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责任论
1
“没有发现他们做假账,这才是根本原因啊。”
支行长浅野匡深深地叹息道。半泽直树感觉到了这句话里所包含的微妙含义,但是他没有作声。
这里是大阪市西区,坐落在四桥路和中十央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处的东京中十央银行大阪西支行行长室。即使在被誉为巨型银行一大支柱的东京中十央银行里,大阪西支行也是屈指可数的支行之一。宽敞的房间里面摆放着成套的接待专用办公桌和皮沙发。
沙发上并排坐着融资课长半泽和他的部下中西英治。浅野坐在他们对面的扶手椅上,脸上一副苦恼的表情,交叉着双十腿十。
现在是下午七点半。支行长和副支行长,半泽和中西这四个人聚在一起,是因为融资方西大阪钢铁今天出现了第一次空头支付的情况,他们正在讨论如何回收这笔贷十款。
“说说吧,到底该怎么办,半泽?回收的可能十性十有多少?”
浅野旁边的副支行长江岛浩问道。和曾任人事部代理部长,而且在本部工作了很久的十精十明的浅野相比,一直在支行奋斗的江岛有着魁梧的身材,烫着小卷发,是个名副其实的“武斗派”。据说他刚调过来第一次去拜访客户的时候,差点被保安当成黑道人物挡在了门外,这个传闻看来也并不是空十穴十来风,不过跟外表不符的是,他有着一副尖细的高嗓门儿。
“虽说是回收,这五亿日元可基本上都是‘十裸十贷’啊!”
在银行界的专有词汇中,“十裸十贷”指的是信用贷十款。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担保措施的贷十款——一旦对方破产就会变成坏账,造成严重损失。
半泽接着说道:“到目前为止还没能跟东田社长取得联系。今天早上一发现不足额,就一直在联系他了……”
估计现在更不可能找到他了。这里的不足额指的是对应账户中存入金额不足的情况。
“嘁!”江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半泽意识到,江岛那不耐烦的态度不像是针对卷款跑路的东田,反而更像是针对半泽本人的。
“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对方财务报表作假?真是太不像话了!你身为融资课长,必须要承担责任才行!”
江岛这么说,跟提十供融资时的过程以及发现对方提十供假账的情况可是完全不符的。“首先,连假账都没看出来,这么丢人的事情该怎么向总行汇报啊?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我可是信任你才会批准这次融资的啊!”
“因为相信我才批准融资的?”半泽吃惊地反问道。
“这还用说吗!”
江岛的脸腾地涨得通红,狠狠地盯着半泽。
这家叫西大阪钢铁的公司,半泽本来是有所顾忌的,原本并没有融资给他们的打算。要不是迫于浅野决意贷十款的强硬态度,无奈之下只好听从,半泽一定会拒绝给他们贷十款。
他们最终以紧急融资的方式向总行做了书面请示后,强行获得了总行的批准。
这一切都源于浅野那疯狂的功利心。没能适时制止他那份暴走的功利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半泽也是有责任的。然而,就算这笔贷十款无法收回,最终变成呆账,也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半泽一个人的头上,这种说辞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这难道不就是“功劳都是自己的,过失都是部下的”的典型案例吗?
“还有呢,债权凭证都齐全吧?”江岛不顾一切地继续追问。
“这些我都确认过了。”
所谓凭证,除了贷十款主合同之外,也就只有金钱消费借贷合同和东田社长个人的保证书各一张而已。
江岛恶狠狠地盯着桌上摊开的企业和社长个人资产负债表,那眼神仿佛能在纸上挖出个洞来。他似乎想从中找出能作为担保的不动产之类的资产。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有可冻结的存款吗?”
“没有。在我行的存款已经全部和融资相抵销了。但总十共十也不过二百万日元左右。虽然他们在关西城市银行也有存款,不过估计也已经和那边的贷十款相抵了。”
“他家的房子也作为担保让关西城市银行查封了吗?他们的损失额度才三亿日元,比我们少啊!难道堂堂的企业法定代表人就这么点资产吗?他就没有别墅之类能作为担保的不动产吗?”
“听说没有。”
江岛不可置信地挑十起眉十毛十:“那他老婆的十娘十家呢?”
半泽不由得叹了口气。破产社长的老婆十娘十家,跟融资没有任何关系。江岛简直就是一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算强抢豪夺也要收回贷十款的架势。
“如果找到社长本人的话,也许可以试一试,但他个人负债总额也相当高,我估计会很困难。”
半泽那冷静的语气,更让江岛怒从心头起。
“什么叫‘估计’!这都是你认为的?你到底有没有责任感!就是你这种态度,才让人占了便宜的吧!再说,发现假账的时候立即就讨论债权回收对策的话,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了吧!”
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岛的脸。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吗?
别说讨论债权回收的策略,刚刚发现有做假账的情况,半泽就立刻连续数日登门与西大阪钢铁和东田社长交涉。
但是,面对拿着财务分析结果来追究假账问题的半泽,东田社长只是东拉西扯地一味逃避话题。等意识到顾左右而言他是抵赖不过去的时候,东田干脆使出假装不在、闭门不见等手段。结果直到最后,半泽也没有找到机会质问他债务重组的具体方案,这才是事情真正的经过。关于这件事,他明明已经巨细无遗地以备忘录的形式向浅野和江岛都汇报过。
事到如今反而被江岛质问。
“然后呢?这样下去的话,我们银行的四亿九千八百万贷十款就收不回来了。”
支行长面沉似水地冷冷盯着半泽总结好的授信拨备表,转而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接着说道。
“看来是要变成这么个情况了。接下来,大概只能等着处置以后的破产财产分配了。”
“还能指望得上什么分配吗?”江岛立刻说道。
破产财产,是指处置破产企业全部资产之后清偿债权人的资金。如果持有十亿负债的企业破产了,资产拍卖之后或许能剩下三亿左右。然后以这部分变现资金按比例向债权人清偿,这就是破产财产分配。当然,这是不可能全额清偿的。
“太不像话了,半泽课长。”
浅野支行长说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这样一句指责。半泽强忍住没有说话,因为对方的表情里已经充满了对他的冷淡和憎恶。
2
在大阪市中心的西侧和大阪湾之间有一条呈扇形的区域,就是钢铁批十发商一条街。东京中十央银行大阪西支行,正好位于扇十柄十部位。
被誉为巨型银行支柱之一的东京中十央银行,总行位于东京,在关西有大约五十家支行。其中,大阪西支行与大阪总部、梅田、船场并列为四大支行,也就是说,具有核心经营单位的地位。
浅野是在人事升迁道路上久经历练的十精十英银行职员,来到支行时恰恰是他入行的第十十八年。如果能够在支行长的职位上发挥经验,并且有良好表现的话,离高级管理层的位置就不远了,因此他工作起来格外卖力。当然,众所周知,东京中十央银行也是合并而来的银行,所以与职位相比,职员就太多了,正所谓僧多粥少。资历相对较浅的年轻人中,原本出身于一流大学的毕业生早已顺理成章地登上课长的位子,但这同样意味着,对于一帆风顺地度过银行职员生涯的浅野来说,晋升部长的道路比年轻一辈更加狭窄。
机会稀缺,转瞬即逝。如果没有把握住时机的话,运气好也不过就是在支行长的位置上平调,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要面临被派遣到关联企业的命运了。
对于浅野这种,在同期入职的平辈中一直是佼佼者、迅速登上高级十精十英地位的野心勃勃且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在进一步出人头地的道路上如果出现什么闪失,那绝对是不可忍受的屈辱。
浅野被任命为大阪西支行的行长是在去年六月。半泽接到命令从总行审查部调任此处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但是,浅野去年的业绩并没有一鸣惊人。最后,以“全身心投入为业绩差的前任支行长擦屁十股”为由,结束了雷声大雨点小的一个财年。
当时,浅野把系长以上级别的管理层员工召集起来喝酒时,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今年是没戏了,明年再赌一把吧”。
正是浅野,在今年二月的时候,搭上了位于大阪钢铁企业林立的立卖堀地区、年营业额五十亿日元的中坚企业西大阪钢铁公司,并开始与之拓展业务。显然,这家企业是他“来年赌一把”的绝佳目标。
半泽在业务科新客户发展小组担任外勤的时候,在资料上见到过西大阪钢铁公司的名字,所以也知道这家企业。
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家优秀企业,银行把西大阪钢铁公司作为积极开拓的主要业务对象,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坚攻不破。然而就在大家都一致对这家企业表示放弃的时候,在某天的会议上,浅野突然一语惊人——“昨天,我跟西大阪钢铁的社长见过面了。”不仅半泽,新客户发展小组的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您见到他们的社长了?”
“他终于肯见您了吗?”业务课长角田周不可思议地问,“我们曾多次登门拜访,连一面都没见到。”
“是嘛。我看也没那么困难嘛。”浅野得意地说道,“听说他们正好需要一些资金。”在场的人更加震惊了,因为初次见面就能谈到如此深入的地步,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说会派业务代表前去洽谈的。半泽课长,你能去跟对方社长把这件事落实一下吗?这次的业务代表嘛……”
他环视了一圈坐在会议桌边的年轻人,说道:“也该让中西去锻炼一下了。”
中西是刚刚入行第二个年头的年轻人,迄今为止,他一直按照前辈们的吩咐,做些维护既存客户的跑十腿十工作。
“我觉得这对他来说还太早吧。”
瞥了一眼脸十色十发青的中西,半泽委婉地拒绝道。但是,浅野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哪有这回事。要学十习十当然不能总去什么小企业,就要到那样的大企业去才能得到真正的锻炼。这第一次就请半泽课长带着他一起去拜访洽谈吧。就这么定了,交给你们了哦。”
浅野就是这样一个人,个十性十相当顽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轻易改变。半泽没办法,只好接受了。
* * *
第二天早上,中西开着公务车载着半泽,一起去了西大阪钢铁公司。
他们在前台出示了银行的名片,然而对方连句“欢迎”或者“请稍候”这样的话都没说,直接就把二人带到了接待室。虽然本来也没指望亮出银行的招牌就会被奉为座上宾,但看起来这家企业对来访客人的态度既不殷勤也不友好。
公司里面完全感受不到什么积极向上的气氛,给人一种缺乏紧张感、散漫的印象。有的人一边十抽十烟一边聊天,电话响了也没人接,任由电话铃声在耳边聒噪地响个不停。当然,面对来访的半泽二人,别说走过来打招呼了,甚至都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
实在看不下去啊,半泽心想。
所谓公司,终归是人的集合,看了员工的状态,就能大致想象出这家公司是什么样子了。
虽然已经提前预约过,但是他们仍然在接待室里等了十分钟左右。
终于,社长东田姗姗来迟。他是一个个子不高但体格魁梧的男人,走进房间就一屁十股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十腿十,还没开口说话,先往面前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然后保持着那副架势,不耐烦地说:“今天想怎么着啊,你们银行?”
“听说您有融资需求,所以我们特地前来拜访。”
“融资?有这回事吗?”
“是昨天从敝行浅野支行长那里听说的。在下是此事的负责人。”
半泽一边说着“请多指教”一边把名片递了过去。中西也跟在他后面递出名片。然而,东田仅仅瞥了一眼两张名片,就撕成四片扔进了垃圾桶。
“银行的名片我这儿有一大堆。整天跑到我这里来拉生意,你们烦不烦啊。不过我们只和关西城市银行一家合作。”
他那张堆满肥肉的正方形脸不怀好意地扭曲着,带着一丝嘲讽的笑。
这个浑蛋!坐在半泽旁边的中西气得浑身发十抖。
“昨天,我行的浅野支行长曾说起贵公司打算融资的事情。”
听浅野当时的语气,好像借款势在必行,非常紧迫似的。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啊。
“啊,我们是需要补充点流动资金。不过我可没说一定要从你们银行借。其他银行都是派客户经理来的,你们银行却是支行长亲自上门,找过我好几次。我们财务科长建议我偶尔也见上一面,所以就见了个面而已。你们那个支行长,是不是理解错了啊?”
一旁气得发十抖的中西听了这话哑口无言地抬起头。半泽也有同感——这也落差太大了吧?
东田真是一个难缠的人物。他坚毅的额头下一双眼睛十精十光四射,强大的气场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半泽询问道:
“如果方便的话,能够告诉我贵公司的流动资金需求大概有多少吗?”
“嗯?”
东田一脸的不耐烦,从桌上的雪茄盒里取出一根雪茄点燃。
“哼,这个嘛,估计有个两三亿也差不多了吧。”
“可否容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如果按支行长的意思的话,他本应该说“可否从我行融资”,但毕竟还没经过授信审批。没有授信审批就做出“提十供贷十款”的承诺,属于“预定贷十款”行为。预定贷十款是银行融资的大禁忌。
不出所料,东田大笑起来,说道:“商量?什么?”
* * *
“为什么没有谈成?”
半泽一回到支行就被浅野狠狠地斥责了一通。
“不是连资金需求额度都打听到了吗,怎么就这样回来了?”
虽然想说点什么,半泽却无法说出口。突兀地提出交涉谈判,对方立刻给了一个下马威,这倒也没什么,但是从另一角度看,东田这个人却总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奇怪感觉。
半泽并不是因为名片被撕毁而耿耿于怀,冷静地分析一下此行的过程,有很多让他感到蹊跷的地方。
首先,就是支行长浅野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东田这件事。
东田说,是因为财务经理提出让他见银行的人,所以他才见的。可是,从他撕掉融资负责人的名片这一举动来看,跟所谓支行长访问多次终于得到认可的情况并不相符。
其次,东田随口说出融资所需的金额,这一点也让人在意。
通常情况下,在银行发展新客户的时候,如果对方无意交易,即使面谈也不会轻易把期待的金额说出来。半泽只说了句考虑一下,东田却大笑起来,或许他心里预设的回答是“请交给我们吧”,简直是等着银行求他们借款似的。
莫非,东田其实是一心期待着获得融资的吧?
虽然摆出不可一世的态度,却偏偏跟从来没打过交道的东京中十央银行的人会面,如果真的不想融资的话,趁早拒绝就好了,又何必要见半泽他们呢?说不定是因为某些原因,从关西城市银行那边融资困难才会如此吧?
为了查明其中的原因,就必须拿到西大阪钢铁公司的财务报表,但是,半泽刚提出“为审批授信,能不能请您给我们一份财务报表的复印件”,东田就爆发了:“哪来的那么多啰唆事儿!”
“算了算了,把这项工作交给你就是个错误。明日我亲自去一趟。帮我和社长预约一下会面时间。”
浅野的话里掩饰不住对半泽的厌恶,中西听了慌忙跑去打电话。回去工作的半泽听到中西向浅野汇报说约好了上午十点时,他的疑虑越来越重了。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东田一边对东京中十央银行百般刁难,却又不断给他们继续接触的机会,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但是,现在跟浅野说这些毫无用处,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已经被眼前这唾手可得的业绩晃花了眼,浅野的脑袋里早就只有经营绩效表彰了。西大阪钢铁这家企业,在浅野的头脑中已经变成了实际业绩了。
第二天,浅野带着中西,又一次驱车前往西大阪钢铁公司。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总算把这件事搞定了。”浅野一进门就说道,“金额五个亿,借款期限五年,固定利率,无担保,全额信用贷十款。立刻提出贷十款审批申请书。”
桌面上,堆满了包括过去三个财年财务报表在十内十的各种财务资料。
“太棒啦,中西!你可要好好感谢一下支行长啊!”
在一旁的江岛听完浅野的说明后,马上冲着坐在办公区尽头的中西喊道。银行这种地方采取的是类似学徒制的体制,凡事都讲究论资排辈,连座位的顺序都非常官僚。因此中西坐在办公区的最末席,听到这话他赶紧在格子间边上点头致意。
可是,接下来浅野的话却让中西的脸紧绷了起来。
“中西,明天早上之前把报告做好交给我。”
半泽也吃地抬起头来,“明天?我觉得有点困难啊,因为还要做财务分析。”
中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了看这三年的财务报表沉默不语,他的脸上写满了没有信心。
浅野又对中西说:“就是要趁着社长改主意之前紧急提出授信申请呀。你已经不是新员工了哦。凭自己的能力好好做,明天早上之前做完给半泽课长看看,然后交到我这儿。没问题的话我立刻批准。”
浅野以特有的“独十裁”语气说完这些话,就起身去了洗手间。
“你可以吗?”
面对半泽的询问,中西答不上话来。
“财务分析要靠人工了吧。”
“看来只能这样了。”
现在银行的计算机系统很先进了,可以把客户提十供的全部财务报表交给专职部门,通过计算机进行统一分析处理。
把各个公司格式各异的报表整理成统一形式,运用预测表、现金流量表以及各项经营指标会自动算出资金来,然后以此作为信用评级的依据。
虽然不是不能做,但这项工作全部通过人工作业完成的话,负担还是相当重的。对自入行以来一直十习十惯自动化作业流程的中西来说,确实有点勉为其难。
“总之,把下午的预定安排都取消掉,专心写申请书吧。”
中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表情有些十抽十搐。
* * *
第二天早上,半泽八点刚过就到了公司,打开电脑就看到,西大阪钢铁公司的贷十款审批申请书已经录入了贷十款审核系统。
“课长,拜托了。”
中西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打印出来的申请书交到半泽手上。他大概熬了一整个通宵,眼睛布满血丝,一脸疲惫的神情。
“辛苦你了,我马上就看。”
终于赶上了!——中西的脸上浮现出了安心的微笑,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了。
半泽用大概十分钟的时间把各项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最后看了看财务分析的结果。
毕竟是新人做出来的,还不成熟,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整体分析还是过于理论化和乐观了。半泽正想接着核算一下数字,却听到江岛在叫着“开会了”。半泽只得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到支行长室围着浅野开联络会。紧接着是支行晨会、融资课的小组会,都结束之后半泽回到自己座位,这才发现又出事了。
浅野已经批准了西大阪钢铁的融资申请书,而且已经通过线上系统发送到总行融资部了。
半泽慌了。
“支行长,这份申请书我还没仔细审核呢。”
浅野不满地瞪着他:“我不是说了一早就要的嘛!你太慢了!”
江岛也在旁边帮腔:“你呀,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浅野支行长的话?中西都连夜赶着做出申请书来了,你倒从从容容地这么晚才来上班,现在还好意思说什么没来得及看?”
“我想联系融资部请他们暂时把申请退回来。”半泽解释道。他不想把自己不放心的申请提交给总行。
“这可是紧急申请。没工夫陪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课长十浪十费时间。”浅野斩钉截铁地说道。
半泽刚想再反驳,浅野已经摆出一副“不想听”的表情转身走了。
3
正如中西在融资书面申请书中提出来的一样,尽管资历尚浅,西大阪钢铁也算是特殊钢领域里小有名气的制造厂商,作为客户发展一下也不算差。只是不算差而已——
“一上来就是五亿,还是十裸十贷……”
说的一点都不错,半泽一边心里这样想着,一边还是尽力和面带难十色十的融资部负责人川原敏夫调查员交涉,以“战略项目”为由,竭力促成额度审批。半泽再怎么不情愿,浅野早有死命令在先,无论如何也要让审批通过。
而令浅野心烦意乱的其实另有原因。
此事不仅仅关系到支行业绩,而且还涉及东京中十央银行的整体业绩,尽管他们能获取对公存款,但中小企业融资贷十款总额却在持续减少。就在前不久,金融厅向他们发出了业务改善的命令。从总行开始,全行上下都发起了增加融资额的突击任务,但大阪西支行所面对的客户以钢铁批十发类企业为主,从中找出一家有潜力的贷十款客户谈何容易。对于那些已经有过业务往来的既存客户,业绩稳定的企业早就已经贷过款了,其他一直未曾合作过的企业,要么是万年赤字,要么就是存在着各种问题的中小型企业。
可是光对这种经济环境长吁短叹也不起任何作用。追加融资额度的目标是否达成,关系到业绩考核中能不能获得表彰。能否完成这笔五亿日元的融资,结果可大不相同。
“怎么样,川原那边怎么说?”
结束了与川原数次的讨论后,半泽叹了口气,刚把电话放下,耳边就响起浅野的声音。
“关于担保,因为是初次合作可以放宽条件,不过他说应该适当减少融资总额。”
“胡说八道!”
浅野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翻着白眼抬头看向半泽说:“这个项目要是拿不下来,可是你这融资课长的失职啊。”
他这是在暗示,自己曾经担任过人事部副部长的职务。
实际上,浅野现在在人事部里也还是很有话语权的,自他上任以来已经促成好几个人荣升了,这是他时常拿来炫耀的事。
既然能让人荣升,也就意味着同样能让人降调。和公务十员一样,人事升迁是银行职员最重视的事情。
半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默不作声。
卑鄙!
半泽虽然这样想着,却仍然认为有必要说服川原。就这样,西大阪钢铁公司的融资申请在提出三天后获得全额批准。
这是接近银行财年的尾声——二月中旬的事情。
4
看看经济报纸。
一家银行就累积了好几兆日元的不十良债权,对于这样的新闻,半泽早已司空见惯,这种新闻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新的冲击。
不仅半泽,东京中十央银行的职员也好,其他银行的职员也好,哪怕是跟银行毫无关系、完全不了解银行十内十幕的普通国民,如今都不会对这种事感到震惊,更不会发出感慨了。
“不十良债权有几兆日元?那又如何呢?”
不过如此。
诚然,一开始大家都忐忑不安,担心银行倒闭了怎么办。
会不会被迫提前偿还清住宅贷十款啊?存款会不会打水漂了?诸如此类的问题的确会让人们忧心忡忡。
不过,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实际上存款基本都有保险。当初政十府采取了激进的改革措施实施存款保险制度,其成效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显现出来。
另外,住房贷十款对银行来说是优质资产,即使贷十款行破产,也一定会有其他银行接手——大家慢慢理解了这种逻辑。
实际上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如果大型银行破产的话,当然不能说对国民生活丝毫没有影响,但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大家对此事也就慢慢地漠不关心了。
北海道就是一个例子。作为都市银行支柱之一的北海道拓殖银行倒闭时,大家都说地方经济一定会停滞不前,真的是这样吗?实际上当地经济确实停滞了,不过这跟银行破产并没有什么关系,不如说是日本经济整体不景气所导致的。所以,必须动用公十共十资金来保护银行这一逻辑根本行不通,难怪所有人都会对这一举措表示质疑。
“北拓”破产之后,的确会有一些经营者融资困难。可这不仅仅是北海道一个地方的问题,如今整个日本到处不都有同样的状况发生吗?要说北海道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没有了银行,信用金库的生意反而更好做了。
日本债券信用银行破产之后,日本长期信用银行也岌岌可危,可那又怎么样?太十陽十依然照常一样升起。这些银行本就是该倒闭的,不正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理所当然的优胜劣汰吗?
* * *
半泽进入东京中十央银行的前身——产业中十央银行,是1988年的事情,彼时正值泡沫经济的顶峰。
那时候,都市银行是学生求职大战中最受欢迎的地方。银行竟然也会倒闭,在那个时代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业绩良好的银行相继收购美国银行,大肆推进全球化战略。与此同时,日本国十内十的地价疯涨,股市欣欣向荣,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以信用创造为杠杆,无序融资狂潮的序幕就此拉开,带着不赚钱也要放贷十款的冲动,金融机构的放贷竞争在这一时期达到了白热化。
从那之后的十几年间,银行却开始走下坡路,渐渐走向了衰败的窘境。
虽然总行早已是巨额不十良债权缠身,可作为一家小小的支行竟然也有五亿日元的不十良债权,这绝非小数目。
而且,融资之后不过半年,竟然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进入破产阶段,这实在令人侧目。
给西大阪钢铁公司的五亿日元融资是在二月最后一周开始实施的,银行将五亿资金汇入了该公司的账户。
西大阪钢铁将贷十款提走的同时,就有同等金额的资金存入刚刚开通的存款账户。
然后没过多久,这笔钱又汇入了只剩一些结算资金的关西城市银行的账户中,东京中十央银行的账户中几乎没有了余额。
“课长,您现在方便吗?”
中西站在半泽的办公桌前,拿着西大阪钢铁的财务报表,说他发现了一些蹊跷的地方。那是贷十款发放之后四个月——六月下旬的事情。
正值十陰十霾的梅雨季节,似有若无的牛十毛十细雨蒙蒙地浸十润着位于中十央大街的支行大楼的玻璃窗。
通常,企业的年终决算报告都是在纳税期限十内十,即两个月后完成并发布。所以西大阪钢铁公司的结算月就是六月份了。
中西拿着刚刚取得的最新一期决算报告,被上面记载的赤字吓坏了,立即跑来向课长报告。
“赤字?”
半泽怀疑自己的耳朵。西大阪钢铁提交的资料上明明写着上一期结算有一亿日元左右的盈利。这个落差也太大了吧?!
“原因呢?”
他夺过中西手中的报表迅速浏览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得可怜的营业额,他敲着计算器一算,竟然比上一期减少了百分之三十,亏损四千万日元。
半泽顿时气血上头,脱口而出:
“喂,开什么玩笑?!”
那口气像极了在训斥中西,吓得中西赶紧低下了头。
“问过什么原因了吗?”
“他们说,因为经济不景气导致销十售额减少。”
“是东田社长这样说的吗?”
“不是,是波野课长。我没见到社长本人。”
半泽猛然想起那个獐头鼠目的瘦弱男人,这也是独十裁企业里常有的现象,那个财务课长看上去就一副靠不住的样子。
“有没有试算表?”
当时为了能够获得融资批准,浅野取得了相应的书面资料。由于融资洽谈时距离上一个财年的决算期已经过去了十个月,除了连续三年的决算报告之外,浅野应该还要求对方提十供了试算表——也就是业绩速报。
“果然不对劲。”
半泽盯着从西大阪钢铁的项目资料中十抽十出来的试算表说。
“从二月的试算表来看,应该会有八千万日元盈利,这样的企业怎么可能在四月份的实际决算中一下子出现四千万日元的亏损?”
“这个……”
中西有点不知所措。
半泽当即给波野课长打电话:“感谢您提十供的决算报告。不过,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一下。”
“啊,好、好的。只要我知道的话。”
电话那端波野的声音明显狼狈起来,或许他已经预感到了迟早会被半泽找上门来。
“我行收到的财务报表显示,贵公司本期有业绩亏损。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按照社长之前的说法,应该有一亿日元左右的盈利才对吧?”
“真的非常抱歉。毕竟我们是材料行业,现在很不景气呀。”
“不景气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但是话说回来,当初是怎么预测出来的盈利的?”
“销十售额一直在减少……”
半泽打断了波野的话。
“截止到二月的报告,销十售额不是已经达到四十五亿日元左右了吗,平均下来每月应该是四亿五千万日元吧。为什么在这次结算中营业额却只有四十七亿日元,也就是说两个月里仅仅增加了两亿日元,这是怎么回事,您能解释一下吗?”
“啊?二月份有四十五亿日元……吗?”
波野也愣住了。
“贵公司提十供的试算表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呢。”
“请您稍等。”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应该是波野在狂翻报告吧。半泽就这样等了足有一分钟,波野却只说了一句“我回头再联系您”,就挂断电话。
“中西,把最开始拿到的近三年的财务报表拿给我看一下。”
一直愣在一旁的中西,听到这话立刻慌忙从项目档案中找出资料。
“这个是你亲自复印的吗?我记得支行长上门的时候你也是一起去的吧?”
半泽用指尖在税务申报复印件上咚咚地敲着。中西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一直是支行长主导谈判,我们要求他们提十供财务报表时,对方早就准备好了这个。”
“你见到原件了吗?”
“啊?”
“我是说,这份复印件的原件你看过吗?”
中西有个十习十惯,一紧张瞳孔就收缩得像两个点,孤零零地定在眼眶中十央。
“没,我没见过原件。”
半泽叹了口气。再问中西也没用了,现阶段要不要向浅野报告呢?半泽考虑了一下——不行,还不能报告,必须等自己掌握了确切的情况之后,才能进一步斡旋。
“算了,这个我借用一下。”
中西递上西大阪钢铁近三年的决算报告,一脸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半泽看着他的背影,表情凝重。
5
“你说做假账?”
第二天,面对半泽提交的财务分析结果,浅野露出一副难以掩饰的厌恶表情,他的心情一看便知——真是最坏的结果。即使“家臣”忠言逆耳再三劝谏,浅野仍然像一个听不进话的专制君主一样,让他大为恼火的对象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坏消息的报告者。
半泽指出西大阪钢铁各项财务报表中,大致存在以下这些问题:
首先,对方提交的财务报表中的应收账款和往来票据、应付账款等这些会计科目所记录的数字不符,缺乏合理的解释;其次,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通过存货估值调整虚增利润;与此相关的,税务申报表的副本复印件有可能是伪造的。此外,截至今年二月的试算表上,所谓的销十售额显然是仿造的。最后一点已经向该公司的财务课长波野询问过了,但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今天我也去拜访了他们公司,如果课长还不回答的话,只怕我们的猜测就是事实了。”
“财务报表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刹那间,浅野爆发了,手里拿着的铅笔狠狠地戳到半泽提交的报告上。然后他抱起双臂,气呼十呼地抬头看向半泽。
“这些问题都应该在授信审批之前发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如果当时对以前的决算报告进行详细审查,或许能够发现,但那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这次是拿到新的财务报表后才发现的。”
“这都是借口啊,半泽课长!”在一旁听着的江岛尖锐地插话道,“当时你要是仔细看过的话就应该能发现疑点。”
半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时候着急立功,拼命地催,连十分钟时间都等不得,就不管不顾地提交申请书的人,到底是谁啊?——半泽差点儿脱口而出。为了一己之私,连授信判断的正常流程都省略了,事后却只会推卸责任,这太荒谬了。
紧接着江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转向浅野。
“现在怎么办呢,支行长?”
浅野仍然抱着双臂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句:“贷出的五亿日元怎么样了?”
“已经被转走了。”
“什么时候?”
还指望能有什么余额吗?半泽一边想着一边答道:“我记得是钱款到账后一周左右吧。”
“你跟我汇报过吗?”
“我应该已经向您汇报过了。”
半泽反驳道。银行里有列出存款余额有变动的公司客户清单的管理表。每天早上,浅野也会在线浏览相关文件。如果清单上有较大的变化却被看漏了,那就是浅野的失误了。当然,存款余额足足减少了五亿日元,即使分批分时提走,也一定会出现在清单的前几位。
“我没印象了,”浅野却这么说,“这么重要的事,要是资金轻易地流十出去了,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他接着继续推脱责任。
“总之呢,现在你应该赶快去西大阪钢铁公司确认一下你所说的是否属实。如果确实存在做假账的问题,就立刻回收五亿日元贷十款。这可不是小事,知道了吗!”
当然不是小事,这还用浅野说!
半泽马上给西大阪钢铁公司致电询问,得到的答复是东田社长出差了,只有波野替他接电话,半泽要求他赶快给出解释,可是波野却以“我现在很忙,等明天吧”这样的理由搪塞。
“不行,此事刻不容缓。这件事对贵公司非常重要,请您务必十抽十出时间来。无论多晚我们都会去拜访的。”
在半泽的反复追问之下终于约好了时间,他立刻冲下楼梯,朝着公务车所在的地下停车场飞奔而去。
* * *
在西大阪钢铁公司的接待室里,能够听到旁边的工厂传来的敲打声。西大阪钢铁公司除了位于大阪西区的工厂以外,在东大阪市区里还拥有总面积三千坪的第二工厂。根据资料显示,第二工厂是从五年前开始投入使用的。据说是因为重点客户新日本特殊钢的订单增多,所以专门投入十亿日元巨资建设了这家高新工厂。
“请您尽量简短一些,半泽课长。”
尽管房间里空调开得很冷,波野的额头上却不断冒出大颗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十拭。
“首先,关于我昨天问您的那件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销十售额大幅度减少?”
波野的视线飘忽不定,投向半泽背后的墙壁。半晌才收回视线看着半泽,脸上浮现尴尬僵硬的笑容,又一次拿起手帕去擦十拭额头。
“真对不起啊!昨天实在太忙了,还没顾上看呢,等我调查一下再告诉您好吧。”
“那我自己来调查好了,请把会计总账给我看看,我要核算一下。”
半泽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计算器放在带来的资料上。波野的脸不由得十抽十搐了几下,笑容不自然地扭曲着。
“不不,怎么好意思劳烦您呢,还是我们自己核算吧。”
“您听好了,波野课长。”半泽向前探了探身十子,凝视着波野那张战战兢兢的脸,“您可能没把这当回事儿,但这可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波野没有回答,只是喉结上下滚十动了几下。
“我就直说了吧,贵公司提十供给我们的试算表是假账吧?本来就已经有赤字了,为了掩盖实情而动了手脚是不是?如果情况属实,请您立刻明确地告诉我。”
“不不,那是……”波野动摇了,“那事儿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啊。”
“您怎么能说不清楚呢?填报试算表应该是财务课的责任。连您都不清楚,这不是很奇怪吗!”
“您说的没错,不过融资的事情,都是社长和税务师商量的……”
“那么发十票是由谁来管理的?”半泽没等波野说完就继续追问道。
“什么?”
“发十票总应该是财务课整理归档的吧?”
“是,这确实是……”
“那么,请把支付企业税的发十票和凭证给我看看,我要和之前贵公司给我们的复印件对照一下。”
波野一下子张口结舌:“这个,税务相关的发十票和凭证都在税务师事务所那边。所以……”
税务申报表的首页上明明白白地记载着西大阪钢铁公司顾问税务师事务所的名称和电话。
“那么,能请您现在就给税务师事务所打个电话吗?”
“稍、稍等一下。”
半泽瞥了一眼慌慌张张的波野,“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吧,课长。这分明就是财务造假。”
波野低着头,没有作声。
“是东田社长不让你说的吧?”
波野额头上的一根青筋跳了一下,但还是继续保持着沉默。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半泽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已经足以构成证据了,波野课长您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半泽像得出结论一样说出自己的想法。
过了一阵儿,波野开口了,半泽从他嘴里零零碎碎地挖到了关于西大阪钢铁的经营情况。
“实际上,我们的主要客户新日本特殊钢的订单大幅减少……”
五年前建设起来的高新第二工厂,原本就是最大的错误。当时东田感觉到新日本特殊钢那方面会要求增产,为了一举振兴在亚洲金融危机中元气大伤、面临裁员的企业,投入巨资建设了新工厂,结果由于新日本特殊钢单方面的原因使增产计划付诸东流,美好愿景化为泡影。
只凭一句不切实际的口头承诺就铤而走险,赌上了所有,本身就是大错特错了。公司因此背上了巨额的债务,被沉重的还款负担和利息支出所拖累,公司资金链恶化,资金调拨困难,再加上在经济低迷环境下,常规的订单也在渐渐减少,经营业绩一落千丈。
西大阪钢铁公司本来坚持只跟关西城市银行一家合作。
但也正因为只有一家资金往来的银行,因此一旦还款出现延滞,就没有其他资金来源了。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财务部门按照东田的指示做了两套账目。随着赤字的不断扩大,需要靠假账来掩饰的数字越来越大,早就不能只用调整库存估值等单纯的粉饰手段,还需要捏造虚增销十售额、大幅调整人员支出等固定资本等方式。最后,用波野的话说就是硬生生造出一幅“举世无双”企业的幻象。
半泽听了他这一席话,问道:“那么,真实的销十售额究竟是什么情况?”
波野仿佛瞬间衰老了很多,勉强挺十起沉重的腰,离开了座位。过了一会儿,他拿着装有公司财务资料的纸箱子回来了。
“都在这里了。”
半泽翻开资料,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这么糟糕了吗?”
赤字何止四千万日元,已经远远超过了两亿日元。被过于沉重的债务拖垮的销十售额,简直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晚期患者。
“非常抱歉。”
波野深深地低下了头,对半泽说道。
“这已经构成犯罪了,波野课长。再说……”
半泽注意到另一个问题,假账的规模不仅仅是他看到的这些,“这样一来的话,日常的资金周转难道没问题吗?”
波野放在两膝上的拳头微微颤十抖着,因为巨额资金造假被发现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只是用求助的眼神抬头看着半泽不说话。
“如果没有我们银行提十供的贷十款,不是就无法周转了吗?今后的资金打算怎么办呢?”
“听社长说,很快就能接到一笔大订单了。”
“哪里来的大订单?”
“我只听说是初次合作的公司,具体我也不是很……这件事,您觉得是真的吗?”
你肯定也不相信吧……你也在怀疑东田的话,不是吗?都到了这个地步,东田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半泽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果然,波野只是愁眉苦脸地保持着沉默。
果不其然,这家由东田满创立的公司,完全处于社长的支配之下,就连波野这个财务课长也不知道任何关键信息。
“我先回银行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回去后会好好研究的。”
半泽突然以严厉的语气强调,“根据情况,如果银行决定回收贷十款,一定会执行到底,还请贵公司做好准备,予以配合。”
“怎么能……”
波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被半泽拦住了:“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请东田社长立刻到我行来说明情况。这句话请波野课长务必转达,可以吧?”
“我知道了。”
波野为难地答应着,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十拉着脑袋。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半泽没有丝毫同情。实际上半泽早就被他们拙劣的掩饰手法气得够呛,如果可以的话恨不得把他一脚踹飞。然而终归没必要跟这种末流小角十色十一般见识,更重要的是东田。想起东田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半泽的十内十心翻江倒海,气得肺都快炸了。
然而,等到下午,东田那边都没有一点儿消息。
“他居然不当回事。”
还是说他已经逃跑了?
西大阪钢铁公司的授信档案里留有社长的手机号,打过去就转到了语音信箱。半泽给他留言后就一直等待回音,然而直到傍晚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看来他是故意逃避啊。
半泽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又给波野打了电话。
“我一直想和东田社长取得联络,怎么都联系不上。”
“啊,是吗?我跟他说过让他联系您的。请稍等,我把电话转过去。”
“他已经回公司了吗?”
“是、是的。”
不等半泽说话,话筒里已经传来了钢琴曲《梦幻曲》的音乐声,半泽的怒火沸腾了。
他摔下电话,从座位上站起来。
“您去哪儿?”副课长垣十内十努问他。
“西大阪钢铁!”他说罢,就冲了出去。
* * *
当他出现在西大阪钢铁公司前台的时候,坐在财务课座位上的波野吃了一惊。
“我要见社长!”
波野走了出来,眼神游十移,不敢直视半泽,手十摸十着稀疏的头发,“哎呀”了一声。
“社长吗……”
波野脸十色十铁青地瞟了一眼背后的社长室,犹豫了半天,终于说了句“请稍等”,转身走进了社长办公室,但马上又回来了。
“很抱歉,您来得太突然了,社长说他现在不方便见您……”波野一脸苦恼。
“有客人?”
“没有没有。”波野摇了摇头。
“那就不好意思了。”
“啊!等、等等……”
波野说着就想要阻止半泽,半泽没理会他,径直走向社长室,门也没敲直接就推门而入。
“您在啊。”
东田抬起头不由得变了脸十色十。波野慌忙追了过来,在门口不知所措。
“滚出去!”
东田唾沫飞十溅,“谁允许你进来的!你这是非法闯入,我可要报十警十了!”
“别担心,我很快就走。”半泽和桌子对面的东田对峙着,“请立刻归还之前我行所提十供的贷十款!”
“什么?”
“我说请您返还那笔贷十款。要是需要手续的话,我行可以立刻把还款通知函寄过来。”
“胡说八道!你们银行也太不讲理了,凭什么剥夺我们贷十款期限的利益?”
“社长!”
半泽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说道:“给一个弄虚作假的企业赋予期限利益,银行还没傻到那种地步。请您不要把人看扁了!”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
“请给我开一张支票!”半泽说,“金额五亿,备注用于还款,拿到手我立刻离开。”
“哼,想要支票的话我倒可以开给你,有本事你就收款去呀。”东田冷笑一声,“我公司在你们银行的账户上一分钱存款都没有,反正开了也是空头支票。银行收取空头支票拿去还款,到时候你就是个大笑料了。哈哈,真有意思啊,要不咱们试试看?”
“知道逃不过去就理直气壮地耍赖吗?社长,您的做法堪比黑社会流十氓了。”
半泽本来就是直言不讳的十性十格,此时更是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东田的无赖嘴脸。
“你说谁要逃跑?”
“如果您不是要逃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向我们说明情况呢?”
“怎么可能逃跑呢?你净说些没影儿的事,我可不想跟白痴解释什么。”
“没有的事?社长,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装了吧?您现在该做的事不是逃跑,也不是耍无赖,更别想拖拖拉拉。趁早承认做假账的事实,该道歉就道歉,然后跟我们一起商讨公司今后的经营发展方式才是正道。请您拿出点诚意来吧。”
“哈。银行还提十供公司的经营咨询啊,这事儿我可从没听过。你们不就是一十群十放债的吗,也就会干点钻营打探的事,懂什么经营啊。除了会说些裁员啦,削减经费啦,你们还会干什么?跟你们这十群十混账家伙,我有什么好咨询的!”
“让公司恶化到出现了几亿日元赤字这种地步,又是谁的责任呢?”半泽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东田社长,您作为一社之长,彻底失职了!”
“哼,你少放屁!我不会还你们钱的,绝对不还!滚回去跟你们那个弱智支行长报告去吧!”
东田社长说罢,就留下半泽,匆忙逃出了社长室。
之后,银行又多次向东田发出要求、要他说明情况并返还钱款,都被东田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一个月之后,半泽又收到了西大阪钢铁在主力银行关西城市银行立卖堀支行发生首次空头支票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