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幸绝色佳人狄安娜的亨利二世国王君临天下的初期,犹存一项古风,后来此风逐渐衰微,最终与古时候许多好事情一样完全消失。这一高尚美好的习俗即是所有骑士都要选定一位朋友与之义结金兰。双方均有勇敢、正直的名声,结为义兄义弟后便生死不渝,不仅在战场上合伙杀敌,在朝廷上一方若被友人讥评,另一方必为之辩护。兄弟中有一位不在时,如有人指责他不光明磊落,心术不正或对主不忠,另一位必定会面斥此人满嘴胡言,二话不说就提出决斗,因为他对伙伴的名誉深信不疑。毋庸赘言,不管是做好事还是干坏事,一人总是充当另一人的助手,分担一切,荣辱与共。他们比亲生兄弟更要好,人之所以成为同胞兄弟无非是造化的偶然安排,而他们却是由一种特殊的、相互的、不由自主的感情联结起来的。在这种义气感召之下完成的壮举侠行足与古代希腊、罗马人及其他民族的事迹媲美……不过这并非本篇故事的题材。众所周知,我国历史学家们已将这些事情载入史册。
话说那时都兰省有两名年轻人,一位是玛耶家的幼子,另一位是拉瓦利埃老爷。他们在初立战功的那一天结为兄弟。两人都属蒙摩朗西元帅麾下,亲聆这位伟大统帅的教诲,并且证明了在这个英才辈出的集体中,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他们在拉凡那战役的表现连资格最老的骑士也赞不绝口:那天两军恶战,拉瓦利埃虽说平时与玛耶有隙,却舍命把他救了下来;玛耶由此看出拉瓦利埃的心灵高贵。他俩的紧身短袄都开了花,用鲜血结成友谊,然后又在他俩的主人蒙摩朗西的帅帐下,躺在同一张床上接受治疗。有必要告诉各位,玛耶家族的成员个个姿容秀美,这位玛耶一反常例,徒有一股青春活力,相貌却不招人喜爱;他的身材如猎兔犬,肩宽腰圆,孔武有力如丕平国王。相反,拉瓦利埃城堡的老爷是个美男子,精致的花边、优雅的扎脚短裤和镂空鞋子好像是专为他发明的;他那银灰色的长发不让女人的秀发专美。简单说吧,所有女人都乐意与这个孩子玩在一起。某天太子妃——她是教皇的侄女——对爱听这类逗趣话的纳瓦尔王后笑道:“这个侍从骑士是帖灵药,包治百病!”都兰省的年轻人当时只有十六岁,听了这风流赞语还以为是对他的责备,当下羞得满脸通红。
玛耶家的幼子从意大利回来后,他母亲为他安排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德·阿纳博家的小姐,长得富态,而且坐拥巨资,在巴贝特街有一座陈设着意大利家具和油画的漂亮公馆,此外还有望继承许多领地。此后不久,弗朗索瓦一世驾崩,满朝文武大为恐慌,因为国王是染上那不勒斯病[1]才去世的,从今以后,即便与最尊贵的公主王妃同宿共眠,也难保安全。国王死后没几天,上面说的那位玛耶需离开朝廷到皮埃蒙特去处理某件要事。他自然撇不下青春年少、活泼好动、事事好奇的娇妻,不放心她成为一帮风流子弟的觊觎目标、追逐对象。这些人个个胆大如鹰,目光炯炯,喜爱女人犹如喜爱复活节的火腿。他既打翻了醋罐子,便看一切都不顺眼;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把妻子看守起来,下面我们就要讲他的做法。他请他的结拜兄弟在他动身那一天的清晨到他家来。一听到拉瓦利埃骑马进入院子,他就跳下床来,留下娇媚白嫩的妻子继续睡她甜美的懒觉。拉瓦利埃迎上前去,哥儿俩在窗口握手见礼后,拉瓦利埃随即对玛耶说:
“我收到你的信后,本应昨天夜里就来,可是我那位夫人约我幽会,我自然不得脱身。我一早就离开她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出门?我跟她说了你要出远门,她信誓旦旦跟我说,绝不另寻新欢……就算她欺骗我,朋友总归比情妇宝贵!”
“好兄弟,”玛耶深为这番话感动,当下答道,“我要求你做更难的事情以证明你心灵的高贵,你愿意照管我的妻子,保护她抵抗所有人的不良居心,做她的向导,看住她,担保我的头上不长多余的东西?……我出门期间,你得住在我家的绿厅里,当我妻子的侍从骑士……”
拉瓦利埃皱着眉头说:
“我担心的倒不是你,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帮恶人。他们会利用这件事挑拨离间,把我们的关系搅成一团乱麻……”
“你千万不要多心,”玛耶紧抱住拉瓦利埃,说道,“如果天主要我戴绿帽,我宁可让你受益,这样我多少也好过一些……可我一定会伤心死的,因为我太爱我的媳妇了,她那么娇嫩,品行又端正。”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以免拉瓦利埃看见涌上眼边的泪水。可是那位俊俏的朝臣已经看到,他强忍住才没哭出来,当下握住玛耶的手说道:
“好兄弟,我以人格担保,在任何人碰到你妻子之前,我先把刀子捅进他的五脏六腑……只要我活着,你回家时我担保你妻子的身子完璧无瑕,不过对她的心我不开保票,因为贵人也管不住别人的想法……”
“上天注定,我永远是你的仆人,欠你的情分!”玛耶喊道。
他说完就上马启程,不愿像女人家告别那样絮絮叨叨、哭哭啼啼,迈不开脚步。拉瓦利埃送他到城门口,然后回到府中,等玛丽·德·阿纳博起床后便告诉她玛耶已经出门,并表示自己完全归她调遣。他说话时伴随着十分优雅的举止,任是品行最端正的女子也禁不住要留下这位骑士在自己身边。对这位夫人念淑女经纯属多余,因为她已听到两位朋友的谈话,丈夫对她的不信任令她大为反感。看官须知,惟有天主才是完美无缺的!凡是人的想法,总有邪恶的一面。处理任何事情,包括抓一根棍子在内,只有从好的那一头着手方是高妙的处世之道,然而这却是做不到的学问。讨女人喜欢这件事之所以极其困难,正是因为她们身上有一件东西比她们更具女性,恕我不直呼其名,否则就有失对她们的尊重。总之,我们绝不应该逗起这个坏东西的古怪念头。做到对女人驾驭自如,这对男人实在太难,倒不如完全听命于她们。我以为,这是解开婚姻这个百思不解之谜的最好途径。话说玛丽·德·阿纳博很高兴骑士向她献殷勤,可是她的微笑带着一丝狡黠。说穿了,她有意让她的年轻看守人在信誉和快乐之间进退两难。她要用柔情蜜意包围他,周到体贴地伺候他,用勾人心魄的目光追逐他,直到他为了欢情而背弃友情。
一切都有利于她实现这一企图,因为拉瓦利埃住在公馆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女人一旦打定主意,世界上没有力量能把她们拉回来:那狡猾婆娘设下陷阱,非要他入彀不可。
她常要他坐在自己身边烤火,一直待到深夜两点钟,为他唱小曲,借各种机会向他展示自己迷人的双肩,让他隐约瞥见内衣下隆起的洁白肌肤,投去脉脉含情的目光,至于她心里的想法却是纹丝不露。
要不就邀他大清早在公馆的花园里散步,挽着他的胳膊,紧紧贴上去,不时长吁短叹,老要他为她系好散开的鞋带,而那鞋带也知趣,总是适逢其时地散开。
然后就是对他说许多温柔的话,为他做些女人最在行的事情,诸如关心客人的起居,探问他是否舒适,床铺暖不暖,屋子是否干净,通风好不好,夜里有没有过堂风,白天是否阳光太强,特别关照他有任何愿望千万直说:
“您有没有早晨在床上吃点东西的习惯?……喝点蜜水、牛奶或者来几片香料面包?给您开饭准时吗?我会满足您所有的愿望,您只管开口!……别怕对我提要求……但说无妨!”
不仅说趣话,还短不了撒娇,如在进屋时说:
“我叫您讨厌了吧,撵我走吧!……我得让您自由……我这就走……”
当然拉瓦利埃每次都彬彬有礼地请她留下别走。
而那狡猾婆娘每次前来总是敞胸露怀,有意展览她的肌肤的样品。一个人就是活到一百六十岁,枯槁干瘪如玛土撒拉老大爷[2],见了这般艳色也不由他不动心。
玛耶的把兄弟本是个精细角色,任凭这婆娘做张做致,见她对自己十分体贴倒也高兴,因为这对他终归有利无弊。不过他讲义气,总对女主人提醒她有个丈夫出门未归。
某天晚上,天气奇热,拉瓦利埃担心那女人又有什么新花样,便对她说玛耶爱她甚深,她的丈夫视名誉如生命,为她热得发烫,绝对不能容忍玷污门风之事……
“既然如此,”她说,“为什么又让您住在这里呢?”
“这不正是他的谨慎之处?”他答道,“难道不需要嘱托一个人来保护您的德行?倒不是说他需要提防您,而是为了保护您不受坏人的骚扰……”
“如此说来,您就是我的看守?”
“我以此为荣!”拉瓦利埃喊道。
“咳!”她说,“他可是挑错人了……”
说这句话时她使了个勾魂摄魄的媚眼,那好兄弟便铁青了脸以示不悦,撇下娇娃就走了。他拒绝在情场施展身手,反倒激起后者非欲得之而后甘心。
她埋首苦思,务求找出她遇到的真正障碍所在;做女人的不能理解好端端一名贵族男子竟会对价值连城的宝中之宝不屑一顾。这些想法串起来,衔接起来,一个勾住另一个,由线成片,最终织成爱情的大网,把她裹在里面了。女人们应引此事为教训,不要去玩弄男人的武器。谁摆弄胶水,手指上难免要沾上一些。
想到最后,玛丽·德·阿纳博落到她本应由此开头的想法上:那位好骑士既能躲开她的陷阱,必定已经掉进别的女人的圈套;她遂在自己周围的女人中间寻找,是哪一位被她家的客人看中了。她想,卡特琳娜王后的侍从女官,美丽的莉默伊小姐,以及奈维尔夫人、埃斯特雷夫人和吉亚克夫人都是拉瓦利埃直言不讳的女友,他至少为其中一位而倾心。
她本已有许多理由要去诱惑她的阿耳戈斯[3],现在又加上嫉妒心。不过她不想割下这位看守的脑袋,而是要给这颗头颅洒香水、亲吻它,当然对其他部分也无加害之心。
她当然比情敌们更美,更年轻,更娇媚,更令人神魂颠倒;至少她自以为如此。于是这个女人身上的发条全部开足,心中的弦线统统绷紧,卷土重来,对骑士的心发动新的冲击,须知女人无不爱攻占防御严密的工事。
她遂如小猫整日偎依在他身边,轻轻地抓挠他,温柔地抚摸他,慢慢解除他的戒心。有天晚上,其实她兴致很好,却装作满面愁容,引得她的看守禁不住问她:
“您怎么了?”
闻听此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启齿答话。那话在对方听来,宛如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她说她嫁给玛耶并非出自本心,所以很是痛苦;她不知道爱情的甜蜜所在;她丈夫不解怜香惜玉,使她终日以泪洗面。总之,她不但在心里依旧是处女,其他一切也白璧无瑕,因为对那件妙事,她承认除了感到不愉快,从未有过其他感觉。又说此事必定妙不可言,因为所有的女人都趋之若鹜,甘之如饴,而且把向她们出售此物的人视作禁脔,不容旁人染指,须知有的女人的确为之花了很高的代价;她本人对此事十分好奇,但求能有一天或一夜真个销魂,她甘愿赔上性命,也愿做她那情郎的奴仆,永无怨言;她心里有个人,和他一起干那件事必定大妙,可是那人却不理睬她,其实他俩若谐鱼水之欢,那秘密永远不会泄露,既然她丈夫对他如此信任。最终她说,他若一意峻拒,她惟有一死了之。
所有女人刚出娘胎就会说的这套鬼话,由这个女人说来更加有声有色:她不时停顿,间以若干撕心裂肺的叹息,外加扭腰摆臀,或是抬眼望天,祷告上苍,脸上骤现红晕,云鬓散乱……总之,圣约翰节炖肉用的全部作料都放进去了。何况有股冲决一切的欲望隐藏在这些话的深处,纵是丑婆娘也能使之容颜生色,那位好骑士焉有不跪倒在这女人脚下之理?他捧起她的纤足,一边吻一边流泪。看官须知,此举正中女人下怀,她甚至不去理会他想做什么,听任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裙子,因为她知道裙子只有从下面撩起。无奈上天注定她那天晚上不会失身,因为英俊的拉瓦利埃不胜绝望对她说:
“啊!夫人,我真不幸,我配不上您……”
“不,不,我不信!”她说。
“唉!您赐给我的幸福,我无缘领受。”
“此话怎讲?”
“我有隐情,不敢告禀。”
“此说当真?”
“我怕说出来您会害臊!”
“但说何妨:我把脸捂起来。”
那狡猾婆娘果真捂住脸,但能从指头缝中看见她的可心人。
“也罢!”他说,“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那么迷人的话之后,我顿觉浑身骚热难熬。我不相信自己交了鸿运,也不敢对您承认我心里着了火,只得到贵族们常去的一个场所去散散心。就在那里,出于对您的爱情,也为了保全我兄弟的名誉,——我实在羞于玷污他的门风——在那里我结结实实地染上了意大利病,现在有性命之虞……”
女人闻言大骇,如临盆的产妇发出一声惨叫。她惊魂甫定,便轻轻推了他一把。可怜的拉瓦利埃羞得无地自容,只有往外走。他还没走到门上的挂毯跟前,玛丽·德·阿纳博又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一遍,心中叹道:
“太可惜了!”
她重又整日价闷闷不乐,十分可怜那年轻贵族,惟其因为他成了禁果而加倍爱他。某天晚上她觉得他比平时更俊俏,不由对他说:
“若不是顾忌玛耶,我愿意自己也得您那种病,这样我们就患难与共了……”
“我太爱您了,”把兄弟说,“所以不允许自己有非礼之举。”
他离开她就去找美人儿莉默伊小姐。列位须知,他既不能回避那女人投来的火一般的目光,每天用餐和晚祷时便似有一团火烧烤他俩;但她与骑士虽是厮守,却也万般无奈,只有用目光作为与他接触的惟一方式。玛丽·德·阿纳博情有独钟以后,对于朝廷里的浮蜂浪蝶毫不动心,因为世上没有比爱情更难逾越的界石,更为可靠的看守:爱情如魔鬼,一经它抓到手里的东西,周围都有火圈守护。某晚拉瓦利埃陪他朋友的妻子去参加卡特琳娜王后的舞会,顺便也能和自己爱得发疯的美人儿莉默伊跳舞。那年月,骑士们兴的是几对人在一起,甚至成群结队谈情说爱。朝中全体贵妇无不嫉妒莉默伊小姐。后者正在考虑是否把终身托给拉瓦利埃,开始跳四对舞之前,她约他明天狩猎时会面,拉瓦利埃心中的甜蜜自不待言。我们伟大的卡特琳娜王后出于高级政治权谋,力图促成这类爱情关系,她如点心师傅拨动炉膛里的火一样为它们添热加温。却说这位王后扫视全场翩翩起舞的男女,对她丈夫说:
“他们忙于在这里打仗,哪还有工夫联合起来反抗您!……呣?”
“没错,可那帮新教徒呢?”
“啊!我们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她笑道,“您就瞧这位拉瓦利埃,据说他是胡格诺教徒,还不是乖乖地皈依了我亲爱的莉默伊。那小妞才十六岁,已出落得美人胚子似的……他很快就要把她弄到手了……”
“夫人,您可别信这事,”玛丽·德·阿纳博说,“因为他得了让您当上王后的那不勒斯病[4]!”
卡特琳娜、美人狄安娜和国王当时聚在一起,听到这句天真的话不由齐声大笑,于是朝中无人不晓此事。拉瓦利埃当即蒙上羞辱,饱受嘲讽。可怜的贵族被人在背后点点戳戳,恨无遁身之法。他的情敌们少不了赶紧把事情告诉莉默伊小姐,笑着警告她已遇到危险。后者知情后大惊失色,生怕染上恶疾,随即对情郎拉长了脸。拉瓦利埃遂如麻风病人遭众人遗弃。国王对他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那好骑士只得离开舞会。可怜的玛丽跟在他后面,她不能原谅自己闯下大祸。她已彻底损害了她所爱的人的名誉,毁了他的终生,因为当医生的无不斩钉截铁宣称,凡因染上花柳病而学会意大利做派者必将失去其优美的形体特征,不再有生育能力;病毒将侵蚀其骨头直至变黑。
所以,即便是王国最美的男子,只要他被怀疑长上弗朗索瓦·拉伯雷戏称的“宝贝疮痂”,就没有女人愿做他的妻子。
他俩从举行舞会的赫克里斯公馆回家。一路上那好骑士沉默不语,郁悒寡欢,他的女伴便说:
“亲爱的老爷,我不该大大地伤害了您!”
“夫人!”拉瓦利埃答道,“我受到的伤害可以补救,可是您现在落到什么境地了?您想必了解我的爱情带来的危险?”
“啊!”她说,“现在我确信您永远归我所有了:因为我既然毁了您的名誉,作为交换,就应该永远做您的女友,您的居停主人和您效忠的贵妇人,更准确地说,是您的女仆。我已决心献身于您,为您抹掉这场耻辱的痕迹,悉心服侍您,守在您的枕畔,帮您治愈您的病;如果医生们说您病入膏肓,您已注定与先王一样不能保其天年,那么我要求与您做伴,以便患上同一种病,与您一起轰轰烈烈地死去。”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我承受的折磨再大,也不足以抵消我对您的伤害。”
但见大滴泪珠滚滚流淌,那颗情深义重的心一阵紧缩,她便晕了过去。拉瓦利埃大惊,遂把她抱住,伸出一手探询那人间无双的乳房之下的心口。意中人的手传递的热力使她恢复知觉,同时让她感到极度的快感,差点儿没有因此再度昏厥。
“好罢!”她说,“从今以后,我们的爱情只能享受这种不即不离的爱抚。可就是这样,也胜过可怜的玛耶自以为带给我的快乐一千倍……您的手别挪开……说真的,它就搁在我的灵魂上,它碰到我的灵魂了!”
骑士听了这番话不知所措,他傻乎乎地对女人承认,这个接触带给他的快乐也无与伦比,又说他的病痛剧增,与其那么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
“让我们死在一起!”她说。
此刻轿子已经抬进公馆的院子。既然无从去死,两人只好心里充满了爱情,分头就寝。拉瓦利埃失去了他的美人儿莉默伊,玛丽·德·阿纳博则赢得了无上的乐趣。
自从出了这起意外事故,再也没有女人垂青拉瓦利埃或愿意嫁给他;他哪儿也不敢露面,这才明白守护一个女人的宝物需要他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他越重视信誉和品德,他从自己为友谊而做出的崇高牺牲得到的乐趣也越多。然而,到了他履行职守的最后几天,他觉得这义务实在太难,太棘手,简直不能忍受。诸位听我道来:
娇媚的玛丽向骑士承认了自己的爱情,认为对方并非流水无情,骑士由于她的失言而蒙受羞辱,然后她又体验到前所未知的快乐;经过这些事情后她壮了胆子,对骑士怀着柏拉图式的爱情,偶尔也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以平息不得结合之苦。所谓小鹅游戏即起源于此。自从弗朗索瓦国王宾天后,朝中贵妇既怕染上恶疾,又舍不得与情郎断绝燕好,就发明了这种游戏,从中得到邪门歪道的乐趣。拉瓦利埃不能拒绝与玛丽耳鬓厮磨,他恪尽厥职,苦甜备尝。每天晚上,玛丽含情脉脉,把他拴在自己裙旁,抓住他的手,用目光吻他,亲切地把自己的脸颊贴住他的脸颊;这贞洁的接触使骑士如魔鬼掉在圣水盆里一样狼狈,而她却一味表白自己的爱情:此情无垠无涯,证据是即便他俩的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它也不损分毫。黑夜里,除了他们自己的明目不再有别的光亮时,女人颠鸾倒凤自有一股火爆劲,玛丽把这全部劲头都转移到她神秘的抬头仰脖的动作,她的灵魂的激昂高扬和她的出神状态之中。于是乎,这对仅用智性结合的天使在欲仙欲死的境界中自然而然地齐声高诵那个时代的情侣们的恋爱经。多亏德廉美修道院院长把它刻在修道院的墙上,这部经文才得以流传至今。根据阿尔高弗里巴斯大师的说法,该修道院位于我们的老家希农,在下有幸亲眼目睹该经文的拉丁文原文,以及为基督教徒们的方便起见而附的译文。
“咳!”玛丽·德·阿纳博说,“你是我的力量,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我的宝藏!”
“而您,”他答道,“您是珍珠,是天使!”
“你是我的六翼天使!”
“您是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天主!”
“您是我的晚星和晨星,我的荣誉,我的美,我的宇宙!”
“你是我伟大的、神明的主人!”
“您是我的光荣,我的信仰,我的宗教!”
“你是我的好人,我的美男子,我的勇士,我的贵人,我的可心郎,我的骑士,我的保护神,我的国王,我的爱!”
“您是我的仙女,我的白昼之花,黑夜之梦!”
“你是我时刻思念的对象!”
“您是我眼睛的快乐!”
“你是我灵魂的声音!”
“您是白天的光明!”
“你是我黑夜中的微光!”
“女人中间数您最被人爱!”
“男人中间惟你最受崇拜!”
“您是我的血,是比我更好的另一个我!”
“你是我的心,我的光辉!”
“您是我的圣女,我惟一的欢乐!”
“我把天下第一情种的称号恭让给你,因为不管我的爱有多大,我相信你更爱我,因为你是主。”
“不,这个称号应该归您,您是我的女神,我的圣处女马利亚!”
“不,我是你的用人,你的女仆;我无足轻重,你可以把我碾为尘灰!”
“不,不,我是您的奴隶,您忠实的侍从,您可以把我当做一阵风抛在脑后,您应该把我当地毯踩在脚下。我的心便是您的宝座。”
“不,朋友,因为你的声音使我改容易貌。”
“您的目光使我燃烧。”
“通过你,我才有所见。”
“通过您,我才有所感觉。”
“来吧,把你的手搁在我心口,就一只手,只消我的血液里加进你的血液的热力,你会看到我顿时晕倒。”
在这种场合,他俩本已炽热的目光烧得更旺,玛丽·德·阿纳博因骑士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而感到幸福,骑士也有心促成她的快乐。由于她把全部力量、全部欲望以及对那桩事情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到这一轻浅的结合上,有时她果真兴奋到极点,也会昏厥过去。他俩热泪交流,紧紧搂抱,整个人如着了火的房子。不过仅此而已。事实上拉瓦利埃只向他朋友保证他妻子的身子白璧无瑕,而不是她的心。
玛耶捎信说他指日可归,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最坚定的德行也难以经受这细火炙烤的考验。这对情侣越是不敢有非礼之举,就越是想象那事情的无上乐趣。
那忠实的伙伴撇下玛丽·德·阿纳博,前往蓬迪森林迎接朋友,帮他安然通过这凶险地带[5]。遵照古时候的习俗,哥儿俩在蓬迪镇上一家客栈里同榻而眠。
他们躺在床上互诉别衷,一个谈他的旅途经历,另一个讲朝廷的闲言碎语、风流韵事等等。可是玛耶首先问起的是玛丽·德·阿纳博的情况。拉瓦利埃发誓说她身上那个宝贵的、为丈夫的名誉所系的地方完整无损,钟情的玛耶闻言大喜。
第二天,三个人相聚一堂,玛丽虽说老大不乐意,也得行使女人的职权,设宴款待丈夫,但她对拉瓦利埃频送秋波,不时指点自己的心口,像是对他说:“这是你的财产!”
晚餐时,拉瓦利埃宣布他要去打仗。玛耶对把兄弟这个严重的决定很是烦恼,表示愿意与他一起出征。拉瓦利埃谢绝了他的盛情,他对玛丽·德·阿纳博说:
“夫人,我爱您甚于生命,但我更看重名誉。”
他说这话时脸色变得惨白,玛耶夫人听话时同样脸色惨白,因为他们在做小鹅游戏时表达的爱恋之情从没有如这一句话包含的那么多。玛耶愿送他的伙伴直到莫城。回来后,他与妻子交谈,说他不明白拉瓦利埃为何突然辞别。玛丽猜到拉瓦利埃的隐痛所在,便说:
“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这里太感羞辱,无人不知他得了那不勒斯病。”
“他?”玛耶大惊,“那天晚上在蓬迪,昨天在莫城,我们同卧一室,我都看到他脱衣服来着,他身上干干净净!他与您的眼睛一样健康。”
那女人当下哭成泪人儿似的,她钦佩拉瓦利埃的忠诚,赞赏他为信守诺言而不惜自毁,为克制内心的激情而忍受极度痛苦。不过她也把爱情隐藏在内心最深处。根据布尔戴叶·德·布朗托姆先生的唠唠叨叨的记载[6],拉瓦利埃在麦茨城下阵亡,玛丽·德·阿纳博死于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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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称意大利病,即花柳病。
[2] 玛土撒拉,《旧约》中以诺之子,传说他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3] 希腊神话:宙斯与他妻子赫拉的女祭司伊俄有私。赫拉知情后,命百眼巨人阿耳戈斯看守伊俄。宙斯命赫耳墨斯去解救伊俄。赫耳墨斯设计使巨人睡去,割下他的脑袋。
[4] 因弗朗索瓦一世死于花柳病,其子亨利二世即位,卡特琳娜才当上王后。
[5] 蓬迪森林在巴黎以东,当年为盗匪出没之处。
[6] 布朗托姆(1538—1614),回忆录作者,著有《名媛传》《伟人名将传》《风流贵妇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