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紧急编务会议上,我讲了一段趣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们的主编更是开心极了。散会的时候,主编喊道:
“康克勒尼则,请等一下!”
康克勒尼则——就是我。
“听我说,”主编说道,“我已经多次注意到您的幽默感。我们的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许多十分可笑的滑稽故事。您为什么不尝试写一点带有讽刺意味的东西呢?这正是我们报纸的薄弱环节。”
我谦逊地看着地板。
“当然,新闻部没有您也行。我现在就委派您为幽默专栏作者。您这就去写吧,要让读者痛快,让他们开心。”
我马上就着手工作。篇幅不长,说的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外科医生阿本吉茨托夫在动手术时,要么心不在焉,要么本该割掉阑尾,他却割去了肝脏。一个随他做手术的实习生见了这个情况,当即惊叫:
“您怎么啦?这不是盲肠,是肝脏啊!”
“您真以为是这样吗?”外科医生惊奇地回答,“那也别大惊小怪! 我把它放回去就是了。”幸好,外科医生并没有真把肝脏放回去。但是,却产生了奇迹: 病人竟迅速地痊愈了。原来,他与常人不同,长的是两副肝脏; 割下来的那副肝脏里又恰好有结石。正是这种情况,才使外科医生作出盲肠炎的错误诊断的。
在结束这个讽刺小品时,我写了一句话:“生活中常常会发生奇迹。不过,若是谁只长着一副肝脏,那他可就要倒楣了!”
总编脸上现出了会心的笑容。
“嗯,亲爱的,你不仅是一个幽默家,而且是一个幻想小说家!”他说话时改用“你”这个称谓,意味着对我的赞许。“你的见解很不一般。我知道,一个健康的人,是不会为活到明天发愁的。可是,上帝保佑,谁也预料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会出毛病,比如你说的什么盲肠和什么肝脏。你是如何看待一般医生的,那你就应当更好地看待外科医生。你让那些医生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无论是你还是我,今后总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换个别的题材吧。”
我费了一个星期的功夫,又写了一篇,说的是我碰到一件事,大意是这样的:
一个中年妇女在一家美食店买了两公斤大米,售货员收了她两卢布。
第二天, 美食店的经理跑进售货部来,神情活象被烧红的熨斗烫着了一样,冲着售货员吼道: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你昨天卖两斤大米收了两卢布,你知道那买米的是谁吗?”
“尊敬的经理,你说是谁呀? 难道是警察局长的姑妈吗?”
“想得更严重一些!”
“是检查员的妻子吗?”
“还要糟!”
“难道是新上任的商品检查员?”
“还要糟得多……”
“不可能更糟了!”
“可能! 由于你的心思不在这儿,得叫你滚蛋。你多收了我岳母24戈比!”
从这天开始,售货部采取了一系列预防措施。根据工会的倡议,将经理的所有远亲和近亲的照片发给全体售货员……
总编夸奖了我。“这篇东西写得真好。”他说着,但思考片刻之后,又补充说,“因此也写得真糟。你平时到美食店去买东西吗?”
“去的。”
“那你就明白了。如果我们发表了你的文章,你就别想再光顾那儿了”我也如此。我们报社的其他同志个个都没有例外。我们再别指望有好吃的东西了。 还有更糟的, 他们会以集体名义给我们写信,说我们是在对他们进行敲诈。这篇就搁在一边吧,给自己另找一个讽刺对象。”
一周之后,我又送去了一篇新的讽刺小品。
6002中五年级班主任要满五十岁了。为了给他祝寿,学生的家长们凑了七百卢布,委托果汁厂厂长的夫人去买礼品,因为她是所有家长中门路最多的一个。于是,她便着手去弄一台新式彩色电视机。
在去无线电商店的路上,果汁厂厂长夫人碰到一个中年妇女。后者拿一副金刚石耳坠给她看,劝她买,说才值七百卢布,简直等于白捡的。
厂长夫人经不住诱惑,就没有去买电视机,而是给自己买下了这副耳坠。后来才发现,这金刚石耳坠是假的。中年妇女的丈夫是个黑市珠宝商,他把耳坠上的金刚石取下来,换成了捷克玻璃片。他虽然退还了钱, 还是受到了惩罚。
总编看完这篇讽刺小品之后,高兴得叫起来: “这真是要怎样,就怎样!一篇地道的侦探小说!不过……你选择的那位教师……我们大家都有孩子,他们也都在学校学习。你自己想想看,这篇讽刺小品发表之后,那个教师会如何对待他们。而且,你着墨最多的是果汁厂厂长的夫人,她的行为是不道德的,这会向别人提供一个什么样的榜样呢?况且,说到最后,我们都是家长,怎能往我们自己脸上抹黑呢?”他沉默片刻之后,以一种征询似的眼色看着我,说:“那个黑市珠宝商也得删去。既然他已经受到了惩罚,还写他干什么呢?我们要抨击的,应当只是珠宝商中的敌人……”
我遵照总编的指示把该删的删了,该改的改了,该省的省了……
“那么,你就去写一些那种东西,你明白,那种引人发笑的,生动有趣的,但是谁也碰不着的东西……”
我去了,也写了。写的是我,讲我是如何写上述几篇讽刺小品的。
我的总编把我大大夸奖了一通。但他皱了皱眉头,又补充说:
“只是你得把故事中的那个总编去掉。你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还要发表文章……你何苦要在编辑当中树敌呢?”
(董君扶 译)
选自《山花》1985年第4期
【赏析】
《讽刺的讽刺》实在是一篇绝妙的讽刺。
细读全文,哑然失笑之余我们分明感到一个似曾相识的 “弹簧魔鬼”在字里行间跳跃着。
作者精心设计了四个讽刺故事,四次写总编读了讽刺故事后的态度,形成讽刺故事——总编态度的格局。当第一个讽刺故事刚表达出来就遭到了总编的否定,遭到否定后立即着手创作第二个讽刺故事,但表达出来又遭到了否定,于是再表达、再否定,如是重复四次。这种“表达——否定”的情景的重复,恰似柏格森所说的欧洲古典喜剧中常见的“弹簧魔鬼”一般,(在莫里哀的《伪君子》、《强迫的婚姻》中,这个“弹簧魔鬼”不是异常活跃吗! )刚一弹跳起来即被压下去,然后再跳、再压……讽刺的效果便在这一弹一压的重复中油然而生。
熟练地运用古典喜剧常用的手法——重复,正是本文最为显著的特点。在总体格局上重复采用“表达——否定”式的同时,四个讽刺故事的具体“表达”也采用重复的方法:一本正经地荒诞,一本正经地夸张;而总编的“否定”用的也是重复法: 先作抽象肯定,诸如发出“会心的微笑”,“夸奖”故事“写得真好”,然后再上挂下联,一一否定。诚然,作品中的某个讽刺故事和总编的某次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表态单独存在并不十分可笑,但把四个故事和四次表态连在一起,便由于其本质上的相似和周期性的重复而显得分外滑稽。当作品中的“我”遵循总编的指示“把该删的删了,该改的改了,该省的省了”留下的不正是深刻的讽刺吗!那位规劝部下“写一点带有讽刺意味的东西”的总编,恰好忘记了正是他自己在重复扮演着 “生活中确实存在着”的滑稽可笑的角色而陷入“贼被偷”的尴尬境地。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是这篇讽刺小说的结局,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固有的喜剧情趣因此而增添了闹剧的色彩,《讽刺的讽刺》终于成了现在这样一篇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