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想去佛罗里达。她想去东田纳西走亲戚,于是抓紧每个机会让巴里改变主意。巴里和她住在一起,是她的独生子,正挨着桌子坐在椅子边上,俯身读着报纸上橘红版面的体育专栏。“看看这儿,巴里,”她说,“看看这儿,读读这个,”她站起来,一只手放在干瘦的屁股上,另一只手把报纸在巴里的秃头上晃得哗啦作响,“这儿有个自称‘不和谐分子’的人从监狱里逃出来了,正往佛罗里达去呢,你读这儿,看他对那些人做了什么好事。你快读读。我才不会带着我的孩子去罪犯出没的地方呢。要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巴里头都不抬地继续看报,于是她扭头去找孩子妈,这位年轻女人穿着便裤,脸蛋像卷心菜一样,宽宽的透着天真,头上还扎着块绿色的头巾,头顶系了个结,像兔耳朵似的。她正坐在沙发上,从罐子里挖杏酱来喂宝宝。“孩子们以前去过佛罗里达了,”老太太说,“你们应该带他们去去其他地方,让他们看看不一样的世界,长点见识。他们从没去过东田纳西呢。”
孩子妈充耳不闻,但是八岁的约翰·韦斯利说:“你要是不想去佛罗里达,干吗不在家里待着?”他戴着眼镜,身子结实,正和小妹妹琼·斯塔坐在地上读滑稽小报。
“她可不高兴待在家里,哪怕让她当女王,也不愿意待一天。”琼·斯塔一头黄毛,头也不抬。
“是啊,要是那家伙,那个不和谐分子,抓住了你们怎么办?”老太太问。
“我会打烂他的脸。”约翰·韦斯利说。
“给她一百万她也不会待在家里,”琼·斯塔说,“她就怕错过了什么。我们去哪儿她都要跟着。”
“好吧。小姐,”老太太说,“下次你想要我帮你卷头发的时候可得记着你说过的话。”
琼·斯塔说她的头发是天然卷。
第二天早晨,老太太第一个坐上了车,准备出发。她把硕大的黑色旅行袋放在角落里,看起来像只河马的脑袋,底下的篮子里还藏着她的猫——皮迪·西恩。她可不想让猫独自在家待上三天,猫会想死她的,她还担心猫会碰开煤气,不小心窒息而死。她儿子巴里当然不愿意带着一只猫住旅馆。
她坐在后排中间,两边是约翰·韦斯利和琼·斯塔。巴里和孩子妈带着小宝宝坐在前排,早晨八点四十五分从亚特兰大出发,汽车的里程表显示55890。老太太把数字记下来了,因为觉得回来的时候能知道他们开了多少路很有趣。二十分钟以后他们驶入市郊。
老太太脱下白色棉手套,和钱包一起放在车后窗的架子上,舒舒服服地坐着。孩子妈还是穿着便裤,头上也依然绑着绿色头巾,但是老太太戴着一顶海军蓝的水手草帽,帽檐儿上插着一束白色紫罗兰,身上穿着一条白色圆点印花的海军蓝裙子。她的衣领和袖口都镶着蕾丝薄纱,领口上别着一株带香囊的布制紫罗兰。万一发生意外,她死在公路上,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位淑女。
她说早料到今天是驾车出游的好日子,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她提醒巴里这儿限速五十五英里,巡警藏在广告牌或树丛后面,趁你还没来得及减速便逮住你。她饶有兴趣地对沿途风景指指点点:矿石山;时而出现在公路两旁的蓝色花岗岩;壮丽的红色黏土河滩,隐隐镶嵌着紫色纹路;还有各种各样的农作物,给大地铺上绿色网格;树上洒满银白色的日光,即便是最难看的也闪闪发光。孩子们在看漫画书,孩子妈睡起了回笼觉。
“我们快点开过乔治亚州,省得多看它几眼。”约翰·韦斯利说。
“如果我是个小男孩,”老太太说,“就不会这么说自己的家乡。田纳西有山脉,乔治亚有山丘。”
“田纳西穷乡僻壤。”约翰·韦斯利说,“乔治亚也很讨厌。”
“说得对。”琼·斯塔说。
“我们那会儿,”老太太握起布满青筋的干枯手指,“孩子们对自己的家乡、父母,还有其他一切都比现在恭敬。人人都很善良。哦,看那个可爱的小黑孩!”她指着一个站在棚屋前的黑人小孩。“那不是一幅画吗?”她问他们,他们都转身从后窗看着那个小黑人。小黑人挥了挥手。
“他没有穿裤子。”琼·斯塔说。
“他可能根本没有裤子,”老太太解释,“乡下的小黑人不像我们一样不愁吃穿。如果我会画画,我就要画下来。”她说。
孩子们互相交换了漫画书。
老太太提出想抱抱小宝宝,孩子妈从前座把孩子递了过来。老太太把他放在膝盖上晃着,跟他讲沿途的风景。老太太翻着眼睛,噘着嘴,把她饱经风霜的瘦脸贴到宝宝光滑柔软的脸蛋上。他不时给她一个恍惚的微笑。他们经过一大片棉花地,中间围着五六块墓碑,像个小小的岛屿。“看那片墓地,”老太太指着那儿,“那是老宅的墓地。属于种植园。”
“种植园在哪儿?”约翰·韦斯利问。
“随风而逝啦。”老太太说,“哈哈。”
孩子们看完了手头所有的漫画书以后,开始吃午饭。老太太吃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一颗橄榄,不让孩子们把盒子和纸巾扔出车窗。实在无所事事,他们就玩起了游戏,一个人指着一片云朵,让另外两个人猜是什么形状的。约翰·韦斯利指着一片奶牛形状的云,琼·斯塔猜奶牛,约翰·韦斯利说不对,是汽车,然后琼·斯塔说他耍赖,他俩就隔着老太太打了起来。
老太太说如果他们保持安静,她就给他们讲个故事。她讲故事的时候,翻着眼珠,晃着脑袋,非常滑稽。她说在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有位从乔治亚州贾斯帕来的追求者,名叫埃德加·艾特金斯·提加顿。他很英俊,是位绅士,每周六下午都给她带一只西瓜,上面刻着他名字的缩写,E.A.T.。有一天下午,老太太说,提加顿先生又带了西瓜过来,但是家里没人,就把它放在前门廊上,坐马车回贾斯帕去了,但是她没有收到那只西瓜,因为一个黑人男孩看到上面刻着E.A.T.,就把它吃掉了!这个故事挠到了约翰·韦斯利的笑神经,他咯咯笑个不停,但是琼·斯塔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她说她不会嫁给一个只在星期六下午给她送西瓜的男人。老太太说她应该嫁给提加顿先生,因为他是位绅士,而且可口可乐股票刚上市的时候他买了不少,他才死了没几年,是位富翁。
他们在塔楼停下来买烤肉三明治。塔楼坐落在帝莫西外的一片空地上,半灰泥半木质结构,既是加油站,又是舞厅。老板是一个叫瑞德·萨米·布茨的胖子,房子里和几英里沿途的公路上都贴着告示:“尝尝瑞德·萨米的驰名烤肉。了不起的瑞德·萨米人见人爱!瑞德·萨米!笑呵呵的胖小子!手艺没得说!瑞德·萨米为您效劳!”
瑞德·萨米正躺在塔楼外的空地上,脑袋伸在一辆卡车底下,不远处,一只一尺高的灰色猴子被拴在一棵小小的楝树上,叽叽喳喳。一看到孩子们跳下车跑过来,猴子连忙爬回最高的枝丫上。
塔楼里面是一间狭长昏暗的屋子,一边是柜台,另一边放着桌子,舞池在房间中央。他们在点唱机旁的一张木板桌边坐下,瑞德·萨米的妻子走过来为他们点单,她是个高个子深褐色皮肤的女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比皮肤还浅。孩子妈往点唱机里投了硬币,放起《田纳西华尔兹》,老太太说这曲子让她想要翩翩起舞。她问巴里想不想一起跳舞,但巴里只瞥了她一眼。巴里不像她一样天性开朗,旅行让他焦虑。老太太褐色的眼睛闪闪明亮。她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假装自己在跳舞。琼·斯塔要求放点什么音乐好让她跳踢踏舞,于是孩子妈又投了个硬币,换了一首快节奏的歌曲,琼·斯塔走进舞池,跳起了踢踏舞步。
“真可爱呀。”瑞德·萨米的老婆靠在柜台上说,“来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不,我才不要,”琼·斯塔说,“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住在这个破烂地方!”她跑回了桌子。
“真可爱呀。”女人又说了一遍,礼貌地咧了咧嘴。
“你不感到害臊吗?”老太太嘘道。
瑞德·萨米走过来,让他老婆别在柜台边游手好闲了,快去弄菜。他的卡其裤子刚好耷拉在胯骨上,肚子挂在上面,活像一袋面粉在衬衫底下晃来晃去。他走过来,挨着边上的桌子坐下,半是叹气半是吆喝。“没办法啊,”他说,“没办法啊。”他用一块灰手绢擦了擦汗涔涔的红脸。“如今你都不知道该信谁,”他说,“我没说错吧?”
“人心不古啊。”老太太说。
“上星期来了两个家伙,”瑞德·萨米说,“开着辆克莱斯勒。是辆破车,但看着还行,而且那两个男孩看起来也不错。他们说是在厂里干活的,你知道吗,我就让他们赊账加了油。我干吗这么做啊?”
“因为你是个好人!”老太太立刻说。
“是啊,我也觉得是。”瑞德·萨米似乎有点感动。
他老婆一口气端着五个盘子送上菜来,一只手两个,还有一个放在胳膊上,没用托盘。“上帝的这片沃土上已经没有一个灵魂能够信任了。”她说,“我不指望任何人,任何人。”她说了两遍,看着瑞德·萨米。
“你们听说过那个逃犯吗,那个越狱的不和谐分子?”老太太问。
“他不来这个鬼地方我一点也不奇怪,”女人说,“如果他知道这儿的情况还过来,那我真是太吃惊了。如果他知道收银机里只有两分钱还来这儿,那我真是……”
“好了好了,”瑞德·萨米说,“给他们拿些可乐。”女人出去端剩下的盘子了。
“好人难寻啊,”瑞德·萨米说,“世道变得太坏。我记得以前出门都不用锁纱门。现在不行了。”
他和老太太谈论着好时光。老太太觉得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全怪欧洲人。她说欧洲人那副样子让人觉得我们浑身都是钱,瑞德·萨米觉得她说得太对了,但是谈论这些没用。孩子们冲到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去看葱郁的楝树里的猴子。猴子正忙着给自己捉虱子,捉到以后用牙齿细细地咬,仿佛品味佳肴。
他们在午后炙热的天气里开车上路,老太太打着盹,每隔几分钟就被自己的呼噜声弄醒。快到图姆布斯波罗的时候,她又醒了,想起年轻时曾经探访过附近一座古老的种植园。她说房子前面有六根白色廊柱,门口有一条橡树大道,两边各有一间小小的凉亭,和情人在花园里散完步,可以坐着歇歇。她准确地想起来从哪条路可以开过去。她知道巴里不会愿意浪费时间去看老房子,但是她越说越想再去看看,看看那两间小小的凉亭是否还在。“房子里有一个暗格。”她狡猾地说,她在胡说八道,却很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据说谢尔曼来的时候,那家人把所有的银器都藏在里面,一直没有人找到……”
“嘿!”约翰·韦斯利说,“我们去看看!我们找得到!我们掀开所有的木板就能找到!谁住在那儿?从哪里拐进去?嘿,老爸,不能从那儿拐进去吗?”
“我们从没见过有暗格的房子!”琼·斯塔嚷嚷着,“我们要去有暗格的房子!嘿,老爸,我们能不能去看看有暗格的房子!”
“据我所知,就在不远处,”老太太说,“开车用不了二十分钟。”
巴里正视前方。下巴硬得像块马蹄铁。“不行。”他说。
孩子们开始吵闹,尖叫着要去看带暗格的房子。约翰·韦斯利踢着前面座椅的后背,琼·斯塔挂在她妈妈的肩膀上,绝望地在她耳边呜呜说他们放了假也找不到乐子,他们从来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宝宝哇哇大哭,约翰·韦斯利拼命踢座椅,他爸爸感到肾脏被撞了一次又一次。
“够了!”他大吼着把车停在了路边,“能不能都闭嘴?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如果你们再不闭嘴,我们哪里也不去了。”
“那个地方对他们很有教育意义。”老太太咕哝着。
“好吧。”巴里说,“但是记住:我们只在这儿绕一次。下不为例。”
“你往回开一英里就能找到拐进去的泥路,”老太太指点方向,“刚刚经过时我记下来了。”
“泥路。”巴里发起牢骚。
等他们调头往泥路开去时,老太太又回忆起房子的其他细节,前门上漂亮的玻璃,大厅里的烛灯。约翰·韦斯利说暗格很有可能就在壁炉里。
“你们不能进去。”巴里说,“还不知道里面住的什么人呢。”
“你们在前门和里面的人说话,我绕到后面从窗户跳进去。”约翰·韦斯利建议。
“我们都待在车里。”他妈妈说。
他们拐上泥路,车子在一团粉色的尘土里颠簸前进。老太太想起来那会儿还没有铺路,三十英里路得走一整天。泥路起伏不平,冷不丁出现水坑,危险的路堤上都是陡峭的弯道。他们一会儿还在坡顶,俯视着周围几英里绿油油的树冠,一会儿又陷入红色泥坑,头顶的树木布满尘埃。
“那个地方最好立刻出现,”巴里说,“不然我就要调头回去了。”
这条路像是好久都没有人走过。
“不远了。”老太太说着,脑袋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太叫人不安,她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双脚一蹬,碰到了角落里的行李袋。行李袋晃了晃,她盖在底下篮子上的报纸随着“喵呜”一声被掀开,皮迪·西恩跳到了巴里的肩膀上。
孩子们跌了下来,他们的妈妈抱着小宝宝飞出车门,摔在地上;老太太被甩到了前座。汽车翻了个身,左侧车身着地,冲到路边的沟渠。巴里和猫还在驾驶座上——灰色条纹的猫有一张白色的大脸和一只橘色的鼻子——像毛虫一样粘在巴里的脖子上。
孩子们发现胳膊和腿可以动弹,立刻爬出车子,嚷嚷着:“我们出车祸了!”老太太蜷缩在仪表盘下面,巴望自己受了伤,这样巴里就不会马上把火全撒在她身上。车祸发生前,闪过她脑海的可怕念头是,她栩栩如生回忆起来的房子或许不是在乔治亚,而是在田纳西。
巴里用两只手把猫从脖子上扯下来,往车窗外一棵松树扔了过去。然后他下车去找孩子妈。孩子妈背靠红色的沟渠壁坐着,抱着哇哇大哭的宝宝,不过只是脸上有一道口子,肩膀受了伤。“我们出车祸了!”孩子们狂喜地嚷嚷。
“可惜一个人都没死。”琼·斯塔看到老太太从车里爬出来时失望地说,老太太的帽子还在脑袋上,但是前面的帽檐儿破了,洋洋得意地翘着,那株紫罗兰也歪到一边。除了孩子,大家都坐进沟渠里,从惊吓中慢慢恢复过来。他们都在哆嗦。
“可能会有车过来。”孩子妈哑声说。
“我肯定伤到了内脏。”老太太用手按着身侧,但是没人搭理她。巴里的牙齿直打颤。他穿着一件印着亮蓝色鹦鹉图案的黄色运动衫,脸色就和衣服一样黄。老太太决定她还是不要提起房子其实是在田纳西。
头顶十英尺朝上才是路面,能看到路对面的树冠。他们坐着的沟渠后面,有一片更大的树林,树木高大,幽暗,深邃。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一辆车远远开过一个山头,开得很慢,车里的人像是在看着他们。老太太站起来,夸张地挥舞双臂,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车子继续慢慢开过来,消失在一个弯道,又再次出现在他们刚刚驶过的山头,开得更慢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大车,很破,像灵车似的,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车在他们的头顶停下,司机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们坐着的地方,一言不发。然后他扭头和另外两个人说了几句,他们走下车来。其中一个是胖男孩,穿着黑色裤子和胸口印着银色小马驹的红色运动衫。他走到右侧,站在那儿打量他们,半张着嘴巴,露出淫亵的笑容。还有一个人穿着卡其裤子和蓝色条纹外套,一顶灰色的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整张脸。他慢慢地走到左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下车站在旁边,低头看着他们。他比另外两个人都年长,头发刚刚开始泛白,戴着银边眼镜,一副学者模样。他长脸皱巴巴的,没有穿衬衫,也没有穿内衣,只穿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手里握着一顶黑帽子和一把枪。那两个男孩也都有枪。
“我们出车祸了!”孩子们嚷嚷。
老太太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戴银边眼镜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的脸很熟,像是认识了一辈子,但是她想不起来是谁。他离开车子,沿着路堤往下走,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不至于滑倒。他穿着双棕白相间的鞋子,没有穿袜子,露出又红又瘦的脚踝。“下午好,”他说,“我看到你们翻车了。”
“我们翻了两次!”老太太说。
“就一次。”他纠正,“我们看到了。海勒姆,试试看他们的车还能不能发动。”他低声对戴灰帽的男孩说。
“你们干吗要带枪?”约翰·韦斯利问,“你们干吗要带枪?”
“太太,”男人对孩子妈说,“能麻烦你让孩子坐过去吗?孩子很烦人。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原地坐着。”
“你凭什么指挥我们做这做那?”琼·斯塔问。
他们身后的一排树木像黑洞洞的大嘴一样张着。“过来。”孩子妈说。
“听我说。”巴里突然开口,“我们遇到了麻烦!我们……”
老太太尖叫一声,蹒跚着站起来打量着男人。“你是那个‘不和谐分子’!”她说,“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没错。”男人微笑着,像是被认出来了还有点得意,“但是如果你没认出我来,说不定对你们所有的人都好。”
巴里猛地转头对他妈妈说了些什么,连孩子们都被吓到了。老太太哭了起来,不和谐分子涨红了脸。
“太太,”他说,“你别难过。有时候男人口是心非。我觉得他不是故意想要这样对你讲话。”
“你不会冲女人开枪吧?”老太太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不和谐分子用鞋尖在地上挖了小坑,又重新填上。“我也不想这样。”他说。
“听着。”老太太几乎扯破了嗓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着一点不像个普通人。我知道你一定出身好人家。”
“是的,太太,”他说,“世上最好的人家。”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坚硬洁白的牙齿。“上帝从未创造出过比我妈更善良的女人,我爸有颗金子般的心。”他说。穿红色运动衫的男孩绕到他们身后,站在那儿,胯上挂着枪。不和谐分子蹲在地上。“看住这些孩子,鲍比·李。”他说,“你知道孩子烦人得很。”看着六个人在他跟前挤作一团,他仿佛有些害臊,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他抬头看着天,“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云。”
“是啊,真是美好的一天。”老太太说。“听着,”她说,“你不该叫自己不和谐分子,我知道你打心底里是个好人。我一见你就知道。”
“闭嘴。”巴里吼着,“闭嘴!所有的人都闭嘴,让我来。”他蹲在那儿,摆出跑步者向前冲刺的姿势,却一动不动。
“谢谢你,太太。”不和谐分子用枪托在地上画了个圈。
“修好这辆车得花半个小时。”海勒姆一边检查打开的引擎盖一边说。
“噢,你和鲍比·李先把他和那个小男孩带到那边去。”不和谐分子指着巴里和约翰·韦斯利。“这些男孩有事想问你们,”他对巴里说,“能不能麻烦你们跟他们去树林里?”
“听着,”巴里说,“我们碰到了大麻烦!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喉咙哑了,眼睛就像衬衫上的鹦鹉似的,又蓝又专注。他还是一动不动。
老太太伸手扶了扶帽檐儿,仿佛她也要和他一起去树林,但是帽子却落在她手里。她站在那儿盯着帽子看了一会儿,松手由它掉在了地上。海勒姆抓住巴里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像在搀扶一个老头。约翰·韦斯利握着爸爸的手,鲍比·李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向树林走去,靠近幽暗的边缘时,巴里转过头来,撑在一棵光秃秃的灰色橡木树干上,大声叫道:“我很快就回来,妈妈,等我!”
“快回来!”母亲尖叫着,但是他们都消失在了树林里。
“巴里,我的儿子啊!”老太太凄厉地叫喊,但是她发现自己正盯着蹲在她跟前的不和谐分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绝望地说,“你一点也不像个普通人。”
“不,我不是好人。”不和谐分子过了一会儿说,像是真的仔细思考了她的话,“但我也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爸说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同,是个狗杂种。‘你知道,’我爸说,‘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会过问,有些人却要知道为什么活着,这个男孩是后面那种人。他什么都要弄清楚!’”他戴上黑帽子,突然抬头看看,然后望向树林深处,像是又有点害臊。“很抱歉,我在诸位女士跟前连件衬衫都没穿,”他轻轻耸耸肩,“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把衣服都埋了,现在就凑合一下,等状况好点再说。我们身上的衣服是从路人那儿借来的。”他解释。
“没事。”老太太说,“巴里的箱子里可能还有件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不和谐分子说。
“他们把他带哪儿去了?”孩子妈尖叫。
“老爸自己是个人物。”不和谐分子说,“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从没和当局有过纠葛。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你只要试试,也能做个好人。”老太太说,“想想如果能够安定下来,过过舒服日子,不用整天想着有没有人在追你,这样多好。”
不和谐分子继续用枪托刨地,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是啊,太太,总有人在后面追。”他咕哝着。
老太太站起来低头看他,注意到他帽子后面的肩胛骨多么瘦削。“你做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老太太只看到黑帽子在肩胛骨间摆动。“不。”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一片寂静。老太太猛地回头,听见风在树冠间穿梭,像是一阵悠长满足的吸气。“巴里,我的儿子啊!”她叫起来。
“我做过一阵子的福音歌手,”不和谐分子说,“我什么都做过。服过兵役,陆军和海军,国内国外都待过,结过两次婚,抬过棺材,在铁路上干过,耕过地,经历过龙卷风,有一次看见一个人被活活烧死,”他抬头看看孩子妈和挨在她旁边的小女孩,她们脸色惨白,眼神呆滞,“我还见过一个女人挨鞭子。”他说。
“祷告,祷告,”老太太说,“祷告,祷告……”
“自我记事起,便不是一个坏男孩,”不和谐分子用几乎梦幻的口吻说,“但一生中难免做错事,被送进监狱,我被活埋了。”他抬起头,平稳的目光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你那时候就应该开始祷告,”她说,“你第一次被送进监狱是因为什么?”
“向右转,是一面墙,”不和谐分子再次抬头望着没有云的天空,“向左转,是一面墙。头顶是天花板,脚下是地板。我忘记做过些什么了,太太。我一直想一直想,想要回忆起我到底做了什么,但是直到今天也想不起来。有一次我觉得快要想起来了,但还是没有。”
“他们可能抓错人了。”老太太口齿含糊地说。
“没有,”他说,“没有抓错,他们有逮捕令。”
“你准是偷了东西。”她说。
不和谐分子轻轻冷笑一声。“我才不稀罕别人的东西。”他说,“监狱里的医生头头说我杀了我老爸,但我知道他骗我。我老爸一九一九年死于流感,和我没有关系。他被葬在霍普威尔山浸礼会教堂,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
“如果你祷告,”老太太说,“耶稣会帮助你。”
“没错。”不和谐分子说。
“既然这样,你干吗不祷告?”老太太因为突然的喜悦而浑身颤抖。
“我不需要帮助。”他说,“我自己能应付。”
鲍比·李和海勒姆从树林里溜达回来。鲍比·李的手上拿着一件印着亮蓝色鹦鹉图案的黄色运动衫。
“把衣服给我,鲍比·李。”不和谐分子说。衣服朝他扔了过来,落在他的肩头,他套了上去。老太太说不出看到衣服让她想起什么。“不对,太太,”不和谐分子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说,“我发现犯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做这个也可以做那个,杀死一个人,或者偷走他的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只会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
孩子妈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像是透不过气来。“太太,”他问,“你能不能带着小女孩跟鲍比·李和海勒姆去那边,陪陪你的丈夫?”
“好的,谢谢你。”孩子妈轻声说。她的左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抱着熟睡的宝宝。“扶那位女士起来,海勒姆。”不和谐分子说,孩子妈正挣扎着从沟渠里爬出来,“鲍比·李,你牵着那个小女孩的手。”
“我不想牵他的手,”琼·斯塔说,“他像头猪。”
胖子涨红了脸笑起来,抓住琼的胳膊,跟在海勒姆和孩子妈身后把她拉进了树林。
只剩下老太太独自面对不和谐分子,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天空中既没有云朵也没有太阳。周围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她想要告诉他,他必须祷告。她不停地张嘴闭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发现自己开口说:“耶稣啊耶稣。”意思是说,耶稣会帮助你,但是听她说话的口气,感觉她是在诅咒。
“没错,太太。”不和谐分子像是赞同她。“耶稣让万物失衡。他和我一样,不过他没有犯罪,而他们能证明我犯了罪,因为他们有判决书。当然,”他说,“他们从没给我看过判决书。所以我现在自己签。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你得搞一个签名,每件做过的事情都要签名,保留副本。这样你就会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你就能按罪量刑,看看它们是否对得上,最后你有证据能证明你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我称自己不和谐分子,”他说,“因为我受到的惩罚和我做错的事情对不上。”
树林里传来尖利的叫声,紧接着是一声枪响。“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太太,一个人受尽惩罚,另一个人却完全没事?”
“耶稣啊!”老太太哭叫起来,“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对女人开枪!我知道你出身好人家!祷告!耶稣啊,你不应该对女人开枪。我把所有的钱给都你!”
“太太,”不和谐分子看着她身后远远的树林,“死人是没法给殡葬人小费的。”
又传来两声枪响,老太太抬起头来,像一只渴得要命的老母鸡在讨水喝,她哭喊着:“巴里,我的儿子啊,巴里,我的儿子啊!”好像心都要碎了。
“只有耶稣能够起死回生。”不和谐分子继续说,“但他不应该这么做,他让万物失衡。如果他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那你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你只需要抛弃一切跟随他,如果他不是,那你也没什么可做的,只需要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时间,以最好的方式离开——杀个人,把他的房子烧了,对他做些卑鄙的事。不干点坏事就没乐趣了。”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咆哮。
“他或许没有起死回生。”老太太喃喃自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感觉一阵晕眩,一屁股坐在了沟渠里面,两条腿扭在一起。
“我不在场,所以没法说他没有。”不和谐分子说,“我真希望我在场。”不和谐分子用拳头捶打地面。“我应该在那儿,如果在那儿就会知道了。听着,太太,”他提高嗓门说,“要是我在那儿,就会知道,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的嗓门都快破了,老太太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一会儿。她看见男人扭曲的脸凑近过来,像是快哭了,她低声说:“唉,你是我的孩子啊。你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肩膀。不和谐分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对她当胸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扔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海勒姆和鲍比·李从树林回来,站在沟渠上面,低头看着老太太,她半坐半躺在一摊血泊中,双腿像个孩子似的盘在身下,对着没有云的天空露出微笑。
不和谐分子没戴眼镜,眼眶发红,眼神黯淡无神。“把她拖走,和其他人扔在一块儿。”他说,抱起正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猫。
“她真唠叨,对吧?”鲍比·李吆喝着滑下沟渠。
“她可以成为一个好女人的,”不和谐分子说,“如果有人能每分钟都朝她开一枪的话。”
“有趣!”鲍比·李说。
“闭嘴,鲍比·李。”不和谐分子说,“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