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见鲁哀公①,七 日 而哀公不礼②。托仆夫③而去④。曰:“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犯⑤霜露,冒尘垢,百舍重趼⑥,不敢休息以见君。七日而君不礼。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⑦之好龙也。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⑧。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⑨,施⑩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11),失其魂魄,五色(12)无主。是(13)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今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以见君,七日不礼。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诗》曰: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4)敢(15)托而去。”
(《新序·杂事五》)
【注释】
①子张——春秋末年陈国人,孔子的弟子。鲁哀公——鲁国君主,名姬蒋,公元前494—前468年在位。死后谥为哀公。②不礼——不能以礼相待。③托仆夫——(把话)托咐给车夫。④去——离开。⑤犯——与下句“冒”互文见义,犹如“顶着”。⑥百舍重趼——古代30里为一舍,百舍,虚指,形容路途遥远。趼(jian): 同茧。重趼,脚上走出一层层厚茧,形容一路艰辛。⑦叶公子高——本名沈诸梁,字子高,春秋时楚国的贵族,做过叶(今河南叶县南)令,故称叶公。⑧钩——衣带钩,衣服上的装饰品。凿——为“爵”的假借字。爵:酒杯。或说钩、凿是两种木工工具。雕文——雕饰,图案。写——画。这三句从三个不同侧面极力形容叶公的生活圈子里处处可见龙饰的情状,是他“好龙”的具体形象化。⑨窥头于牖——把头伸进窗户窥探。牖(you):窗户。⑩施(yi)——蔓延,延续。或作“拖”,也可通。(11)还走——回头就跑,形容其害怕真龙的情态。(12)五色——这里指神色。(13)是——这。本处可活译为“由此看来”。(14)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语出《诗经·小雅·��桑》,意谓永记不忘。(15)敢——自谦之词,含有“冒昧”之意。
【赏析】
刘向《新序》一书,原本辑录体着作,多为春秋战国及秦汉间的故事轶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它“大抵采百家传记,以类相从,故颇与《春秋》内外传、《战国策》、《太史公书》互相出入。”他编着此书,意在“正纪纲,迪教化,辨邪正,黜异端,以为汉规鉴”。所以,其内容超出了一定的时代局限,给人以启迪;其中一些篇章,颇有当今杂文的格局。即如这篇《叶公好龙》,世代传誉的大抵是掐头去尾后的纯寓言故事,殊不知,它的原貌并非寓言,而是借助寓言来形象说理,是一篇既有鲜明形象又有严密逻辑力量的杂文。
文章客观叙事仅“子张见鲁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礼,托仆夫而去”三句,以下便全是子张的托语议论。舍去三句,议论失去了客观的凭借,议论的由头,再多写则喧宾夺主,抢了议论的地盘。这样开头,好象为射箭树起一个靶子,下面文章便是对靶射箭了。射箭又有射箭的艺术。本文妙在箭放弦上却先引而不发,直到理明意透,才弓满射击,命中靶心。子张本欲讥刺哀公“好士”的虚伪招摇作风,却从“闻君好士”的赞美说起,说闻者(即子张自己)怎样如饥似渴而又真心实意地不远千里,“不敢休息以见君”却被冷落的情景,接着虚虚实实地道出“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流露出一种失望情绪,也引逗读者进入一种期待境界。然后悠然说开了“叶公好龙”的故事,绘声绘色,娓娓动听。子张为叶公画像,也就是为哀公图貌,画了叶公也便画了哀公,就是不下任何断语,人们也不难想象哀公那虚伪好士的丑态。但子张在再度重述不远千里以见君而七日不礼,让哀公入彀以后,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声断喝: “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可谓掷地有声,痛快淋漓,极具讽刺批评力量,真不知哀公当时听了有何面目?
文章简洁,辞理扼要,尤其叶公仅仅喜欢假龙而见真龙却失魂落魄回头逃跑的滑稽相鲜明生动,深藏哲理,传出一种形象说理的神效。此外,哀公“七日不礼”的傲慢行为与子张“犯霜露、冒尘垢,百舍重趼,不敢休息以见君”的竭诚态度形成尖锐的反照,前后两次对比反复,也具有很重的讽刺意味。再加所有议论都托他人代言,不作正面辩说,不仅加强了对哀公不真好士的义愤情绪,还使文章又多了一层曲致。文虽短,涵咏长。它岂止给了假好士者沉沉一击,不是也对社会生活中一切叶公好龙哀公好士之类的虚伪病灶下了一次针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