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的大平原;黄色的干土,晒在残酷的太阳光之下,裂开了无数的小口,在喘着气;远远的望过去,有极细的土尘,高高的飞扬在空中,仿佛是绵绵不断的春雨所织成的帘子。但春雨给人的是过度的润湿之感,这里却干燥得使人心焦意烦。小河沟都干枯得见了底,成了天然的人马及大车的行走的大道;桥梁剩了几块石条,光光的支挣在路面的高处,有若枯骸的曝露,非常的不顺眼,除了使人回忆到这桥下曾经有过碧澄澄的腻滑的水流,安闲舒适的从那里流过。正如“画饼充饥”一样,看了画更觉得饿火上升得利害;这样桥梁也使人益发的不舒服,一想起绿油油的晶莹可爱的水流来。许多树木在河床边上,如幽灵似的站立着,绿叶早巳焦黄萎落了,秃枝上厚厚的蒙罩了一层土尘。平原上的芊芊绿草是早已不曾蔓生的了。稻田里的青青禾黍,都现出枯黄色,且有了黑斑点。田边潴水的小池塘,都将凹下的圆底,赤裸裸的现出在人们的眼前。这里农民们恃为主要的生产业的桑林,原是总总林林的遍田遍野的丛生着,那奇丑的矮树,主干老是虬结着的,曾经博得这里农民们的衷心的爱护与喜悦的,其茸茸的细叶也枯卷在枝干上。论理这时是该肥肥的浓绿蔽满了枝头的。没有一个人不着急。他们吁天祷神,他们祀祖求卜,家家都已用尽了可能的努力。然而“旱魃①”仍是报冤的鬼似的,任怎样禳祷②也不肯去。农民们的蚕事是无望的了,假如不再下几阵倾盆的大雨,连食粮也都成了严重的问题;秋收是眼看的不济事了。
没有下田或采桑的男妇,他们都愁闷的无事可作的聚集在村口,窃窃的私语着。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动。左近好几十村都是如此。村长们都已到了城里去。
该是那位汤有什么逆天的事吧?天帝所以降下了那末大的责罚。这该是由那位汤负全责的!
人心骚动着。到处都在不稳的情态之下。
来了,来了,村长们从城里拥了那位汤出来了。还有祭师们随之而来。人们骚然的立刻包围上了,密匝匝的如蜜蜂的归巢似的。人人眼睛里都有些不平常的诡怪的凶光在闪露着。
看那位汤穿着素服,披散了发,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了一层乌云,眼光有些惶惑。
太阳蒸得个个人气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着牺牲③的血。
要雨,我们要的是雨。要设法下几阵雨!
祷告! 祷告! 要设法使天帝满足!
该有什么逆天的事吧?该负责设法挽回!
农民们骚然的在吵着喊着;空气异然的不稳。
天帝要牺牲,要人的牺牲! 要血的牺牲! 我们要将他满足,要使他满足! ——仿佛有人狂喊着。
要使他满足! ——如雷似的呼声四应。
那位汤抬眼望了望; 个个人眼中似都闪着诡异的凶光。他额际阵阵的滴落着豆大的黄汗。他的斑白的鬓边,还津津的在集聚汗珠。
诸位——他要开始喊叫,但没有一个听他。
抬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堆柴——又是一声绝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竖立在这大平原的地面上了。
那位汤要喊叫,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已重重密密的被包围在铁桶似的人城之中。额际及鬓上的汗珠尽望下滴。他眼光惶然的似注在空洞的空气中,活像一只待屠的羊。
有人把一件羊皮袄,披在那位汤的背身上。他机械的服从着,被村长们领到祭桌之前,又机械的匍匐在地。有人取了剪刀来。剪去了他的发,剪去了他的手指甲。
发和爪都抛在祭盆里烧着;一股的腥焦的气味。
四边的祷祈的密语,如雨点似的淅沥着。村长们、祭师们的咒语,高颂着。空气益发紧张了。人人眼中都闪着诡异的凶光。
黄澄澄的太阳光,睁开了大眼瞧望着这一幕的活剧的进行。还是一点雨意也没有。但最远的东北角的地平线上,已有些乌云在聚集。
祈祷咒诵的声音营营的在杂响着。那位汤耳朵里嗡嗡的一句话也听不进。他匍匐在那里,所见的只是祭桌的腿,燔盘的腿,以及臻臻密密的无量数的人腿,如桑林似的植立在那里。他知道他自己的命运; 他明白这幕活剧要进行到什么地步。他无法抵抗,他不能躲避。无穷尽的祷语在念诵着;无数的礼仪的节目在进行着。燔盘里的火焰高高的升在半空; 人的发爪的焦味儿还未全散。他额际和鬓边的汗珠还不断的在集合。
村长们、祭师们,护掖他立起身来。在群众的密围着向大柴堆而进。他如牵去屠杀的羊儿似的驯从着。
东北风吹着,乌云渐向天空漫布开来。人人脸上有些喜意。那位汤也有了一丝的自慰。但那幕活剧还在进行。人们拥了那位汤上了柴堆。他孤零零的跪于高高的柴堆之上。四面是密密层层的人。祭师们、村长们又在演奏着种种的仪式跪着,祷着,立着,行着。他也跪祷着,头仰向天;他只盼望着乌云聚集得更多,他只祷求雨点早些下来,以挽回这个不可救的局面。风更大了,吹拂得他身上有些凉起来。额际的汗珠也都被吹干。
祭师们、村长们又向燔火那边移动了。那位汤心上一冷。他知道他们第二步要做什么。他彷徨的想跳下柴堆来逃走。但望了望,那末密密匝匝的紧围着的人们,个个眼睛都是那末诡怪的露着凶光,他又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知道逃脱是不司能的。他只是盼望着雨点立刻便落下来,好救他出于这个危局。
祭师们、村长们又从燔火那边缓缓的走过来了;一个祭师的领袖手里执着一根火光熊熊的木柴。那位汤知道他的运命了;反而闭了眼,不敢向下看。
乌云布满了天空; 有豆大的雨点从云罅里落了下来。人人仰首望天。一阵的欢呼!连严肃到像死神他自己似的祭师们也忘形的仰抬了头。冰冷的水点,接续的滴落在他们的颊上,眉间;如向日葵似的开放了心向夏雨迎接着。那位汤听见了欢呼,吓得机械的张开了眼。他觉得有湿漉漉的粗点,洒在他新被剪去了发的头皮上。雨是在继续的落下! 他几乎也要欢呼起来,勉 强的抑制了自己。
雨点更粗更密了,以至于组成了滂沱的大水流。个个人都淋得满身的湿水。但他们是那末喜悦!
空气完全不同了。空中是充满了清新的可喜的泥土的气 息,使人们嗅到了便得意。个个人都跪倒在湿泥地上祷谢天帝。 祭师的领袖手上的烧着的木柴也被淋熄了;燔火也熄了。
万岁,万岁! 万岁! ——他们是用尽了腔膛里的肺量那末 欢呼着。
那位汤又在万目睽睽之下,被村长们、祭师们护掖下柴堆。他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暗暗的叫着惭愧。人们此刻是那末热烈的拥护着他! 他立刻又恢复了庄严的自信的容色,大跨步的向城走去。人们紧围着走。
那位汤也许当真的以为天帝是的确站在他的一边了。
万岁,万岁! 万岁! ! 的欢呼声渐远。
大雨如天河决了口似的还在落下;聚成了一道河流,又蠢蠢的在桥下奔驰而东去。小池塘也渐渐的积上了土黄色的混水。树林野草似乎也都舒适的吐了一口长气。桑林的萎枯的茸茸的细叶,似乎立刻便有了怒长的生气。
只有那位柴堆还傲然的植立在大雨当中,为这幕活剧的唯一存在的证人。
【赏析】
1922年鲁迅的《补天》问世,标志着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诞生。三十年代的中国,由于内忧外患,加上文网严酷,一些具有忧国忧民情怀的爱国作家们不能直接描写、抨击黑暗现实,就“在历史上去找出与此相象的事实来,使它可以如实地表现出这一实感”(郁达夫《历史小说论》),形成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创作的热潮。郑振铎在1933年至1934年间创作了《取火者的逮捕》和《桂公塘》两本历史小说集,“发表后,以其作风精劲豪迈,大得评价。遂在创作界立下相当地位” (徐沉泗等《郑振铎选集·题记》),成为自鲁迅以后最杰出的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家之一。作于1932年的《汤祷》可看作其现代历史小说创作的先声。作品取材于《吕氏春秋》所载的商汤祷天的历史传说,作者以古朴遒劲的精炼文笔,在形神兼备的心理展示、动人心魄的场景描绘、恢宏犷悍的艺术情韵中,形象地敷演了一幕生动的历史活剧,对历史传说作出新的独到的解释。
历史传说中的汤是个得神力之助灭夏建商的君主。《吕氏春秋》、《淮南子》诸书中叙写的祷雨桑林传说中的商汤具有以身为牺牲救民于倒悬的救世者的色彩,而《汤祷》中的商汤却是一个忐忑惊恐、畏首畏尾的罪魁祸首的形象。这种“古史新辩”体现了坚信“人类的生活是沿了必然的定律走去的”郑振铎的进步的唯物史观。作者通过对被押上柴堆准备燔火祭天时的商汤的容貌神色的生动描绘,坦现了人物在死神前惊恐无奈的心理和渴求生还的欲望。商汤不再如《晏子春秋》中所写的神采奕奕:“汤晰而长,颐以髯,兑上丰下,倨身而扬声。”作者写被拥向祭桌前的汤穿着素服,披头散发,容色戚戚,眼光惶惑,写在“闪着诡异的凶光”的农人们的如雷吼声中汤的斑白鬓发、冷汗满额。商汤也不再如《吕氏春秋》所述的大义凛然:汤乃“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作者写“活像一只待屠的羊”的汤在被人剪去头发和指甲时的“机械的服从”,在被押上高高柴堆时的驯从木然。小说突出地描写了大雨降临前后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商汤的心理波动与变化:乌云漫布时的自慰与祈盼,燔火移动时的无奈和绝望,大雨倾盆时勉强抑制住的庆幸与欢呼,走下柴堆告别死神后的自惭与自信,都通过对人物的形神的生动描写,极有层次地剖露无遗。小说中参加这幕活剧人们的心理,随着祀祭仪式的进程和乌云的漫布、雨点的降落而起伏波动,作者也在对人物群象的容貌神态的勾画中,展示他们的心理流程,构成与故事情节发展并行不悖的情绪脉络。
速写体历史小说曾一度风靡三十年代文坛,它常常截取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某个侧面,或一个历史片断,或一个历史传说,加以生发创造,以短小灵活简洁生动的艺术体式含蓄地张扬作者的主体意识,讽喻社会现实。《汤祷》也可看作这种体式,它在商汤祷雨的历史传说的基础上生发创造,在铺陈故事时突出地描绘动人心魄的场景,使历史典籍中原本枯瘦平淡的记载变得形象丰腴,引人入胜。美国当代作家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中指出: “故事的生动和令人信服的真实感部分地决定于场景的描绘。通过场景的描绘,读者更会感到仿佛身临其境。”“场景描绘是戏剧性的表现手法,概括叙述则是叙事陈述的方法。”郑振铎在小说开篇用细腻的笔触描绘旱魃横行的干旱场景: 烈日暴晒下大平原上干裂的黄土地、枯涸的小河沟、曝露的石桥梁,枝叶焦黄的树木、枯黄有黑斑的禾黍、细叶枯卷的桑林,作者将眼前的旱情和过去的春景对照起来描绘,更衬出旱情的严酷,为后面展开的祷雨场景的描写作了必要的铺垫。作者浓墨重彩地绘描了祷雨的动人心魄的场景:密密匝匝的骚动的人群,惶恐不安的待屠的“牺牲”,如雷似的大喊狂呼,雨点似的祷祈密语,人的发爪的焦味,升在半空的燔火,交织成一幅动魄惊心的祭天求雨图。跪祷于高高柴堆上的身影,密密层层紧围着的人们,乌云的渐渐向天空漫布,燔火的缓缓朝柴堆移动,祭师的演奏祈祷,商汤的闭目驯从,展示了燔火点燃前一刻的扣人心弦的场景。雨点降临大地的阵阵欢呼,仰首望天人们的欢乐喜悦,组成滂沱水流的粗密雨点,满身淋湿人们的跪地谢天,走下祭坛商汤的恢复自信,构成了一幕“民乃甚说(悦),雨乃大至”的柳暗花明的突转结局。尾声中如天河决口的滂沱大雨,桥下奔驰的东去流水,积了浊水的小小池塘,生气勃勃的树林野草,植立雨中的傲然柴堆,形成了与开篇的旱情相呼应相对照的雨景。作者以一个个动人心魄递进发展的场景的生动描绘,构成了极具感染力的戏剧性的故事。
郑振铎的历史小说以其风格的雄劲豪迈、悲壮苍凉蜚声三十年代中国文坛,《汤祷》以其恢宏犷悍的艺术情韵初步显露了其历史小说风格的端倪。作品不似中国古琴曲《春江花月夜》的细腻柔美,却有舒伯特叙事曲《魔王》的宏大朴野,流动着一股原始的蓬勃生气。小说描绘的将商汤押上祭坛作为祷祈天帝降下甘霖的“血的牺牲”的故事,本身就具有残忍的远古蛮荒时代的原始意味,农人们朴野的生命意识和商汤本能的求生欲望的描写,都使作品在沉郁中透出阳刚之气。作者将这幕惊心动魄的汤祷场景置于酷日暴晒下一片干裂的黄色大平原上,密匝匝骚动的人群,一人倡千人和的呼声,悲壮肃穆的祀祭礼仪,大雨降落时的欢呼感谢,都呈现出一种恢宏的氛围和色彩。那闪着诡异的凶光的眼神,那如雷四起的呼声,那如桑林植立的身影,那大雨坠地的欢呼,勾画出参加祷雨人们的强悍泼野的性格,溢出冷漠和激情交织的美,渲染出一种犷悍的气息。
有深厚史学造诣的郑振铎,他的历史小说大多注重史实的叙写铺述。他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艺术的想象和虚构都基于历史史实,被人称为与“故事体历史小说”相对应的“教授体历史小说”,“但以天才学力两皆充实的缘故,已引得一般读者刮目相看,一篇刊出,群相传观”(苏雪林《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他的历史小说或披神话的外衣,或借古人的躯壳,抨击现实寄托愤慨,被王瑶先生称为“历史讽谕小说”。由于《汤祷》为作者撰写的《古史新辩》专论《汤祷篇》中的一节,立意于对历史传说作出新的解释,而不在于讥讽时弊,因此作品较少针砭讽谕色彩,却多推陈出新之意。当然内忧外患动荡的社会现实,必然也给具有深沉忧患意识的郑振铎以生活和情绪的积累,《汤祷》在以新的意识、方法给历史以新的评价中,可能也融入了作家对当时灾情严重的中国广大乡村的关注,和对不思抗日而专打内战的独裁统治者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