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墙上新贴出一张醒目的白纸。
布告
主犯×××,因抢劫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 终身。从犯×××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协从犯×××因主动检举,认罪态度较好,给予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下面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落款,年、月、日,以及一个鲜红清晰的大印。
同样的内容,以消息的形式,在当天日报第一版右侧的位置出现。在它下面,用庄重而朴素的花边框住一个短评。晚上的电视里,也将会有一个非常严肃又不十分刺激的宣判场面。色调以深蓝和红褐为主。前者是公安干警和剃了头的犯人的衣服,后者是大会会标和从背面拍摄的一排排听众席的椅背。
人们议议纷纷。最快的传递新闻的手段也不能代替使远古神话得以流传下来的最早的工具:嘴。新闻又变成拍案惊奇,在大街小巷里,办公室内,合家聚集的饭桌四边,和情人约会时紧凑而甜蜜的空间飞翔。
……这老人平日几乎不出门,把花跟自己都锁在家里,就是那天出去倒垃圾的功夫,门上还上了撞锁和挂锁。贼趁着这个空儿,撬门进去,抱起来就走。就在这时候,老人回来了。不是死在屋里吧? 当然不是,两个人作的案,一个进屋,一个守在上边一层楼梯拐角那儿望风,不知怎么就没发现回来人了,还没来得及给暗号,老人进去了,一遇见贼,扑上去抱着花盆不撒手,那小子蛮,连人带花一块儿拖出来,老人喊啦,不喊没准儿死不了。没准儿,守在楼上的那个赶下来,照脖子上就是一刀,气管割断了,人不会立刻就死,喊不出声,顺着楼梯,跟着往外逃的贼一起往下滚,最后老人停在一楼,从门洞外边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上班、上学的时间,血,慢慢地往外流,淌出门洞,被个生病没去托儿所、在外边玩的孩子发现。那还不得吓死孩子! 可不,那脖子上还咕噜咕噜直冒血泡,贼跑掉了,跑到半路,还撞上个熟人,就那么抱着盆花,一身血。甭讲啦,从这儿破的案! 不,还问了一句呢,说是打酱油撒了一身,就过去了。这案子没等侦破就清楚了,两人抢,三人商量的,没去的那小子毛了爪儿,觉得人人都盯着他看,实在受不了,自首啦。啧啧,就为这么盆君子兰! 再值多少钱,搭上两条命,还加一个蹲二十年的,那盆花究竟值多少钱?一千五?不止。二千! 不止。三千? ! ……人命呀! 啧。啧。啧……
人们在互相传播和听取中,充分表达了所具备的基本道德感,满足了一次无穷尽的好奇心,也疏导了一下禁闭着的其他欲望。也许,正是这些突然而至的不幸和恐惧,使平淡流逝、机械循环的日子凝聚起来,于是每一天才可能变得更加充实?谁知道呢!
然后,人们照旧在街上走,照旧忙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 思。
人们照例谈论、伺候着自己的君子兰。
这里本来是一座自行车城。它以三十年不变而至今仍供不应求的一种自行车闻名。当那车子在街道、公路、乡间小径上到处飞驰的时候,与这座城市相距遥远的人们,会从那些很耐颠的车架上,从它驶过雨后积水洼印在路面上一道道细细的轮胎印上,从它各种随时可以配换、代用的零件上,跟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人的形象产生某种亲切的联系。除此以外,这座城市本来的确没有更独到的特点。街道和居民住宅的建筑形式,不新也不怪,有凡是城市就免不了的大气污染,不论什么颜色的楼,都蒙着一层灰。树不算多也不算少,夏天来的时候,绿树不费劲儿地使整个城市漂亮起来,然后又轻易地卸了装。年复一年。这里的人和别处的人一样,吃饭,睡觉,上班。相处久了,会对琐碎的家庭生活有点儿厌烦,在感叹、不言不语的忍耐和其他行为的补偿中厮守下去;上年纪的人对年轻人的迷惘、狂妄和身上一大堆叫不上名来、数不完的新玩艺儿反感,年轻人对老年人的保守和唠叨也不耐烦,但是绝大多数还是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吵了,打了,又热热闹闹地挤着; 热恋的小情人们也在夜晚的树下、墙边公然搂抱; 人们对物价的任何变化比对大国之间重要会谈的内容更感兴趣;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当初那场“大革命”自上而下卷起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信教般的虔诚和狂热投身其中,而当“革命”宣告结束时,又都以深恶痛绝的态度向它告别,并且,每一个人都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捡到了一点纪念品,类似一个适合自己视力的眼镜;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大家都突然想开了,在几年间,买了、吃了过去十几年、几十年也舍不得买和吃的东西,曾经是,每得到一个小小的物质享乐,内心深处会隐隐有一种教徒犯了《十诫》的感觉……
如今,这座城市突然格外地风雅了,盛养君子兰。
偷的,抢的,划入另册。正派人按正派的方式办事。市里成立了君子兰协会,下属各区还有分会。时常发通知开会,出版不定期刊物,品花,介绍养花经验,交换发现新品种的情况,报道国外养花动态,增进花友之间的友谊,吸收新会员。公安部门开始重视养花者的人身安全问题,有高级品种的养花者成为重点保护对象,交纳保险费。市政府向卖花者征收百分之十至五十的税,税收纳入财政收入计划。
下班的时候,麻醉师赵大夫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在无菌的手术室里,散播着有关君子兰的最新动态。
花迷们正在四处寻找一种奇特的君子兰。君子兰通常开桔黄或者红色的花,少数也有开黄花、粉花的。不过,眼下人们在找的,是开黑花的。人人都听说有,谁也没见过,好比尼西跟飞碟,说得活灵活现,没人能拿出个确凿无疑的证据。谁要是能找到,这辈子不愁吃、穿……
在手术台边上站了一天的大夫、护士们,像听了个聚宝盆、宝石花之类的故事,幻想顿时脱离一个个疲惫的躯体,去做一段任意的神游。
“奇怪,怎么突然就又兴起什么君子兰了呢?”只有卢大夫一个人甩着手上的水,摇着头。
赵大夫的眉毛还停在神采飞扬的位置,眼睛却惊异地瞪住了。他慢慢晃到卢大夫跟前,盯着问:“真不知道?——”考问里自有爱说话的人要得到一个卖关子的机会时特有的满足。
“一点也不知道。”
“别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你这人,嘿,真正的君子兰呢,怎么会不知道!”
赵大夫用手当教鞭,在空中挥舞,立刻对这位花盲实行免费教育。
你能料想得到吗?一场荒唐梦,倒使咱们这块土地占了养君子兰得天独厚的便宜! 这花,原长南非,躲在郁郁丛丛的常绿植物中,身价如同荒草里的野花,从赤道南边移到北纬中段的区域来,不过几十年。先是传入东洋,被那片岛上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文人给了个士大夫味儿的名字: 君子兰。其实它并不属兰科,在不同版本的植物志中,归在石蒜科或百合科下面。也许,是它那副难得开出一小蓬鲜艳的花来,一年年,以生长缓慢的对称、无缘、长形而厚实的叶片亭亭自立的模样,使名人雅士们找到了顾影自怜的寄托。这一改名,颇像民女入宫,突然受封。后来,那个被辛亥革命赶下台的末代皇帝,得到人家不怀好意的扶助,成立正统史书不予承认的“王朝”。海那边的天皇给了些君子兰,养在宫中,人为地制造几分皇室气氛。从此,海这边的大陆上,便有了一种稀有的高级观赏植物。风云变迁,帝王气数已尽,深藏宫中的君子兰流入民间,犹如嫔妃四散。如今,那先前赠花的国家,有了令人瞠目的“丰田”汽车制造业以及一大堆世界第一流的现代工业,君子兰呢,反而不如这边盛了。也许是坐腻了飞机又眼馋骑毛驴,据说,人家怀念它。于是,这边的君子兰,像在被寻找中的皇族血统的后裔似地,突然显贵起来。
“啊,是这样!”卢大夫被点醒了一般:“我说住我楼下的那位妇女是怎么回事呢。每天弯着腰对她养的君子兰指指点点,见长出一片新叶就说,值一百块啦;又长一片新叶,又说,值一百五十块啦。我以为她有毛病,原来是财迷心窍。” 他恬然一笑。赵大夫很满意这个能够举一反三的学生,卢大夫也知道了赵大夫为什么熟悉君子兰,他是旗人,真正是作废的皇族后代,他乡遇故知。
“如今都在找赚钱的路子呢,”赵大夫背起手,滑冰似地在水磨石地板上转起小圈儿来:“瞧着吧,就剩下咱们这些拿工资又没奖金的人惨喽。”
“赵大夫,干脆叫您儿子卖君子兰去,那您不也发大财了吗?何必干在这儿受累呢!”叮叮当当地,小护士麻利地把刀、剪、拉钩扔进消毒桶,像给她自己的话敲着小锣。
赵大夫一改玩世不恭的派头,叉开双脚叫起板来:“我就要儿子考大学,今年要是还考不上,明年再来,宁愿让他当挣五十六块的穷知识分子,也不能让他靠卖那玩艺儿发大财误了一辈子!”声音灌满手术室。
顿时,大家喝彩似地一齐乐起来,笑声扬到淡蓝色的天花板上,便稀稀落落地掉下来,似乎在自豪里,人们又有点犹豫,拿不准,自古相袭的士大夫式的清高,伯牙、叔齐首阳山采薇的劲头儿,到现代知识分子这儿,究竟还坚守着多少? 是不是变了种?或者的确还在坚守,但到底值得不值得呢?……扪心自问,不便商量。
这时候,一个刚进更衣间的大夫走到卢大夫身边,一边伸出脚摸鱼似地摸着便鞋,一边说:“15床到处找你,我告诉他你有手术下不来,他说今天非得见你一面不可。”
“噢,对,他今天出院。”卢大夫已经换好了衣服,揣着个与谁都无关的、温柔的小秘密,准备下班回家,这下便又穿上白大褂匆匆向病房走去。
被赵大夫封为“真正君子兰”的卢大夫并无杰出特点。他穿白大褂时,像外科大夫通常有的职业风度那样,衣扣全散,行走一快,两片长长的前襟便像鸟翅似地飞起来。而里面穿的那件中年知识分子特有的“年轻装”——灰蓝色中山服,又像这种衣服一般穿在这种人身上,另有种无特点的共同特点: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领钩也系得牢牢的,即便衣服旧了,衣袖、下摆边缘破损了,却始终保持着奇妙的清洁。唯一可以称上个别的地方,他还是独身一人。
如今,四十岁的独身男子,比这个年纪的独身女子要少,独身的原因可比女性多得多。女人落到这种状况,大半只是一种心境:失望。男人呢,怪僻的,格外胆小的,好色而又讨厌钻进去就不容易挣脱的城堡的,等等;再不,可能是一个以孤高自许的理想主义者。
卢大夫正好是最后一类角色。他属于十七岁的少女和三十岁的老姑娘常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宽肩,高个子,面颊清瘦而略带沉郁。十七岁的女孩儿会倾心于他谜那样的沉默,三十岁的女人却可以从他线条分明,紧闭的唇上,看出细腻和敏感。不过,她们如果一旦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印象就会改观。常常是为一件并不涉及他切身利益的小事,在他的怒气中包含着强烈的责任感,尽管谁也不曾为这种责任发给过他聘书。一碰到那种时候,三十岁的女子会觉得他固执得有一点迂阔,十七岁的女孩儿干脆笑他傻。然而这又不是他独有的性格,总有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好人,却不一定可爱、乖巧,他们将永远不会高升,但在自己有限的角落里严守着做人的所有准则。总之,卢大夫不过属于在风调雨顺,阳光充足时栽培下的一类品种中的一个,长成后,再遇到世风日下的冲击,并不能使他们将自己连根拔起,反倒会拼命地为信念培土。
于是,老天爷有时就降下个15床这样的病人,来试试卢大夫真诚的限度。
病人一入院,床号就代替了姓名,打针、发药不容易出错,被叫着号,自己也觉得很顺耳,答应的都挺甜。安在15床,归卢大夫管的这个病人是个深山里的猎人,来的时候,带着厚厚一叠病历和化验单,纸张、格式、字迹五花八门,像是一次又一次填写的身份证,证明他曾经进过一个又一个医院的门。看得出,医院的级别越来越高,病却越来越重,人剩了一张皮。诊断并不困难,最早是阑尾炎,最后是整个腹腔都发了炎。治疗方法也不算复杂,必须马上开刀。但15床死活也不肯动手术,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尖上,黑褐色的手指头系紧揪着白被子角,好像是把他拖到手术台上去宰了。唯一露在外边的那双包在层层皱纹中的小眼睛,象一对磨损太多、光泽全消的破玻璃片,已经看不出一个深山里的猎人所具有的气质,只剩下两个邪乎乎的小亮点。卢大夫很纳闷,拿出对付走失儿童的耐心。又问又哄,15床终于从被子下边透出个意思:前几回住院,飞禽走兽,什么礼都送了,大夫光拍着胸脯,就是瞎糊弄了,到这地方,两眼一抹黑,再随便拉一刀,命就交代啦,这回无论如何得找个靠得住的大夫。话就这么直直地砸到卢大夫面前,弄得他站也站不住,走也走不了,何况他又有个爱脸红的毛病,因此就把前边那些失职大夫的罪过都背起来,压的半天不作声。连旁边的病人们都觉得尴尬,偷偷看着卢大夫的脸色,轻轻抱怨15床。15床呢,还是那么一句话,要找个靠得住的大夫。卢大夫终于用矜持撑住受了伤的自尊心,安安静静地表示,再给15床一个星期,了解一下,这个医院里或市里别的医院,哪位大夫可靠,医术高明,告诉他,由他出面请来做手术。
过了一天,查房的时候,15床依然紧紧揪着被子角。卢大夫问问感觉,看看病历上体温记录越爬越高的曲线,也并不多说话。
又过了一天,15床还是沉默,卢大夫也不吱声。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六天早上都是这么僵着,卢大夫心里可再也撑不住了,15床并不像他那么清楚自己的肚子里烂到什么程度。中午,整个病区都躺下午睡的时候,卢大夫坐在值班室里,看着书坐立不安地想,要不要求求15床答应尽快手术……就在这时,门开了道缝,虚弱的15床像影子似地钻进来,张嘴就说:“就是您做啦,卢大夫!”
卢大夫勉强用矜持掩饰住如释重负的感觉,仍然安安静静地回答,请马上回到床上去,明天手术。
谁想到,15床反而回身紧紧关上门,胳膊支在桌上,凑到卢大夫跟前。从新换的干净的病人服里,发出一股很久不换衣服才有的汗味儿、烟熏味儿、青草味儿和别的什么东西混在一块儿的甜腻腻的气味。他的热气直嘘到卢大夫脸上:“请您稍稍等几天再做手术行吗?”
“为什么呢?”
“我找到了一样东西,可还没有送来。”
卢大夫仔细看看病人闪闪烁烁的小眼睛,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要送您一件东西! 这些天我一直在留心观察您,您是个好人,靠得住,您要是救了我这条命,我要送您一件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
卢大夫慢慢抽回身,抱着双臂,靠在窗台上,说不上来是气忿,还是惊讶,紧紧盯着15床,想,是的,如今无论用语言表达情谊还是表达信任,都仿佛有种演戏似的虚假,好像总不如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来表示人和人之间的存在关系更实在。看病送礼,已经成了自自然然的习惯,人们向我们缴一笔额外的人寿保险费。卖肉的,送排骨; 鞋厂的,带皮鞋; 乡下人送油、送花生、送绿豆。你谢绝了,但也理解,不过从来还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认定送礼是真理的人,好像一个抢银行的家伙,诚心诚意的认定你也是同伙。
“你的手术我不做了,谁收你的礼,找谁去吧。”
卢大夫到现在都认为,是这句含蓄而有力的话把15床镇住 了。
15床呢,则是被卢大夫那天突然涨得通红,然后煞白,最后变成青色的脸吓傻了。
卢大夫快步走进病房,所有的病人全都又快活又遗憾地争着报告:“15床等您来着。”“15床刚刚走了。”那张床已经全部换过了,雪白的被子按空床的规矩一直铺展到枕头底下,上面还没有被另一个身体滚压的痕迹。卢大夫有点愕然。
他穿过傍晚的街道走回家去。也许因为赵大夫下班前给他上的那一课的缘故,他突然从司空见惯的街景中,发现出一点异常的现象。
这个盛养君子兰的城市,几乎看不见君子兰!
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把植物界一个完整生长过程中开花这个阶段,特别地供奉、突出起来。随便你在哪个城镇的街上走,大楼也好,用拾来的旧料拼凑的小房子也好,凉台上,窗台里,到处可见一盆盆的花——其实绝大多数只是绿叶。它们拼命点缀着沾满尘土的玻璃窗,它们徒劳地和凉台上堆放着的旧墩布、废品、洗晒的衣裤争景。但是,假如你换一个角度来看,便会在那些要耐心伺候、等待很久,才会开一次什么花的片片绿叶上,体会出人类一点一滴改善生存环境的孜孜不倦的劲头。然而在这里,君子兰被供在温室中,藏入内室,重新在民间过宫廷生活。
又有什么不好呢? 全城的人,几乎能发财的都发财了。存折里的数字,透露出来,会使人难以置信,但银行是要替顾客保密的。城里不像乡下,没什么地方自个儿圈地盖房,因此你也无法在私人修建的精致的小别墅外边尝受时代形象的刺激。唯一的,你可以尽情观赏人们在大街上穿的衣服,骑的摩托;在这傍晚时分,也可以透过还没拉上窗帘的窗子,向里边随便瞟一眼,看看荧光屏在闪动的电视的颜色、尺寸的变化,或许你还可以看见电冰箱和别的东西……不过,并不是什么都能看得见。
卢大夫走到他所住的那幢楼前,在将暗不暗的天色下,特别清晰地想起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不断惦念的那个人来。
也是傍晚,也是下班回来,他走到楼下,看见一个女子站在那儿用手绢擦眼睛,像在哭泣。他向来觉得随便侵入属于人家自己的角落是不礼貌的,便直视前边默默走过去。但那女子用很悦耳的声音叫住他,请他帮个忙,原来她眼里进了一粒砂。她觉得那砂在上眼皮里,他把提包夹在腋下,请她抬起头,将眼球往下看,熟练地翻起上眼皮,什么也没看到。她眨眨眼,觉得它又跑到下眼皮里了,他耐心建议她将眼球往上看,刚要翻下眼皮,她请他等等,拿起手绢擦直往下淌的眼泪,嘴角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也笑了,在昏暗的室外想从眼睛里找一粒细砂,也许像在海中寻一颗珍珠。他把她请到家里,打开灯,用生理盐水为她冲洗了眼睛,当然,好了。不知怎么的,他就记住了那双眼睛的眸子,乌黑、柔和。并且,原来她就是新搬来的,住在他对面的邻居。当然,他们在傍晚时分也开始互相走动,坐下来随便聊点什么。
住他楼下的主妇第二天一早就像警察似地盘问了他:“你们早就认识吧?” 他摇摇头。那主妇把他的诚意仔细审视了一番,便用了轻蔑的口吻说:“哼,听说她丈夫把她甩了,她又把她情人甩了,不过她有的是路子,唱歌的嘛,这帮子新星新秀什么的,我儿子才能把她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全都叫上来。”那时他眼神黯然地瞧着某个地方,每逢他感到收藏在心中的形象纯洁的东西,不论那是一个人、是一件事、或者仅仅是一种感觉受到伤害和扭曲时,他就会这样。那些东西对他没有物质上的相关利益,却直接导向信念。
他上楼时,楼下的主妇正好进去要回身关门,特意看了他一眼,仿佛在侦察他这回是不是一个人,她好像失望地松了口气,然后很神气地“砰”的一声把家门关严。他有些敏感,不管他现在娶妻还是没娶,和一个女人说了话,还是跟什么女人也不说话,楼下的主妇都有话可说,有问题要想。
卢大夫不忙着做饭,先打开电视,今晚转播几天前的一场歌星云集的音乐会,有那位女邻居的独唱。黑白两色的小小荧光屏一闪一闪,微光点缀着房里的陈设,旧而整洁,并且简单,对一个人多年来基本不变的收入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明。所有的东西上,都罩着股说不出来的自甘寂寞的味儿。当卢大夫听到她的演唱时,从厨房里出来,看见的是摄影机给她的一个侧背近景。他喜欢音乐,有不低的欣赏水平,在这个对古典主义真正的崇拜还没有完全开始,而对现代各种流派的喜爱和批判同时掀起热潮的时期,她的唱法,恰恰介于两者之间。发声方法正统,听得出受过严格训练,在行腔、吐字的个别地方,又吸收和变化了某位先是被喜爱得四处泛滥,然后招来理性批判,最后成为低格调代名词的香港歌星的唱法,于是,不够朴素、深沉,也不过分地嗲,正好悦耳、动听。摄影机在她的歌声中围绕她缓缓转动,推了一个特写。他皱起眉头,这是她吗!
抹的浓浓的好来坞式的大嘴担负着唱的重任,还兼带传达表情,并且,眼睛上戴了一副长长的、向外翘的假睫毛,那双眼睛不很自然地一眨一眨,仿佛又进了砂子。
突然,他听见有人在敲门,除了她,傍晚不会来别人。一种类似偷看私人日记的感觉使他慌张起来,忙跑去开门,又想到没有关电视,但是门已经打开了,说“请进”时他的嗓子里噎了一下。
黑暗中,是一个男人站在门外边,肩上背着个东西,显然是杆枪。来人张嘴说话了,原来是已经成为过去的15床。卢大夫连忙让进屋,开灯,关电视,把那个叫人羞愧的形象关闭在里面。15床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好像换了一个人,背着猎枪,浑身带着粗犷的山野气息。他是特地来告别的,并且,他吞吞吐吐地说:“再求卢大夫一件事,有件东西,路途遥远,实在不好带,想先搁在您这儿,下回来取。”
卢大夫这才注意到,他的大手里始终捧着盆小东西,只有两片对称的叶子,一盆君子兰。卢大夫不由得微笑了,连深山里的人也禁不住风气的诱惑,也想养养君子兰。能理解。他接过来,放在窗台上。这时,又有人敲门,这才是女邻居来了。猎人走了,临下楼还再三说:“您千万别忘了浇水,也别浇多了,别给它多晒太阳,也别叫它冻着。”
他们两人又坐下来聊天。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有点憔悴,有点寂寞,和关闭在电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平平常常,但使人觉得实在。有一会儿,他觉得那猎人的到来完全是在漫长的孤寂的傍晚一阵幻觉,突然出现在昏暗之中,又消失在一团暮霭里。但是,留在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挺着两片其貌不扬的小叶子,作为曾经来过一个人并留下嘱托的证据。
这两片绿叶竟成了一道友谊的桥,卢大夫和楼下主妇的关系改善了。她从外边看见他窗台上的君子兰,马上跟他打听是什么品种,哪儿弄来的,什么价钱买的,或者干脆是病人送的!盘问得很严。卢大夫正不知道该浇多少水,可以和她说的话就多起来。她搬出好几本关于养花的书给他看,关于君子兰的说法都是那么几句,但她见一本买一本,那种专注劲儿使他想起自己学外语时买下一套又一套教科书的感觉。她还亲自爬上楼来看他的花,像是看望一个可怜的病孩子; 又带他去看自己的君子兰,夸起来像夸自己养的儿子。她的君子兰的确有一点值得炫耀,快开花了。卢大夫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顿时变得简单、明朗起来。她其实是个很热心的人。
对门的女邻居看见他们站在那儿谈养花,微妙地笑笑,似乎遗憾他也有情趣不高的地方。那笑容偏偏被楼下的主妇看见,撅撅嘴:“假模假事! 你知道她唱歌赚多少钱!”
一天早上,卢大夫刚值夜班回来,楼下的主妇慌慌张张截住他:“您可回来了,快来看看。” 她那付模样使他本能地问:“谁病了?”
“我的君子兰!”
卢大夫跟着她进屋一看,那君子兰开花了,开了一束淡灰的花,歪歪斜斜的。她丈夫是工厂里坐办公室的什么干部,坐在沙发上,挥着手布置工作似的说:“赶快拔了! 这怪花肯定不吉利,老大正谈恋爱,老二考高中,你评职称,我们那儿精减,谁知道这花应在谁身上?拔了! 拔了!”女主人一听就哭起来。卢大夫自己也在养花了,很理解她的心情,想起一个懂花的人,叫她先不急,他去问问。
卢大夫有个病人,住院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也出院了,但是活不长。不难猜,得的是癌。这病人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员,是个养花迷,卢大夫常去看他。这一回,卢大夫走到这家门口,见门大开着,外面停着辆三轮车,有几个人在进进出出地往外搬花,他立刻有一种人去楼空的不祥感。他三步两步迈进门,儿女都在,病人的老伴抓个布把桌上的什么东西盖起来,并没有人在哭,病人也好好地躺在床上,抬起手朝他热情地打招呼。卢大夫习惯地踮起脚,躲过满屋地上摆着的花,走到病人床跟前,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我们卖了几盆花,卖了……”病人老伴出口又停住 了。
“告诉卢大夫,他又不是外人。”病人微笑着。
于是卢大夫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很吓人的数字,后面三个零,第四位差一点就够再进一位了。这么大的数儿不容易数,儿女和老伴一块数,十个一叠,一份份摊在桌上。病人的腹水又加重了,晚期肺病的面容越发黑起来,泛着一层青青的异彩。地上一盆盆花长得生气勃勃,刚刚浇过水,每一片叶子上都挂着细小晶莹的水珠。却使人想起大庙后面成群的舍利塔。卢大夫摸着病人细弱的脉搏,记起病人曾经对他叹息,一个小学教员,没什么本事给儿女谋生路,连他们的功课都没能管好,儿女怨他呢……他对得起他们,可以瞑目了。
卢大夫默然走出来,走到大街上,才想起他竟忘了替楼下的人问问开灰花的事情。他来到市中心,正遇上卖君子兰,平日难得见到的君子兰,游春似地一起出现在十字街头。
待业青年以热情中潜着骚动的叫卖,推着一车车模样矜持的君子兰。有些卖货的,跟他们年龄、打扮都差不多,人却显得懒散些,那是机关里年轻的工作人员,平时叫头儿瞧着有点儿碍眼,这会儿被打发出来跟待业青年竞争。卖花的,还有军人。肥大的裤腿,上衣两个兜,不会大声吆喝,是出公差的战士。即便他们的君子兰品相平平,也有人买,因为他们晒得黑黑的脸上,透着诚恳的红润,找钱、收钱的时候,表情和上操走步时一样严严肃、认真。细看,君子兰身上系着细线,挂着小牌儿,写着花名,标着价。高雅的君子兰也有些个有趣的别名:“和尚头”、“鬼花脸”、“韩大娘们儿”……像捡来的孩子,谁养名字随谁。那花价五十、一百,至一千、两千不等。看货色。高级品种自然不在这儿公开出售。
花丛中,卢大夫杞人忧天地沉思起来。君子兰的价格早已大大超过了它实际应有的价值,不过,真正的价值究竟以什么为依据呢? 在一个又开放又封闭的圈子里,人们在根据狭窄的、一时的需要,甚至根据没有可靠出处的传说和以现有价格做杠杆来任意制定价格。这君子兰既不是粮食,又不是工业产品、工艺品,并没有为扩大再生产提供原料,自开自败,不过像是钱在自个儿翻跟斗。海那边总有一天,也许就是现在,已经不需要这里的花了吧? 总会有一个饱和的,不知人们要不要为这种几乎凭空而起的增值,事后付出代价……也许,不必担心,真是君子兰饱和的时候,又不知是什么地方,谁知道是美国还是有钱的中东某国,突然又对我们的痰盂或者鼻烟壶发生了兴趣呢!也许,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发财,换一个地方,还是按同样的自发方式,闹闹哄哄地开头,转眼就变成了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情……
突然,卢大夫在卖花的人中间看见了赵大夫,正和一个人分了钱,低着头点。他走过去,在赵大夫肩上拍了一下,嘴却结巴起来。
赵大夫忙解释:“不,不,我只是帮人家品品花相,鉴定一下,按规定拿手续费,你知道,我儿子……”
卢大夫摆摆手,表现不在乎听这些了:“我们楼下那家开了盆灰花,你不如去给看看。”
“灰的? 黑的? 你说清楚了!”
“灰的。”
卢大夫推着赵大夫进了楼下那家人的房间。女主人眼睛、鼻子却还红肿肿的,告诉卢大夫,她已经给市君子兰协会打了电话,请他们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卢大夫觉着她如同对付霍乱。两个大夫像会诊似地对着那盆灰花端详起来,赵大夫低声问问女主人,养了多久,施过什么肥,仿佛问病史。
院子里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一辆中型旅行车停在外边,下来一大群人,一转眼,都涌进这间屋子,卢大夫、赵大夫被挤到墙边,宾主握手、介绍,原来是市里的花王闻讯而来。花王一个人站在两个大夫刚刚呆过的地方,眯起眼审视了一会儿,两个是记者还是什么的人拿着照相机从不同角度站着、蹲着拍了好几张照片。这气氛已经不是会诊,而像在凶杀现场验尸。
大家分头坐下,协会那边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由花王开口。
“你们打算卖多少钱?”
男、女主人面面相觑,半天,女主人大着胆子扔块石子问路:“你们,肯出多少钱?”能卖个尸体去解剖也算是赚了。
“随你们出个价。”
女主人突然醒悟了,她听的那些转眼之间变成巨富的君子兰的传说,此刻真实地降临到自己头上。她丈夫要张口,她一把按住:“我们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协会那边的人骚动起来,脑袋聚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又分开坐好,还是花王说话:“那么你们打的花籽请全部卖给君子兰协会,出个价吧,多少钱一粒?”
这家人到底沉不住气了,赶紧现开家庭会议,提出的种籽价钱,从五十元到一万元……看每个人的想象力。男主人恢复了在厂里当个小头儿时掌握全局的能力,叫儿子赶紧去街道找待业青年来值班看守君子兰,三班倒,当下议定了看守费,连卢大夫的思绪也不禁跳了一下,站在手术台上,远不如站在这花旁边合算。
协会的人撤的时候,赵大夫拉着卢大夫从人群里挤出来。卢大夫差不多已经迷糊了。
一上楼,赵大夫就不以为然地哼哼起来:“我看这玩艺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品种,没准儿是污染的缘故,还想卖籽,八成是马和驴子杂交的骡子,根本就没有籽!”
女邻居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真讨厌,门口是什么人,不让我进来,还问我是什么人。”
“你放心,那是便衣,楼下那家犯事啦。”一见模样端正的女性,赵大夫的幽默就来得格外快,何况又是个有名气的端正的女性:“您在咱们市的报纸上写的那篇文章,我已经拜读了。”
“你写了什么?”卢大夫有点嫉妒赵大夫的无所不知。
“有些演员到处乱跑,打着慰问的幌子私下分钱,这是践踏艺术。”她的口气平静,但十分严肃。
“您可真是好样的!”进了卢大夫的家,赵大夫还不忘记给那女邻居捧场,并且替主人热情邀请:“过来坐一会儿好吗……”突然,赵大夫停住脚步,呆呆站在屋子中间,两眼死死盯着窗台上那盆只有两片叶子的君子兰,半天一动不动,终于回过头,上上下下把卢大夫打量了一番。
“老天爷,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 还跟我装整个一个不知道呢!”
“怎么啦?”卢大夫完全糊涂了。
“你真不知道?”赵大夫没有一丝卖关子的意思,他也急了。
“一点也不知道。”
“那你这是怎么弄来的呢?”
“人家寄放在我这儿的。”
“我来告诉你吧。你相信我的眼力,我的经验,在我这儿鉴定过的君子兰不计其数,我看过许多古怪的品种,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里的这种君子兰,而且这绝对不是楼下那样的退化、变种的东西,你看它的叶脉,你看这里,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这是一盆真正的奇花。”
“它值多少?”
女邻居用悦耳的声音问。
“无价。”
卢大夫听之任之地坐着,感觉自己已经丧失分辨能力。
“……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放在窗台上,它会要你的命。楼下派人看守,我看你该养狗、带枪,拉电网……”
赵大夫关门离去的声音,才使卢大夫恍然大悟,他急切地对女邻居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天我的病人是来实现他的许诺,给我送了一件礼物。”
“那又怎么样呢?”她安静地问。
“不能要呀,我得把它送回去。”
她微微一笑:“你没必要。”
他瞪着她:“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不是认为搞艺术不是为了赚钱吗?难道我们做医生的能图财吗?”
“你真这么认真?”她那双乌黑、柔和的眸子里,有一股闪烁不定的光。
他迷惘了。他不知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是电视上那个,还是眼前这个,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那个,还是用嘴说着话的这个,或者这些都不太真实,或者都是真实的?
她走到窗前,指着那盆君子兰:“我能不能把这盆奇花借去养几天,也托托福。”
他答应了。
她抱着花走了,他又觉得不妥,跑去敲她的门。她拉着门站在门缝里,很平静很严肃地说:“真的,我认为你根本就没必要送回去,谁知道是那个病人送的呢?而且病人愿意送给你。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马上就还给你,现在不行。”她很好看地一笑,关了门。
他不好意思再敲,便走了回来,想来想去,不知这一切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一天里发生的这些骇人的事。他拿起本书,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渐渐看不进去,字一行行从眼前溜过,没拼出一个清晰的意思,后来,就在一个短短的句子那儿反复徘徊……
突然,他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大叫“抓贼!” 他猛地坐起来,再听,声音来自楼下,他拉开门就往外跑,在黑洞洞的楼梯上,和一个往上跑的人撞了个满怀,“出什么事啦?”他问,那人不理睬他,只顾喘着粗气往上爬。楼上一片混乱,男女主人和他们孩子的模样,只有在游泳池和浴室里才能看见,但每个人都在四处乱跑,乱叫,像遭了地震时那样忘记了保住生命之外才顾得上的体面。门大敞着,放在桌上那盆开灰花的君子兰,盆在,花不见了。院子里也有人嚷嚷,一个刺眼的光点直对他射过来,又立刻扫过去,是失职的守夜人在搜捕。他立刻想起往楼上跑的那个人来,转身上楼,只见那人还站在三楼、四楼之间楼梯拐弯处的窗台上,犹豫不决,不敢往下跳,黑暗中隐约可见,那人腰里别着棵连根拔起的君子兰。“抓贼!”他大叫着冲上去,只见那人慌忙抓住伸到窗边的一根粗树枝,纵身一悠,悠到后墙边,两手扒住了墙头,两只脚拚命往上翻,眼看就要上去了,人都在前院,这里一个帮手也没有,他心急火燎,恰好那根树枝又被弹回到原位,枝叶还在哗哗地乱晃,他不顾一切地一把拽住,也趁势向墙的方向一悠,悠的不错,居然就一下站在墙头上。而那贼也不迟疑,立刻从墙上跳下去了。这墙很高。他想,跳下去够呛,但他已经跳下去了,并且没有什么事。贼顺着墙根逃,他在后面紧紧追,贼“突”的一下飘过墙角,他也“突”的飘过去,感觉像坐在高速汽车里拐弯的时候,要甩出去了,但没甩出去,也没有翻车,速度远远超越了意识反应……贼上了大街,他也上了大街; 贼进了小巷,他也进了小巷;他从来没发现他竟能跑得这么快,几乎常常超到贼的前面去,不知为什么就是总也抓不住那贼,贼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磷火,时远时近。贼穿过一条街又进了一条小巷。他现在可不忙了,这是一条死巷! 尽头处是一堵墙。眼前的墙越来越高,贼的背影越来越大。贼在墙前停下步来,绝望地返过身来,满脸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凶相,他奋勇地张开双臂扑上去——
他的双手触到坚硬、冰凉的墙壁。上下左右,只是一片光溜溜、平坦坦的墙,贼,却奇异地消失了。他搞不明白了,那贼明明没有飞檐走壁,也没有遁入土中,似乎发生了超自然的现象,贼隐到墙壁里去了。他慢慢翻过身,打算靠着墙喘口气,使自己清醒一下,然而就在他面前,出现一棵和他一般高的君子兰。
它静静地伫立着,一片片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叶子在月光下反射着冷清的幽光。细长的小巷尽头有不知是路灯还是其他什么光源带来的光亮,而这棵君子兰和他都在死角的阴影里,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他扯开嗓子拼命大叫,但胸口被紧紧扼住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侧着身,贴着这棵君子兰慢慢地蹭出去,他盯着它,时刻防备着它突然又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贼。那君子兰始终静静地伫立着,他刚一钻过去,立刻头也不回地撒腿就逃。他一直往前跑,来到大街上,奇怪的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而现在分明是白天,在明晃晃的天空下,所有的建筑物都生动地站立着,地面上印着只有阳光才能布下的泾渭分明、凹凸变化的建筑物变形的影子。一家电料行的橱窗里,几架摆在不同高度上的电风扇,为了显示质量,从某年某月某日就开始转动,现在仍然在转动,均匀地左右展示着它们葵花似的大脸蛋,每时每刻面向各自不同的角度。但是,没有人!
在十字路口,他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君子兰,如同人一般高大,它们的主人,买主和卖主,却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孤伶伶地走在君子兰中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他拿不定主意,是作为一个人在这个非现实的地方提心吊胆地行走呢?还是变成一个君子兰和所有的君子兰混在一起站在那儿保险呢?还是变一下好。他站下来,心想,这也许并不太难,既然都变了,具有意识的自体的变化也许并不像上酷刑一样撕心裂肺,变化可以不知不觉地降临。他闭起眼睛,安心地等待。突然,他听到“啪达、啪达” 的声音,睁眼一看,竟是他的朋友赵大夫! 他立刻飞奔过去,喊着,笑着,跳着,还打了一个滚,不记得在大街上约定俗成的行为尺度……赵大夫像在手术室里一样穿着拖鞋,溜溜达达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那安然的神色给了他极大的感染,也许周围的一切都用不着太神经质……他的两只脚牢牢扎在地上了。赵大夫走着,从肩膀两侧慢慢生出一对额外的手,接着,又生出一对,又是一对! 像千手观音似地向两边舒展着,那不是手,而是一对对君子兰的叶片。赵大夫竟也变成君子兰啦,他差不多要哭起来了,可是赵大夫的脚并没有变,还穿着一双拖鞋。他四下细看,原来那些君子兰中间,也有许多并没有变全,还剩着半个头颅,一张嘴,一个手指头……他怕了,他不要变了,变得不完整,非人非花,还不如不变。他想回家。但那些君子兰都向他移动过来,边走边迎风见长,仿佛树林。本来无声无息,难得晃动的叶片,纷纷摇摆起来,互相撞碰,发出林涛般由远而远滚动的低吟。本来没有什么香气的花,因为变的高大和浓密,发出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绝对不是香气,令人窒息。叶片互相交织,像网,把他罩起来。他匍匐在地面上,艰难地往外爬。巨大的叶片象一扇扇沉重的门。他只有一个念头,爬出这个迷宫,回家去。他住的楼跳入眼前。一楼那家人的窗子开着,一眼看去,那盆灰花仍然在着。他想,这原来是一场恶梦。但再仔细一看,那里并不是一盆花,有好多盆,没有放在桌子上,却放在沙发上、椅子上。在他脚边的台阶上,原来站着雇来守卫的人的地方,也整齐地摆着一盆盆君子兰,好像会场门前的布置。看来这不是梦,或者这个恶梦仍然不能摆脱。他撒腿往楼上跑,跑到女邻居门口,他想把她请出来,一齐证实这究竟是梦境还是非梦的现象。她的门没有关,里面似乎异常安静,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为她的安全担心起来。推门之前,他还是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悦耳、平静的声音说:“请进。”他走进去,屋里根本没有她,在她床头,有一盆君子兰,开着一束硕大的黑花,花型秀美,香气淡淡,密密的花芯向外翘着,那花瓣的颜色,如眸子,乌黑、柔和。
他醒了。
他把那盆珍贵的君子兰还给深山里的猎人。那个女邻居再也不来拜访了。
在一无所有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静。
1983.7
(原载《文汇》1983年第9期)
【赏析】
在谈到张辛欣的《疯狂的君子兰》时,曾有人说:这是由于普列汉诺夫揭示过的人类审美意识中的“对立的原理”,才使得它因为受了一些人的批评,而被读者青睐。这话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细究起来,我看真正能吸引住读者的心灵的,其实只能是具有独创性的作品本身。
《疯狂的君子兰》通过某城市因养君子兰而引出了一连串荒唐的故事。君子兰原生于南非,身价如同荒草里的野花,只因昔日曾“受封”于宫廷,当今又受宠于东洋,顿时“显贵”起来。于是一度君子兰身价百倍,一盆君子兰的价格曾以千计,以万计,甚至被当作无价之宝,无价可计。这样一来,人们自然卷入了“盛养君子兰”的狂流,掀起了买卖君子兰的狂潮。父辈指望君子兰置遗产,病人仰仗君子兰走后门,待业青年依靠君子兰来维持生计,连出公差的军人也跑到君子兰交易市场,“表情和上操走步时一样严肃” 地向顾客讨价还价……整个城市受到这种君子兰黄金梦的刺激,有的人竟为君子兰铤而走险,抢劫杀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些都是小说中的故事情节。《疯狂的君子兰》为读者揭示了一个金钱主宰一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拜倒在金钱的脚下,吮它、舔它,极尽丑态。他们不顾一切地追逐那金钱的象征——君子兰。君子兰牵制着人的灵魂,人们为它或喜、或忧、或悲、或苦、或狂。人们为了君子兰扭曲了自己的灵魂,乃至变了形,堕落成了丧失灵魂的人。在《人民日报》上也登载过《“疯狂”的君子兰交易》、《君子兰为什么风靡长春?》 的报道。小说《疯狂的君子兰》所揭示的拜金狂热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得到了印证。德国思想家与文学批评家莱辛说:“这个尘世的创造者的整体应该是永恒的创造者的整体的一幅投影。”小说的情节模式允许接纳生活的种种现象。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在生活中具有多少可能,它在小说情节中也就会得到多少生存的权利。小说的情节与现实生活是息息相通的。张辛欣敏锐地发现了并且抓住了生活中的反常、怪异的现象——买卖君子兰的风潮,通过她的 《疯狂的君子兰》毫不留情的给以真实的剖露,讽刺了社会上的拜金狂热。然而在她那冷峻的、看得透透的独特的笔调中,所蕴含的却是对生活的热情,和执着的严肃态度。
在小说中,作者一方面淋漓尽致地写透了赵大夫、“主妇”、“歌唱新秀”等人在君子兰狂潮中表现出来的庸俗、可鄙、丑恶,同时又全力塑造了一个安贫乐道、出污泥而不染、品德高尚的卢大夫的形象。在这股穷肆泛滥的君子兰狂潮中,卢大夫虽然也有过惶惑:“他孤零零地走在君子兰中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他拿不定主意,是作为一个人在这个非现实的地方提心吊胆地行走呢?还是变成一个君子兰和所有的君子兰混在一起站在那儿保险呢?”他甚至觉得“还是变一下的好”,但是他最后并没有变。他还是把可以给他带来可观财富的开黑色花的“无价”的君子兰送还给了山里人。他 “在一无所有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静。”我们看到了作者在揭示金钱对人奴役的同时,还向我们昭示了一种思想:不管经历了多少丑恶,人们的内心里还是保留着不少纯洁美好的东西。这是人类生存奋斗的希望,大浪淘沙的结果。这就是作品达到的人生态度的清醒,一次更高层次的人生态度的确立。
小说运用了讽刺与夸张的手法,结尾也很独特,成熟地运用了荒诞变形的手法:卢大夫在追捕偷花贼的过程中,看到君子兰的买主与卖主、赵大夫、“主妇”、“歌唱新秀”等都变成君子兰。乍看起来,觉得荒诞,不可理解,可细细想想,又感到真实可信。用人变成君子兰的形象,梦境与现实融合,揭露了“拜金狂热”,揭示了被“拜金狂热”冲击的人的变态心理,表现他们的压抑感或惶惑感,显得更真切,也更鞭辟入里。
《疯狂的君子兰》中既有发人深省、激荡人心、催人猛醒的东西,也流露出一丝哀伤。小说最后借卢大夫的梦,写了人与君子兰角逐的结果,人变成了君子兰:“那些君子兰都向他移动过来,边走边迎风见长,仿佛树林。本来无声无息,难得晃动的叶片,纷纷摇摆起来,互相撞碰,发出林涛般由远而近滚动的低吟。本来没有什么香气的花,因为变得高大和浓密,发出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绝对不是香气,令人窒息。”虽然小说的立意和主题,力图揭露批判我们生活中所存在的“拜金狂”,或我们常说的“一切向钱看”的倾向,并塑造了卢大夫这一个抵制这一倾向、处污泥而不染的人物,卢大夫是作者投放在她的生活画面上的一束暖色的、明亮的光,但是小说最后所描绘的如此猛烈的“令人窒息”的社会风潮,难免使读者担忧这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卢大夫所能阻挡得了的,读者不禁茫然了。如何不使人被物所控制,不被金钱欲所占有,这确实是精神文明建设中的一大课题。要解决这个课题,恰恰不能只依靠个人的洁身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