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一般蒙蒙的春雨,虽湿不透全身,但洒在皮肤上,还能觉出湿润来。姑娘跑到门外,看见如约前来的小伙子打着伞,这才喊道:
“哎哟! 怎么下雨了?”
小伙子将脸藏在伞内,这雨伞与其说是挡雨,倒不如说是他来到姑娘家的铺石前时,为了遮羞而打开的。
小伙子默默地将伞遮在姑娘的头顶上。姑娘只把一边的肩膀伸进去。小伙子见姑娘还淋着雨,很想请她靠近自己,可又没有勇气开口。当然,姑娘也很想一只手凑上去拿伞,但不知怎么的,却偏偏做出了要逃出伞外的样子。
两人羞赧地走进一家照相馆。小伙子那当官的父亲要携眷赴别处上任,他们是来拍分别照的。
“请您二位坐到这边来吧。”摄影师指着一张长椅子说。小伙子不好意思挨着姑娘坐,便站在她的身后。为了想表示出他们俩身体的某一部分相依在一块儿,小伙子把扶在椅子靠背上的手指轻轻地碰着姑娘的外套。通过手指感觉到她那微热的体温,小伙子仿佛受到了紧紧拥抱着姑娘时的温暖。
从此以后,每当看着这张合照时,他都会回味起她的体温来的。
“再来一张怎么样?”摄影师颇热情地说:“您二位最好是挨紧点,把上半身拍大些。”
姑娘点头不语。
“你的头发是不是……”小伙子悄悄地对姑娘说。姑娘无意中抬头望了他一眼,顿时两颊绯红, 明眸里闪烁出欣喜的光芒, 她赶忙象孩子般温顺的到化妆室去了。
瞧见小伙子来到家门口时,她连理一下头发都顾不上便跑了出来。一头蓬松的头发,象刚刚脱下游泳帽似的,姑娘为此感到不安。但是,在男子面前,她又陷于羞涩,连拢拢头发的动作都做不出来,而小伙子又怕提醒会使她难堪。
去化妆室时姑娘欢快的神态深深感染了小伙子,不一会儿,两人个就很自然地一块坐在了椅子上。
临走时,小伙子抓起他的雨伞来,他偶尔发现,伞已经被先走出门口的姑娘拿在手里了。姑娘从小伙子的目光中突然醒悟过来,心里不由暗自一怔——无形中,她竟已把自己当成他的人了!
小伙子没有要回伞,姑娘也不大愿意交还给他。可是,不象来时那样胆怯,他们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大人,象一对夫妻似的走回去了。
雨伞在蒙蒙的雨雾中远去,远去……
(谢丽 译)
选自《飞天》1983年第11期
【赏析】
这是篇独具风格的微型小说。它不象一般的微型小说那样有高度浓缩提炼的情节冲突和出人意料的转折变化,倒象是一段极其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片断,粗看起来几乎索然寡味。然而这篇小说的特点正在这里。
小说作者川端康成是著名的日本现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在思想上深受佛教禅宗和虚无主义哲学的影响,创作中通常不以故事情节取胜,而着重刻划细微的感觉和人物心理。因而他的作品往往在平淡的外表下蕴涵着细腻微妙、耐人咀嚼回味的东西,类似我国宋代文人苏东坡所赞赏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风格意趣。这篇小说突出地表现出这种特征。
小说叙述的是一位小伙子请一位姑娘一起去照相这样一件平凡的琐事,整个过程没有发生任何出人意料甚或稍许引人注目的事。但作者注意到了这个平常的过程中人物心理的细微变化,在极短的篇幅中简炼而清晰地勾画出了人物心理的变化节奏。
小说中所描写的是一对年轻的恋人。显然不同于那种轻率随便的杯水主义式苟合,他们珍视对方,珍惜自己的感情。小说所叙述的看似信手拈来的一个生活片断,实际上是他们情感发展的一个微妙转折点。小伙子要随父亲走了,他们的关系如果要避免因分手而淡化,就必须跃入一个更成熟的阶段。或许这就是他们来拍分别照的潜在的心理动机。这种特定的情境决定了这对年轻人的心理与行为处于一种欲行却止、欲合却离的矛盾之中:小伙子为了遮羞而打伞,想请姑娘靠近一些又没勇气开口,两人合照却不好意思挨着姑娘; 姑娘也是同样,她“很想一只手凑上去拿伞,但不知怎么的,却偏偏做出了要逃出伞外的样子” 。他们在寻求突破这道心理障碍的缺口。
终于,小伙子开始进攻了: 他把手指轻轻地碰着姑娘的外套,“通过手指感觉到她那微热的体温”。这是何等细微的感受!但它竟象电极的触点一样霎时使小伙子充满了温暖。这令人想起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天顶画中所绘的上帝与亚当指尖将接触的那一刹那。上帝把精神活力通过指尖注入亚当体内的一刻固然神圣伟大,而小伙子由指尖感受到姑娘体温时的心理变化又何尝不重要呢?他冲破了心理障碍,有勇气向姑娘示意整理头发了。他的心理变化立刻被姑娘感受到,“明眸里闪烁出欣喜的光芒”; 她的欢快神态又反过来深深感染了小伙子。在二人情绪的急剧反馈振荡中,原先的心理障碍彻底崩溃,他们一下子跨入了一个新的更成熟的阶段,“一下子变成了大人,象一对夫妻似的走回去了”。
至此我们才看出,在如此简短的一篇平凡琐细的生活情景描写中凝聚着丰富而深刻的心理经验和复杂微妙的情感运动。然而这一切都被作者用平淡的描写和叙述掩盖了起来,人物的行为与心理活动被尽量地压低,只剩下了一点约略可辨的暗示,只有通过细细品味才能体会其深藏着的意义。这种若隐若显的风格通过小说开端和结尾对蒙蒙细雨那种温润朦胧之感的描写而融成一种难以言传的空灵缥缈的情韵,给人以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