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年巴黎圣母院有一位年迈的议事司铎,他在教堂大广场上的牛倌圣彼得巷邻近有一自置的漂亮住宅。这位议事司铎初来巴黎时乃一普通教士,身无长物,犹如不带鞘的剑。不过他仪表堂堂,多才多艺,兼之体格强壮,有时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也不觉累,故此他专司听取妇女们做忏悔。遇上心情悒郁的太太他会洒下几滴甘露,对病病歪歪的,他会递上少许自制的油膏,对所有人他都奉送小小的糖果。他因守口如瓶、积德行善和其他作教士理应具备的品格而遐迩闻名,朝中贵妇也不乏向他求教的。为了不致引起宗教裁判所、当丈夫的和其他人的嫉妒,总之为了使他做的有利可图的好事具有神圣性质,戴盖尔德元帅夫人送给他圣维克多遗下的一根骨头。有了这件圣物,议事司铎创下的一切奇迹便尽善尽美了。好事之徒若打听他的事,总会得到如下回答:
“他有一根骨头包治百病。”
对此,谁也不能再置一词,因为圣物的功效是不容怀疑的。
这位好神甫另有最令人歆羡的名声,即他耍弄起藏在法衣底下的真刀真枪也骁勇无匹。他的享用如帝王,能用圣水刷挥洒出金钱,还能把圣水变成美酒。此外,起草遗嘱的公证人在其他受赠人项下或追加遗嘱内必写下他的名字。
哪怕这好神甫开玩笑说上一句:“为了脑袋不着凉,我很想戴一顶主教冠冕。”那他就准定会当上大主教。
可是在为他提供的一切禄位中,他只选中议事司铎的职务,这样就不致失去听忏悔带来的诸般好处。
有那么一天,勇武的议事司铎得了肾病,因为他已届六十八岁高龄,而且确实在忏悔室里耗尽了元气。他回想自己做过的所有善事,自认为可以停止布道传教了,何况他已用汗水挣下十万埃居的家产。从此他只听取贵妇人的忏悔,而且克尽厥职,所以朝廷中上上下下都说,尽管年轻神甫中的佼佼者使出全身解数与他竞争,惟有牛倌圣彼得巷的议事司铎善于洗刷门第高贵的女人的灵魂,使之恢复清白。
议事司铎终究难逃自然法则,后来变成白发皤然的九旬老翁;他双手颤抖,但腰板硬朗如塔楼;他一辈子只吐痰不咳嗽,现在却只咳嗽不吐痰了;他礼数周到,曾无数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待客,现在却懒得动弹了。但他依旧喝得香吃得辣,平时一言不发,表面上依然是圣母院一位好端端的议事司铎。
由于他好静厌动,由于关于他放荡行径的传闻前不久开始在无知的平民百姓中间散播,由于他幽居独处整日无语,由于他身体健康,老来精力不衰,以及其他一些说来话长的事情,就有人说真的议事司铎早在五十年前已经去世,现在是魔鬼寄居在这个神甫的躯体里。这帮人所以发此议论,无非想一来显得自己高明,二来败坏我们圣教的名声。
在他那里做过忏悔的女人,无不如愿以偿地求到那种奥妙的蒸馏水,她们细想只有魔鬼凭其巨大的热能才能保证此项供应源源不绝,倒也觉得这位听忏悔神甫身上似有魔鬼附体。不过这魔鬼被她们缠得筋疲力尽,现在纵然见到二十妙龄的女王也懒得动弹了。至于正经人,自诩通情达理之辈,有见识的人或对任何事情都要刨根问底的资产者,总之那些能在秃顶上找出虱子的人,却提出疑问:魔鬼既然借用了议事司铎的外表,为什么所有议事司铎都上教堂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乃至大口吸入香炉飘出的香气,咂摸圣水的滋味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针对这种怪论,有的说魔怪大概也想皈依正教;有的说他保持议事司铎的形态举止,是为了嘲弄这位善良的听忏悔神甫的三个外甥。他们都是神甫的财产继承人,魔鬼存心让他们等到老死也得不到那笔可观的财产。这三个外甥天天都去探望舅舅,看他是否还睁着眼睛,只见他总是目光炯炯赛过蛇怪的巨眼。既然他们无不声称很爱舅舅,所以见此情景都很喜欢。
关于这一点,一位老太太敢打包票说,议事司铎是魔鬼化身。因为议事司铎某天在免罪神甫[1]家里吃过晚饭,由他的两个外甥(一个是诉讼代理人,另一个当上长枪队长)护送回家。两人都没想到点灯,一不小心就让议事司铎撞在为修建圣克里斯朵夫像而堆放的石头上。老人先是一跟头栽倒在地,待外甥们从讲出这件事的老太太那里借来火把,大声呼喊赶回来时,他却稳稳地站在原地,腰杆笔挺,快乐如灰背隼。他说免罪神甫款待他的好酒给了他承受打击的勇气,他的骨头还硬朗,曾经顶住比这厉害得多的袭击。
外甥们本以为舅舅已经归天,不由大吃一惊。他们这下明白,舅舅的性命不是挨时间就能轻易了结的,连石头也奈何他不得。他们管他叫好舅舅确实有理,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好。
爱嚼舌根的人说,议事司铎在他往来经过的路上遇到那么多石头,为了不被石头碰伤,他才闭门不出。又说他所以如此,是因为害怕遇上更严重的事情。
不管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也不管议事司铎是否魔鬼附体,总之他待在家里就是不死。他与三个继承人相处,就像与自己的坐骨神经痛、腰痛和其他伴随着人生的种种病痛周旋一样。
这三位继承人中,一位是从女人肚子里钻出来的最无赖的兵痞,他破壳而出时必定撕破了母亲的肌肤,因为他出生时就长齐了牙齿和毛发。他过日子只图眼前痛快,不管未来如何;他勾搭了一帮娼妇淫娃,出钱给她们置头面、买首饰;他有耐力、蛮劲,会享受,这些方面都像他舅舅。作战时他力图痛击对方头部、肩部而自己不受损伤,这是战争中需要解决的惟一问题;不过他从不惜力;事实上,因为他除了勇敢谈不上别的美德,他刚当上长枪队队长,深受勃艮第公爵的赏识。部下的丘八平时干些什么,公爵是不会过问的。
魔鬼的这位外甥名叫戈什格吕。他的债主们个个被他捅破了钱袋,都管他叫“贼猴”,因为他既狡猾又强壮;不过他天生是个驼背,你千万不要借口看得更远一些而爬到他的背上去,否则他准会让你下不了台。
第二位外甥研究过习惯法汇编,靠着舅舅的荫庇当上诉讼代理人,出庭辩护。他的委托人都是当年在议事司铎那里做忏悔的太太们。这一位与他当队长的兄弟同姓戈什格吕,但是旁人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皮叶格吕”[2]。
皮叶格吕长得病病歪歪,全身上下好像总在冒冷汗,一副不带血色的嘴脸活像石雕。不过他比队长略为好一点,对舅舅多少有点感情。可是近两年来,他那颗爱心有了裂缝,感激之情就此一点一滴地跑得无影无踪。逢到天气潮湿,他就爱套上舅舅的裤子,预先支用这笔委实令人垂涎的财产。
他和他的兵痞子兄弟老觉得归他们继承的那份遗产不够丰厚,因为无论就法律、事实、权益、本质或实际而言,都要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留给一个穷表弟。那是议事司铎的另一个妹妹的儿子,一直在南泰尔附近的乡下放羊,老神甫不怎么喜欢他。
听了两位表兄的劝告,这个羊倌、乡巴佬,搬到城里来与舅舅同住。他呆头呆脑,笨手笨脚,既不解世故,更乏机智。两位表兄指望议事司铎与他相处久了会讨厌他,把他的名字从遗嘱上勾掉。
这个可怜的羊倌名叫希贡,故此一个月以来惟有他与老舅舅做伴。他觉得看护一个教士比照料羊群更有趣或更有利可图,于是成了议事司铎的家犬、仆人和拐杖。老神甫放个屁,他就说:“愿天主保佑你。”老头儿打个喷嚏,他会说:“愿天主拯救你的灵魂。”老好人打个嗝,他便说:“愿天主守护你。”他不是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雨,就是去寻找家养的母猫走到哪里去了,整天少说多听,代老人擦拭鼻涕,崇拜他如世上最出色的议事司铎。他做这一切都全心全意,一片坦诚,浑然不知自己好比母狗在舔小狗。做舅舅的无须别人告诉他这个外甥是块什么料子,他厌恶这个可怜的希贡,使唤他就像摆布一颗骰子。他总是直呼其名,跟他另外两个外甥说这个希贡笨得出奇,简直在促他早死。
这话传到希贡耳边,为使舅舅满意,他想方设法要把他伺候好。无奈他天生两条短腿短如一对倭瓜,肩宽胳膊粗,毛手毛脚,比起泽费罗斯[3],他更像西勒诺斯[4]。这可怜的羊倌本是头脑简单的人,无从脱胎换骨,所以他肥胖依然如故,只等继承到遗产后再来减肥。
一天晚上,议事司铎发兴谈论魔鬼,说起上帝为入地狱者安排的种种精神折磨和苦刑。希贡在一旁恭听,眼睛瞪得大如炉口,可就是不信。议事司铎便说:
“咦,你难道不是基督徒?”
“说哪儿话!”
“那好,既然善人都上天堂,就要为恶人准备一个地狱。”
“不错,议事司铎先生,不过根本用不着魔鬼。假如您造出一个恶人专门跟您捣乱,您难道不会把他赶出去吗?”
“是的,希贡。”
“这就对了,舅舅先生。天主创造了这么可爱的世界,他怎能容忍一个可恶的魔鬼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呸!假如天主存在,我就不相信有魔鬼,请您相信我说的。我倒想看看魔鬼是什么样子!哈哈!我才不怕他的爪子呢……”
“如果我相信你的说法,我就不必顾虑自己年轻时做的荒唐事了,那时候我每天要做十次忏悔。”
“您还是继续忏悔吧,议事司铎先生!我敢说上天把这一切都看成您的功德。”
“果真如此?”
“是的,议事司铎先生。”
“希贡,你胆敢否认魔鬼的存在?”
“我不把魔鬼看得比一捆柴禾更重。”
“你持此异端邪说,要倒霉的!”
“才不呢!天主保佑我不受魔鬼困扰,因为我相信天主比学者们更博学,没有他们那样傻。”
两人说到这里,另外两个外甥正好走进屋子。他们从议事司铎的语气听出他其实并不讨厌希贡,他的种种怨言都是假装的,无非为了掩饰他对希贡的感情。当下他们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然后,看到舅舅笑个不停,他们就说:
“假如您要立遗嘱,您把房子留给谁?”
“给希贡!”
“圣德尼街上征收年贡的地产呢?”
“给希贡!”
“巴黎维尔的采邑呢?”
“给希贡!”
“这么说,统统都归希贡了?”队长扯着大嗓门吼道。
“不,”议事司铎微微一笑回答说,“因为即便我按照规定手续立妥遗嘱,我的遗产最后也必定落在你们三个人中最精明的那一个人手中。我颇能预见未来,对你们每个人的命运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狡黠的议事司铎向希贡投去一瞥,骚娘儿们勾引小白脸入彀大概也用这种目光。这双着了火的眼睛射出的光芒照亮了羊倌,他顿时脑袋豁亮,全身开窍,如成亲第二天的新娘。
诉讼代理人和队长把这番话信作《福音书》上的预言,当下施礼告退。议事司铎的怪念头搅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
“你想怎么对付希贡?”皮叶格吕问贼猴。
“我想,我想……”兵痞子吼道,“我想在耶路撒冷街设下埋伏,好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扔到他脚底下。他若有意,尽可把脑袋重新安上去。”
“不可不可!”诉讼代理人说,“你落手太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戈什格吕干的。我想请他吃饭,饭后我们玩宫里那种游戏,大家把身子套进一个口袋里,看谁走得最快。待他上了圈套,我们就把口袋缝死,扔进塞纳河,请他游泳……”
“便宜他落个囫囵尸首了!”兵痞说。
“反正总是一死,”讼师说,“表弟见魔鬼去了,遗产就归咱俩!”
“我求之不得!”那喜欢耍刀弄剑的人说,“关键是咱俩要如长在同一个身子上的两条腿那样密切配合。若说你像丝绸那样细密光滑,我就如钢铁一般坚硬。短剑毫不比丝带逊色!不信你瞧,我的好兄弟!”
“是啊,这就说定了,”讼师说,“那么到底用麻线还是用刀剑?”
“见他妈的鬼!我们要干掉的又不是国王,对付一个笨头笨脑的羊倌,用不着这么多废话。这么着吧,咱俩谁先送他归天,谁就多得两千法郎遗产!我挺愿意对他说:把脑瓜捡起来哟!……”
“我就说:你该游泳了,我的朋友!”讼师张嘴大笑,那模样就像紧身短袄裂了道大口子。
然后他们分头去吃晚饭。队长去找他相好的婊子;讼师去找他的情妇,一个金匠的老婆。
惊得目瞪口呆的是谁?是希贡!两位表兄在教堂广场上边走边谈,像在教堂里祈祷那样旁若无人。那羊倌分明听到自己被判死刑,他弄不明白是他们的说话声升腾上来了,还是他自己的耳朵降下去了。
“您听到了?议事司铎先生……”
“是的,我听到炉子里的劈柴在冒水汽。”
“喔!喔!”希贡答道,“假如我不信魔鬼,我相信我的守护天使圣米歇尔,他在召唤我,我得赶去……”
“行啊!我的孩子!”议事司铎说,“你得留神不要掉在水里,或者被人砍下脑袋。我好像听到流水声音;再说街上的流氓无赖并非是最危险的……”
希贡听到这些话,大感蹊跷。他端详议事司铎,但见他神采飞扬,目光炯炯,脚面竟是弯成钩形的[5]。不过他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渡过难关,他想以后有的是时间景仰议事司铎或者剪掉他的指甲。他随即告退,一溜小跑穿街过巷,心急火燎如妇女赴幽会。
羊倌经常心血来潮,未卜先知,他的两位表兄可一点不知道他有这般本领。他们常当着他的面谈论自己的密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某晚,皮叶格吕为逗议事司铎开心,便讲起他的姘头,那金匠的老婆是怎样偷情的,又夸他自己为那个戴绿帽的丈夫头上安了精光锃亮的一对角[6],那上面有精雕细刻的人物,赛过王公大人用的盐瓶。
据他说,那娘儿们是个地道的活宝,与情人相会时胆子贼大。趁她丈夫上楼梯的工夫,她还能不动声色速战一个回合;她吞下那话儿如吞进一颗草莓;她若不渗点水出来就过不了瘾,老是跳跳蹦蹦、快快活活,好似从未做过错事;她使丈夫满意,疼爱她如怜惜自己的口腹;她精细如香水;五年以来,她把家务和私情管得井井有条,两不相犯,赢得规矩女人的好名声、丈夫的钱袋和信任,掌管所有的钥匙,等等。
“你们什么时候亲热呢?”议事司铎问。
“每天晚上!我还经常在她那儿过夜……”
“这怎么成呢?”议事司铎大惑不解。
“听我道来:她的卧房挨着储藏室,那里有一口大衣柜,我就待在里头。她丈夫每晚都到他的伙伴呢绒商那里吃饭,因为他常在老板娘身边代尽其劳。待他从呢绒商那里回来,我那相好的就推说不舒服,打发他一个人去睡,然后到储藏室里来治疗她的病痛。第二天,金匠在作坊里忙碌的工夫,我正好溜走。那所房子有一个出口在桥上,另一个出口在街上,我总是从当丈夫的不在的那个门口进来,借口要跟他商量他委托我打的官司。这些官司我老让它们拖着,永无了结。我让他戴绿帽还有进账,因为他付的诉讼费用和各种杂费不亚于维持一个私人马厩。如同所有戴绿帽的丈夫都喜欢那个帮他们耕耘、灌溉、照料维纳斯的天然花园的人,他也很喜欢我,干任何事没有不同我商量的!……”
言者无意,闻者有心。那羊倌把这些事都牢记在心。大难临头使他心明眼亮,何况上天赋予每个动物足够的本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直到寿终,所以他已成竹在胸了。希贡当下赶到百灵鸟街呢绒商的店铺,金匠该在那里与他的伙伴共进晚餐。他使劲敲门,透过小铁栅回答里面的盘问,自称有国家机密奉告,这才被领进呢绒商的住宅。
他单刀直入,一进屋就把金匠从餐桌边上拉开,带到饭厅一角,对他说:
“假如您有一位邻居在您头上栽了角,现在有人把那个家伙绳捆索绑交给您,您会不会把他扔到水里去?”
“敢情好!”金匠说,“不过,您如果拿我开心,我手下可是不留情的。”
“哪儿的话,”希贡接着说,“我是您的朋友,特来告诉您,您在这里伺候呢绒店老板娘有多少回,皮叶格吕律师伺候您太太也有多少回。假如您愿意这会儿就赶回您的作坊,您准有好戏看。您一到家,那个把您知道的那块地皮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伙就会躲进放衣服的大柜子。现在就算我要买您那口衣柜,我带一辆车在桥上听候您的吩咐。”
金匠穿上外套,戴好帽子,二话不说就撇下伙伴,如中了毒的耗子急匆匆赶回自己的老窝。
他到家,敲门;门开了,他进门,三步并两步登上楼梯,发现屋里摆着两副刀叉,听到关上柜子的声音,看到妻子从隐藏私情的小房间里走出来。他随即对她说:
“我的朋友,怎么摆着两副刀叉?”
“嘿!我的心肝,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不,我们一共有三个人。”
“您的伙伴也来了?”她神色泰然,朝楼梯那边看去。
“不,我说的是柜子里的伙伴。”
“什么柜子?”她说,“您没有发昏吧?您在哪儿看见一口柜子了?能把活人关在柜子里吗?我是那号把活人藏在柜子里的女人吗?打什么时候起有活人住在柜子里的?您一回家就分不清伙伴和柜子,难道疯了不成?我只知道您有一个伙伴,那是呢绒商高乃依;至于柜子,我只知道我们放旧衣服的那一口!”
“哟!”金匠说,“我的太太,有一个坏小子给我通风报信,说你让我们的律师当马骑了,此人就在你的柜子里……”
“我干这种事!干律师那一行的专在鸡蛋里挑骨头,我闻到他们的气味就恶心,再说他们干起活来全不在行……”
“得了,得了,我的朋友,”金匠接茬儿说,“我知道你是个规矩女人,我也犯不着为一口破柜子和你吵架。给我通风报信的是一个板箱商,我这就要把这口倒霉的柜子卖给他,图个眼皮底下清净。他给我两口小柜子抵价,小柜子里就是小孩儿也躲不进去。这么一来,嫉妒你的德行的人断了把柄,就无从造谣中伤了……”
“您真叫我高兴!”她说,“我才不在乎这口柜子呢,再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被单都送去洗了。明天一早就把这口闯祸的柜子拉走好了,您想吃饭吗?”
“不。等把柜子搬走了,我的胃口会更好。”
“我看把柜子从这里搬走,要比从您的脑子里挪开更容易……”
“喂!来人呐!”金匠对帮工和学徒们喊道,“快下来帮忙!”
转眼间,他手下的人都到齐了。当老板的三言两语交代明白,那为私情提供庇护所的家具三下五除二便被人穿过房间抬走。律师一路上都是头朝下脚朝上,他不习惯这种姿势,免不了磕磕绊绊。
“走吧,没事,”金匠老婆说,“是柜门在晃动。”
“不,我的朋友,是销钉松动了。”
那柜子不再抗议,乖乖地顺着楼梯级滑下去。
“喂,赶车的!”金匠喊道。
希贡吹着口哨,把骡车赶过来。一帮学徒就把那口爱打官司的柜子装上车。
“唉,唉!”讼师叫苦连天。
“师傅,柜子说话了!”一名学徒说。
“说的哪一国话?”金匠当下冲着他两爿屁股之间踢了一脚,所幸这部位不是玻璃做的。
学徒栽倒在一级台阶上,无暇继续研究柜子的语言。
羊倌由金匠陪同,把车赶到塞纳河边,对能言善道的家具滔滔不绝的辩词不闻不问。金匠在柜子上拴了几块石头,然后把它扔进水里。
柜子做了个漂亮的鸭子潜水动作即将沉入水底,羊倌满腔嘲讽,在一旁喊道:“你该游泳了,我的朋友!”
然后希贡沿着滨河大道一直走到圣母修道院附近的圣朗德里码头街。
他认出一所住宅,找到大门,便用劲敲打。
“开门,以国王的名义,开门!”
听到这喊声,一个老头儿赶紧出来开门。
“是哪一位?”他问。
“市长派我来通知你,今晚要特别留神,”希贡答道,“他将命令弓手们严阵以待,因为抢过您钱财的那个驼背又窜回来了;您得准备好武器守着,不然那家伙会抢走您最宝贵的……”
话说完,羊倌撒腿就走,一溜小跑直奔玛穆泽街。戈什格吕队长常在那条街上一所房子里,与一个名叫雏菊的婊子饮酒作乐。全城的烟花女子都公认她为风月魁首,娴熟各种刁钻促狭的花样。她的目光如利刃,一眼就能把人刺透;她的步态轻盈,能颠倒天堂里的众生;她行事无所顾忌,所有丧尽德行、一味蛮横的女人无不如此。
可怜的希贡前往玛穆泽街的路上,心里并不踏实。他怕找不到雏菊的房子,或者上门时不巧这一对鸽子已经睡下了。不过有一个好天使在暗中帮助他,使他一切如愿。详情如下。
他走进玛穆泽街,只见各家的窗户全亮着,探出许多戴睡帽的脑袋,其中有下等娼妓、花魁名妓,也有老妈子、小大姐和当丈夫的。人人都是刚从床上爬起来,面面相觑,好像是街上逮住了一名小偷,要点起火把押送他上绞架。
“出什么事了?”羊倌向一名市民打听,此人手持长矛站在自家门口。
“嘿!啥事也没有!”对方回答说,“我们还以为阿玛尼亚克党[7]杀进城里来了,原来是贼猴在往死里打雏菊!”
“是哪所房子?”羊倌问。
“那边的漂亮房子,柱头雕着活灵活现的长翅膀的癞蛤蟆……您听到男女用人瞎吵吵乱嚷嚷吗?”
确实从那里传来一片喊叫之声:“杀人了!……救命啊……不得了!快来哟!”
然后听见屋子里出死劲打人的声音密如雨点,其中夹杂着贼猴的大粗嗓门:
“揍死你!臭婊子!……我让你唱,小贱人!……你不是要钱吗?这里有的是!……”
还有雏菊的呻吟声:“喔唷!啊呀!痛死我了!……救命呀!……喔唷!啊呀!……”
这时候听到铁器重重一击,接着是那标致姑娘的娇躯坠地的响声,继之一片死寂。然后灯火熄灭;男女仆人、客人和其他人等都从街上回屋。羊倌及时赶到,与他们一起登楼,但见厅堂里打了个落花流水,香水瓶碎了,挂毯绞了,桌布与碗碟一起扔在地上,众人无不傻了眼。
羊倌主意已定,胆大包天。他推开雏菊那间讲究的卧室的门,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云鬓散乱,酥胸袒露,躺倒在地毯上一摊血渍之中。又见贼猴在一旁发愣,张口结舌,不知怎样把戏唱完才好。
“得了,我的小雏菊,别装死了!……大不了我给你重新缝上补好!……啊!奸诈的女人,不管是死是活,你躺在血泊里还是那么动人,我可忍不住了……”
说到这里,狡猾的兵痞一把抱起花魁女,把她扔到床上。她直挺挺倒下去,全身僵硬如自缢者的尸体。
看到这一幕,羊倌以为驼子该收场了。不料那个滑头在拔脚溜号之前又说:
“可怜的雏菊!……我怎么下得了手伤害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呢!可不是,我把她杀死了,事情明摆在那儿。她活着的时候,那迷人的奶头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蔫不唧儿的!天主作证!现在那样子好像一块银币躺在褡裢里!”
闻听此言,雏菊睁开眼睛,略微侧转脑袋看一眼自己雪白、瓷实的肌肤。她这就苏醒过来,冲着队长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作兴这样说死人坏话的!”她笑道。
“请问大姐,他为啥要杀死您?”羊倌说。
“为啥?……明天法院要派人来查封这里的家私,可他既缺德又缺钱,反而责怪我想讨好一位英俊的老爷。要知道那老爷会搭救我免遭此殃……”
“雏菊!小心我拧断你的骨头!”
“算了算了!”希贡说,贼猴这才认出是他,“不就这么点事吗!这好说。我的朋友,我给您带来一笔巨款!”
“从哪儿带来?”队长惊问。
“您附耳过来,待我细说。假如有三万埃居夜里在一棵梨树底下散步,您肯不肯弯腰去捡,免得这笔钱不派用场?”
“希贡,你若拿我开心,我必像宰一条狗一样宰了你。要不你指哪儿我就吻你身上那儿,假如你真能让我遇上三万埃居。为了这个让我在码头角上杀死三个市民我也干。”
“您连一顶帽子都用不着捅穿……事情是这样的:城里我们舅舅家附近那个放债的伦巴第人的女用人跟我交情不错。我刚得到可靠消息,这家伙今天早晨下乡去了,临行前他在花园里一棵梨树下埋了满满一坛金子,还以为只有天使知道呢。凑巧那女用人牙痛,在阁楼的窗口喘气,无意中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跟我撒娇嚼舌来着……假如您发誓分给我一份,我就让您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墙头。您再往下一跳就上了那棵贴墙根长的梨树。——怎么样?您还说我是个笨蛋,粗人?”
“不不,你是好表弟,有教养的人;假如你需要放倒一个仇敌,我一准效力,哪怕那家伙是我的朋友!……我不是你的表兄,是你的亲哥哥了……”贼猴接着招呼雏菊:
“来吧,心肝宝贝!把饭桌再摆起来;擦干你的血。你的血是属于我的,我出钱买下了,我还要把我的血送给你,加一百倍奉还……拿出最好的酒来,抚慰我们受惊的小鸟;系好你的裙子;笑啊,我要你笑;尝尝这炖肉,我们的晚祷在哪儿打断了就从那儿续下去;明天我要把你打扮得比王后还要漂亮!……这位是我的表弟,我要好好款待他,为了他,把这屋子里的一切统统从窗口扔出去我也在所不惜,反正明天我们会在地窖里把一切都找回来!……冲啊!加油啊……干掉那火腿!”
于是,用不了神甫念完Dominus vobiscum[8]的工夫,整个鸽舍便破涕为笑,其转换之迅速不亚于刚才的乐极生悲。只有窑子里才一边谈情说爱一边动刀子,才在四堵墙内掀起快活的风暴,不过戴高领子的太太们绝对不理解这类事情。
戈什格吕队长兴高采烈如一百个学生放学回家。他拼命灌表弟的酒,后者拿出乡下人的本色来者不拒,做出醉醺醺的样子,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他明天要买下巴黎全城,借十万埃居给国王,可以在金子堆上拉屎撒尿。他的胡话说得太多,队长怕他泄露天机,以为他的脑子已经不管用了,便把他领到外面。等到分钱的时候,他真想剖开希贡的肚子看看里面有没有一块海绵,因为他足足吞下了一大桶苏莱恩佳酿。
他们边走边讨论各种神学问题,越争越没有结果,到末了谁也不吭气,默默走到伦巴第人埋金币的花园的墙外。
戈什格吕踩住希贡宽阔的肩膀,他本是爬城墙的专家,纵身一跃就到了梨树上。维尔索瓦早就守在那里了。觑准他的脖梗砍了一刀,接着又狠狠补上一刀。三下五除二,戈什格吕人头落地,不过他还来得及听到羊倌扯着嗓子冲他喊道:
“把脑袋捡起来哟,我的朋友!”
豪爽的希贡的德行终于得到报偿。他想现在该回到议事司铎家里去了。天主见怜,这一来处理遗产就再也省事不过了。
他大步流星走回牛倌圣彼得街巷,不一会儿睡得与婴儿一般香,再也不知道表亲一词作何解。
第二天,他按照羊倌的习惯于日出时起床,来到舅舅的房间探问他是否吐痰、咳嗽,睡得好不好。老妈子跟他说,议事司铎听到圣莫里斯晨钟敲响——圣莫里斯是圣母院的第一位主保圣人——就恭恭敬敬到大教堂去了。教士会议全体成员都要在主教府用餐。
希贡闻听此言,就说:
“议事司铎先生也不怕在外头着凉,是不是糊涂了?他要得风湿病和寒腿病的,莫非存心找死?我得把炉子里的火生得旺旺的,等他回来好好暖和暖和……”
羊倌走进议事司铎日常起居的厅堂。他看到议事司铎竟然好端端坐在椅子上,不由大惊。
“哎唷!比雷特这老婆子胡诌些什么呀!……我知道您老是明白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待在神职祷告席上挨冻的……”
议事司铎一言不发。
羊倌素来喜欢沉思冥想,这类人都相信心灵感应,知道老人有时会转一些说来古怪其实不怪的念头,比如与幽冥中的神灵交谈等等。此时他们心里念念有词,说的话与平时说的完全不同。所以希贡出于对议事司铎的缥缈之思的敬意,就远远地坐在一边,静待他神游归来。闲着无事,他就端详起老教士的脚趾来,那趾甲之长似要戳穿鞋尖。然后他仔细观看舅舅的腿,发现那腿上的肉竟是深红色的,映红了线裤,像是要在网眼底下着起来似的。当下他大惊失色,心想:“他准是死了!”
此时,大厅的门开了,他看到议事司铎鼻尖冻得通红,刚念完经回来。
“嚯!嚯!”希贡说,“好舅舅,您是不是糊涂了?您得注意,这会儿您不能待在门口,因为您已经坐在椅子上烤火了。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像您一样的议事司铎!”
“哈哈!希贡,我倒是想有分身术,可是人不可能办到,否则那就太美了……你是不是看花了眼?……这里只有一个我!”
于是希贡转过头去看椅子,发现那上面空空如也;您可想而知他该多么吃惊。他走近椅子,在铺地石板上辨认出一小堆灰烬,硫黄的余味袅袅不绝。[9]当下他被镇住了。
“啊!我承认魔鬼对我很讲义气;我要在天主面前为他祈祷!……”
接着他就一五一十告诉议事司铎,魔鬼,也可能是天主本人,怎样帮助他干净利落地摆脱了两个恶表兄。议事司铎大为赞赏,而且十分理解,因为他的头脑仍旧很好使,而且曾经多次观察到魔鬼做过好事。这老神甫当即说,善中有恶,恶中也有善,因此对于我们身后的归宿大可不必认真。这可是严重的异端邪说,多次主教会议上皆予驳斥。
希贡家族就是这样致富的。依仗祖上积下的财产,现在他们出资建造圣米歇尔桥。魔鬼在桥上被雕成天使般和善可亲的面貌,借以纪念这个被载入信史的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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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由主教任命,有权赦免某些罪过的神甫。
[2] “皮叶格吕”意为“抢劫愚人”。
[3] 泽费罗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西风神。
[4] 西勒诺斯,希腊神话传说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抚养者和伙伴,身材短粗,相貌奇丑,塌鼻秃顶,酷爱享受。
[5] 传说魔鬼的脚像钩子。
[6] 说某人头上长角,即是说他戴上了绿帽。
[7] 阿玛尼亚克党,十五世纪百年战争时拥护奥尔良公爵,反对勃艮第公爵的派别。当时巴黎属于勃艮第党的势力范围。
[8] 拉丁文:“天主与尔等同在”。
[9] 当时人相信魔鬼出现时伴有硫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