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岁的女工程师金乃静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在儿子睡着以后,她读外文资料直至深夜,这已经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虽然,也许从实用的观点可以对她夜读的必要性提出某种疑问。她至今还没有机会运用她从外文资料里获得的那些知识和想象,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和她同龄同职的女同志,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退休,能不能找到一个什么理由把退休办成离休, 离休以后照拿工资百分之百?
她总算赶上了在退休以前分到了一套新单元楼房。儿子在另一间房睡下了,她开始她的夜读。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最后一班无轨电车过去了,最后一对情侣大概也回了家,夜静了,她读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听到了某种声音,那声音似有似无,她有好一阵怀疑这是否出自自己的幻觉。搞工程技术的人的神经总是足够健全的,她终于判定了,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啜泣声,来自她头顶上方的房间。那是谁的家,住着几口人呢?
接连几夜她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听到了同样的啜泣,这多多少少地搅扰了她的夜读,虽然她相信愈是住得近、住得挤,愈应该少管旁人的闲事。
早晨离家去上班的时候,走上楼梯,正好顶上有人走下来,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放慢了脚步,转头望了一下。是一个白皙的、留着独根粗辫子的大姑娘。姑娘的脚步是轻快的,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金乃静一眼看出了她的微肿的眼皮和略显失神的眼睛,对于金乃静这样的年龄和这样的命运的女人,这一切是不可能遮掩住的。
于是,金乃静投给姑娘以一个平静的、理解的和劝慰的目光,投给姑娘以一个平静的、悲哀的微笑。
梳大辫子的姑娘立刻意识到了这目光和笑容的含意,她脸色微红了一下,会意地、感激地似乎是向金工程师点了点头,快步抢到前面走下楼去了。
从此这年龄悬殊的一对女人建立了这样心照不宣的关系。金乃静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头顶房间里姑娘的哭声,而遇到这种时候,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有意地争取与那姑娘在楼道里碰面,并用自己的目光和笑容安慰她。这甚至使金工程师的生活也变得充实了一点点了。
十来天以后,金乃静夜读的时候不再听得到姑娘的哭声,她偶而听到的只有收录机播放的轻快的音乐,有时还有那姑娘的笑声,似乎还有一个男子的说笑声。
“她幸福了,”金乃静高兴地自己握着自己的手,站起来在屋子里绕行一圈,继续读自己的永远读不完的外文资料。谁知道,她反倒读不下去了,好像她期待着什么,却没有得到。
金工程师不再注意在楼道里寻找那从啜泣到幸福的姑娘了,有两天她根本没看见她。第三天,又在楼道里碰面了,工程师投去的目光和笑容里充满了欢乐的祝福。
大辫子姑娘却没有任何回答,她一下子变得那样陌生,视而不见地从金乃静身边走过,好像金乃静并不存在似的。
于是金乃静恍然,她们本来就并不相识,也不需要相识,她们仍然是,本来也是素昧平生的。
“今天的夜读,大概会更专心、更有收获了。”工程师想。
选自《文汇月刊》1984年第6期
【赏析】
《慰》虽然是一篇微型小说,但就其所概括的心迹和容量看,很难用通常意义上的“微型”来规范。它“微”而“广”、而“深”,给读者留下一个宽阔的悬想空间。
作品中五十四岁的女工程师金乃静,“在退休以前分到了一套新单元楼房”。她心里明白这套“新单元”,意味着她为社会作奉献的“事业年龄”的终结,意味着她一生的希望、追求的“归宿”。就在这个“新单元”中,她得到的竟是与儿子相依为命的辛苦而孤寂的人生结局。从中可以想见,她心灵深处,流动着一种莫名的悲哀。
然而,就在她这种孤寂、悲哀之中,却仍然跳动着一颗金子般的闪闪发亮的活跃的心。看来,《慰》的命意,也许就在于此。
混乱、莫名其妙的岁月,带走了她美好的年华和抱负。她内心的痛苦是深沉的、莫名的。但是,她仍然期待着,尽管这种期待是虚幻的。正唯如此,她还是不改变多年来养成的“读外文资料直到深夜”的习惯,虽然她也知道她不会再有机会来 “运用她从外文资料里获得的那些知识和想象”了! 她还是“用自己的目光和笑容”去爱抚、去安慰那些情感上有隐痛的年轻人,尽管她最终意识到自己在一些年轻人眼里并不存在,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多余的人! 但是,她还是从 “夜读” 中得到“知识和想象”,从关心人的痛苦中感到生活的充实,从自己所坚持的人生准则——爱知识和爱人中得到莫大的安慰!
“慰!”用一句时新的话, 就是: 人, 尤其是知识分子, 应当确证自己的存在和主体的自觉、自由,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