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基蒂·谢尔巴茨基公爵小一姐十八岁。她走进社一交一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一交一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恋一爱一,引起了基蒂的双亲第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而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也没有了。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癖一性一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未表明他有诚意,基蒂也并不十分一爱一他,以及许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当列文突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非常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亲的眼睛里,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一交一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和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她顶不高兴的是,他一爱一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像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一宠一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而且突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好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一爱一上他,”母亲想。
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而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再好也没有了。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所以他有诚意求婚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婚妻,而且让新一娘一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很好。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经过都很容易、很简单。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但是为她自己的女儿,她感觉到,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和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一操一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而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一交一界了,她又经历着同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凶了。老公爵,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一操一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一爱一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说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一习一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她看到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一团一体,去听什么演讲,自一由地和男子们一交一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而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与她们的父母无关。“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但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公爵夫人却没有听任何人讲过。法国的一习一俗——父母替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一习一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一习一俗不知什么缘故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人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但是女儿怎样出嫁,父母怎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抛弃一切陈规旧一习一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接触时,她的女儿也许会产生一爱一情,一爱一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尽避公爵夫人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不能相信这个,正如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手槍一样。因此公爵夫人对于基蒂比对于她的两个姐姐更不放心了。
现在她怕的是弗龙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献献殷勤就完了,她看出来她的女儿一爱一他,但是她想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那么做的,这样来聊以自一慰。但同时她也知道现在流行的自一由风气,要使得一个女子着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对于这类的犯罪又是多么不当一回事。上个星期,基蒂告诉母亲她和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①时的谈话。这场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点心;但是她还是不能够十分放心。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和他哥哥都一习一惯于听从母亲的话,凡是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和她商量是从来不决定的。“现在我等候我母亲从彼得堡来,好像等待特别的幸福似的。”他告诉她——
①一种波兰民间舞。
基蒂转述这番话并没有附加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她母亲却有不同的理解。她知道儿子天天在等待老夫人到来,老夫人一定会高兴她儿子的选择,但是她觉得奇怪的是,他竟会因为怕触怒母亲而不来求婚。可是她是这样渴望结成这门婚事,特别是渴望消除疑惧,竟然把这话信以为真了。不论公爵夫人看到将要离开丈夫的大女儿多莉的不幸有多么伤心,但她为小女儿的命运的焦虑却占据了她全副的心神。今天,随着列文的出现,更给她添了新的焦虑。她恐怕她的女儿——她觉得她有一个时候对列文产生过感情——会出于极端的节一操一拒绝弗龙斯基,总之她恐怕列文的到来会使快成定局的事情发生波折,以致延搁下来。
“哦,他来了很久了吗?”当她们回到家里,公爵夫人这么说到列文。
“他今天才来的,maman①。”——
①法语:一妈一妈一。
“我有件事情要说……”公爵夫人开口说,从她的严肃而激动的脸色,基蒂猜得出她所要说的话。
“一妈一妈一,”她说,脸涨得通红,急速地转向她,“请,请您什么都不要说吧。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希望和她母亲的是一致的,但是母亲的希望的动机却伤害了她。
“我要说的只是给予了一个人希望以后……”
“一妈一妈一,亲一爱一的,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谈那种事吧。谈那种事多么可怕呀。”
“我不谈,我不谈,”她母亲说,看见了女儿眼睛里的泪水,“但是有一件事,亲一爱一的;你答应过什么事都不隐瞒我的。
你不会吧?”
“不会,一妈一妈一,永远不会的,”基蒂回答,红了脸,直视着母亲的面孔;“但是现在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而且我……我……假使我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或是怎样说……我不知道……”
“不,她长着这样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母亲想,看见她的兴奋和幸福的模样而微笑着。公爵夫人想到在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十三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基蒂感觉着一种近乎一个少年将上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路飘忽不定了。
她感觉到他们两人初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时刻。她心里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将他们分开,有时两人一起。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怀着快乐,怀着柔情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幼年时代和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信他一爱一她,这种一爱一情使她觉得荣幸和欢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快。在她关于弗龙斯基的回忆里,却始终搀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一温一文尔雅到了极点;好像总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弗龙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可一爱一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和列文在一起却觉得自己十分单纯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远景就立刻展现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一层迷雾。
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这是她最得意的日子,而且她具有足够的力量来应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仆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这样,”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向她求婚。到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和谁她才会幸福,她一爱一谁——而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因为他,这可一爱一的人一爱一她,恋着她。但是没有法子,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一爱一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一爱一上别人吗?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而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见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他。
“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当他看到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一陰一郁了。
“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望着她,为的是不致失掉勇气。
“一妈一妈一马上就下来了。她昨天很疲倦……昨天……”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的恳求的和怜一爱一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说下去了。
“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垂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特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突然中止,望着她。
她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她欢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一爱一情会对她发生这么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清澈的、诚实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面孔,她迅速地回答:
“那不可能……原谅我。”
一瞬间以前,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现在她变得和他多么隔阂疏远呀!
“结果一定会这样的,”他说,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
十四
但是正在那一瞬间,公爵夫人进来了。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们的困惑面色时,她的脸上现出了恐怖的神色。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基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来。“谢谢上帝,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了她每逢礼拜四迎接客人时那种素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开始问起列文的乡间生活。他又坐下,等待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钟以后,基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个消瘦、憔悴、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发亮的黑眼睛。她一爱一基蒂,她对她怀着的一爱一,正如已婚的女人对于少女经常怀着的一爱一一样,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基蒂选择配偶;她愿意她嫁给弗龙斯基。初冬的时惨,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总不喜欢他。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经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开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者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明言论,或者屈尊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迁就我!我真高兴他看我不顺眼,”她常常这样谈论到他。
她说的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她引以为骄傲的、她认为很优美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轻蔑而冷淡的态度而鄙视她。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建立起在社一交一界中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就是,他们两人虽然在表面上仍旧保持友好关系,但是却互相轻视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甚至彼此都不认真,彼此连气都不生了。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刻攻击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们的腐败的巴比伦①来了!”她说,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经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改善了呢,还是您堕一落了?”她补充说,含一着冷笑瞧着基蒂——
①巴比伦是幼发拉底河流域的繁华古城,常借指任何奢侈堕一落的都市。
“我的话您记得这样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由于一习一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视口吻。“那一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我总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基蒂,你又溜过冰吗?……”
于是她开始和基蒂谈话。虽然这时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难的,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瞥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基蒂来,却容易办得多。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公爵夫有看他默不作声,就向他说话。
“您在莫斯科要住很久吗?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议会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经不是议员了,”他说。“我在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情,”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他没有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但是我要挑一动他。我真喜欢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这样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说,“请说明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情您通通知道的。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通通喝光了,弄到现在一交一不上我们的租子。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样称赞农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太太走进房里来了,列文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但是这种事情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不能告诉您什么。”他说,回头看见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进来的一个军官。
“那一定是弗龙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龙斯基,又回头望着列文。单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列文就知道她一爱一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确切。但是他是怎样一种人呢?
现在,无论结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恋一爱一的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敌手的时候,马上就不睬他的一切优点,只看到缺点。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敌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剧烈的创痛专门寻找长处。列文属于第二种人。但是他要找弗龙斯基的长处和吸引人的地方,并不费力。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一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十分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和果决的面孔。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给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弗龙斯基走上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他的美丽的眼睛放射一出特别一温一柔的光辉,脸上微微露出幸福的、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宽的手伸给她。
向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他坐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却没有离开过他。
“让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来,亲切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要和您一道吃饭的。”他说,浮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但是您突然回到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的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记得这样清楚,”
列文说,突然意识到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他脸红了。
弗龙斯基望着列文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微笑着。
“您常住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会寂寞的;况且,一个人也并不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欢乡间,”弗龙斯基说,注意到,但装做没有注意列文的语调。
“但是我想,伯爵,您总不会赞成老住在乡下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住饼很久。我曾经感到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继续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怀念过乡村,那有树皮鞋和农民的俄国乡村,像我和我母亲一道在尼斯①过冬的时候那样。尼斯本身就够沉闷了,您知道。而那不勒斯和索伦托②也只有住一个短时期才有趣。在那里的时候,我总是怀念俄国,特别是怀念俄国的乡村。好像……”——
①尼斯是法国城市。
②那不勒斯与索伦托均为意大利城市。
他向着基蒂和列文两个人说话,把他的沉静的、亲切的眼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身上,显然他是在畅所欲言。
看到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要说什么话,他突然停住,没有说完话,就留心地听她。
谈话没有片刻停顿,以致公爵夫人藏着防备话题缺乏时用的两门重炮——古典教育与现代教育以及普遍兵役制——根本用不着搬出来,同时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没有得到机会来打趣列文。
列文想要参与但又不能够参与众人的谈话,时刻都在暗自念叨说:“现在走吧,”但是他却仍旧没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谈话转移到扶乩①和灵魂上面来;相信降神术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开始讲述起她目击的奇迹。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带我去,发发慈悲,带我去看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奇古怪的事,虽然我老在到处寻找,”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很好,下礼拜六,”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回答。“但是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这个吗?”她问列文。
“您为什么问我?您知道我会怎样说的。”
“但是我要听听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就是,”列文回答,“这种扶乩仅只证明了所谓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他们相信毒眼②,相信巫术和预兆,而我们……”——
①是一种不借物力而致几桌动摇之法,是和我国的乩颇相似的一种降神术。
②按古代迷信,毒眼指一种看人即使人受害的眼睛。
“哦,那么您不相信吗?”
“我不能相信,伯爵夫人!”
“但是假如我亲眼看见过呢?”
“农妇也说她们看见过妖怪。”
“那么您以为我在说谎?”
于是她发出不快的笑声。
“哦,不,玛莎,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只不过说他不能相信罢了,”基蒂说,为列文脸红了,而且列文也觉察到了这点,这就使他更加恼怒了,想要回答,但是弗龙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为这场将要弄得不欢而散的谈话解了围。
“您完全不承认有这种可能吗?”他问。“但是为什么不呢?我们承认我们还未掌握的电的存在,为什么就不会有另外我们还未认识的旁的新的动力,那……”
“当电被发现的时候,”列文连忙插嘴说,“只是这个现象被发现了,它从何而起,有何作用,还是不知道的,过了许多年代,人们才想到应用它。但是降神术者一开头就是桌子写字,灵魂降临,直到后来才开始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
弗龙斯基像平素一样注意地听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发生了兴趣。
“是的,但是降神术者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力是什么,但是有这么一种力,而且这些就是它发生作用的条件。让科学家去探究这种力是怎样发生的吧。不,我不明白为什么不会有新的力,如果……”
“因为电气,”列文又插嘴说,“您每次在羊一毛一上磨一擦松香,都会呈现出一定的现象,但是这个却并不是每次都发生,所以这不是自然现象。”
大概感到这种谈话对在座的宾客太严肃了,弗龙斯基没有答辩,只是为了竭力改变话题起见,他愉快地微笑着,转向女士们。
“让我们立刻试一试吧,伯爵夫人,”他说;但是列文要说完他的想法。
“我想,”他继续说,“降神术者企图把他们的奇迹解释成某种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劳无功的。他们大胆地谈论灵魂力,而又竭力使它受物质的测验。”
大家都在等他说完,而他也感觉到了。
“我想您可以做第一流的通灵家,”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您总是很热心的。”
列文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脸红了,就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马上来试一试扶乩,”弗龙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吗?”
于是弗龙斯基站起来,用目光寻找着小桌。
基蒂起身去搬桌子,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的眼光和列文的相遇了。她从心底怜悯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要是您能原谅我,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说,“我是这样地快乐。”
“我憎恶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眼神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来。但是他还是走不脱。恰巧在他们围拢到桌子旁边,而列文正要退去的时候,老公爵进来了,和女士们招呼了一下之后,就转向列文说。
“噢!”他快乐地开口了。“来了好久吗?你到城里来了我连知都不知道呢。看见你真高兴。”
老公爵对列文讲话,有时用“您”,有时用“你”,他拥抱列文,在和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已经站起来了,正在静静地等候公爵转向他。
基蒂感到在那事情发生之后她父亲的亲一热会使得列文多么痛苦。她同时又看到她父亲最后是怎样冷淡地向弗龙斯基回了一礼,以及弗龙斯基是怎样一温一良而又困窘地望着她父亲,好像竭力要了解但又不能了解怎样和为什么有人会对他怀着敌意,于是她脸红了。
“公爵,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到我们这里来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要做试验。”
“什么试验?扶乩吗?哦,你们得原谅我,女士们和先生们,但是我看投铁环还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说,望着弗龙斯基,而且猜出了这是他的主意。“投铁环至少还有一点意思。”
弗龙所基用坚定的眼光惊异地望着老公爵,于是,微微一笑,立刻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谈起将在下星期举行的盛大舞会。
“我希望您去,”他对基蒂说。
老公爵刚一离开,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天晚上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弗龙斯基关于舞会的询问时基蒂那微笑的、幸福的脸色。
十五
晚会散后,基蒂告诉母亲她和列文的谈话,虽然她怜悯列文,但是她想到有人向她·求·过·婚,还是觉得很快乐。她深信她做得对。但是她上一床一以后好久都睡不着。一个印象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这就是当列文一面站着听她父亲说话,一面瞥着她和弗龙斯基的时候,他那满面愁容,皱着眉,一双善良的眼睛忧郁地朝前望着。她是这样为他难过,不由得眼泪盈眶了。但是立刻她想起了牺牲他换来的那个男子。她历历在目地回想着他那堂堂的、刚毅的面孔,他的高贵而沉着的举止,和他待人接物的一温一厚。她想起了她所一爱一的人对于她的一爱一,于是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喜悦,她躺在枕头上,幸福地微笑着。“我难过,我真难过,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她对自己说;但是内心的声音却告诉了她不同的事。她懊悔的是她引起了列文的一爱一情呢,还是她懊悔拒绝了他,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幸福却被疑惑所损坏了。“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吧!”她暗自重复着说,直到她睡着了的时候。
同时,在下面公爵的小书房里,又发生了一场双亲时常为一爱一女而引起的口角。
“什么?我告诉你什么吧!”公爵叫嚷着,挥着手臂,立刻又把身一子紧紧裹在松鼠皮睡衣里。“就是你没有自尊心,没有尊严;你就用这种卑俗愚蠢的择配手段来玷污和毁掉你的女儿!”
“但是,真的,我的天啊,公爵,我做了什么呀?”公爵夫人说,差不多哭出来了。
她和她女儿谈话之后兴高采烈地照常来向公爵道晚安,虽然她没有打算告诉他列文的求婚和基蒂的拒绝,但是她向她丈夫暗示了一下,在她看来和弗龙斯基的事已经定妥了,只等他母亲一到,他就会宣布的。一听到这话,公爵马上发火了,开始说出难听的话来。
“你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吧:第一,你竭力在勾一引求婚的人,全莫斯科都会议论纷纷,而且并非没有理由的。假使你要举行晚会,就把所有的人都请来,不要单请选定了的求婚者。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这样称呼莫斯科的年轻人)都请来吧。雇一个钢琴师,让大家跳舞;可不要像你今天晚上所做的那样,去找配偶。我看了就头痛,头痛,你这样做下去非得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带坏了。列文比他们强一千倍。至于这位彼得堡的公子,他们都是机器造出来的,都是一个模型的,都是些坏蛋。不过即使他是皇族的血统,我的女儿也用不着他。”
“但是我做了什么呀?”
“你……”公爵怒吼着。
“我知道如果听你的活,”公爵夫人打断他,“我们的女儿永远嫁不出去了。要是那样,我们就该住到乡下去。”
“哦,我们最好那样。”
“但是且慢。难道我勾一引了他们吗?我完全没有勾一引他们。一个青年人,而且是一个非常优美的人,一爱一上了她,而她,我想……”
“啊,是的,你想!假如她当真一爱一上了他,而他却像我一样并不想要结婚,可怎么办呢?……啊,但愿我没看到就好了!……噢!降神术!噢!尼斯!噢!舞会!”公爵想像自己是在摹拟她,每说一句话,就行一下屈膝礼。“这样,我们就真在造成基蒂的不幸;要是她真的起了念头……”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猜想呢?”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我们对于这种事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却没有。我看出一个人有诚意,那就是列文;我也看到一头孔雀,就像那个喜欢寻一欢作乐的轻薄儿。”
“啊,你一有了成见的时候,……”
“哦,你会想起我的话来的,但到那时就迟了,正像多莉的情形一样。”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公爵夫人打断他,想起了不幸的多莉。
“那么好,晚安!”
于是互相画了十字,夫妻就吻别了,都感觉着各人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公爵夫人开头确信那个晚上已经决定了基蒂的前途,弗龙斯基的意思也已毫无怀疑的余地;但是她丈夫的话却把她搅乱了。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对不可测知的未来感到恐怖,她也像基蒂一样,心里好几次重复着说:“主,怜悯我;主,怜悯我;主,怜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