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声乐专家苏林教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这次参加考试的二百多名合唱训练班学生中间,有一个二十岁的女生陈伊玲,初试时成绩十分优异,声乐、视唱、练耳和乐理等课目都列入优等,尤其是她的音色美丽和音域宽广令人赞叹。而复试时却令人大失所望。苏林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中间不少是有国际声誉的,但这样年青而又有才华的学生却还是第一个,这样的事情也还是第一次碰到。
那次公开的考试是在那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举行的。当陈伊玲镇静地站在考试委员会里几位有名的声乐专家面前,唱完了冼星海的那支有名的《二月里来》,门外窗外挤挤挨挨的都站满了人,甚至连不带任何表情的教授们也不免暗暗递了个眼色。按照规定,应试者还要唱一支外国歌曲,她演唱了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有一个良辰佳日》,当时就以她灿烂的音色和深沉的理解惊动四座,一向以要求严格闻名的苏林教授也不由颔首表示赞许,在他严峻的眼光下,隐藏着一丝微笑。大家都默无一言地注视陈伊玲:嫩绿色的绒线上衣,一条贴身的咖啡色西裤,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树。众目睽睽下,这个本来笑容自若的姑娘也不禁微微困惑了。
复试是在一个星期后举行的。录取与否都取决于此。这时将决定一个人终生的事业。经过初试这一关,剩下的人现在已是寥寥无几。而复试将是在各方面更其严格的要求下进行的。本市有名的音乐界人士都到了。这些考试委员和旁听者,在评选时几乎都带着苛刻的挑剔神气。但是全体对陈伊玲都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合乎录取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这唯一的一个人无疑应该是陈伊玲。
谁知道事实却出乎意料之外。陈伊玲是参加复试的最后一个人,唱的还是那两支歌,可是声音发涩,毫无光彩,听起来前后判若两人。是因为怯场、心慌,还是由于身体不适而影响了声音?人们甚至怀疑到她的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够慎重的地方!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大家带着询问和疑惑的眼光举目望她。虽然她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困倦,一双聪颖的眼睛显得黯然无神,那顽皮的嘴角也流露出一种无可诉说的焦虑,可是就整个看来,她通体是明朗的,坦率的,可以使人信任的;仅仅只因为一点意外的事故使她遭受挫折,而这正是人们感到不解之处。她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于是飘然走了。
苏林教授显然是大为生气了。他从来认为,要做一个真正为人民所爱戴的艺术家,首先要做一个各方面都能成为表率的人,一个高尚的人!歌唱家又何尝能例外!可是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歌唱家!他生气地侧过头去望着窗外。这个城市刚刚受到过一次今年最严重的台风袭击,窗外断枝残叶狼藉满地,整排竹篱委身在满是积水的地上,一片惨淡的景象。
考试委员会对陈伊玲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从两次考试可以看出陈伊玲的声音极不稳固,不扎实,很难造就;另一种则认为给她机会,让她再考试一次。苏林教授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觉得重要的是找到造成她先后两次声音悬殊的根本原因。如果问题在于她对事业和生活的态度,尽管声音的禀赋再好,也不能录取她!这是一切条件中的首要条件!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苏林教授从秘书那里取来了陈伊玲的报名单,在填着地址的第一栏上,他用红铅笔划了一条粗线。表格上的那张报名照片是一张叫人喜欢的脸:小而好看的嘴,明快单纯的眼睛,笑起来鼻翼稍稍皱起的鼻子。这一切像是在提醒那位有名的声学专家,不能用任何简单的方式对待一个人——一个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至少眼前这个姑娘的某些具体情况是这张简单的表格上所看不到的。如果这一次落选了,也许这个人终其一生就和音乐分手了。她的天才可能从此就被埋没。而作为一个以培养学生为责任的音乐教授,情况如果是这样,那他是绝对不能原谅自己的。
第二天,苏林教授乘早上第一班电车出发。根据报名单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在杨树浦的那条偏僻的马路。进了弄堂,蓦地不由吃了一惊。
那弄堂里有些墙垣都已倾塌,烧焦的栋梁呈现一片可怕的黑色,断瓦残垣中间,时或露出枯黄的破布碎片,所有这些说明了这条弄堂不仅受到台风破坏,而且显然发生过火灾。就在这灾区的瓦砾场上,有些人大清早就在忙碌着张罗。
苏林教授手持纸条,不知从何处找起,忽然听见对屋的楼窗上,有一个孩子有事没事地张口叫着:
“咪——咿——咿——咿——,吗——啊——啊——啊——”仿佛歌唱家在练声的样子。苏林教授不禁为之微笑,他猜对了,那孩子敢情就是陈伊玲的弟弟,正在若有其事地学着他姊姊练声的姿势呢。
从孩子口里知道:他的姊姊是个转业军人,刚从文工团回来不久,到上海后就分配到工厂里担任行政工作。她是个青年团员——一个积极而热心的人,不管厂里也好,里弄也好,有事找陈伊玲准没错!还是在两三天前,这里附近因为台风袭击而造成电线走火,好多人家遭受损失,一时无家可归,陈伊玲就为了协助里弄干部安置灾民,忙得整夜没有睡,终于影响了嗓子。第二天刚好是她去复试的日子,她说声“糟糕”,还是去参加考试了。
这就是全部经过。
“瞧,她还在那儿忙着哪!”孩子向窗外扬了扬手说:“我叫她!我去叫她!”
“不,只要告诉你姊姊:她的第二次考试已经录取了!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不是吗?我几乎犯了一个错误!”
苏林教授自言自语地说着,没有顾到孩子站在面前睁着一双惊异的眼睛,就急忙从陈伊玲家里出来,走得很快。是的,这天早晨有什么使人感动的东西充溢在他胸口,他想赶紧回去把他发现的这个音乐学生和她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
何为《第二次考试》赏析
从1956年初到1957年初,由于“双百”方针的贯彻,文学创作题材、风格等方面的限制有所减弱,当代散文出现了最初的“复兴”现象。作为散文作家的何为,正是在这个阶段,迈入了他的创作成熟期。他于1956年12月26日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散文《第二次考试》,堪称那个时代富于典型意义的优秀作品,同时也堪称他一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该文初稿时有3000多字,修改时作者动了“大手术”,将它压缩成2000来字,用最得力的手法、最经济的笔墨,重点勾勒了两次考试场面,成功塑造了两个新型人物,一经发表,立即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后来曾被选入多种教科书(包括东南亚国家的华文课本),收进各种文学选集,被译成几种外文介绍到国外,改编成广播剧、广播小说及电影。
40多年来,这篇作品之所以一直在读者中享有盛誉,是因为它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艺术表现上,都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许多论者已经对该文采用侧写、衬托等小说笔法,语言简练、形象、传神,风格柔和、雅致、清新等艺术特色,予以详尽的评点,不过对其中的思想底蕴,似乎还缺乏深入的剖析,需要对此多说几句。
在作品中,作者精雕细刻地塑造了两个特殊的人物形象:一个是充满青春活力为了帮助别人,甘于牺牲自己前程的女学生陈伊玲;另一个是爱惜人才,严肃认真,具有高度事业心和责任感的声乐专家苏林教授。对他们进行一番比较,是颇有意味的。
陈伊玲初试时,不仅以“灿烂的音色和(对音乐)深沉的理解惊动了四座”,而且以“镇静”、“笑容自若”的仪态,清丽高雅的着装(“嫩绿色的绒线上衣,一条贴身的咖啡色西裤”),“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树”一般,征服了所有专家们的心;复试时,“虽然她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困倦,一双聪颖的眼睛显得黯然无神,那顽皮的嘴角也流露出一种无可诉说的焦虑,可是就整个看来,她通体是明朗的,坦率的,可以使人信任的”,对于自己“声音发涩,毫无光彩”的演唱,她始终不作任何解释,而是“抱歉地对大家笑笑”,就“飘然走了”。尽管作者在文末借陈伊玲弟弟之口,道明她的出身(刚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上海某工厂的行政干部、青年团员),以及她复试失败的原因(“为了协助里弄干部安置灾民,忙得整夜没有睡”),暗示陈伊玲身上所表现出的优秀品质,是部队这个“大熔炉”培养出来的,以强调她属于当时所推重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新人”,但由于陈伊玲在全文中既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盛气凌人的神态,连衣着也不是清一色的干部装,因此,与当时以及后来许多公式化、概念化和脸谱化的先进人物形象相比,在她的身上,其实更多地翕张出一种艺术素质和人格修养都达到了很高境界的知识分子的气息。
至于像苏林教授这样从旧中国过来的老知识分子,在粉碎“四人帮”前的文学作品中,常常属于被争取、团结、教育、改造的对象,因此,在《第二次考试》中,作者饱含深情地把苏林描绘成一个热爱艺术、热爱青年、品格高尚、令人崇敬的知识分子,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在作者笔下,苏林“一向以要求严格闻名”,陈伊玲在第一次考试中的表现,却使得他不仅“颔首表示赞许”,而且“在他严峻的眼光下,隐藏着一丝微笑”,求才、爱才之心跃然纸上;陈伊玲第二次考试失败后,他不由“大为生气”,因为“他从来认为,要做一个真正为人民所爱戴的艺术家,首先要做一个各方面都能成为表率的人,一个高尚的人”,这种人才观,是当时所提倡的,到现在也是不容忽视的;但他深知“不能用任何简单的方式对待一个人——一个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表面上看这是写苏林的远见卓识,实则隐含着对当时极左思潮的绵里藏针的批评),作为一个以培养学生为责任的音乐教授,他不愿“她的天才从此就被埋没”,故而亲自到陈伊玲家去探访,得知真相后,他当场便决定录取她,并恨不得立即赶回去,把“她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凡此种种,充分说明这位老知识分子已自觉地把自己看作新时代的一分子,他的身上所呈现的,是一种对祖国、对人民、对社会主义事业高度负责的主人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