一只小狗,当我咳嗽的时候,它总是用悲哀的神气瞅着我,它是我唯一喜一爱一过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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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语对话中一般用第二人称复数(您)代替第二人称单数(你),表示客气;但对亲密的人仍用第二人称单数(你)。本书中对称时,“您”、“你”有时换用,视当时讲话者的心情和场合而定。
“它死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一娘一还要伤心,我的的确确挨了我母亲十二年的打骂。就这样,我一下子就一爱一上了你,就像一爱一上了我的狗一样。如果男人们都懂得用眼泪可以换到些什么,他们就会更讨人的喜一爱一,我们也不会这样挥霍他们的钱财了。
“你的来信暴露了你的真相,这封信告诉我你的心里并不明白,从我对你的一爱一情来说,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事,也没有比这封信给我的伤害更大的了,要说这是嫉妒的结果,这也是真的,但是这种嫉妒是很可笑的,也是很粗一暴的。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本来我打算到中午去看你,和你一起吃午饭,只有在看到你以后,我才能抹掉始终纠缠在我脑海里的一些想法,而在认识你以前,这些事我是根本不当一回事的。
“而且,”玛格丽特继续说,“我相信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推诚相见,无所不谈。那些围着像我一样的姑一娘一转的人都喜欢对她们的一言一语寻根究底,想在她们无意的行动里找出什么含义来。我们当然没有什么朋友,我们有的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情一人,他们挥霍钱财并非像他们所说的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对于这些人,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我们必须快乐;当他们要吃夜宵的时候,我们必须一精一力充沛;当他们疑神疑鬼的时候,我们也要疑神疑鬼。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有什么良心的,否则就要被嘲骂,就要被诋毁。
“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我们不再是人,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要满足自尊心时最先想到的是我们,但他们又把我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我们有一些女朋友,但都是像普律当丝那样的女朋友,她们过去也是一妓一女,挥霍惯了,但现在人老了,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了,于是,她们成了我们的朋友,更可以说成了我们的食客。她们的友情甚至到了可供驱使的地步,但从来也到不了无私的程度。她们总是给我们出些怎样捞钱的点子。只要她们能借此赚到一些衣衫和首饰,能经常乘着我们的车子出去逛逛,能坐在我们的包一皮厢里看戏,我们即使有十几个情一人也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拿去了我们前一天用过的花束,借用我们的开司米披肩。即使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们也要求我们双倍的谢礼,否则她们是不会为我们效劳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普律当丝给我拿来了六千法郎,这是我请她到公爵那里替一我要来的。她向我借去了五百法郎,这笔钱她是永远不会还我的,要么还我几顶用不着她们破费一个子儿的帽子。
“因此我们,或者不如说我,只能够有一种幸福,这就是找一个地位高的男人。像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日夜受病痛折磨的苦命人,唯一的幸福也就是找到一个因其超脱而不来过问我的生活的男人,他能成为一个重感情轻肉一欲的情一人。我过去找到过这个人,就是公爵,但公爵年事已高,既不能保护我又不能安慰我。我原以为能够接受他给我安排的生活,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真厌烦死了。假如一个人注定要受煎熬而死,跳到大火中去烧死和用煤气来毒死不都是一个样吗!
“那时候,我遇到了你,你年轻、热情、快乐,我想使你成为我在表面热闹实际寂寞的生活中寻找的人。我在你身上所一爱一的,不是现在的人,而是以后应该变成的人。你不接受这个角色*,认为这个角色*对你不适合而拒不接受,那么你也不过是一个一般的情一人;你就像别人一样付钱给我吧,别再谈这些事了。”
说过这段长长的表白后,玛格丽特很疲乏,她靠在沙发椅背上,为了忍住一阵因虚弱而引起的阵咳,她把手绢按在嘴唇上,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喃喃地说,“一切我自己也已经明白了,但是我愿意听你把这些说出来,我最最亲一爱一的玛格丽特,我们只要记住一件事,把其余的丢在脑后吧;那就是我们永不分离,我们年纪还很轻,我们相亲相一爱一。
“玛格丽特,随便你把我怎样都行,我是你的一奴一隶,你的狗;但是看在上天的份上,把我写给你的信撕掉吧,明天别让我走,否则我要死的。”
玛格丽特把我给她的信从她衣服的胸口里取出来,还给了我,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对我说:
“看,我把信给你带来了。”
我撕掉了信,含一着眼泪吻着她向我伸过来的手。
这时候普律当丝又来了。
“您说,普律当丝,您知道他要求我什么事?”玛格丽特说。
“他要求您原谅。”
“正是这样。”
“您原谅了吗?”
“当然罗,但是他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和我们一起吃夜宵。”
“您同意了吗?”
“您看呢?”
“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孩子,都很幼稚,但是我现在肚子已经很饿了,你们早一点讲好,我们就可以早一点吃夜宵。”
“走吧,”玛格丽特说,“我们三个人一齐坐我的车子去好啦。”“喂!”她转身对我说,“纳尼娜就要睡觉了,您拿了我的钥匙去开门,注意别再把它丢一了。”
我紧紧地拥抱着玛格丽特,差一点把她给闷死。
这时候约瑟夫进来了。
“先生,”他自鸣得意地说,“行李捆好了。”
“全捆好了吗?”
“是的,先生。”
“那么,打开吧,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