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五卅殉难烈士墓纪念碑碑文》
中华民国十六年十月口日,五卅殉难烈士墓成,烈士丧葬筹备委员会乞文于余,以告来者①。余当五卅惨案发生之日,方避地欧洲,于举国人士激昂悲壮之奋斗,虽未获躬预其役②,然自五卅惨案发生,中国民族独立运动震撼世界之伟大影响,则所耳闻目睹。辛亥革命而后,帝国主义者以北洋系军阀为工具,继续其宰割蹂躏中国民族之行为,久视中国为次殖民地。吾党总理孙先生,独持三民主义,以广州一隅之力,与全国之军阀、世界之帝国主义者战,期完成辛亥革命之使命③。十余年来,憔悴忧伤,艰苦卓绝,终以党员之不努力、国民之不觉悟,北伐未成,国民会议之主张复失败,赍志饮恨④,于十四年三月十二日病逝于北京行馆。孙先生死,帝国主义者与军阀益肆无忌惮。国民党员与中国民众痛导师之丧失,知舍努力国民革命中国无以自存⑤,故当帝国主义者压迫加甚之日,被压迫民众反抗之心亦与之俱增。孙先生逝后七十八日,遂有公共租界工部局英捕屠杀中国爱国民众之惨剧。先是上海某日商纱厂⑥,因压制罢工,残杀工人顾正红,工会与公正之中国人士诉之英人主持之公共租界工部局。工部局置之不理,同时为压迫租界中国人民计,工部局复于是年公共租界纳税人年会提出印刷附律、交易所条律等,剥夺中国居民之出版自由,侵犯中国政府之经济主权,中国民众忍无可忍,遂群起为和平之呼吁。国民党员与青年学子,均自动集队讲演,以激励国人之爱国心。工部局竟悍然不顾,命令街捕遇讲演者无论男女悉加逮捕。一小时内,被捕达百余人,老闸捕房狱为之满,后至者尚踵相接⑦。时讲演者前仆后继,不稍退却,听讲之群众亦愈聚愈众,南京路途为之塞。群众虽义愤填膺,然皆徒手,无暴动之行为。工部局总办鲁和,竞纵任英捕头爱活生开枪示威,群众闻枪声纷向后退,而途塞,急乱不得出路,爱活生乃续令各捕向徒手图退之群众开实弹之枪,至四十四响之多。是役也,前后殉难者,计: 何秉彝、陈虞卿、顾正红、尹景伊、王纪福、邬金华、唐良生、石松盛、金念七、杨连发、蔡阿根、谈金福、徐桂生、魏国平、罗文照、谈海根、詹仲炳、陈兆常、朱和尚、傅芳贵、王奎宝、陈兴发、徐洛逢、王芸生、姚顺庆等二十五烈士⑧,伤者不计其数,弹皆由背入,足证死伤之群众均于退让后受创。呜呼惨矣! 英帝国主义者在华残酷凶恶,至是悉暴露无遗。惨耗所播,海内外之国人与列国主张公道之人士,莫不群起斥英帝国主义者之暴行,愿为上海被压迫民众之声援。各地排英举动风起云涌,不约而遍于全国。上海公共租界商店罢业者二十七日,工人罢工者三十余万人,罢工期间延长至两阅月⑨。广州民众因响应上海民众之排英,复演六月二十三日之惨剧,殉难者数十余人⑩。自此而后,英人在华之商业一蹶不振,中国被压迫群众与帝国主义者之肉搏,亦由此开始。本党总理孙先生唤起民众共同奋斗之遗嘱,乃见诸事实。中国民族在国际上之独立运动,五卅烈士实开其端,诸烈士之死,岂寻常哉! 继诸烈士之后,奋斗牺牲,以达完成中国国民革命、实现总理三民主义之目的,是则后死者之责也已(11)。中华民国十六年十月五日蔡元培撰。
【鉴赏】
蔡元培应命撰写的《五卅殉难烈士墓纪念碑碑文》,用爱憎分明的笔触记叙了中国人民在五卅惨案中反帝爱国的英勇斗争,高度评价五卅运动是“中国民族在国际上之独立运动” 的开端,强调后来者应“继诸烈士之后”,努力完成国民革命的责任。文章首叙写作碑文的缘由。次叙作者游学欧洲,虽未亲自参加五卅斗争,但“中国民族独立运动震撼世界之伟大影响”,则已 “耳闻目睹”,为后文先伏一笔。然后叙述五卅运动所由产生的社会政治背景。作者用史家之笔公正地指出,辛亥革命以来中国局势的发展十分曲折,令人忧虑。1911年虽然赶跑了清皇帝,但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仍以北洋军阀为工具,“继续”“宰割蹂躏中国民族”,“辛亥革命之使命”实际上并未完成。这十多年来孙中山先生领导大家进行 “艰苦卓绝” 的斗争,可是,一是“党员之不努力”,一是“国民之不觉悟”,北伐还是失败了,他自己也饮恨而逝。在作者看来,孙中山先生的去世,作为一个契机,激化了中国人民与帝国主义的矛盾,遂有五卅惨案的发生。蔡元培以国民党元老和“学界泰斗”的身份而如是云云,应该承认是公允的、诚恳的,从而加大了碑文的历史含量。接下来,翔实地记叙了五卅运动的导火线,惨案发生的具体情状,上海殉难烈士姓名,以及全国反帝热潮的迅猛高涨等全过程,并指明它的历史意义在于标志着中国人民从此开始了独立的反对帝国主义的英勇斗争。末了,点明后死者的责任及碑文撰述者以呼应开头,收束全篇。通读全文,我们分明感到作者文笔老健、结撰严谨,通体自有庄肃之气流溢而出。从文体讲,这是一篇碑文。碑文的“正体”“主于叙事”,“叙事而参之以议论者日变而不失其正”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碑文”条)。换句话说,一篇碑文的好坏往往在某种意义上取决于作者“叙事” 的本领怎么样。本文把重点设计在五卅惨案的全过程上,正是作者匠心之所在。作者非常明确,事理的权威性寓于叙述的客观真实性,只有把五卅惨案准确地叙述清晰了,才能收到讴歌民众、揭露敌人的效果。试看从“群众虽义愤填膺”至“呜呼惨矣”这段叙写。用 “皆徒手”,“四十四响”,一一列出的牺牲者姓名来表明群众“无暴动行为”,是被害者,是正义一方; 用直揭敌酋的笔法点出鲁和令爱活生开枪示警,“续令各捕向徒手图退之群众开实弹之枪,至四十四响之多”来坐实帝国主义分子是蓄意,是凶手,是非正义一方。然后一语扣牢: “弹皆由背入,足证死伤之群众均于退让后受创。”真是字无虚设,力逾千钧。行文至此,“呜呼惨矣”这个呼叹句的出现便顺理成章了。这等功夫,便是我国传统史家所讲求的 “寓论断于叙事” 的笔法,你看,蔡元培运用得多么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