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年教皇抛下阿维侬这座大好城池前往罗马居住,许多已出发到伯爵国[1]朝觐的香客被打乱了计划,只得越过阿尔卑斯山,改奔罗马城,以求教皇赦免他们犯下的奇怪罪过。于是在大路上和客店里便能见到一些戴着该隐兄弟会的项链,又称悔过之花的人,他们个个都曾为非作歹,灵魂染上大麻风,渴望在教皇的游泳池里洗心革面,为赎罪补过而奉献黄金及其他宝物,花钱买圣谕,给圣徒送礼上贡。列位须知,那些人来程时喝普通的水,返程住店时,却要求老板给他们端来地窖里的圣水。[2]
当时有三名香客抵达阿维侬后才知道事情有变,教皇走后,该城成了寡妇。他们只得沿罗讷河谷的走廊向地中海方向赶路。这三名香客中,有一位带着至多不过十岁的儿子同行,半道上不辞而别。到米兰附近他突然重新露面,可是身边不见了那孩子。吃晚饭时,另外两位摆了一桌宴席庆贺这名香客归来,他们本以为他因为教皇不在阿维侬,便对悔罪之事生了厌倦之心。这三位前往罗马的客官中,一位来自巴黎,另一位来自德意志,第三位无疑想借助旅行教育自己的儿子,来自勃艮第公国。他系出维莱尔拉费家族的幼支,姓拉伏格勒囊,在勃艮第有几块领地。德国男爵在抵达里昂以前即与巴黎市民相识,然后他俩在阿维侬郊外遇到拉伏格勒囊先生。
于是在这家客店里,三名香客谈得十分投机,商定结伴同往罗马,以便齐心协力对付拦路抢劫者,昼伏夜出者及其他歹徒,须知此辈小人赶在教皇解除香客们良心上的负担之前,专以卸下他们身上的负担为业。常言道酒后吐真言,酒过数巡之后,三名香客都承认自己出门朝圣的原因与一妇人有关。伺候他们喝酒的客店女佣搭腔道,在本客店歇脚的一百名香客中,九十九名都是由于一个女人才跋涉长途的。这三位贤人当下领悟,对男人为害之大莫过女人。德国男爵掏出一条藏在锁子甲里的沉甸甸的金链子,那是他准备送给圣彼得老爷的,说道他的过失极为严重,只有付出相当十条这样重的金链子的代价才能赎清。巴黎人摘下手套,亮出一颗白钻石戒指,说道他奉上教皇的礼物百倍于此。勃艮第人脱掉帽子,从中拿出两颗光芒四射的珠子,那本是洛莱特圣母像的耳坠,坦白说他本来愿意它们挂在他老婆的脖子上。那女佣听到此话,便说他们的罪过想必与维斯孔蒂家族[3]的一般大。三名香客随即答道,他们罪孽深重,所以个个起誓有生之年即便遇上美若天仙的妇人,也不再去拈花惹草,而且这是他们在教皇将为他们布置的苦行之外,自愿额外增加的。女佣奇怪三人同发此愿。勃艮第人补充说,过了阿维侬城以后他没有赶上大伙,原因正是他发下此愿;他害怕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也开始寻花问柳,所以起誓禁止人畜在他的宅子里或领地上眠花宿柳。男爵向他打听究竟遇上什么事情,他便开讲如下:
“二位都知道,阿维侬的冉娜女伯爵当年发布过一道禁令,限定妓女在城郊的窑子里居住,窑子的百叶窗必须漆上红色并且昼夜关闭。我与二位结伴经过这该死的城郊时,犬子看到几座红漆百叶窗紧闭的房子,——你们知道十岁小鬼的眼睛最尖——他的好奇心大受挑动,就拉扯我的衣袖,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我给解答。我只得告诉他年轻人不得涉足此类场所。他们如擅自进入,必有性命危险,因为这是制造男人和女人的工场,不懂这行当的愣头青闯将进去,定有会飞的巨蟹和其他怪兽扑到他的脸上。犬子闻言甚是害怕,心惊肉跳随我进了客店,再也不敢瞅妓院一眼。后来我在马厩里照料马匹吃草,犬子趁机溜走,客店女佣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我害怕他去找窑姐儿,不过我信任不准未成年人进入此类场所的禁令。吃晚饭时,那小子回来了,他脸上不比救世主在圣殿里与博士们交谈时更多羞愧之色。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到红漆百叶窗的房子那边去了。小混蛋,我说,我得抽你一顿鞭子。于是他又哭鼻子,又哼哼唧唧。我跟他说,只要他如实招来,我就免他皮肉受苦。他说,他倒是小心不跨进门限。他害怕飞蟹和别的怪兽,所以就趴在铁窗栅外头窥看人是怎么制造出来的。我问他,你看见什么了?他说,我看见一个漂亮女人马上就要造出来了,因为她只差一根榫头,一名年轻工匠正在使劲把那根榫头楔进去。完工之后,她立即扭转身子又是说话,又是亲吻她的制造者。吃你的晚饭吧,我说。当夜我就赶回勃艮第,把这小子交给他母亲照管,因为我怕他到了下一个城市就会把自己的榫头楔进某个姑娘的身子。”
“这个年龄的孩子答话往往出人意料,”巴黎人说,“我邻居的儿子就一语道破他父亲戴上了绿帽子。有天晚上我想了解他在学校里学了多少教义,便问他:什么是希望?他答道:希望是国王的一名胖子弓弩手,我父亲一出家门他就进门。国王的弓弩手队长绰号希望。我邻居听到这个词,脸色十分尴尬。为了掩饰窘态,他照了照镜子,还好没有发现头上戴着绿帽。”
男爵指出,这孩子所言也有道理,因为希望无非是个婊子,现实生活里少了什么,她就来陪我们睡觉顶缺。
“戴绿帽的人是否根据天主的形象造出来的?”勃艮第人问。
“不然,”巴黎人说,“天主的明智体现在他根本不娶媳妇,所以他才永远幸福。”
“也就是说,”客店女佣插话说,“在他们的媳妇偷汉之前,戴绿帽的也符合天主的形象。”
三名香客闻言齐声诅咒女人,说她们是世上万恶之源。
“她们的私处里面空如头盔。”勃艮第人说。
“她们的心硬如砍刀。”巴黎人说。
“为何有那么多男子朝圣,却见不到几个女香客?”德国男爵问。
“因为她们那该死的下体不犯过失,”巴黎人答道,“女阴不知有父母,既不认天主和教会的训诫,也不理天上和人间的法律。女阴不懂任何学说,不解何为异端邪说。不知者不罪,它清白无辜,笑口常开。此物没有悟性,所以我对它深恶痛绝。”
“我也是,”勃艮第人说,“一位学士对《圣经》里天主造人那一段曾有别解,现在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写了一篇在敝乡叫做圣诞歌的笺注,说明女阴为何有天生缺陷:须知女阴与母兽雌禽的阴户不同,那里头烧着魔鬼的烈火,男子永远解不了它的渴。那首圣诞歌里说道,天主正在制造夏娃的时候,一头初次进入天堂的毛驴高兴得仰脖长鸣,天主不由转过头去看那畜生。魔鬼趁机把手指塞进这个尽善尽美的造物体内,形成一个个热乎乎的伤口,天主即用一小块东西把伤口堵住,这便是处女的由来。女人套上这个络头之后,本应门户紧闭,生儿育女便应采用天主创造天使的方法,即她们为此感到的乐趣本应远离皮肉的快感,犹如青天高悬大地之上。魔鬼发现那里头关门落栓,颇为懊丧,便去扯醒正在熟睡的亚当先生,让他效法他的样子,竖起尾巴平躺。可是人之始祖取了仰卧的姿势,他那根盲肠便矗在前面了。既然上帝为他创造的各个世界制定了物以类聚的法则,魔鬼的两件作品便同气相求,非合在一起不可。于是便有了原罪以及人类的诸般苦难,因为上帝看到魔鬼的奸计得逞,乐意看到后事如何。”
女佣即道,诸位客官言之有理,因为女人确实不是好东西,她本人就认识那么几个女人,她巴不得她们早早入土,别在世上丢人现眼。香客们此时才看清该女子颇具姿色,害怕自己动心起意,背叛誓言,只得早早上床睡觉。那女佣转身告诉女主人说,她的客店里住下几个异教徒,随后把他们关于女人说的坏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哎,”女店主说,“客人们脑子里想什么与我无关,只要他们的钱袋鼓鼓囊囊。”等到女佣说起他们随身带的珠宝首饰,她顿时激动起来,改口说:“此事与全体女人的名誉有关。咱俩得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我去收拾那两名贵族,那个市民留给你。”
这位女店主乃是米兰公国最风骚的女市民,她立即下楼走进拉伏格勒囊先生和德国男爵住的房间,祝贺他们起得好誓,说道女人不会因此蒙受多大损失。可她接着又说,为了相信他们能信守誓言,先得看他们能否抵御小小的诱惑。当下她自荐与他们同床共寝,因为她极想知道他们当真不会把她当马骑:须知她每次与男子共枕,从未见过不动情的。
次日开午饭时,女佣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女店主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耳下垂着一对明珠。三名香客在这座城里住了将近一个月,把钱袋里的钱花得精光,而且坦白承认,他们当初说了女人许多坏话,那是因为还没有尝到米兰娘儿们的滋味。
男爵回德国后对人说,他只犯了一桩罪过,那就是老待在城堡里不见世面。巴黎市民带了许多贝壳回家,发现他的婆娘正与希望厮混。勃艮第先生看到拉伏格勒囊太太满脸晦气,也就顾不上自己立下的誓言,百般尽力安慰她,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本故事证明,我们在客店里闭口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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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四世纪时,阿维侬在图卢兹伯爵辖境内。
[2] 指窖藏的好酒。
[3] 长期统治米兰的贵族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