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跳舞就是同音乐作爱。”罗密欧说。
朱丽叶回答:“我想,这大概就是你从来不同我跳舞的原因吧。”
“噢,你知道,你这个人太富有个性了。”
真是件奇怪的事,但前一辈人的思想确实会变成后一辈人的本能。我们有的人,大致来说,都是我们祖母那一辈人的思想的具体体现,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按照他们的思想行事。思想移植是如此之快,真让人诧异不已,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思想飞速地变化,接着便是相应的人类的迅速变化。我们成了我们所想象的人。更糟的是,我们成了我们祖母们所想象的人,而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又将成为我们现在所想象的可悲的尤物。这就是儿辈们为祖先之罪所受到的心理惩罚。因为我们不只是我们祖母高贵或美丽的思想体现。啊,不!而是我们祖先最强有力的思想体现。这些思想大多数都是隐秘而不公开的,只是作为本能和行动规范传递给第三代或第四代。啊,我们祖母悄悄埋藏于心,暗暗希望的东西,正是现在的我们。
那么,她们希冀的又是什么呢?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们希望同音乐作爱。她们希望男人不是粗鲁的生物,迫不及待地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然后一切皆休。她们渴望男人在握住自己的手时,有一种美妙的音乐回响;当他搂住自己的腰时,又有新的音乐迸发出来。在作爱的不同阶段,有无数变化着的音乐盘旋翱翔,在一场酣畅的舞中,音乐与舞蹈融合在一起,两个人也融合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当然,到了最后,在那种对祖母们来说是梦境,对我来说则是现实的所谓爱的极端到来之前,有一个很大的低潮。不是完满又是令人屈辱的低潮。
这就是所谓爱的举动本身,实际上,就是大家争论的关键——那个令人屈辱的低潮。当然,争论的焦点是性。只要你同音乐作爱,踩着两步舞的舞步,同雪莱一起轻歌曼舞,那么,性就是非常令人愉快而可爱的。但是,如果最终出现一个古怪可笑的投降,那么,不,先生!不要!不要!
即使像莫泊桑这样一个热衷于性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莫泊桑属于祖父辈或曾祖父辈。他说,性交实在是造物主对我们开的一个愤世嫉俗的玩笑。他给我们创造了所有这些高雅美好的爱的情感,让夜莺和星星同唱,而目的只是为了把我们推进这种古怪可笑的动作之中,去进行这样一件丢脸的事。这种玩笑只能出自一个嘲弄人类的魔鬼,而不是仁慈的造物主。
可怜的莫泊桑,这也就是他遭殃的线索。他想同音乐作爱,又愤然地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自己同自己作对,厌恶地闭上眼睛,然后更多地沉溺于肉欲之中。
作为他的孙辈,我们要比他明智一些。男人必须同音乐作爱,女人也必须有人同她作爱,同弦乐或萨克管的伴奏乐作爱。这是我们内心的自然需求。因为我们的祖父们,尤其是我们的曾祖父们,严格地把音乐排除在性爱之外。所以,我们今天把性爱严格地排除在我们的“音乐作爱”之外。我们必须同音乐作爱,这曾是我们祖母们的梦幻,如今已成了我们内心的需求,一种无意识的冲动。你不能与音乐交媾,所以,把这一部分去掉,然后解决这个问题。
那些流行的现代舞,远远不是“性感”的,相反,倒是明显地反性感。但在这方面我们也需要仔细地区分一下。应该说,现代的爵士舞、探戈和查尔斯登舞,并不能刺激性爱,而只能是对性爱的直接对抗。由此可见,教会大肆攻击跳舞,攻击“同音乐作爱”完全是一派胡言。因为教会,以及整个社会对性并没有特别的反感。攻击性的做法是荒唐可笑的,因为性是那么普遍,充斥一切,就连宗教热情本身,有很大的成分也是性感的。只不过,按他们的说法,是“升华了”的性罢了。对付性的最好秘诀就是: 将它升华!想象一下水银被加热,它不是熔化到一起,而是蒸发成一种奇特的毒气。这就是那个过程: 升华: 同音乐作爱!道德同“升华了”的性是没有冲突的。大多数“好”的事物就是“升华了的性”。为道德、教会或现代人类所不齿的就是交媾(说到底,除大多数人本能的厌恶之外,究竟什么是“道德”?)。现代的年青人对交媾有一种本能的厌恶。他们喜爱性,但却从内心深处厌恶交媾,即使在他们作着这种游戏的时候。至于说到游戏,既然给了玩具,还能做别的什么呢?但他们并不喜欢,只是出于一种自我鄙弃的心理在完成任务罢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怀着厌恶与解脱的心情,离开这床褥之举,去同音乐作爱。
这实在是一桩好事。如果年青人真的不喜欢交媾,那他们就是安全的。至于结婚,他们会按照祖辈的梦想,为了其他的理由而结婚。我们的祖辈或曾祖辈草率地、毫无音乐感地结了婚,为的就是交媾。那时的现实就是如此。所以说,梦境里充满的是音乐,在梦中,两颗灵魂在天神与乐钟声中交融。我们,作为第三代、第四代的我们,就是那些梦的体现。他们梦想婚姻能把所有粗鲁的东西,尤其是把交媾排除在外,只剩下平等和亲密的伴侣关系。而现在的年轻人活过这段梦境了。他们结婚,敷衍而不太情愿地交媾,仅仅是为了表明他们具有这种能力。于是,他们就有了孩子。但事实上,他们的婚姻是在音乐中建立的。唱机与无线电把每一段细微的家庭生活编织成音乐,并保持着婚姻幸福的爵士舞步,一种夫妻以沫相濡,平等、耐心和共享一切的幸福。婚姻建立在音乐之中!在这家庭生活音乐般美妙的伊甸园里,那条精疲力竭的老蛇便是最后、也是最微弱的性交本能,它驱使夫妇因为生理器官的不同而冲突,阻止他们身心融为一体。好在我们很聪明,不久就知道完全放弃这种丢脸的行为。这是人们唯一的智慧。
我们就是祖辈梦境里出现的内容,我们卑微的生活被一个乐队所包围。
当你看着现代人在舞厅同音乐作爱时,你会想: 我们孩子的孩子将会跳什么舞呢?我们母亲的母亲跳的是瓜德利尔舞与兰塞四步舞,那时,华尔兹对她们来说几乎是一件猥亵的东西。我们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则是跳梅吕哀舞和罗杰德柯弗利舞,还有美妙的蹦蹦跳跳的乡村舞蹈,能舒筋活血,诱发男人的性冲动。
嗨!即使当我们的曾祖母在舞曲中旋转时,她也在梦想着柔和、悸动的音乐,和“某个人”的臂膀,以及这个更为高尚的人的和谐的舞步。他将不会粗鲁地把她推倒在床上交媾,却会永远地与她一起旋转,在灯光朦胧、乐声悠扬的情景中没完没了地同音乐作爱,永远地把那灾难性的、毫无音乐感的交媾——这一切结局中的结局,远远地抛在脑后。
于是我们的曾祖母只好听凭男人的拖曳,推搡,直至被揪到床上,但她们依然在梦想,梦想那些不粗鲁、而是灵魂化身的男人,那些老爷和主人。她在遐想“某个人”,他是所有男人的集中体现,具有普遍的意义,超越了狭隘的个人。
因此,现在她们的曾孙女们就在同所有男人——同音乐——作爱,就好像他们同是一个男人似的。同样,所有的男人,就好像只有一个,在同她——同音乐——作爱。她不是在某个男人的怀中起舞,而是同整个现代男性起舞。太妙了。而现代男子同音乐,同所有的女性作爱,似乎她们都汇成了一人。所有女性,就仿佛是一个女人。就好像波德莱尔①同大自然母亲本人在造爱,不过我们曾祖父那个梦还是那么充满肉欲,尽管它囊括了一切。
但是,当今天年轻的女子在整个男性的臂弯中起舞,或在他们面前摇着查尔斯登舞步时,她心底深处锁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梦呢?如果她是满足的,那她就不会再有梦。但女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如果她能满足,查尔斯登舞与黑衣舞就不会取代探戈舞了。
女人是不会满足的。在那天晚上后的第一个早晨,她比她那被交媾缠绕过的曾祖母更不满足。因此,她的梦,尽管还没有上升为意识,却是更贪婪,更具有破坏性的。
这位苗条娇嫩、刚步出少年时期、随着黑衣舞变换着舞步的姑娘的梦又是什么呢?她的梦可能会是什么呢?因为她的梦将决定她的孩子,我的孩子或孩子的孩子会是什么个样子。这是孕育未来灵魂的卵子,就如同我的梦就是精子一般。
对今天的女子来说,已没有多少东西可梦想的了,因为她想要的她都可以得到。她可以选择所有的男人,或一个也不要,可以选择这个,也可以选择那个,随她的便,因为她没有主子。她可以在无穷的音乐长廊中滑下去,接受无尽的爱抚。如果她最终想交媾,也可以如愿以偿: 仅仅去证明那是怎样的胡闹,在死胡同里摸索是多么愚蠢。
她什么都可以得到,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要的。而如果没有渴求,那甚至连梦也是残缺不全的。残缺的梦!也许,她还有些残缺的梦和希望,最后一个希望,但却没有了梦。
但是,生命在延续,睡觉、醒来,日复一日,这是一个永远也得不到满足的愿望。没有男人能够逃避梦,女人也一样,甚至那些嫖客们选中的金发女郎也有她们自己的梦。只是,她,我们,和他不知道罢了。这甚至是一个超越绿宝石和金钱的梦。
那么,这个女人残缺的和被窒息的梦又是什么呢?无论它是怎样的,她都不得而知。除非有人告诉她,然后,渐渐的,在经过许多次否认之后,她会意识到这一点,而这时梦便进入了她的子宫里。
至于我自己,我并不知道那脆弱的女人的梦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同现在的事情完全不同。梦与现实!——一个永恒的背反。所以,她的梦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同音乐作爱”。肯定会是别的什么。
或许它将会是古老之梦的再现。这个梦始于人类,但从未结束,也从来没有完全展开过。当我在塔昆尼亚的伊特拉斯坎②人的墓穴里观看壁画的遗迹时,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那画上有一群女人,穿着透明的、有厚实的彩色花边的布衣衫,与四肢裸露的男人们相对而舞。他们跳得棒极了,纵情而不恣意。他们中间有一种崇高的美,像尚未终止的生命一样美。他们跳的是希腊舞,却没有像希腊舞一样消亡。那种美并不很纯,你可以说就如同希腊美人一样;但它又是一处更为宽广的美,不是那么逼仄。而且,丝毫不含抽象的成分,不人道的成分,这是古希腊表情——悲剧意志的体现。
伊特拉斯坎人,至少在罗马灭亡他们之前,并没有被悲剧所束缚,不像希腊人从一开始便充满悲剧。他们似乎非常随便,很有人性,不受道德的约束。就人们所能断定的,他们从来没说过: 某种行为是不道德的,仅仅因为我们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似乎渴望真诚地把生活当作一种享受。甚至死亡也是一件快事。
道德家会说: 神圣的法律把这些人消灭掉了。对此,我的回答是,神圣的法律迟早要消灭一切,包括它自己。如果到处侵略的古罗马人的破坏力量可以被称作神圣的法律的话,那么,我只好去另找一种神灵了。
是的。我相信今天那些头发剪短的现代女子的灵魂深处的梦就是我的这个伊特拉斯坎的年轻女人,她在长笛声中,如此尽情地与面对她的、四肢裸露的年轻男子欢舞。他们如痴似狂地跳那既沉重又轻松的舞,既不反对交媾,也不使人感到过分放纵。
伊特拉斯坎人还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到处可见,所以任何人都对之习以为常。无疑,大家都会对它奉献点小小的礼物,作为灵感的源泉。由于它成了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他们没有必要同我们一样,成天被它所困扰。
显然,那些男人、至少是男奴,根本不穿任何衣服。肤色棕黑漂亮,他们的皮肤就是他们的衣服。伊特拉斯坎的女人对此毫不介意。她们有什么必要介意呢?我们对一头裸露的牛毫不介意。也还没有强制自己给我们心爱的狗穿起短裤与内衣。这样联想十分有趣。但我们最终的理想是自由!所以,如果奴隶们一丝不挂,欢快地给跳舞的女子配乐,如果她的舞伴大半个身子都是裸露的,而她自己也只是披一件透明的衣衫,并没有人认为有什么出格。没什么羞耻可言,所有的欢乐就在于舞蹈本身。
这就是伊特拉斯坎舞蹈的欢乐性质。他们既不因回避性爱而去同音乐作爱,也不是在铜管乐队的伴奏下朝着性爱而舞蹈。他们只是用永不枯竭的生命在舞蹈。如果说他们对门口的用石头做的男性生殖器有所奉献,那只是因为谁充满活力谁就拥有无数可能性,而男性生殖器赋予的就是活力。如果他们在女人坟墓的门口供奉女性的标志——一只古怪的方舟,那是因为子宫也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美妙舞蹈的源泉。
正是我们自己把舞蹈的范围缩小到两个动作: 或朝着性爱而跳,或以滑行、颤抖、摇摆来逃避性爱。当然,同音乐作爱或音乐被人作爱都是荒唐可笑的!音乐只为舞蹈而存在!现代的年轻女子在心底某处肯定感觉到了这一点。
和着音乐,人们应该跳舞,不停地跳。经过漫长的2 500年,伊特拉斯坎的年轻女子还在快乐地跳着。她不是在同音乐作爱,她那肤色黝黑的舞伴也不是。她只是把自己的灵魂在舞蹈中表现出来。一方面,她供奉那活灵活现的男性生殖器,另一方面,也供奉女性子宫的象征,她对两者都很友善。所以,她是那么安详,舞跳得仿佛她就是运动与生命的源流。她对面的年青人也一样。两人跳得既不同,又和谐,任凭他们赤裸的脚跟随着笛声踩步。
我相信这会是,或将会是今天那些忧郁而避开音乐的年轻女子的梦想,也将是她孩子的孩子的愿望,直到第三代,第四代。
(姚暨荣 译)
注释:
① 波德莱尔(1821—1867): 法国现代派诗人。他的诗作《恶之华》被认为有违公共道德。
② 伊特拉斯坎: 古罗马时期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国家。
【赏析】
劳伦斯是一位享有盛誉的英国小说家和诗人,也是一位极富个性的文艺批评家。他用独到的眼光审视文艺作品,在批评中注入自己强烈的主体意识。他的批评和他的创作相同,是情感的宣泄,涌动一股生命的热情。他赞美生命的原始悸动,认为艺术的本真价值在于肯定生命、肯定美好的人性,并不断向新的人生境界超越。《与音乐作爱》便是最集中的体现。
很多人都迷恋跳舞。特别是在舞厅,微醺间伴着音乐的节律,自由地摆动着自己的躯体。不必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因为他们也沉浸自己的世界中,可以放肆地摇动着身体,仿佛灵魂都随之飞到了半空中。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愈加激起舞动的本能,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跳舞。这难道不像作爱吗?难怪罗密欧会说:“跳舞就是同音乐作爱。”当前一辈人的思想变成了后一辈人的本能,我们祖母那一辈人曾经希冀的与音乐作爱的梦想已经成了我们内心的需求。我们的生活已经被一个乐队所包围。然而,流行的现代舞,在劳伦斯眼中,却是“明显地反性感”,“不能刺激性爱,而只能是对性爱的直接对抗”。
劳伦斯认为,“女人是不会满足的”。尽管她的梦想越来越少,她们还依然会有希望。劳伦斯猜想,她们的梦想或许就是“真诚地把生活当作一种享受”。正如古希腊的伊特拉斯坎人那样,用永不枯竭的生命去跳舞。跳舞,不该是朝着性爱而跳,也不该用来逃避性爱,而要用跳舞来表现自己的灵魂,仿佛自己就是运动与生命的源流。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的理性被推至至高无上的地位,人的感性与情感被日益压抑。对物质主义的顶礼膜拜使人失去自然美丽的天性,失去与周围世界的有机联系,变成毫无个性特征的“社会动物”。同时,文学艺术也变得粗俗平庸,黯然失色。对此,劳伦斯表示强烈的不满,他用和谐的自然以及人的原始本能与现代文明相抗衡。对劳伦斯而言,文学创作的目的是要恢复人的非理性情感,揭示内在生命的真实运动,探讨生命的价值和宇宙的奥秘。文艺必须是自我生命的纯粹的、自由的、审美的表现,必须忠实于奔放、奋进、不断创造的感性生命本身,从而不断突破僵化的理性外壳的束缚,去发现、创造真实的自我。人生和艺术应该合二为一,对生命的表现是文艺的唯一目的和最高使命。只有人充分释放在现实中被束缚制约的生命欲望,个性才能得到更完善的发展,人和宇宙才能更加和谐地融合。
劳伦斯的散文,绝非人们定义中的那种散文,而是一个孤独者在那个充满喧嚣的时代里滔滔不绝的自白,是一个呐喊者在那个充满着骚动的文化氛围里发出的生之感慨。无论是放谈性爱男女,还是狂论文学艺术,字里行间,无不透射出诗意的真,闪耀着思辨的光……
(张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