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那个职员在这个眼睛发红、两颊淌着泪水的女人面前,显得犹豫不决和心境恶劣,这女人还是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好……两个男人都听到人群远远的喧哗声和斗牛场里演奏的音乐声。难道他们整个下午都应该呆在这儿,不去看斗牛吗?……
终于职员想出了一个好计策。
“也许您太太愿意到礼拜堂里去吧?……”
斗牛队的列队行进刚结束。几个人骑了马从通斗场的门里快步回来了。他们是不当值的枪刺手,刚从斗场上退出来,等到另一条雄牛出来的时候再去替换他们的同伴。在钉在墙上的铁环上,按次拴着六匹上了鞍的蹩脚马,准备到斗场上去接替斗死的马。在它们后边,几个马上枪刺手在调练他们的牲畜消遣。马房管理人骑着一匹暴躁不安的母马,他让它满院子奔跑,等它跑倦了,再交给枪刺手。
这些四脚家伙都在吃苍蝇的苦头,踢着,抽动了铁环,仿佛已经嗅到了逼近的危险。
卡尔曼和她的姐夫不得不躲到拱门下边去了,终于,斗牛士的妻子接受了到礼拜堂去的邀请。那是个安全而且平静的地方,在那儿她也许可以做一点对她的丈夫有好处的事情。
她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那神圣的房间里了,因为来看斗牛士们祷告的群众很是拥挤,空气又问又热。卡尔曼把眼睛惊奇地盯着那个陈设贫乏的香案,白鸽圣母面前只点着四支蜡烛,她觉得供物真是太可怜了。
她打开手提包,给那个职员一个杜罗。他可以再给几支蜡烛吗?……那男人为难地搔搔头皮。蜡烛?蜡烛?……在斗牛场附近一带是找不到这东西的。但是他忽然记起一个屠牛手的姊妹们,当她们的兄弟斗牛的时候,是常常带了蜡烛来的。最后点上的差不多总是点不完,这些蜡烛一定藏在礼拜堂里的角落里。找了许久,他找到了。没有蜡烛台;但是那职员是一个机灵的人,他找来了一对空瓶子,把蜡烛放进瓶颈子里,点了起来,放在原有的烛火旁边。
卡尔曼跪了下来,两个男人趁她专心致志祈祷的机会,跑到斗牛场里去,很想看看斗牛的前半场。
卡尔曼独自留在那里,好奇地凝视着火光照红了的满是灰尘的画像。她不熟悉这一位圣母,可是她一定也是和蔼慈祥的,正像在塞维利亚,卡尔曼祷告恳求过那么多次的那位圣母一样。何况,这一位是斗牛士的圣母,当危险逼近,使得那些粗鲁的男子汉不得不诚恳虔敬的时候,这位圣母听过他们的最后瞬间的祷告。就在这同一块地面上,她的丈夫也跪过许多次。单是这个念头就足够使她感到息息相关,怀着宗教的亲密感凝视着这个画像,正像是从婴孩时代就熟悉的圣母一样了。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迅速颤动着,反反复复念祷告词,但是她的思想却仿佛被群众的喧哗声吸引过去,远远地飞向那儿去了。
唉,间歇的火山爆发似的巨响,遥远的海涛似的澎湃声,不时在悲凉的静默中爆发出来!……卡尔曼觉得在想象里可以看到一场看不见的搏斗。她凭着斗牛场喧哗声的各色各样的调子,猜测那场悲剧在斗场里怎样展开。有几次是一阵愤怒的叫喊声,夹着口哨声;有几次是几千个声音合唱般叫喊着听不清楚的话。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狂叫,长久而且尖锐,似乎一直飞到了天上,使她想象到几千张激动得没有了血色的脸,伸长脖子目送着雄牛逼近地追着一个男子猛冲……等到狂喊突然停止,寂静就重新到来。危险是过去了。
有几次是长久的寂静,绝对的寂静,这时候,马房里飞出来的苍蝇的嗡嗡声也可以听到;庞大的斗牛场仿佛是没有人的;仿佛坐在阶梯看台上的一万四千个人是既不动弹也不呼吸的,在这围着墙头的范围内,只有卡尔曼是活的。
突然从这寂静里,腾起了一阵长久而且嘈杂的拍击声,震得像斗牛场所有的砖头在互相碰撞。这是一阵齐发的鼓掌声摇撼了整个场所。在院子里,在礼拜堂旁边,响起了鞭打那些吊着的马的声音,接着是蹄铁声,最后是叫喊声。“轮到谁上场了?”新的马上枪刺手们要上斗场了。
除了这些比较远的声音以外,还听见了更加可怕的近些的声音。这是向旁边房间走来的脚步声,门叽叽轧轧地响着打开了,听到几个人疲乏地喘气,仿佛抬来了什么庞大沉重的东西。
“没关系……只是点浮伤。您没有出血。在斗牛结束以前,您就会重新骑马上场啦。”
一个痛苦得微弱下去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肺的底部发出来似的,又是喘息,又是呻吟,说话的腔调使卡尔曼记起她的本乡。
“呵,孤独圣母!……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好好地诊治呀,医师……唉,我的儿女们呵!”
卡尔曼怕得发抖了。她恐怖地抬起两眼看看圣母。她的鼻子在苍白瘦削的脸上似乎格外轮廓分明了。她感到身体不好,好像要晕倒在地上。这可怜的女人再一次竭力祷告,一心一意虔敬地参拜,不去听墙外送来的清楚得叫人忍受不住的嘈杂声。但是不管她怎么打算,泼水声和人声还是传进她的耳朵里来,一定是医生和护士在鼓励那马上枪刺手。
马上枪刺手用乡下骑者的粗鲁口气在抱怨,同时因为男子的自豪感,又想隐忍他跌伤了的身体的疼痛。
“孤独圣母!……我的儿女们呵!……如果他们的父亲不能再刺雄牛,这批可怜的小东西吃什么呢!
卡尔曼站起身。唉,她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呆在这没有光亮的地方,听着这种痛苦的叫喊,她一定会晕倒在地上了。她需要空气和阳光。仿佛她自己的骨头,也跟那呻吟着的不相识的人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
她走到院子里。到处都是血:血在地上,在水桶旁边,桶里的水也染成红色了。
马上枪刺手们离开了斗场,现在轮到短枪手出场了,骑手们骑着染了血污的马进来,雄牛把这些马撕破了皮肉,划开了肚子,使人恶心的内脏从肚子里挂出来。
枪刺手们下了马,起劲地谈着斗牛的情形。卡尔曼看着牛肉汁魁伟的身体,沉重僵硬地下来,因为帮助他下来的那个“聪明的猴子”不够敏捷,给了他一连串的诅咒。他似乎因为那笨重的铁腿套和几处痛苦的跌伤感到麻木,但是他用手摸摸两肩,一面还是微笑着,露出了马一样的黄牙齿。
“你们都注意到胡安玩得多么精彩吗?”他对围着他的那些人说。“今天大师确实干得十分大胆呢。”
他一看到院子里唯一的女人,立刻就认出来了,他似乎毫不惊奇。
“您来啦,卡尔曼太太!我很高兴在这儿看到您!……”
枪刺手平静地说话,仿佛因为他一生爱喝酒所造成的半睡半醒和天然的愚鲁,全世界就没有东西能够叫他惊异似的。
“您看到胡安吗?”牛肉汁往下说。“他就在雄牛的界尖底下躺着。这个男子干了别人谁也不能于的事儿……去看看他吧,因为他今天真正有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