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福尼埃,又称西蒙南的儿子冉,是图尔市民,原籍博恩附近的穆利诺村。他膺任已故国王路易十一的皇室家具、服饰总管后,就仿效某些包税人的做法,改姓博恩。他后来失宠,携妻逃往朗格多克,撇下儿子雅克独自待在都兰省,连一个大子儿也没给留下。
这位儿子除了自己的身体、斗篷和佩剑之外一无所有,但是那话儿已不听使唤的老头儿们却认为他是大富之人。他立志搭救自己的父亲,并在朝中取得富贵荣华。那时朝廷驻在都兰。
每天一大早,这位图尔人就严严实实裹上大衣走出家门,只把鼻子尖露在外面。他空肚子在城里漫步,免了消化不良之苦。但见他步入各家教堂,赞赏其建筑,清点小祭台的摆设,掸去油画上的灰尘,数一下共有多少殿堂,像是时间和金钱多得用不完,无非借此消愁解闷。有时他假装诵经,口中念念有词,实际上在对信女们默默祈祷,待她们离开时便递过圣水,远远地跟着她们,直指望献了此类小殷勤就能撞上一桩两件艳遇,也好豁出性命为自己赢得一个保护人与一位娇媚的情妇。
他腰间褡裢里有两枚多布朗金币,视之比皮肉还宝贵。因为皮肉可以再生,而那两枚金币一旦脱手便不可复得。每天他只舍得抠出几文钱买一个圆面包和几个烂苹果充饥,然后畅饮卢瓦尔河的水解渴。似这般节制饮食,非但对他的金币大有裨益,而且使他身躯矫健如猎兔犬,且头脑灵活,心地热烈,因为卢瓦尔河源远流长,抵达图尔城之前它的河水在流动中不断加热,变成世间最富热性的饮料。
所以,这穷光蛋自有理由想象一千零一种发财致富的机会和艳遇,而梦想与现实相隔也不过一步之远。嗨!那可真是好年月!
某日,雅克·德·博恩——他还保留这个姓氏,虽说已不是博恩的领主老爷——沿着河堤一边散步,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己的命运和世上一切,因为他那枚硕果仅存的多布朗金币也毫不留情,有意向他辞别。走到一条小巷的拐角,他差点没撞上一位戴面纱的贵妇人,从那妇人的鼻孔吐出馥郁的女人香气,向他扑面袭来。
但见这位贵妇足登纤巧的厚底鞋,身穿美丽的意大利天鹅绒缎子衬里的宽袖长袍;透过面纱,一颗不大不小的钻石映着夕阳在她额间闪闪发光,可见她的富有之一斑;她的头发盘成髻,堆出层次,编成辫子,一根不乱,至少花了她的侍女三个钟头工夫。她的步态如一位习惯以轿代步的贵妇。一名武装侍从跟在她后头。
只需看她略微提起长裙下摆,轻扭腰肢的高贵姿态,便可猜出她不是名门闺秀,便是一位朝廷命妇。
贵妇名媛也好,淫妇荡娃也好,反正她对雅克·德·博恩的胃口。他竟想入非非,誓与她形影不离,至死方休。
为此目的,他决定盯她的梢,看她能把他引到何处,是天堂还是地狱的边缘,是绞刑架还是销魂的金屋。他既已落魄到这般田地,一切对他都意味着希望。
那贵妇沿着卢瓦尔河,向下游普莱西方向款款而行,如出水的鲤鱼猛吸水面上的新鲜空气,又如疾走的耗子点头晃脑,左顾右盼。她什么都想看一眼,什么都要尝尝。
她的侍从发现雅克·德·博恩执意跟在夫人身后,夫人走他也走,夫人停下来他也止步,傻乎乎、贼兮兮盯着夫人看,好像有谁准许他这么大胆妄为似的。那名侍从当下突然转过身来,怒容满面如恶狗冲着他说:
“靠后站,先生!”
可是我们这位好图尔人自有道理。他认为既然狗也有权观看教皇通过,他作为受过洗的教徒自然可以察看一个女人的容貌。他继续往前走,对侍从扮个笑脸,依旧不离那夫人的前后左右。夫人不说话,仰望夜幕降落的天空和星辰,好不逍遥自在。这事情看来还顺利。走到波蒂雍的对岸,夫人停住脚步。为了更好地观赏风景,她把面纱撩开,扬到肩头,同时对不期而遇的同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以便弄清自己是否有遭强奸的危险。
看官须知,雅克·德·博恩一个人顶得上三个丈夫的用场,站在王妃公主身边绝不逊色,何况他那副勇敢果断的样子很讨女人的喜欢。虽说因为整天在外奔走,皮肤晒得有点发黑,只消在床帏后面待上一段时间,不难转白。
他觉得那夫人射出的目光活溜如鳗鱼,她的眼神投在弥撒书上未必有这般伶俐。单凭这秋波一转,他认为艳福有望,决计不闯到裙子边上决不罢休,非但豁出性命在所不惜,因为他本来不看重性命,就是再添上一对耳朵乃至别的东西也心甘情愿。
夫人经由三处女街进城,穿过许多纵横交错的小巷,把跟在后面的多情郎领到今天克鲁齐尔公馆所在的十字路口。她在一座漂亮房子的门廊下止步,侍从便去敲门。随即有名仆人出来开门,夫人进去,门关上,撇下博恩先生张口结舌发呆,如圣德尼主教大人还没有想出办法捡起自己被砍下的脑袋[1]。
他抬头望天,盼着有什么恩惠从天而降,却什么也没有见到,借了一盏灯的亮光拾级而上,穿过多间厅堂,最后在一个雕刻精美的窗口停下来。那想必是夫人的卧室。我们这位可怜的情种一脸苦相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他出神之际,突然有人推开窗户,把他惊醒。他以为夫人有事唤他,便又抬头。若不是那窗户突出的窗台起到屋檐的作用,他一准被泼下来的一罐凉水浇成落汤鸡,连那罐子也险些在他头上开花,因为帮情郎洗淋浴的那个人的手中只剩下罐子柄了。
雅克·德·博恩庆幸躲过劫难。他毫不气馁,顺势倒在墙脚下,喊道:
“我快死了!”那声音弱如游丝。
然后他直挺挺躺在瓦罐碎片上装死,听任事态发展。
屋子里乱成一团。仆人们害怕夫人怪罪,向她坦白了过错,打开大门,抬起倒霉蛋,一级一级扛上楼梯。后者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他全身冰凉!”那名侍从说。
“他身上有血!”膳食总管说。他去摸他的身体,弄了一手湿。
“只要他能还阳,我愿出钱在圣加蒂安教堂做一场弥撒!”闯下大祸的贵族哭着说。
“夫人的脾气像她已故的父亲,假如她不吊死你,从轻发落也得把你赶走,开除你的职务,”另一个人说,“可不是,他已经咽气了,死沉死沉的……”
“我可是进了一位头等贵妇的宅子……”雅克暗想。
“喂,他有没有活气?”罪魁祸首问道。
人们使尽力气把图尔人沿着螺旋式楼梯往上抬,楼梯扶手上雕的一个兽头挂住他的紧身短袄,死人不由开口:
“哎哟!我的短褂!”
“他吭声了!”闯祸坯闻声大喜,着实嘘了一口气。
女摄政王的仆人们,——因为这是流芳百世的已故国王路易十一的女儿德·博热夫人的府第——仆人们把雅克·德·博恩抬进大厅,把他僵直的身子平放在桌子上,不相信他会逃走。
“你们去找个把医生郎中来,”博热夫人说,“你走这边,你往那边……”
念一遍天主经的工夫,全体男仆都被打发下楼了。
然后女摄政王支走她的女仆,叫她们有的去拿油膏,有的去找包扎伤口的布,有的去端洗伤口的水,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于是她转向这不省人事的美男子。赞赏他的仪表与他俊美的面容,高声喊道:
“唉!莫非天主有意不善待我!我这辈子惟有这么一次,本性深处的邪念始头,变得着了魔似的,偏偏这个时候我的主保圣女动怒发火,把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贵族夺走!……天主在上!我以亡父的英灵起誓,害了他性命的人我一个不饶,统统送上绞架……”
“夫人,”雅克·德·博恩跳下他挺尸的木板,跃到女摄政王跟前说道,“我为能为您效劳而生,我也没受什么伤,保证今夜给您带来极乐的次数不亚于一年中的月数,不让异教英雄赫拉克勒斯专美于前[2]。”
他觉得有必要稍稍撒谎,以便对方不至于感到突兀,所以接着说:“两个月来,我不知道遇见您多少次了。我为您废寝忘食,可是我太敬重您了,不敢造次表白。我之所以想出这个计策来到您的脚下,那是因为您至尊至贵的美貌使我陶醉,务请见谅。”
说着,他就无比温柔地去吻夫人的脚,并用无坚不摧的目光瞅着她。众所周知,女摄政王已进入女人的第二次青春时期,因为年龄不饶人,纵是贵为女王,也要带上岁月的痕迹。正是在这个难熬的季节,从前规规矩矩、没有情郎的女人,也会偷偷摸摸,——除了瞒不过天主——这里那里结下露水姻缘,免得到另一个世界去时由于对您知道的那桩事情缺乏了解,不仅两手空空,而且心里空空,一切皆空。
博热夫人听到这个年轻人的许诺丝毫不露惊奇之情,因为贵为帝王者习惯对任何东西都论打购买、攫取。她把年轻人夸下的海口牢记在心,或者不如说记在她的爱情账本上,当下已有点按捺不住。然后她扶起这个图尔人,后者虽然时运不济,并不妨碍他对眼前这位情人报以微笑。这女人如开过的玫瑰,尚存雍容华贵之态,两耳似薄底浅口皮鞋,脸色如病猫。不过她穿得讲究,腰肢纤细,尤其一双脚楚楚动人,扭动臀部倒也袅袅婷婷,所以我们的年轻人即便所遇非偶,仍似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弹簧在推动他,帮他履行许下的诺言。
“您是谁?”女摄政王拿出先王那种常令人发怵的腔调问道。
“我是您忠心耿耿的臣民,雅克·德·博恩,我父亲是您的家具、服饰总管,他勤劳王事,却失宠受贬。”
“那么,”夫人答道,“您躺回到桌子上去!我听到有脚步声。若是我的底下人以为我与您串通好了演这场戏,这太不合适了。”
这位孝子从夫人温柔的语调听出来,她不怪罪他胆敢向她求爱。于是他躺到桌面上,心想有些贵人老爷也是踩着旧马镫上朝的,也就心平气和了。
“嗨!”女摄政王对侍女们说,“别去碰他,这位贵族现在好一些了。感谢天主和圣处女,我的府中没有发生凶杀案。”
说到这里,她把手插进这位从天而降的情郎的头发,然后用药水揉擦他的太阳穴,解开他的紧身短袄。她佯装察看他是否转世回阳,俯身检查这大言不惭要带给她极乐的可心人的皮肤有多柔滑,其仔细与认真胜过法院书记官执行某种公务。男女仆人见女摄政王如此作为,无不惊诧。不过帝王起了仁慈之心从不有损他们的尊严。
雅克站起身,装出大梦初醒的样子,十分谦恭地谢过女摄政王救命之恩,自称已经复原,不劳医生、郎中及其他穿黑袍的魔鬼费心了。然后他通名道姓,表示要走人,同时对博热夫人深施一礼,好像因为父亲遭了贬斥而对她心怀惧怕,其实他怕的是夸下海口难以兑现。
“我不能允许……”女摄政王说,“凡是到我府里来的人,都不应该受到您刚才受到的那种待遇。”
“博恩先生在这里用饭!……”接着她对膳食总管说,“是哪一个胆大妄为冲撞了他,只要马上自首,我就由他本人发落。不然我就让卫队长查出来后把那人吊起来。”
闻听此言,跟随夫人散步的那名侍从便上前认罪。
“夫人,”雅克说,“我请求您宽恕他,原谅他,因为全靠他,我才有幸瞻仰玉容,陪同进餐,可能还会使家父官复原职,那本是您威名显赫的父亲赏给他的。”
“说得不错!”女摄政王道。然后她转向侍从:“戴图特维尔,我拨一连弓箭手归您指挥……不过从今以后千万别从窗口扔东西……”
她对这位博恩先生已经害下馋痨,说完即把手递给他,他也就温文尔雅地把她领进寝室。等待开饭的工夫,他俩谈得很投机。雅克先生短不了卖弄他的学问,为他的父亲辩护,深得夫人的好感。众所周知,这位夫人治理国家像她父亲,处理任何事情都如疾风迅雷。
雅克·德·博恩暗忖,与女摄政王上床殊非易事,因为这类交易不比公猫母猫的勾当,那些个畜生总能在屋顶下找到一个天沟遂其心愿。于是他庆幸自己认识了女摄政王而不必交付给她只有魔鬼才办得到的十二响连发。若要做成此事,必须把男女仆人都支开,而且得保全女摄政王的体面。尽管如此,他还是害怕夫人的骚动,有时沉默不语,心想:
“我有这般能耐吗?”
不过女摄政王以交谈为掩护,心里也在想这桩事。她处理过许多比这棘手的事,自能做到不动声色。
她叫来一名秘书,此人足智多谋,为治理王国献过不少计策。她命令他在她用餐时悄悄递给她一份假情报。
饭菜摆好后,夫人根本无心去碰,因为她的心如海绵一般膨胀,挤掉了胃囊的地盘:她一心想着这美男子,惟独对他有胃口。
雅克由于种种原因,放开肚皮大吃。
好使者准时前来报信,女摄政王闻讯震怒,学先王的样子紧皱双眉,说道:
“这个国家就没有太平日子了?天主在上!我们连舒舒服服过一个晚上都办不到!”
她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也罢!备我的小走马!我的马厩总管维耶尔维尔先生在哪里?……他不在。到庇卡底去了。戴图特维尔先生,您带着府上的人到昂布瓦斯堡与我会合……”
接着对雅克说:
“博恩先生,您就做我的马厩总管,您愿意为王室效力?这便是好机会。天主在上,您来吧。我们必须打击一些心怀不满者,需要忠臣义士效劳。”
然后,只消一个穷苦老头儿念一百遍“万福马利亚”的工夫,马匹全都配上缰绳,勒紧肚带,待命出发。夫人骑上她的小走马,图尔人追随左右,兵士跟在后面,一行人撒开马蹄,直奔昂布瓦斯城堡而去。
长话短说,博恩先生被安置在与博热夫人隔开十二丈的房间里,远离闲人的窥探。全体朝臣与随从大惑不解,议论纷纷,相互打听敌人来自何处。那个自诩能连发十二响的人话已说出,不好收回;惟有他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
举国皆知,女摄政王德行高洁,人称她与佩罗纳城堡一样不可攻克,故此没有人对她生疑。
但等宵禁时刻来到,堡内门窗统统关闭,所有人的耳目无不闭塞,阒无人声,博热夫人打发走贴身女仆,随后派人把马厩总管叫来。后者立即前来。
夫人与那冒险家肩并肩坐在一个高大壁炉的炉台下的天鹅绒长凳上。好奇的女摄政王立即用娇滴滴的声音问雅克:
“您没伤着吧?……让一位刚被我一名侍从打伤的好臣仆骑马颠簸几十里,我实在太不应该。我心里难过,不见您一面之前不能安心就寝,您哪儿不好受?”
“我不好受的是我快等不及了!”担保连发十二响的先生说道。他看准机会已到,不容退避,接着说,“高贵、美丽的女主人,我看到您的仆人有幸获得您的青睐。”
“得啦得啦,”她答道,“您没撒谎吧,那会儿您对我说……”
“说什么了?”他问。
“这个么……您说您曾尾随我到教堂或者别的地方去过。”
“没错。”他说。
“那好,”女摄政王答道,“我奇怪迟至今天才见到一位连他的容貌也透着勇气的年轻人。当我以为您受了重伤时说下的话,我决不食言。您讨我喜欢,我愿意成全您……”
向魔鬼的祭台供奉牺牲的时刻终于敲响,雅克跪倒在女摄政王跟前,不仅吻她的手和脚,据说还吻了她全身上下。然后,他一边亲吻,一边做准备,用各种论据为他年高德劭的女主人证明,一位肩负国家重任的贵妇也有权稍稍寻欢作乐。女摄政王不能接受这种越轨行为,她宁愿受到暴力逼迫,以便由情人承担全部罪过。话说回来,她事先换了晚妆,洒了香水,情急难遏,以致两颊绯红,赛过抹了胭脂,使她的肤色骤然发亮。好个夫人,她半推半就,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被拥上御床,与年轻的十二发连射手终于配对成双。
他俩由轻到重,自浅入深,节节推进,无所不至。女摄政王声称她宁可相信玛丽亚女王白璧无瑕,也不相信那十二发连响的许诺。
碰巧雅克·德·博恩不觉得床褥上这位贵妇人已上了年纪,因为灯光下一切无不变容易貌。许多女人白天五十岁,到半夜里只有二十岁,另一些女人中午二十岁,晚祷后像有一百岁。
雅克逢此奇遇,比在上绞架那一天遇见国王还要高兴。他重申打下的赌,夫人心中疑惑,但也承诺,如果她赌输了,除了赏赐这位骑士阿寨焦土领地及其众多属地,赦免他的父亲,还将给予别的好处。
这孝子心想:
“这一发是为了使我父亲免受法律追究!”
“这一下是为了那块领地!”
“这是为了征收土地转移和出售税!”
“这是为了阿寨的树林。”
“再一下为了赢得捕鱼权。”
“又一下为了安德尔河中的岛屿。”
“把草地赢过来。”
“把我父亲花大价钱买下的拉卡尔特田庄从法院手里要回来。”
“这一下是为了在朝中谋个差使……”
他顺顺当当预支了不少甜头后,以为此事攸关他裤裆里那话儿的尊严,继而想到他身子底下压着整个法国,便认为皇室的荣誉也系此一举。总之,他向自己的主保圣徒圣雅克先生许愿在阿寨领地为他建造一个小教堂,然后造了十一个明白、晓畅、清澈、抑扬顿挫的委婉句以表达他对女摄政王的敬意。
他那篇在下部发表的演说临近尾声时,这位图尔人起了狂妄之念:为使女摄政王着实受用,而且作为阿寨的领主他也有必要感谢女主的厚恩,他要如一个有教养的人所做的那样保留最后一次敬礼,待她一夜醒来后再恭敬致意。这一建议当下被采纳。殊不知人的精力一旦疲乏,就如一匹马躺倒在地,宁可死于鞭下也不动弹,直到它恢复了元气才肯站起来。
所以,次日清晨,阿寨城堡的幼鹰打算向国王路易十一的女儿敬礼时,尽管他卖足力气,也只能如两国君主互致敬意那样放了空炮。女摄政王起床后与雅克共进早餐。雅克以阿寨的合法领主自居,女摄政王却认定马厩总管功亏一篑,予以反驳,宣称他没有赢了这场打赌,因此也不能得到领地。
“活天冤枉!我差的就是这么一点点!”雅克·德·博恩说,“不过,我亲爱的夫人、高贵的主上,无论您还是我都不适合裁决我们之间的事情。此事既然有关土地的转让,再说阿寨本是王室属地,应由您的御前会议审议。”
“主意不坏!”女摄政王笑道。她可是出名的难得一笑,“我让您担任维耶尔维尔先生在我府中的职位,不再缉拿您的父亲,赏给您阿寨领地,还给您在朝中派一份差使,只要您能在御前会议上陈述实情而不妨碍我的名誉。不过,万一您有一言半语损害我正经女人的名声,休怪我……”
“那我甘愿被绞死!”十二连发的射手说道。他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因为德·博热夫人脸上已有愠色。
事实上,路易十一的女儿更关心王室的权益而不是十二连发。她对这类荒唐行径毫不看重,满以为自己不必花钱就快快活活过了一夜,与其接受图尔人的再次效力,让他重发十二响,不如听他怎样讲清事情的原委而不犯禁忌。
“如此说来,夫人,”她的好伴侣说道,“我当您的马厩总管当定了……”
却说德·博热夫人突然启程,诸位统兵官、秘书官以及在摄政时期担任官职的其他人大感纳闷。他们闻讯后匆匆赶往昂布瓦斯城堡,打听是哪里出了乱子。女摄政王起床时,他们已经等着召开御前会议了。
她召集他们开会。为了不让臣下怀疑她存心戏弄,她先让他们讨论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他们果真一本正经地讨论。
讨论将结束时,女摄政王在新任马厩总管陪同下驾临。
大胆的图尔人见到全体大臣起立,便请求他们裁判一桩有关他本人和国王领地的事端。
“听他说吧,”女摄政王道,“他说的都是实情。”
好个雅克·德·博恩,当着最高司法机构的大排场他丝毫也没露怯,随即侃侃而谈。他说的话大致如下:
“诸位大人,虽然我要讲的是有关核桃壳的事情,我恳求你们用心倾听,并原谅我用词卑琐。
“一位老爷与另一位老爷在果园里散步,看到一棵属于天主的核桃树。那棵树种得稳,长得好,看起来漂亮,照管起来也不费事,虽说树干有点空,仍是一棵枝繁叶茂、芳香四溢的好树。你们若见到这棵树,也会观之不足。总之这棵核桃树长得如此可爱,像是天主禁止我们接近的那棵善与恶之树。当年我们的母亲夏娃与当她丈夫的那位先生就是为了那棵树,才被逐出乐园的。
“诸位大人,这棵核桃树便是这两位老爷之间那场小小争端的起因。两位老爷像朋友之间常做的那样,一时高兴打了一场赌。最年轻的那一位正好手中拿着手杖,就像我们每个人在果园散步有时也会携带手杖一样。他自称能接连十二次把手杖扔进核桃树茂密的枝叶,每次打下一枚核桃。”
“这是否官司的症结所在?”雅克向女摄政王那边稍稍偏过身子,问道。
“是的,各位先生。”她答道。马厩总管奇兵突起,令她猝不及防。
“另一位老爷打赌说他做不到……”诉讼人接下去说,“那位夸下海口的人当即扔出手杖,动作如此灵敏、果断,令他自己和他的伙伴都从中感到乐趣。多亏圣徒保佑,——他俩兴致这么高,圣徒们想必看着也乐——手杖每扔出一次,必有一颗核桃落地,一共打下十二颗。事出偶然,最后落地的那颗核桃是空的,里面没有果肉,园丁把它埋在地里也长不出另一棵核桃树的。那么,那个扔手杖的人是否赢了?我说完了,请诸位评判!”
“事情说得很清楚,”亚当·富美说,他是图尔人,当时官拜掌玺大臣,“另一位老爷只有一种方式了结。”
“什么方式?”女摄政王问道。
“付钱,夫人。”
“这小子太狡猾了!”女摄政王拍着马厩总管的脸颊说道,“总有一天他会被绞死……”
她以为说了句戏言,可是后来果真应验了。前王室家具、服饰总管的儿子先是享尽荣华富贵,后来由于另一个老妇人蓄意报复,兼之被他自己的秘书出卖,最后失宠,在蒙伏贡上了绞刑架。他的秘书是巴朗地方的人,经他一手提拔。此人名叫普雷沃,有些人说他叫勒内·冉蒂,是搞错了。
雅克·德·博恩此时已是桑布朗塞男爵,拉卡尔特·阿寨的领主,并担任国家最显赫的职位之一。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上图尔大主教,另一个是都兰省的财政总监和省长。据说那名奸臣,背主的奴仆把雅克·德·博恩点给他的钱的收据交给昂古莱姆夫人[3]。不过此是后话,本故事暂且不表。
回头仍说德·博恩这位好人青年时代的奇遇。德·博热夫人的销魂之夜虽说来得晚了一点,着实博得浑身奇热;这位一夜情郎智慧过人,还通晓公共事务,更使她满心欢喜。她让他照管皇室的积蓄,而他尽心供职,耍了不知道什么高招,竟使国王的钱财成倍增长,也为自己赢得善于经营的名声。后来他被任命为财政总监,理财有方,自己也得到不少好处,这本是应该的。
女摄政王交出输掉的赌注,把阿寨焦土王家领地赐给自己的马厩总管。众所周知,最早来到都兰省的火炮手已把阿寨城堡夷为平地。若不是国王出面干预,这批用火药创下奇迹的能工巧匠早就被宗教法庭视作异端,判定有罪了。
那时候财政官博耶先生正在主持兴建舍农索城堡。该城堡妙就妙在它的建筑横跨谢尔河两岸。
桑布朗塞男爵欲与博耶先生一争雄长,决心在安德尔河上为自己建造一座府邸。他的城堡至今犹存,稳当当屹立在水下桩基上,不啻这个葱翠秀丽的河谷中的奇珍异宝。雅克·德·博恩为此花掉三万埃居,还不算他领地上农民的劳役。
看官须知,该城堡是妩媚的都兰省最美丽、最可爱、最可亲、最讲究的城堡之一。它如一名放荡而不失王家气度的贵妇浸在安德尔河中,水波映出它的楼阁和镶有花边窗框的窗户,以及做成漂亮的士兵模样的风向旗。那几位士兵与所有士兵一样迎风转动。
可是未等城堡竣工,桑布朗塞就被送上绞刑架。这以后,谁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完成未了的工程。
不过他的主人弗朗索瓦一世曾在这座城堡作客,国王睡过的房间今天还在。
国王敬重桑布朗塞的满头白发,尊称他为“我的父亲”;他对国王也感情很深。据说国王临睡前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我亲爱的父亲,您那口大钟足足敲了十二响!”
“嗨!陛下,”财政总监说,“想当初,多亏一柄现已老朽的槌子在这同一时刻响当当敲了十二下,我才得到我的领地和领地上的出息,今天才能有幸为您效劳……”
好国王听这话有点奇怪,便追根问底。
于是,国王一边上床就寝,雅克·德·博恩一边对他讲了您已经知道的上述故事。
弗朗索瓦一世对这类风流公案兴趣甚浓,他觉得当年这个艳遇太逗乐了,尤其因为此时他的母亲昂古莱姆夫人处于更年期,对波旁大统领颇有意思,很想看到后者也为她表演十二发连响的绝技。这是一个坏女人的坏爱情,因为它使王国陷于险境,国王被俘,可怜的桑布朗塞被处死[4]——上文已有交代。
本文要记述的是阿寨城堡的营建始末,因为确定无疑,桑布朗塞的巨大财富肇始于此时。桑布朗塞为他出生的城市做了许多好事,把它装点得花团锦簇,全亏他拨出一大笔款子,大教堂的一对塔楼才能完工。
一代又一代,阿寨勒里戴尔地方的领主以及平民百姓口口相传这场奇遇。国王睡过的那张床的帷帐今天还保存完好。见到那床,就好像听到有人在讲述那故事。
当代有位作者认为是一名德意志骑士连发十二响,从而为哈布斯堡皇室赢得了奥地利的属地。此说大谬,错把图尔人的功绩算在德国人账上了。
这位作者虽然博学多闻,其实上了稗官野史的当:罗马帝国首相府的档案里从未记载该项取得领土的方式。
我不满意这位作者的,是他竟然相信灌饱啤酒的行货也能操演这套高级炼金术,这本是拉伯雷大为赞许的希农行货的荣誉所在。
为给故乡增辉生色,为了阿寨的威望、城堡的体面以及德·博恩府的名誉,我才出力恢复这一旷古奇遇的事实真相和历史原貌。索弗家族和努瓦稼蒂埃家族都是德·博恩先生一脉所传。
夫人们今天若去参观阿寨城堡,还能在当地遇到几个十二发连射手。不过他们不再批发,改营零售。
* * *
[1] 圣德尼是第一任巴黎大主教,公元三世纪人,传说在蒙马特尔殉教。
[2]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大力士,传说他曾一夜使五十名处女变成妇人。
[3] 昂古莱姆夫人是弗朗索瓦一世的母亲,详见下文注。
[4] 路易十一的女儿安娜下嫁波旁公爵彼埃尔·德·博热,在她的弟弟查理八世未成年时摄理国政。查理八世去世后,表兄路易十二继位。路易十二无子嗣,身后由昂古莱姆的弗朗索瓦继位,是为弗朗索瓦一世。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即弗朗索瓦一世的母亲,萨瓦的路易丝。波旁大统领是彼埃尔·德·博热的女婿,战功赫赫。他丧妻后,拒绝与萨瓦的路易丝结婚。后者要求他交出波旁家族的遗产,他便转而为与法国敌对的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效力,帮助他在意大利的帕维亚大败法军,生擒弗朗索瓦一世(1525年)。萨瓦的路易丝并且指控财政总监桑布朗塞贪污巨款。尽管证据不足,她利用国王在马德里被囚、无法过问朝政的机会,把桑布朗塞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