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的一件浅紫麻沙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地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地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有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地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地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拼命地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毡子,替我盖上,又紧紧地靠着我,涵!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么!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说:“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我低头不能说什么,涵!真的!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意!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年后,我们胜利了!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塔下,涵!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的拥抱,任意的握手,我们多么骄傲……
但是涵!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地惋惜吗?不过我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的走了!再不想回来了!呵!涵!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现在,呵!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塌,因为它的倒塌,可以扑灭我们的残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了!人间渐渐使你淡忘了吗?唉!父亲年纪老了!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确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我总痴望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那有?!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甚那么冷淡?果然是缘尽了吗?涵!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么!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迹吧!
涵!人间是更悲惨了!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债,涵!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点眷恋吗?
我!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扎挣着呢,涵!雷峰塔已经倒塌了,我们的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我就把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你在天之灵吧!
庐隐《雷峰塔下——寄到碧落》赏析
这篇悼念亡夫的散文采用书信体形式,格外缠绵悱恻,哀婉怅惘。这是生者向死者的诉说和呼唤,是灵魂深处的绝唱。
庐隐于五四运动那年秋天,进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时逢日本驻福州居留民团开枪打死打伤数名抵制日货的中国学生的“闽案事件”发生,旅京闽籍学生为声援福建学生成立联合会。庐隐是女高师代表,被大会推举为副主席。这是庐隐第一次与男人合作共事,她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面对着这阳刚世界,庐隐自惭形秽。她羡慕英雄,服膺思想家。在这群风华正茂的男大学生中,庐隐最喜爱的是北大代表、《闽潮》主编郭梦良。在庐隐眼里,他明敏聪颖,他勤慎敦笃,他深沉稳重,他学业精深,品格清华。起先,他们商磋会务;后来,书信往还频繁;后来,形影不离,情投意合。《雷峰塔下》追忆的是第二年四月春天,庐隐和郭梦良双双结伴游玩杭州时相亲相爱的情景。当郭梦良壮着胆,悄悄握住庐隐的手时,庐隐的心却被利剑所刺穿似的,眼泪潸然而下。虽然这是两人头一次肌肤的接触,但是留给庐隐的并非是欢悦愉快的感觉。因为庐隐“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所谓命运多磨多难,指的是郭梦良早有妻室。然而郭梦良在爱的抉择面前,一反常态,畏葸不前,他挚爱庐隐又不忍心与妻子分离。庐隐劝慰他:“只要我们有爱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紧。”
婚姻并没有给庐隐带来幸福与欢愉。丈夫任教于吴淞中国公学,后又去政治学院任教务长,每日早出晚归,爱的功课渐渐荒芜。庐隐扮演着“妻主内”的传统角色,她的骛外天性受到强烈的压制,孤独、寂寞;失落、幻灭。她哀叹着:“理想的爱情只有天上有。”不久,疾病夺走了郭梦良短暂的生命,庐隐青春之梦也随之而破碎。她携带女儿四处漂泊,饱经世态炎凉。后来回到北京,经友人荐绍出任女一中校长。学校倾轧相挤的恶浊环境使她心寒意懒。稍有闲暇就约女高师校友石评梅出去散步谈心。有时跑到陶然亭对着累累荒坟,嚎啕痛哭。有时站在中央公园最高处,酣歌狂舞。更多的时候,两人关在“白屋”、“梅窠”里拼命酗酒抽烟。醉倒了大声狂笑,醒来又大声啼哭。在《雷峰塔下》,庐隐忍耐不住,向亡夫诉说孤身一人时的凄凉与悲惨。
庐隐的散文风格清婉幽丽,洋溢着强烈浓郁的主观抒情色彩。大喜大悲,如歌似泣;情感跌宕起伏,像汹涌波涛,也如和风细雨。然而,这篇散文没有庐隐往常行文不讲究结构布局之疏漏,文章短小精悍,一气呵成。全文以雷峰塔作为切入点并以此为贯穿始终的中心线索,有条不紊地描写了庐隐与郭梦良在塔下喜结良缘时的羞涩、惊喜与忧虑,四年后故地重游时的胜利感与恣意忘形的狂放,以及塔倒夫亡后的孤寂、凄凉与失落,清晰地展露出庐隐从女生——亡妇的心路历程。
雷峰塔在结构中起到枢纽作用,同时又具深刻的象征意味。它既是庐隐与郭梦良爱情的见证,又是两人爱情的终结。文中多处提到雷峰塔在两人爱情中的位置与作用。“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暗喻庐郭两人冲破重重障碍相聚在塔下私订终身。四年后第二次欢聚在塔下,雷峰塔则成为他们终成眷属的胜利象征,塔下两人“任情的拥抱,任意的握手”,感到“多么骄傲”。又一年,雷峰塔倒塌不幸应验了他俩的悲欢离合,扑灭了他俩婚姻的残痕。塔倒了,人走了,然而庐隐思念亡夫的迫切心情却逐年倍增,她焚化祭文、梦见亡夫,终难忘怀雷峰塔下的痕迹,因而终于有了这篇夫亡三年后写的寄往碧落的信函,把这相思的“断藕的残丝”献给亡夫在天之灵。
读《雷峰塔下》,仿佛浮现出庐隐憔悴、愁苦的面容,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身影,感人肺腑,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