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居停送了医生,便出去配药,托我照看正病着的孩子。
这时黄昏将逝,窗外星光雾影,引人深思。远看南岸,山峰隐没在雾海以外,人家灯火偶然一现,待定睛看时,却又隐约莫辨。我贪看这一忽儿的窗外夜景,若说山城景物有值得人喜欢的吗,也就莫过于眼前这一幅图画了。可不吗? 任何一个晚上,无论晴雨,无论有无星光月色,你偶然走到一个路口,随便向哪一方向望去,你会惊望着雾影迷濛处的人家灯火,而误以为自己迷入了神话中的仙境。当你置身在仙境中的人家,极目四顾,眼底风物,不就是海市蜃楼的一现吗?
幻景可以骗得人忘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许多人愿意在幻景中骗来片刻的安慰,明知被骗而甘于受骗,换来的安慰也就多么的可怜了。假如我是画家,我将永远保留眼前这一片景色在记忆中,不使落于纸上。事实上每一个居住在山城的人,谁都厌恶这一片望不见蓝天的土地。石坡爬弯了你的背脊,灰尘直射进你的肺里,如果是落雨天,你便成了一条掉进泥沼里去的狗似的,走过街,恨不得跳进水里淹死。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却被幻景诱惑得忘了现实的存在。我贪望着远景,我甚至幻想起一些动人的神话故事来。
“A先生,我请你给我讲个故事……”
病了的孩子并未睡着,他的喊声驱散了我的幻想,我恋恋地离开窗口,像第一次走上讲堂的人,脑子里空茫得像一页白纸。
我似乎有许多的故事,可是待我一开口,思想像一团乱丝,任凭怎样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为了不愿使一个病了的孩子失望,故意从容地同他说些闲话,问他哪儿不舒服,问他要不要喝水,问他在学校上了些什么课。最后我点燃了一根烟,我也变成了个孩子似的近乎犯赖地要求他:
“等我抽完烟好不好?”
“好。”
孩子笑了,是那么一个充满了希望的笑。
一根烟抽完了,任何故事都想不起来。
不等他又一次请求,我便又走过去,我抓住一个神话的尾巴,十分吃力地苦思着。
可是这孩子才七岁,显然神话故事他还不能理解。一个七岁的孩子应该听些什么内容的故事才好呢?我忘了故事,我却思索这一个难解的问题。
“你又抽烟了?”
孩子不满地问我,我笑了笑。我不好意思说我还在想。
“你天天在写故事,你应该给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象一个临考受窘的小学生,我连为自己辩解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轻轻溜到窗口,恨不把整个身体跟我的眼睛投向窗外,投向幻影雾景中去。我希望我伸手可以攀摘到一颗星星,希望星星赐给我一分应变的聪明。
星星吝啬地����眼隐去了。 一阵听不清的私语从对岸山头随风吹来。我遭受到难堪的讪笑。惶急中我又退到床前,我终于讷讷地揭开了话源:
一个小孩子用计打退了敌人……
多么枯燥无味的题目,不到三分钟就讲完了,孩子一再问着 “后来呢?”可是,我再也编不出一个可以使孩子满足的故事了。
终于盼到女居停回来。为了骗孩子乖乖地吃药,女居停不等我同意便慷慨地答应了她的孩子“吃了药再给你讲个好听的故事。”
孩子和母亲同时望了望我,脸上都浮泛着一层压抑不住的微笑。
我无言地又点上了一根烟。
幸好孩子吃了药便睡着了,然而我却无法从他梦里驱走那个谎骗的诺言。
【赏析】
这篇小说讲的是“我” 用谎骗的许诺欺骗了一个病中的孩子的故事。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可是作者的讽谕之意显然在故事之外。如果仅仅是指责那一位说不出故事来的“我”,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不幸的是“我”也是一个受骗者,不是吗?那仙境一样迷濛的景色,其实掩盖着许多令人厌恶的丑陋,每一个贪看美景的人,其实都是受骗者。更不幸的是,人竟然都有甘于受骗、乐于受骗和安于受骗的一面,不是吗?无论是被幻景诱惑得忘了现实存在的“我”,还是久久不放弃希望的纯真的孩子,还是那位面带微笑的母亲,都根本不想从被骗中挣脱出来。尤其不幸的是,某些骗人者并非心存恶意,他们的美丽谎言原只是对美好愿望的一种善意的敷衍,他们不忍心打破美好的假象,终于在实际上增强了假象的欺骗性,使善良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陷入美好的幻景中无法自拔,最终失去了对丑恶现实的改造愿望和改造能力。这真是一种人类的悲哀。弥漫在作品整体中的深层含义使它摆脱了局部的、具体的针对性而在更广阔更久远的背景上获得了生命力,使我们看到人性中的这些弱点和缺点正是阻碍人类进步的惰性所在。这样,故事的含义便得到了一种升华。
小说分前后两部分,在情节开始之前,作者有一段较细致的景物描写,这段描写看似游离于情节之外,却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它与后面的故事互为映衬,互为说明,使形象更鲜明,含意更深远。写景中,作者溶进了一些议论、抒情的文字,流露出深深的感喟和慨叹,这些内容,是作者久久郁积在心的真情,也是构思本篇的出发点,它们与景物描写浑然交融,创造出一种情感与理智极度矛盾的,带有诡奇色彩的境界,而其中的感情内核,又与后半部分的故事相通,成了两部分间暗渡陈仓的栈桥,组织成作品的整体结构。
“幻景可以骗得人们忘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许多人愿意在幻景中骗来片刻的安慰,明知被骗而甘于受骗,换来的安慰也就多么的可怜了。”这一段话,可以看作全文的点睛之笔,正由于这种带有自省色彩的哲理之光的烛照,才使后半部分平淡无奇的故事带上了强烈的讽谕色彩,获得了升华。故事中心存美好愿望的生病的孩子、在困窘和难堪中努力编造谎言而又心怀歉意的“A先生”,以及用谎言哄得孩子安静入睡的母亲,都不再是孤立的存在,从他们身上,每个读者都会找到自己的一点影子,从而深刻反省,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