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根根针尖似地刺着施老伯的喉头,他忙把蓝棉袄的领口扣上。他进了公园的贮藏室,取出扫把和畚箕,然后走到秋千旁边,待要扫地下的落叶,忽然他瞪大双眼,惊奇地望着正前方:那张长椅上放的是什么鬼东西? 黑色的大包裹?谁留下来的?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包裹? 他定睛一瞧,才看出黑色包裹顶端有个人头,短短的黑发,是个男人,施老伯想,自己真是老眼昏花,明明是一对情侣,两人裹在男朋友的黑大衣里。公园是情侣流连之处,但是一早八点半,在阴暗的黑云下,吃着冷风谈情说爱,以前倒没见过。大衣里的小天地一定热烘烘。施老伯油然怀念被窝里老太婆胖敦敦的身骨,可是她已经去了,去了两年了。施老伯拿起扫把畚箕就往回走,自己还是不要打扰这一对恋人。
他走到公园另一端去扫水沟,沟水清浅,落了一堆堆黄褐色、橙红色的叶子,他扫到一处停下来,见到沟里散着些纸屑,有揉成一团的证件,有撕成碎片的名片,一定是什么人清理他的皮夹子。他用力一扫,扫把带起一张照片,又飘回透亮的沟水中,一张脸平贴在水面上,向他微笑,是张女孩子的小照,施老伯拾起照片: 黑白照,有点泛黄,披肩的长发,清清秀秀的五官,施老伯信手翻过来,背面题了字:
亲爱的国材:
永远不许你丢掉它!
你的丽云
×年×月×日
他似笑非笑地弯弯嘴角,照片由他手中飘落。落在水沟里一大堆落叶中。
选自《微型小说选·9》
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10月版
【赏析】
按照传统的小说模态观照这篇微型小说,我们难以描述它生动曲折的情节来,这是一篇以意蕴取胜的爱情小说。面对作家们笔下写烂了的“永恒主题” 的爱情题材,作者更比我们熟知它的棘手,怎样写才能不落窠臼,自有清新脱俗之感呢? 于是另辟蹊径,从独特的角度去构思便成了最佳的选择。在这样短小的篇幅里,作者精心设计而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描述了两幅生活画面,透过它们,读者品尝到生活的无穷韵味,它们是如此的含蓄蕴藉、隽永深长。
作品一开头,作者简明地交代了人物活动的时空舞台和情景:寒冬的清晨、萧条的公园,施老伯欲扫“落叶”。紧接着,惜墨如金的作者却一连用了四个问号着力写了施老伯对 “黑色包裹” 的惊奇发现。由“瞪大双眼”“惊奇地望着”,直到 “定眼一瞧”,“才看出”这样一连串的动态进程,凸现出一幅雕塑般的画面,恰如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对情侣” “裹在男朋友的黑大衣里”。作者如此铺陈老人“以前倒没见过”的惊奇感,意在渲染这种情景的反常,而正是通过这反常的生活情景,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这对情侣如胶似漆、相濡以沫的火热恋情。按照阅读者期待心理的常情。小说理应顺着这对恋人写下去,可是作者的高明恰恰表现在这里,似乎故意与读者过不去,突然中止了对这一幅动人的生活画面的描写,留下大片空白,根据自己的审美意向,采用了类似电影艺术中直接“切入”生活场景的手法,将艺术的镜头旋即转向后一幅生活画面。你看,善良而又通情达理的施老伯来到了公园另一端去扫水沟,在“落了一堆堆黄褐色、橙红色的叶子”的水沟里,却无意中发现“一张脸平贴在水面上,向他微笑”的女子小照。在这里,作者仍是通过施老伯的动作进程和视觉映象来显示画面中心的,着意对照片的描写,表现出这位女子的秀美和纯真,宛如她的名字一样美好——一片美丽洁白的云。而照片背面的题字——“永远不许你丢掉它!”正是她向亲爱的心上人表达的良好愿望,令人惊心动魄。这与前面“黑色大包裹”的热恋图形成鲜明对照,却又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不是普通的题字,作者对此同样采用了空白艺术的处理手法,有意造成一种审美上的空白效应,让读者凭藉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展开联想,以此来补充、丰富这一艺术画面,透过它人们看到了一位热恋女子痴情的心,自然也想到当初信誓旦旦的动人情景。而如今,它却如同落叶一般被无情地丢掉在这水沟里,这画面强烈地震撼着读者,使人心酸而又无限惆怅。末句写施老伯“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照片由他手中飘落,落在水沟里一大堆落叶中”的情景,无疑是从一位生活老人的无可奈何之中强化了这种爱情悲剧的效果,给人留下沉重的思考: 难道爱情的变异抑或“更新”,真的如同自然界的落叶一般残酷无情?!
在这篇微型小说中,作者在总体上采用了“拼贴画”的手法,巧妙地将两幅不同色调的生活画面组合在一起,充分发挥了空白艺术的魅力,把二者的共时性与历时性和谐地统一起来,体现了构思的匠心,从而大大丰富了作品的信息容量。读者由眼前两幅不同的画面自然会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想象: 它们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一种必然的体现?照片上的女子当初在题字时也曾有过现时“黑色的大包裹”里一对恋人的温暖与欢乐,可如今照片象落叶一般被“丢掉”在水沟里,是如此的凄冷与痛苦;然而现时黑大衣里的一对情侣,尽管爱的烈火使他俩一时忘却严冬的寒冷,但是,又怎能预料被“裹在男朋友的黑大衣里” 的女子,今后会比丢掉在水沟里那张照片上的女子有更好的结局?在这里,作者没有一丝的议论,而是采用虚实相生、显隐相见的艺术技巧。特意将两幅生活画面造成一种鲜明强烈的对比,使得作品含蓄精当,意趣深远,并通过“落叶”的象征,拓展和深化了小说的思想内涵。显然,作品给人留下的不是肤浅的答案,而是一种余味无穷的深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