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会计郑洁上月发病住进了医院。诊断的结论就像晴空里爆出的一声焦雷,把大家惊呆了: 肝癌!
翻过了一张张日历,又到了本月发工资的日子,也是结账的日子。下午,我坐在商店财务办公室宽大的双人写字台前,对着桌上翻开的帐本和工资发放单出神。上个月的账是郑洁结的,他结账时的情景又依稀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天,他坐在我的对面,低垂着白发稀疏的脑袋,拨拉着算盘,时而抓起旁边的钢笔在账本上填上一串串数字。他做这一切时很为吃力,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当他写下最后一串数字后,抓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一滴墨水掉下来,污染了笔下的数字,头沉重地靠在桌上,昏厥过去……我们把他送进医院。看来,他像一盏耗尽油的灯,生命的火花已经很微弱,这恐怕是他的最后一次工资了。我掏出自己的章,在他的名字下边代盖了印,我决定下班后把工资送到他家里去。
门突然响了两声。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冷古丁惊得张大了嘴。真想不到,门外站着的是我们的老会计郑洁!
“啊,是您? 快! 请进!”
他蹒跚地一步步走了进来,在我对面他坐了许多年的那把旧藤椅上坐了下来。他消瘦得厉害,耸起的肩膀像两片刀片,黝黑的脸上堆着不祥的乌云,眼窝深陷。然而,他的眼睛依然深邃有神,没有丝毫颓唐和悲怆。他环顾着周围的旧物,那目光是满含眷恋的。当他瞥见他亲手用木条制成的那只精致的笔架时,脸上现出了笑容。
他是在向这一切告别? 是凭吊这个曾经充满战斗欢乐的旧战场?他就是这样,坦然自若,问心无愧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伸手掏出了一个乌黑的图章盒子。
啊,他是来领工资的! 我急忙告诉他代他领取了。一刹那间,我甚至浮起了这样的念头:工资毕竟是工资,谁也不会忘记的。然而,他并不理会我的话,小心翼翼地打开账本,取出牛角扁章,极其虔诚地在染着墨水污迹的地方,郑重地盖上一个印。他做完了这一切,似乎了却掉一桩心愿,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透出了他的心声: 这是我结的账,有我的印章打在这儿,尽后世的人查吧!
选自《新华日报》1982年5月22日
【赏析】
人总是要死的。作为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它是永恒的存在,与人类的生存一样永恒。由于死亡的存在,人的生命才获得了存在的意义。死亡界定生命。
死亡来临之日,也即向生命告别之时。无论你怀有透彻入骨的恐惧,还是对天国鸟语花香、辉煌壮丽心神往之,或准备安然圆寂,都得经历告别的过程(自然,空难、车祸、翻船以及心肌梗塞等等招致的猝死例外)。于是,告别的形式,或者换言之,在死亡面前被观照的人生方式为人的文学(而非写人的文学)所垂青,我们看到了诸如《牡丹亭》、《罗密欧与朱丽叶》、《审判》(卡夫卡)、《墙》(萨特)等等一大批作品所展示的沉重或崇高的死亡意识。
《盖章》一文昭示的也正是一种通过告别人生的方式显现出的独特的死亡意识。
一个孜孜矻矻、辛劳一生的人被突然宣布为绝症患者时,他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们只有借助想象了。作者告诉我们的只是人物最后一次来到旧日工作间的场面: 他默默地环顾旧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账本,取出牛角扁章,极其虔诚地在上月因为昏厥而留下了墨水污迹的账本上,郑重地盖了一个印。这一切进行得凝静而从容,似森林中一潭寒碧。
如果我们没有领会错的话,那么,上述动作当然不仅仅是表现人物对工作负责到底的精神,它更重要的意义在昭示人物对死的理解以及所选取的告别生命的方式是哲人的: 哲人对死的理解是“视死如归”,哲人死的方式是“衣冠而死”。
小说最感人的一幕便是人物打开账本,取出图章。这是他重复多年的行为,但这次却是生之顶峰。临终前,一个人刻意告别什么,那必定就是支撑他许多年活过来的东西。
于是我们想,在生命的暮鼓敲响之时:
画家应告别自己的画笔和画架;
医生应告别自己的手术刀和听诊器;
化学家应告别自己的仪器和实验室;
天文学家应告别自己的望远镜和观测台;
作家则应告别蓝天、大地、人类和书桌,还有那支伴他人生风雨行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