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南方,“迷人乡”,我们可以蹚过一条小河,水里的小鱼一直游进泰勒的尿道。这种鱼生有一种倒刺,可以自由伸缩,所以它们一旦攀在泰勒身上就想永久居留下去而且准备产卵。这还算好的,除此之外,关于我们如何度周末还有无数种更糟的选择呢。
“我们对玛拉她妈干的事儿,”泰勒道,“还可能更糟呢。”
我说,闭嘴。
泰勒说,法国政府完全可以把我们俩拖到巴黎城外某个地下中心,然后由那些半生不熟的技师,连外科医生都不是,把我们的眼睑用剃刀挖出来,用于一种制革喷雾剂的毒性实验。
“我可不是信口雌黄,”泰勒道。“报上登过的。”
更糟的是我知道泰勒一直在跟玛拉的妈妈搞什么鬼,不过自打我认识泰勒以来他头一次真正有了些闲钱。泰勒正而八经开始赚钱了。诺德斯道姆打电话过来,而且下了个圣诞节前交两百块泰勒的“棕糖洗面皂”的订单。照建议零售价二十美金一块计算,我们就有钱在周末夜里出去玩了。也有了修煤气管线裂缝的钱。跳舞的钱。如果不必再担心钱的事,也许我可以把工作辞掉。
泰勒自称造纸街制皂公司。大家都说这是他们用过的最好的肥皂。
“还有更糟的可能,”泰勒道,“就是你已经纯属意外把玛拉的妈妈吃下了肚。”
我含了一嘴的宫保鸡丁说,放你娘的屁。
这个周末夜,我们待的地方是有两个漏气轮胎的1968年款雪佛兰“跳跳车”的前座,这车停在一个二手车场的前排。泰勒跟我,我们俩一边聊一边喝听装啤酒,这辆“跳跳车”的前座儿比大部分人家的沙发都大。这条大街这个部分遍布这种车场,他们业内管这些车场叫瓦罐堆,这里的车都卖两百美金上下,在大白天,经营车场的那些吉卜赛男人则站在他们胶合板搭的办公室周围抽一种又细又长的烟。
这些车都是半大孩子在中学时期开的第一批破车:美汽公司的“小精灵”和“遛蹄马”,福特“翼虎”和美汽公司的“大黄蜂”,福特的“花斑马”,国际收割机公司的小卡车,简装雪佛兰“卡马拉”、道奇“达斯特”和雪佛兰“跳跳车”。都是人们爱过又抛弃了的车。收容所里的动物。古德维尔店里的伴娘礼服裙。车上有不少凹痕,露出灰色、红色或黑色底漆的围板和车门槛板,还有车身上一块块用油灰填补的痕迹,根本没人肯费心去打磨一下。不真实的木头不真实的皮革还有不真实的内部镀铬机件。到了晚上,那些吉卜赛人都懒得锁车门。
大街上的车灯在“跳跳车”宛若宽银幕的巨大环形挡风玻璃上漆的价格后面扫过。看看U.S.A。标价是九十八美元。从里面看来像是八十九美分。零,零,小数点,八,九。美国正请你打电话呢。
这里大部分车的售价都只有一百美元,而且所有的车在驾驶员的车窗上都贴了份“照现状出售”的合同。
我们之所以选这辆“跳跳车”是因为,如果我们必须在周末晚上睡在车里,这辆车的座位最宽绰。
我们之所以吃中餐是因为我们没法回家。我们要么睡在这儿,要么就得在一家通宵舞厅里消磨整个晚上。我们不去什么舞厅。泰勒说那里面音乐太吵,特别是重低音部分,搞得他生物节律失调。我们上次出去玩的时候,泰勒说音乐吵得他便秘。再加上夜总会里吵得没办法交谈,所以几杯酒下肚,谁都觉得自己是众所瞩目的中心,却又跟任何人都完全隔绝。
你就是某部英国谋杀推理小说里的那具尸首。
我们今晚之所以睡在车里是因为玛拉来到我们家,威胁说要报警,让我们因为煮了她妈妈而被捕,然后玛拉又在房子里四处乱撞,尖声骂我是个盗尸犯,是个食人生番,她还跑去把成堆的《读者文摘》和《国家地理》都踢了个人仰马翻,后来我就撇下她溜之乎也。简短截说就是这么回事。
经过她那次摄政旅馆有预谋地用赞安诺自杀事件,我实在无法想象玛拉会去报警,不过泰勒觉得今晚上还是睡在外头的好。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玛拉把房子给烧了。
以防万一玛拉跑出去弄到把枪。
以防万一玛拉还待在我们家。
以防万一。
我试图集中精力。
望着月亮皎洁的脸
群星从不会着恼
等等,等等,等等,结束
大街上车来车往,我手里捏着一罐啤酒,“跳跳车”上酚醛树脂的方向盘直径足有三英尺,开裂的乙烯基坐垫透过牛仔裤戳着我的屁股,这时泰勒道,“再来一遍。详细告诉我到底什么回事。”
有好几个星期,我都没理会泰勒在干吗。有一次,我跟泰勒一起去了趟“西联”营业部,眼看着他给玛拉的妈妈发了份电报。
皱得可怕(句号)帮帮我!(完)
泰勒先前给营业员出示了玛拉的阅览证,并在电报单子上签了玛拉的名儿,还喊了一声,没错,玛拉有时也可以是个男人名儿,那位营业员才不会多管闲事。
我们从“西联”往外走的时候,泰勒说如果我爱他,我就该信任他。这些事我并不需要知道,泰勒这么跟我说,然后带我去加邦佐意式餐厅吃鹰嘴豆泥。
我最怕的还不是电报什么的,而是跟泰勒一起外出用餐。从来没有,没错,泰勒从来为任何东西付过钱。泰勒穿的衣服是跑到健身房和酒店的失物招领处冒领的。这比玛拉还强些,她干脆跑到自助洗衣店从干衣机里偷人家的牛仔裤,再拿到那些收购二手牛仔裤的地方十二块钱一条卖掉。事实上泰勒从不到饭店吃饭,玛拉也没什么皱纹。
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泰勒给玛拉的妈妈寄了盒重十五磅的巧克力。
这个周末晚上还有一种更糟的可能性,泰勒在“跳跳车”里告诉我,那就是碰上棕色隐居蜘蛛。他咬你的时候不光放毒,还外带一种消化酶或酸,这东西会将咬痕周围的肌体组织溶解掉,一点都不夸张,会把你的胳膊或是腿或是脸给你烧烂。
今晚的事儿开始的时候泰勒正好躲出去了。玛拉出现在我们房子里。玛拉门都不敲,用身体把前门拱开,一边喊着,“砰砰,敲门啦。”
我正在厨房里看《读者文摘》,一时完全糊涂了。
玛拉喊道,“泰勒。我能进来吗?你在家吗?”
我喊道,泰勒不在家。
玛拉喊道,“别这么小气。”
我走到门口。玛拉站在门厅里,抱着个联邦快递隔日送达的邮包,说,“我需要在你们冰箱里放点东西。”
她往厨房走,我就紧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地说不行。
不。
不。
不。
绝不能让她开始往这幢房子里存她的垃圾。
“可是老大,”玛拉说,“我旅馆里可没有冰箱呐,而且你说过我可以放过来的。”
不,我没说过。我最不希望发生的莫过于玛拉搬进来,每次一点垃圾地往这儿搬。
玛拉把她那个联邦快递的邮包放在厨房桌子上撕开,从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填充物里取出一种白色物质,举到我脸上摇晃着说。“这可不是什么垃圾,”她道。“你所谓的垃圾是我妈妈,所以闭上你的鸟嘴。”
玛拉从邮包里弄出来的东西正是原来冰箱里三明治包里装的那种白色物质,泰勒熔化了生成油脂造肥皂用的。
“情况还可能更糟呢,”泰勒道,“如果你误食了那些三明治包里的东西。如果你半夜里醒来,把那些黏糊糊的白东西挤出来,加点加利福尼亚洋葱汤拌和拌和,拿来蘸薯片吃。或者花椰菜。”
玛拉和我站在厨房里的那一刻,这世上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让玛拉把冰箱的门打开。
我问,她要拿这些白玩意儿干吗用?
“巴黎式嘴唇,”玛拉道。“等你老了,你的嘴唇会瘪进嘴里去。我是在为胶原质嘴唇注射做储备。我已经在你们冰箱里存了差不多三十磅胶原质了。”
我问她,她想要两片多大的嘴唇?
玛拉说她怕的是手术本身。
那个联邦快递邮包里的玩意儿,我在“跳跳车”里告诉泰勒,就是我们造肥皂用的那种物质。自打硅树脂证明有害之后,胶原质就成了注射用抗皱、丰唇或填充尖下巴的大热门。照玛拉的解释,大部分价格便宜的胶原质都是从牛脂里经过消毒提取的,这种胶原质虽说便宜,却没办法在你体内维持长久。不论你注射到身体的哪个部位,就说嘴唇吧,你的身体都会产生排异反应。半年后,你的嘴唇就又瘪下去了。
最好的胶原质,玛拉说,就是你自己的脂肪,从你的大腿里吸出来,加工净化后再注射回你的嘴唇。或者别的部位。这种胶原质是能持久的。
我们家冰箱里的那些东西就是玛拉的胶原质信托基金。她妈妈只要长出了点多余的脂肪,她就把它抽出来存好。玛拉说这个过程叫“拾遗补缺”。如果玛拉的妈妈自己不需要这些胶原质,她就打个包寄给玛拉。玛拉自己从没有过什么脂肪,据她妈妈说,有血缘关系的胶原质总比不得不去用廉价的牛脂胶原质强得多。
街上来往的车灯透过车窗上贴的销售合同照进来,将“照现状出售”几个字映在泰勒的脸颊上。
“蜘蛛,”泰勒道,“会在你身上排卵,幼虫会直往你皮肤里面钻。你的生活也可能变得这么糟。”
此时此刻,我嘴里那裹着暖乎乎乳脂状酱汁的杏仁鸡吃起来就像是从玛拉妈妈大腿里抽出来的什么玩意儿。
直到那时,我跟玛拉站在厨房里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泰勒到底在干吗。
皱得可怕。
而且我也明白了泰勒干吗给玛拉的妈妈送糖果。
帮帮我。
我说,玛拉,冰箱里的情形肯定是你不想看到的。
玛拉说,“什么意思?”
“我们从来都不吃红肉,”泰勒在“跳跳车”里告诉我,还有他不能用鸡的脂肪,否则肥皂就成不了块儿。“那玩意儿,”泰勒道,“能让我们发财呢。我们可是给那些胶原质付了房租的。”
我说,你应该跟玛拉说一声的。现在她认为是我干的了。
“皂化作用,”泰勒说,“是你制造好肥皂必需的化学反映。鸡的脂肪不成,有太多盐分的也不成。”
“听着,”泰勒道。“我们有份大订单要完成呢。我们该做的就是给玛拉的妈妈送些巧克力或者也许是水果蛋糕。”
我不再觉得这能成了。
长话短说,玛拉查看了冰箱。没错,起先是有场小混战。我试图制止她,她手里的小包掉在地上,在地毡上摔开了,我们俩都开始在那堆白乎乎的玩意上打滑,开始作呕。我从后头拦腰把玛拉抱住,她的黑发抽打着我的脸,她两条胳膊撑在两侧,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不是我干的。
“我母亲!你把她摔得到处都是!”
我们需要造肥皂,我脸压在她耳朵后头说。我们需要把我的裤子洗干净,需要付房租,修煤气管道上的裂缝。不是我干的。
是泰勒。
玛拉尖叫道,“你在讲什么鬼话?”从她的裙子里挣脱出来。我一只手里抓着玛拉印花的印度棉裙子,挣扎着想从溜滑的地上站起来,玛拉穿着衬裤、坡跟鞋和宽松衬衫砰地把冰箱冷冻室的门拽开,里面再也没有什么胶原质信托基金了。
里面只有两节手电筒用的旧电池,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她在哪儿?”
我已经在朝后爬去,我两手溜滑,我的鞋子也在地毡上打滑,我的屁股已经在肮脏的地板上擦出一道干净的轨迹,距离玛拉和冰箱有了一段距离。我把玛拉的裙子举起来,免得我跟她交代原委时直视她的脸。
告诉她事实。
我们拿它,应该是她,玛拉的妈妈,做了肥皂。
“肥皂?”
肥皂。把脂肪煮开。搀上碱液。你就造出了肥皂。
趁玛拉歇斯底里尖叫不已的当口,我把裙子朝她脸上一扔拔腿就逃。又一跤滑倒。且滑且逃。
绕着底层一圈又一圈,玛拉在后头紧追不舍,在每个拐角处都得来个趔趄,推一下窗框借力再跑。溜滑。
沿途在墙纸上的印花上留下一路肮脏的油手印和地板上的尘土。跌倒后一直撞上护壁板,被弹回来,爬起来接着跑。
玛拉尖叫着,“你把我母亲给煮了!”
是泰勒把她母亲给煮了。
玛拉尖叫着,手指甲在我背后挥舞。
是泰勒把她母亲给煮了。
“你把我母亲给煮了!”
大门还开着呢。
我一溜烟跑到大门外头,玛拉在我背后的门口尖叫不已。我的脚在水泥人行道上不再打滑,我于是继续狂奔。一直到我找到泰勒或是泰勒找到了我,我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泰勒和我一人一罐啤酒,在前后座上伸展开来,我占了前座。一直到现在,玛拉都可能还在我们家待着,往墙上摔杂志,尖叫着骂我如何是个卑鄙小人,是个恶魔是个两面三刀的资本主义狗杂种。许多英里的夜将我跟玛拉隔开,这中间有邪恶的昆虫、恶性黑素瘤和吃人血肉的病毒。我眼下待的地方还不坏。
“一个人被闪电击中的时候,”泰勒道,“他的脑袋会烧成一个火球,他衣服上的拉链会自己焊接成一块儿。”
我说,我们算是沉到底了吗,今晚?
泰勒朝后一躺,问,“如果玛丽莲·梦露眼下还活着,她应该在干吗?”
我说,晚安。
那位大明星裹着碎布条从车顶上挂下来,泰勒道,“在挠她的棺材盖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