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愚昧无知如伴随着富豪巨贾,更加贬低了其人的身价。穷人忙于操作,无暇读书无暇思想,无知是不足为怪的。富人则不然,我们常见其中的无知者,恣情纵欲,醉生梦死,类似禽兽。他们本可做极有价值的事情,可惜不能善用其财富和闲暇。
二
我们读书时,是别人在代替我们思想,我们只不过重复他的思想活动的过程而已,犹如儿童启蒙习字时,用笔按照教师以铅笔所写的笔画依样画葫芦一般。我们的思想活动在读书时被免除了一大部分。因此,我们暂不自行思索而拿书来读时,会觉得很轻松,然而在读书时,我们的头脑实际上成为别人思想的运动场了。所以,读书愈多,或整天沉浸于读书的人,虽然可借以休养精神,但他的思维能力必将渐次丧失,此犹如时常骑马的人步行能力必定较差,道理相同。有许多学者就是这样,因读书太多而变得愚蠢。经常读书,有一点闲空就看书,这种做法比常做手工更会使精神麻痹,因为在做手工时还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思想中。我们知道,一条弹簧如久受外物的压迫,会失去弹性,我们的精神也是一样,如常受别人的思想的压力,也会失去其弹性。又如,食物虽能滋养身体,但若吃得过多,则反而伤胃乃至全身;我们的“精神食粮”如太多,也是无益而有害的。读书越多,留存在脑中的东西越少,两者适成反比,读书多,他的脑海就像一块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涂抹再涂抹的黑板一样。读书而不加以思考,决不会有心得,即使稍有印象,也浅薄而不生根,大抵在不久后又会淡忘丧失。以人的身体而论,我们所吃的东西只有五十分之一能被吸收,其余的东西,则因呼吸、蒸发等等作用而消耗掉。精神方面的营养亦同。
况且被记录在纸上的思想,不过是像在沙上行走者的足迹而已,我们也许能看到他所走过的路径;如果我们想要知道他在路上看见些什么,则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眼睛。
三
作家们各有其所专擅,例如雄辩、豪放、简洁、优雅、轻快、诙谐、精辟、纯朴、文采绚丽、表现大胆等等,然而,这些特点,并不是读他们的作品就可学得来的。如果我们自己天生就有着这些优点,也许可因读书而受到启发,发现自己的天赋。看别人的榜样而予以妥善的应用,然后我们才能也有类似的优点。这样的读书可教导我们如何发挥自己的天赋,也可借以培养写作能力,但必须以自己有这些禀赋为先决条件。否则,我们读书只能学得陈词滥调,别无利益,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浅薄的模仿者而已。
四
如同地层依次保存着古代的生物一样,图书馆的书架上也保存着历代的各种古书。后者和前者一样,在当时也许曾洛阳纸贵,传诵一时,而现已犹如化石,了无生气,只有那些“文学的”考古学家在鉴赏而已。
五
据希罗多德(Herodotus,希腊史家)说,薛西斯(Xerxes,波斯国王)眼看着自己的百万雄师,想到百年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能幸免黄土一抔的厄运,感慨之余,不禁泫然欲泣。我们再联想起书局出版社那么厚的图书目录中,如果也预想到十年之后,这许多书籍将没有一本还为人所阅读时,岂不也要令人兴起泫然欲泣的感觉?
六
文学的情形和人生毫无不同,不论任何角落,都可看到无数卑贱的人,像苍蝇似的充斥各处,为害社会。在文学中,也有无数的坏书,像蓬勃滋生的野草,伤害五谷,使它们枯死。他们原是为贪图金钱,营求官职而写作,却使读者浪费时间、金钱和精神,使人们不能读好书,做高尚的事情。因此,它们不但无益,而且为害甚大。大抵来说,目前十分之九的书籍是专以骗钱为目的的。为了这种目的,作者、评论家和出版商,不惜同流合污,朋比为奸。
许多文人,非常可恶又狡猾,他们不愿他人企求高尚的趣味和真正的修养,而集中笔触很巧妙地引诱人来读时髦的新书,以期在交际场中有谈话的资料。如斯宾德连①、布维(Bulwer)及尤金·舒②等人都很能投机,而名噪一时。这种为赚取稿费的作品,无时无地都存在着,并且数量很多。这些书的读者真是可怜极了,他们以为读那些平庸作家的新作品是他们的义务,因此而不读古今中外的少数杰出作家的名著,仅仅知道他们的名姓而已——尤其那些每日出版的通俗刊物更是狡猾,能使人浪费宝贵的时光,以致无暇读真正有益于修养的作品。
因此,我们读书之前应谨记“绝不滥读”的原则,不滥读有方法可循,就是不论何时凡为大多数读者所欢迎的书,切勿贸然拿来读。例如正享盛名,或者在一年中发行了数版的书籍都是,不管它属于政治或宗教性还是小说或诗歌。你要知道,凡为愚者所写作的人是常会受大众欢迎的。不如把宝贵的时间专读伟人的已有定评的名著,只有这些书才是开卷有益的。
不读坏书,没有人会责难你,好书读得多,也不会引起非议。坏书有如毒药,足以伤害心神——因为一般人通常只读新出版的书,而无暇阅读前贤的睿智作品,所以连作者也仅停滞在流行思想的小范围中,我们的时代就这样在自己所设的泥泞中越陷越深了。
七
有许多书,专门介绍或评论古代的大思想家,一般人喜欢读这些书,却不读那些思想家的原著。这是因为他们只顾赶时髦,其余的一概不理会;又因为“物以类聚”的道理,他们觉得现今庸人的浅薄无聊的话,比大人物的思想更容易理解,是以古代名作难以入目。
我很幸运,在童年时就读到了施勒格尔③的美妙警句,以后也常奉为圭臬。
“你要常读古书,读古人的原著:
今人论述他们的话,没有多大意义。”
平凡的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型铸成的,太类似了!他们在同时期所发生的思想几乎完全一样,他们的意见也是那么庸俗。他们宁愿让大思想家的名著摆在书架上,但那些平庸文人所写的毫无价值的书,只要是新出版的,便争先恐后地阅读。太愚蠢了!
平凡的作者所写的东西,像苍蝇似的每天产生出来,一般人只因为它们是油墨未干的新书,而爱读之,真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这些东西,在数年之后必遭淘汰,其实,在产生的当天就应当被遗弃的才对,它只可作为后世的人谈笑的资料。
无论什么时代,都有两种不同的文艺,似乎各不相悖的并行着。一种是真实的,另一种只不过是貌似的东西。前者成为不朽的文艺,作者纯粹为文学而写作,他们的进行是严肃而静默的,然而非常缓慢。在欧洲一世纪中所产生的作品不过半打。另一类作者,文章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它们却能狂奔疾驰,受旁观者的欢呼鼓噪,每年送出无数的作品于市场上。但在数年之后,不免令人发生疑问: 它们在哪里呢?它们以前那喧嚣的声誉在哪里呢?因此,我们可称后者为流动性的文艺,前者为持久性的文艺。
八
买书又有读书的时间,这是最好的现象,但是一般人往往是买而不读,读而不精。
要求读书的人记住他所读过的一切东西,犹似要求吃东西的人,把他所吃过的东西都保存着一样。在身体方面,人靠所吃的东西而生活;在精神方面,人靠所读的东西而生活,因此变成他现在的样子。但是身体只能吸收同性质的东西,同样的道理,任何读书人也仅能记住他所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适合于他的思想体系,或他的目的物。任何人当然都有他的目的,然而很少人有类似思想体系的东西,没有思想体系的人,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有客观的兴趣,因此,这类人读书必定是徒然无功,毫无心得。
Repetitio est Mater Studioun.(温习乃研究之母。)任何重要的书都要立即再读一遍,一则因再读时更能了解其所述各种事情之间的联系,知道其末尾,才能彻底理解其开端;再则因为读第二次时,在各处都会有与读第一次时不同的情调和心境,因此,所得的印象也就不同,此犹如在不同的照明中看一件东西一般。
作品是作者精神活动的精华,如果作者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那么他的作品常比他的生活还有更丰富的内容,或者大体也能代替他的生活,或远超过它。平庸作家的著作,也可能是有益和有趣的,因为那也是他的精神活动的精华,是他一切思想和研究的成果。但他的生活际遇并不一定能使我们满意。因此,这类作家的作品,我们也不妨一读。何况,高级的精神文化,往往会使我们渐渐达到另一种境地,从此可不必再依赖他人以寻求乐趣,书中自有无穷之乐。
没有别的事情能比读古人的名著更能给我们精神上快乐。我们一拿起一本这样的古书来,即使只读半小时,也会觉得无比的轻松、愉快、清净、超逸,仿佛汲饮清冽的泉水似的舒适。这原因,大概一则是由于古代语言之优美,再则是因为作者的伟大和眼光之深远,其作品虽历数千年,仍无损其价值,我知道目前要学习古代语言已日渐困难,这种学习,如果一旦停止,当然会有一种新文艺兴起,其内容是以前未曾有过的野蛮、浅薄和无价值。德语的情况更是如此,现在的德语还保留有古代的若干优点,但很不幸的却有许多无聊作家正在热心而有计划地予以滥用,使它渐渐成为贫乏、残废,或竟成为莫名其妙的语言。
文学界有两种历史: 一种是政治的,一种是文学和艺术的。前者是意志的历史;后者是睿智的历史。前者的内容是可怕的,所写的无非是恐惧、患难、欺诈及可怖的杀戮等等;后者的内容都是清新可喜的,即使在描写人的迷误之处也是如此。这种历史的重要分支是哲学史。哲学实在是这种历史的基础低音,这种低音也传入其他的历史中。所以,哲学实在是最有势力的学问,然而它发挥作用是很缓慢的。
九
我很希望有人来写一部悲剧性的历史,他要在其中叙述: 世界上许多国家,无不以其大文豪及大艺术家为荣,但在他们生前,却遭到虐待;他要在其中描写,在一切时代和所有的国家中,真和善常对着邪和恶作无穷的斗争;他要描写,在任何艺术中,人类的大导师们几乎全都遭灾殉难;他要描写,除了少数人外,他们从未被赏识和关心,反而常受压迫,或流离颠沛,或贫寒饥苦,而富贵荣华则为庸碌卑鄙者所享受,他们的情形和《创世记》中的以扫(Esau)相似。(旧约故事,以扫和雅各为孪生兄弟。以扫出外为父亲击毙野兽时,雅各穿上以扫的衣服,在家里接受父亲的祝福。)然而那些大导师们仍不屈不挠,继续奋斗,终能完成其事业,光耀史册,永垂不朽。
(陈晓南 译)
注释:
① 斯宾德连(Spindlen,1579—1688): 德国小说家。
② 尤金·舒(Engen Sue,1804—1857): 法国小说家。
③ 施勒格尔(Schlegel,1767—1845): 德国作家。
【赏析】
《读书与书籍》可说是《关于思考》的姊妹篇,二者各有侧重又相辅相成,共同讨论了读书、思考及二者的关系。在《关于思考》中,他极力阐扬了思考的重要性,言语间有时偏于激烈;而在本文中,他则较为客观地阐述了读书的重要性以及如何读书的问题。
中国的孔子对读书问题也发表过自己的观点:“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是一个中庸主义者,他对读书与思考的关系几乎是同等重视。叔本华一向以天才自居,特别珍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即使在本文中他也表示了对思考的偏重。不过,他还是很重视读书的,他自己就博览群书,涉猎广泛,据说除文学外,他在医学、物理学、植物学、天文学、气象学、生理学、法律学、数学、历史、音乐等方面都“颇有心得”。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的天才与勤奋,另一方面也要归功于父亲留给他的财产,使他有充裕的时间和心情来读书与思考。
叔本华是一个成功的读书者,既读了很多书,又没有被别人的思想湮没。他的一些读书心得对喜欢读书的人有很大帮助。
他认为读书一定要“决不滥读”。显然,他不认为开卷就有益,坏书会伤害心神。“文学界有两种历史: 一种是政治的,一种是文学和艺术的。前者是意志的历史;后者是睿智的历史。前者的内容是可怕的,所写的无非是恐惧、患难、欺诈及可怖的杀戮等等;后者的内容都是清新可喜的,即使在描写人的迷误之处也是如此。” 他慎重地推荐大家去读早有定评的古书和大作家的原著,而不要只顾赶时髦,更不要去读那些内容可怕的坏书。他在《论天才》中讨论了天才作家与庸俗作家的不同。他认为,天才作家的作品,是由于智能的大量剩余,摆脱了意志的控制而得以自由行动的结果。智能摆脱了意志,能够客观而深刻的理解一般事物的本性,从而可以把握住事物纯客观的本质,它能使读者认识世界的真相。而且这类作品没有任何实利目的,“所以欣赏这些作品可使我们胸襟开阔,忘却一切的穷困烦恼,犹如脱离尘世的骚扰”。而属于意志的历史的作品则是意欲的产物,充满了个人的欲望与目的,虽为大众所欢迎却没有多少价值。
另外,他认为好书要精读,“任何重要的书都要立即再读一遍”。当然,在这篇文章里,他也没有忘记强调思考的重要性,他认为读书一定要加以思考,否则决不会有心得。即使是好书读多了,也会渐次丧失自己的思维能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古今中外劝人好读书、读好书的文章有很多,叔本华的《读书与书籍》以自己的哲学思想为基础,对这一问题作了自己的阐述,相信对我们选书与读书都会有一定帮助。
(刘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