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齐白石的水墨虾画,那里面十来只虾,生动极了。一次,有个农妇来倒人尿肥,肩上挑着一担水桶,一进门来,看到那幅画,竟着了迷,担子没有卸肩,就站着欣赏,一面连声啧啧赞叹:“真像呀,就和活的一模一样。”
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能够使一个普通农妇,忘记把水桶卸下肩来,就站在那儿凝神欣赏,这真是他从人民群众中获得的最崇高的奖赏了。
齐白石画虾之妙,大可以说前无古人,我们从各种画册中看到古代画家的虾蟹之类的绘画,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据说齐白石画虾数十年,到了七十岁时赶上了古人的水平,继续努力,进而踏入了更高的境界。这些画里的虾所以栩栩如生,是由于他深刻观察过真正的虾的生活,笔墨变化、写照传神已经到达了极高境界的缘故。
齐白石从少年时代起,就不知道观察过多少的虾了。他对这类小生物兴趣异常强烈。这从他的题画诗和随笔中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他有一首画虾诗道:“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荷叶戏东西。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声名到老低。”他的随笔中又有这样的话:“我住在朋友家,门前碧水一泓,其中鱼虾甚多,我偶然取出钓竿来,钓钩上戏缀棉花球一团,原意在钓鱼,钓得与否,非所计也。不料鱼乖不上钩,只有一个愚而贪食的虾,把棉花球当作米饭,被我钓了上来。因口腹而上钩,已属可哀; 上钩而误认不可食之物为可食,则可哀孰甚!”从这一类诗文中,我们可以想见他对那些小生物深刻的观察和浓厚的情趣。
齐白石画的虾,所以这样充满了艺术魅力,不仅在于它一只只维妙维肖而已,也还由于: 这些虾的布局是异常生动的,在素朴中体现了深厚,很耐看,很经得人寻味。
恐怕还不是很多人都知道江河的虾有一些是可以养在玻璃缸里的。实际上它和金鱼、热带鱼、斗鱼一样,也可以养。我曾经把一只虾养活了一个多月,观察过虾的生态。经过那一次之后,对于齐白石的虾画,不期然地提高了一点儿欣赏水平。
虾,随着环境颜色的不同,它甲壳上的颜色是可以发生变化的。江河里淤泥地带的虾,身上颜色黑些; 沙底地带的虾,颜色洁白些。
活蹦活跳的虾,身体很透明,在它将要死亡的时候,透明程度就减轻了,逐渐转化为奶白色。越是生命力旺盛和食物充足的虾,它头部的那一团黑色的东西越显著。那是它的脏腑和未曾消化完的食物。活蹦活跳的虾,我们完全可以看到它的头壳里器官的搏动。
虾是喜欢嬉戏的,常常两只纠缠在一起,互相用长箝箝着 玩。
虾在前进游动的时候,伸直了两只箝足,而当它遇险迅速后退的时候,两只长长的箝足就缩起来了。
虾吃食物时很小心,总是先用箝足去试探一下,然后赶紧后退,接着再试、再退,最后,它认定完全没有危险了,就放胆大嚼。吃东西的时候,用脚爪辅助,桡足①快乐地划动着。有时,它仅仅用两只脚支地,其他的脚和整个身子都斜翘起来了。
………
观察了虾的生态,我逐渐理解到: 齐白石画那十几只虾,是费尽心机的,它们真个是多采多姿! 那画幅上面,既有来自淤泥地带的较黑的虾,也有来自沙底地带的较洁白的虾。它们头壳里那一团黑色的脏腑,都很鲜明,这表现了它们的生命力异常旺盛。它们有正在向前游的,也有正在向后退的,更有正在嬉戏和觅食的。虽然画面上并没有出现藻类、沙石、溪涧、水纹,但是只要看到那些虾的姿态,仿佛这一切都已经有了。不知道这位老画师是观察了多少的活虾,才能够画虾画得这样出神入化的!
我们试想一想,如果画面上的虾,都是正在向前游的,或者都是正在向后退的,总之,如果都是一个模样儿,那么,它的艺术魅力就没有现在这样深厚了。因此,齐白石的虾画,不但启示我们,在生活中深入观察的重要,也还启示我们,无论是如何 “单纯”的东西,里面都必须寓有“深厚”才行。
上面一个道理,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后面一个道理,也许知道的人就不是那么普遍了。齐白石的虾画,虾如果减到只有几只的话,那几只,也总是神态各异,极少重复。这些,都足以说明后面这个道理。
如果我们从这一点想开去,为什么有些小诗,寥寥二三十个字,就那么世代脍炙人口? 有些短文,篇幅极短,却那么震撼人心? 扇画小幅,苏州园林,格局很小,却总是那么引人入胜? 奥妙之处,不是就由于它们在朴素中寄托了深厚,在单纯中却体现了丰富;如果是诗、文,又总是有较强的思想性和较高的艺术性结合着的缘故吗!
不管你把那叫做含蓄也好,深厚也好,丰富也好,精致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些东西,使那貌似平凡的一件小小的艺术品,变成光辉灿烂了。
(选自《艺海拾贝》,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
秦牧《虾趣》赏析
与其他的文体相比,散文,本来就显得较少束缚、活泼洒脱,而其中的一个品种——小品文,则更为灵活自由、精悍透彻。它常常以夹叙夹议的笔调,借谈天说地的方式,轻松、真切地抒写作者的见闻感受,熔广博的知识、盎然的趣味和生活的启迪于一炉,使人读来不觉枯燥,掩卷之后,又咀嚼出隽永的意味。这一品种,在我国散文里,有着悠久的传统,而在当代散文里,若论对此有继承和发展之功者,就不能不首先提及秦牧。他建国后所写的三百多篇散文中,小品文占了大多数。《虾趣》,便是其中之一。
由于拥有广博的知识,一旦对象确立,立刻会有大量的有关材料奔涌聚集到秦牧笔端,供他使用。你看,《虾趣》中,以虾为中心,忽而是农妇对齐白石水墨虾画的着迷,忽而是对齐氏与古代画家的比较论评;既引述了齐氏的题画诗,也陈说了作者自己观察活虾的心得,描述了虾的斑斓生态,不一而足。文章连类广阔,知识丰富,貌似漫不经心,随手拈来,信笔写上,实则苦心经营,弃取甚严。首先,作者始终紧扣“虾”和“趣”两字择用材料,与虾无关的,或陈旧落俗,司空见惯的例证,均不采用。其次,众多新鲜引人的材料,实质上是被一根思想之线贯串着、统率着的。正如作者自云:“……被先进的崇高的思想贯串着,闪耀着饱满的生活知识的光辉,平凡的事物也被描绘得引人入胜,奇异独特的事物在这样的作品中就越发光彩照人了。”(《艺术魅力和文笔情趣》)我们理解,先进思想的贯串,主要体现于对事物之间内在联系的洞察力,体现于对事物的精辟分析和独到见解。找到了思想、识见之线,不仅能在选择材料时取舍得当,而且在构思谋篇、布局行文时有条不紊,层次清楚,过渡自然。《虾趣》从一幅画起笔,这就使文章的氛围,从一开始就是艺术的,而非生物的。同时,作者抓住了农妇的评判标准:“真像呀,就和活的一模一样”中的“像”,选用了第一层次的材料,从而点明“这些画里的虾所以栩栩如生,是由于他深刻观察过真正的虾的生活”,突出了观察生活的重要性。然后,作者趁势而入,从观察生活能把虾画活这一层已经讲清的道理,又掘进一层至“这些虾的布局是异常生动的,在素朴中体现了深厚”。此话怎说?就是:即使画的十几只虾,个个逼真,但如果都是一个模样儿,整齐划一,没有变化,则过于呆板和单调乏味了。因着这样一个思路,作者精心组织了有趣的材料:虾可以养在玻璃缸里;虾会随着环境颜色的不同,变化它甲壳上的颜色;虾的透明程度与其生、死的关系;虾的嬉戏方式、遇险反应、觅食程序。而这一切,都被用来佐证:活虾的生态是多姿多采的,因而画上的虾也应该布局生动,姿态各异。纷繁的材料被组织得相当紧凑,就为文末几段集中的议论奠定了基础。
尽管夹叙夹议是全文的基本手法,但作者对行文的变化也是颇费考虑的。第一段叙,第二段议;第三段叙,第四段有叙有议,这属于“先叙后议”。而第五段则先“议”,而后用好几段来“叙”。最后几段更是大块大块的议。这样处理 “叙” 与“议”关系,使文章毫无平铺直叙、僵硬死板之感,而富有生气、动感。
当大多数评论者认为: 秦牧散文是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与艺术性相结合的佳作时,著名诗人徐迟则认为:秦牧散文最引人注目的特色,在于趣味浓、知识多。此说较为切近实际。《虾趣》中,与富足斑驳的材料相比,由此生发出的“启示”(“在生活中深入观察的重要”和“无论是如何‘单纯’的东西,里面都必须寓有‘深厚’才行”)固然总结得准确,但作者显然无意于借题大发挥,只是点及言明而已。而“如果我们从这一点想开去”之后所涉及的小诗、短文、扇画、园林,等等,都犹如是在“林中散步”、“灯下谈心”之余的点拨而已。所以,读秦牧的小品文,最容易为其知识性、趣味性所吸引、打动,恐怕多数读者也是这样感受的。
(金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