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对自己的惨景确已束手无策,此刻我开始向她作最后呼吁,唯有她控制着我的生命,可是她对一个真心人竟毫无怜悯,我虽忠诚相待,她仍不惜置我于死地。
难道我一切言行就没有一点能邀得你的欢心吗?啊,完了!我的苦命呀!见我悲叹你反欢笑,因而把我的幸福剥夺殆尽。我好比被抛在一座无情的海岛上,再也无从逃生;甜心呀,为的是我爱你最真切,可是我竟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的确,我推断出一条真理: 如果你的美色与仁德是可以估价的话,由你叫我如何愁苦,我也心甘情愿;原来我是世途上最渺小的一个行客,竟而妄自尊大,敢于高攀绝顶,何怪乎要遭你冷眼相遇?
啊,我的生命已到达了尽头;我知道死亡就是我的终结。我唯有悲唱一支令人生厌的歌曲:
在苦难中我度过这一生。
我虽苦恼已极,但你当初的恩遇和我的深情促使我不顾一切,爱你如命。
如是,绝望伴随着我,我在爱中求生——岂能求生,我在绝望中只有死亡!你既叫我无辜受难,以至于死,难道我就此放过不问?是呀,诚然如此!我虽因她而不免一死,但我为她颠倒,却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愿听她使唤,岂能归罪于她。
那么,我的烦恼既由自己造成,且自己甘心承受,她并未加以可否,我该可一言道破: 即使我不幸而死,却无损于她的德性,我是一条可怜虫,一怨她天生丽质,二怨我看中了她。
如此看来,我苦恼而死,仍是起因于她;此刻只消她愿意讲出一句好话,我便得救。难道她竟眼见我愁痛而自鸣得意吗?啊,人们供她使唤乃至丧命,想必她已司空见惯,且引以为乐了!
可是,有一点很难理解: 她既是我心目中的绝代佳人,是自然界所塑造的空前绝后的完善成品,却为何她竟然把慈悲弃若粪土呢?这显然是自然界中的莫大缺陷。
然而,天呀,这一切又不是我意中人的差错,我唯有痛责造物主与自然之神。她虽对我缺乏怜悯,我仍不应藐视她心中所好,因为她对人人都是一样: 见人们嗟叹,她便哂笑,这原是她的一时高兴;而对她的一切好恶,我只有唯命是从,毫无异议。
虽则如此,我仍将鼓起勇气,埋下一颗愁苦的心,向你恳求,望你施展大恩,倾听我冒昧呈辞,俾得表达我的沉痛,至少求你一读我这首诉歌,我一面胆战心惊,唯恐于不知不觉中一言不慎,而反使你心生厌恶。
愿上帝救我的灵魂!天下恨事莫过于因我言语不慎而惹动了你的怒火;其实,直等我身死埋进黄土,你也难遇见一个更为真情的侍者;我只顾向你诉怨,还望你宽恕我,啊,我心头的爱人儿!
不论我前途是生是死,我从来就是,永远也是,你的恭顺真实的侍者;你是我生命之源,也是我生命的终局,是光辉的维娜斯的太阳;自有上帝和我的真心为证,我唯一的意愿是永远爱你如初恋时一般;是生是死我将永无怨言。
这首诉歌,这首伤心曲,作于百鸟择配的圣发楞泰因的节日,现在我献给她,我的一切已归她所有,永远由她支配;虽则她还未垂怜于我,我仍将为她效劳到底,我最爱她一人,即使她置我于死地。
(方重 译)
注释:
① 温莎: 当时皇宫所在地。
【赏析】
乔叟是14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著名作家,他以半诗半文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闻名于世。乔叟早年翻译过法国著名的长篇叙事诗《玫瑰传奇》,深受法国文学特别是爱情诗歌的影响。这里选录的《怨歌》是乔叟创作的一篇散文诗,它虽然来自对法国抒情诗的模仿,却显示了乔叟杰出的诗人才华,语言优美、典雅、流畅。在那个英语被视为粗俗语言的时代,乔叟以其创作向人们表明,英语也可以像其他语言一样写出优美的诗歌来。正是由于对英国诗歌创作的重要贡献,乔叟被誉为“英国诗歌之父”。
“怨歌”本是中世纪骑士抒情诗中的一种形式。骑士抒情诗发源于法国的普罗旺斯,形式多样,包括夜歌、情歌、破晓歌和怨歌等。其核心内容是歌咏“骑士之爱”。这种爱情大多发生在骑士和贵妇之间,是一种极其温柔和浪漫的,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的,以精神为主导的爱情。骑士将其爱情对象视为一种至善至美的象征,俯首膜拜,甘愿为她牺牲一切,永远忠贞不渝。
骑士抒情诗里男女的地位是这样的: 女子一方往往被美化到没有缺点,地位十分高贵,乃至显赫到高不可攀;男子一方却是至死不渝又无足轻重的求爱者,他们跪倒在圣洁的女主人脚下,却往往遭到冷淡和拒绝。而且这一痛苦的追求过程被视为是获得真爱的必经之路,唯有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终日流泪叹息,才是对爱情诚挚的表现。而女子常常对求爱者进行种种考验,最后方才答应他的求爱。
《怨歌》里的主人公正是处在这个辗转反侧、痛不欲生的恋爱时期。他自知自己因爱她“不免一死”,但自认是“自作自受”,是“自愿听她使唤”,不能“归罪于她”。如果怨,一怨她“天生丽质”,二怨自己“看中了她”。他向自己“心目中的绝代佳人”,献上了心中的“怨歌”:“这首诉歌,这首伤心曲,作于百鸟择配的圣发楞泰因的节日,现在我献给她,我的一切已归她所有,永远由她支配;虽则她还未垂怜于我,我仍将为她效劳到底,我最爱她一人,即使她置我于死地。”
也许很多人会认为这种爱情是“柏拉图”的、“不现实”的爱情,因而很难认同。但是 “不现实”的意思是“非物质”或者“不实际”,而不是“虚假”和“不存在”。我们应当肯定这种爱情精神存在的真实性,以及这种高尚情操对于人类的宝贵价值。因为它的确昭示了人类对于至纯至善的爱情的崇拜和不懈追求。在西方中世纪那个信仰至上的时代,爱情也是作为一种信仰形式而被人们供奉的。对爱情的忠贞往往和对宗教、君主的忠诚放到同一高度。于是,骑士的信条就是忠君、护教和为爱牺牲。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爱情观念,才产生了《怨歌》这样纯精神的爱情歌颂。今天阅读诗人那肝肠寸断的语句,让人再次与中世纪彬彬有礼的骑士和美丽冷酷的贵妇相遇,沉浸在那种梦幻般的理想爱情世界里。和当下的物质主义相比,这种理想主义是多么令人缅怀。虽然今天的很多读者读来未免觉得有些造作和夸张,但是这种激烈的感情喷薄也许正是真正爱到极致的浪漫之爱的表现吧。
(李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