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瑟伯 (冯亦代 译)
“我们一定要冲出去!”大队长的声音象块正在碎裂的薄冰。他穿着全套军礼服,一顶满镶着金线的白色军帽神气地斜压在一只冷酷的灰色眼睛上。“我们办不到,长官。飓风马上就来,要是你问我的意见。”“我没有在问你!伯格少尉。”大队长说。“打开强光灯!加速到8.500!我们一定要冲出去!”汽缸的砰砰声增加了:嗒—扑克嗒—扑克嗒—扑克嗒—扑克嗒—扑克嗒。大队长盯着机舱窗上结着的冰凌。他走过去调动着一排复杂的仪表盘。“打开八号辅助器!”他喊着。“打开八号辅助器!”伯格少尉重复了一遍。“加强三号炮塔!”大队长喊。“加强三号炮塔!”这架巨大的向前冲去的八引擎海军水上飞机里的全部人员,各自操纵着自己管理的部分,这时却相互望望,而且咧开嘴笑了起来。“老头子要带我们冲出去了,”他们彼此说。“老头子是连地狱也不怕的!”……
“不要那么快!你把车开得太快了!”密蒂太太说。“你开得这么快干什么?”
“嗯?”华尔脱·密蒂说。他瞧瞧坐在身旁的妻子,吃了一惊。她看来完全是陌生的,象是人群里冲他嚷嚷的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你开到五十五英里了,”她说。“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快过四十英里。你居然开到五十五。”华尔脱·密蒂默默地开向华脱勃雷镇。在二十年的海军航空生涯中,那次SN202号吼叫着冲过最险恶的暴风雨的飞行,已经在他心里那条遥远而又亲切的航线上慢慢淡薄了。“你又神经紧张了,”密蒂太太说。“今天你又有毛病了,我劝你找任肖大夫检查一下。”
华尔脱·密蒂把汽车停在他妻子要去卷头发的那座大楼前面。“我在这儿卷头发,你不要忘记去买套鞋。”她说。“我用不着套鞋,”密蒂说。她把小镜子放回手提包。“这些话用不着再提了,”她说着下了车。“你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了。”他把引擎加快了一些。“为什么你不戴手套?你把手套丢失了吧?”华尔脱·密蒂从衣袋里掏出了手套。他把手套戴在手上,但是一等她转过身去走进那座大楼,而且车也开到有红灯的地方,就又把手套除下来。“快开,伙计!”灯光一变就有一个警察叫了一声,密蒂匆匆戴上了手套,吭吭两下把车开向前去。他一无目的地在街上绕了几个圈子,然后把车开过医院一直开到停车场去。
……“是那个大财主银行家,威灵顿·麦克米伦,”漂亮的女护士说。“是吗?”华尔脱·密蒂说,慢吞吞地除下他的手套。“谁在主治?”“任肖大夫和班波大夫,但是这儿还有两位专家。纽约的雷明登博士和从伦敦来的泼烈贾—密特福先生。他是飞来的。”在那条长长的荫凉的走廊里一扇门打开了,任肖大夫走了出来。他一副心神不宁和憔悴的伴儿。你,密蒂,”他说。“麦克米伦可真叫我们费事了,这伟大主银行家,罗斯福总统的亲密好友。管道梗阻。第三期。希望你去看看他。”“好吧。”密蒂说。
在手术室里低声低气地介绍了一下。“雷明登博士,密蒂大夫。
泼烈贾—密特福先生,密蒂大夫。”“我读过你关于《炼丝菌学》的那本书。”泼烈贾—密特福—面说话—面握手。“真是出色的成绩,先生。”“谢谢你的夸奖,”华尔特·密蒂说。“我不知道你在美国,密蒂,”雷明登咕哝着。“把我和密特福找来这儿治第三期,岂不是白费工夫。”“你真客气。”密蒂说。一具巨大、复杂的机器,有许多管道,线路和手术台连接在一起,这时忽然扑克嗒—扑克嗒地响了起来。“新的麻醉器出毛病了!”一个实习大夫喊了起来。“在东部地区没有人懂得修理这具机器!”“安静些,朋友!”密蒂说,声音又低又镇定。他跳向机器,它的声音现在变成扑克嗒—扑克嗒—奎泼—扑克嗒—奎泼。他开始巧妙地摆弄那一排光亮的仪表盘。“给我一支自来水笔!”他急促地说。有人递给他一支。他从机器里取出一个坏了的活塞,把自来水笔塞进原来的地方。“这可以顶用十分钟,”他说。“继续动手术。”一个护士匆匆过来,轻声对任肖说了些什么,密蒂看到任肖的脸色变成煞白了。“瞳孔变化,”任肖紧张地说。“你来接手怎么样,密蒂?”密蒂望望任肖,也望望那贪杯的班波的畏缩样子,还望了望那两位大专家严肃而又狐疑的脸相。“如果你要我。”他说。他们把一件白手术衣披在他的身上;他戴上了口罩,和一双薄薄的手套;护士们给他递过了发亮的……
“倒,倒,麦克! 当心那辆别克车!”华尔脱·密蒂忙着刹车。“不是这一列,麦克,”停车场的服务员说,紧盯住密蒂。“啊,是吗,”密蒂含糊地说了声。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汽车倒退出标志着“出口”二字的行列。“把车子留在那儿,”服务员说。“我会把它停好的。”密蒂跳下了车。“嗨,把钥匙留下来。”“哦,”密蒂说,把油门钥匙交给了那个人。服务员钻进汽车,用一种不当一回事的熟练技术,把车倒在应该停的地方。
这批家伙真目空一切,华尔脱·密蒂忖了下,便走向大街去;这批人自以为对一切都是行家。有次他在新密尔福郊外;想把车上的链子取下来,不料竟缠到车轴上去了。一个人不得不从一辆救险车里走下来,把链子卸掉,这是个年轻的,咧着嘴在笑的汽车修理工人。从此,密蒂太太总是要他把车开到修理库去把链子取掉。下一次,他想,我一定把右手吊在绷带里,那样他们就不会笑话我了。我把右手吊在绷带里,他们准看到我自己不可能把链子卸下来。他踢着人行道上的泥浆块。“套鞋”,他对自己说,开始去找鞋铺了。
等他从铺子里再走到街上,手臂下挟着一个装套鞋的盒子,华尔脱·密蒂使劲想他妻子还告诉他要买的什么东西。她叮嘱了两次,就在他们离家到华脱勃雷镇之前。在某种程度上,他讨厌每星期到镇上来的旅行——他总得要出点什么差子。“克林尼克斯”卫生纸,他想,“施贵宝”药丸,刮胡子刀片?不是。牙膏,牙刷,小苏打,金刚沙,创制权还是复决权①?他不再费力去想了。可是她会记住的哟。“那个叫什么的东西在哪里?”她会问。“不要对我说你忘掉买那个叫什么的了。”一个报童喊着有关华脱勃雷审判案的什么事情。
……“也许这个会引起你的记忆来。”区检查官突然对证人席上那个默不作声的人送过来一把重型自动手枪。“你以前曾经见过这个吗?”华尔脱·密蒂接过了枪,内行地看了下。“这是我的魏勃莱——伐克50.80.”他镇静地说。法庭里顿时发出一阵骚动的嗡嗡声。法官敲敲木棰叫人们遵守秩序。“我相信你用任何武器都是个能手吧?”区检查官暗示说。“抗议!”密蒂的律师喊了起来。“我们已经证明被告不可能开这一枪。我们已经证明他在七月十四日晚上,右手是吊在绷带里的。”华尔脱·密蒂伸出手来轻轻一挥,吵吵嚷嚷的律师便不出声了。“我能够用任何一类枪支在三百英尺外使左手把葛利高雷·费佐斯特打死。”他平静地说。法庭里爆发了一阵大混乱,在疯子般的吵嚷声中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突然有个漂亮的一头黑发的女郎投身在华尔脱·密蒂的臂圈里。区检查官狂暴地打她。没有离开他坐的椅子,密蒂就在区检查官的下颚上打了一拳。“你这个卑鄙的狗杂种!”……
“小狗饼干,”华尔脱·密蒂说。他站住脚步,华脱勃雷的高楼大厦拨开法庭的迷雾,又围在他身旁了。一个女人从他身旁走过,笑了。“他说‘小狗饼干,’”她对同伴说。“那个男人自顾自说‘小狗饼干’。”华尔脱·密蒂匆匆向前走去。他走进“大西洋一太平洋”商店,不是他首先经过的那一家,而是在街那面较小的一爿。“我要给小狗吃的饼干,”他对店员说。“要名牌的吗,先生?”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枪手想了一会。“有种盒子上写着‘小狗吠着要吃’的。”华尔脱·密蒂说。
他妻子一刻钟之内可以在理发店里完事了,密蒂瞧瞧他的表,除非他们在吹干头发时出了麻烦,有时候,他们就在烘干时出麻烦的。她不愿比他先到旅馆;她愿意他照常先在那儿等她。他在旅馆休息室里找了把大皮椅,而朝着窗,把套鞋和小狗饼干放在椅旁的地板上。他随手拿了本过期的《自由》杂志,便埋头坐在大皮椅里了。《德国能够从空中征服世界吗?》华尔脱·密蒂看着轰炸机和街上废墟的图片。
……“炮轰使小拉莱昏晕了,长官,”中士说。密蒂上尉透过乱蓬蓬的头发望望他。“把他抱到床上去,”他疲惫地说,“让他跟别人在一起。我一个人去飞。”“但是你不能去,长官,”中士急切地说。“要两个人才能驾驶轰炸机,而且高射炮火在上空又那么厉害。冯·列切曼飞行队就在这儿和骚列之间。”“总得有人去炸掉那个军火库的,”密蒂说。“我去。来点儿白兰地吗?”他给中士倒了杯,给自己也倒了杯。战斗在地下掩蔽部外面雷鸣着,而且猛击着入口。屋子里横飞着炸断的木料和碎片。“差点儿打中,”密蒂上尉不经意地说。“高射炮火越来越集中了,”中士说。“我们只能活一次,中士,”密蒂说,带着淡淡的一掠而过的笑容。“我们不是这样吗?”他又倒了杯白兰地,一口吞了下去。“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能喝白兰地的人,长官,”中士说。“对不起,长官。”密蒂上尉站起身来,用皮带束好了他那把魏勃莱—伐克自动手枪,“要飞过四十公里的地狱之火,长官,”中士说。密蒂喝干了最后一杯白兰地。“说到底,”他温柔地说,“又有哪儿不是地狱?”大炮的轰击声越来越密了;还有啦—达—达的机关枪声,什么地方还有新喷火器吓人的扑克嗒—扑克嗒—扑克嗒的吼声。华尔脱·密蒂一面走向地下掩蔽室的门口,一面嘴里哼着“捱近我的金发女郎”。他转过身来向中士打个招呼。“再见!”他说……
有什么在打着他的肩头。“我在旅馆里找遍了你,”密蒂太太说。“为什么你要躲在这把破椅里?你打算让我怎样找到你呢?”“事情越来越紧了,”密蒂含糊地说了声。“什么?”密蒂太太说。“你买到了那个叫什么的吗?小狗饼干?盒子里是什么?”“套鞋,”密蒂说。“你不能在铺子里就穿上吗?”“我刚才是想……”华尔脱·密蒂说。“你明白吗,有时我也会在想些什么的?”她盯了他一眼。“等到了家,我要给你量量体温。”她说。
他们从那扇一推就发出轻轻的象嘲弄声的旋转门走出了旅馆。到停车场要走过两排房屋。到了街角的杂货店,她说: “在这儿等我,我忘掉要买的东西了。用不了一分钟。”她花了比一分钟更多的时间。华尔脱·密蒂点燃了一支烟。天开始下雨了,雨里夹着雪子。他贴着杂货店的墙边站着,吸着烟……他并着脚跟挺出胸部。“不蒙他妈的鬼手帕不行吗,”华尔脱·密蒂讥嘲地说。他狠狠地最后吸了口烟头,拍的一声扔掉了。接着,在嘴唇上带着那种淡淡的一掠而过的笑容,他面对行刑队;挺直而屹立,自傲而轻蔑,“永不战败”的华尔脱·密蒂,到最后关头还是不可思议的。
【赏析】
由于这篇小说,华尔脱·密蒂在美国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成了白日梦的代名词。一篇短短的小说,竟然成了美国文学史上的一个不朽的人物形象。
小说的成功是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这是一个小市民,是美国社会中的那种典型的“小人物”。詹姆斯·瑟伯和这些小人物曾有过广泛的接触,他熟悉他们的生活,熟悉他们的语言,也了解他们的渴望和焦虑,他以描写市民阶层的生活场景而饮誉文坛。华尔脱·密蒂这个形象的塑造使我们看出他在这方面的深湛功力。密蒂在现实生活中始终是一个失败者,别人讥笑他轻视他,而严厉的老婆总是管束他。他时时为他所不愿做的事而到处奔波,到头来又每每碰壁,偏偏他的能力又十分不济,不但连简单的倒车都不会,甚至有一次在郊外,他想把车上的链子取下来,不料竟缠到轴上去,一个人不得不从救险车中走出来。而在虚幻的白日梦境中,这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小人物却成了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他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飞行大队长,在大敌压境下,他带着自己的部下冲出去,连地狱都不怕。他是一个出色的外科大夫,一位大银行家得了顽症,正当其他医师一筹莫展时,他却毫不费力地完成了这个手术,救活了病人。他又是法庭上气质非凡的证人,他从容对答,出尽风头,以至一个金发女郎投进了他的怀抱。现实中毫无英雄气概的无能形象和梦境中的英雄壮举,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却又极其巧妙地统一在这个人物身上。一方面它有一定的心理依据,现实中的压抑感和自我能力的难以释放,往往能使人产生情感转移。梦境就是一个重要的途径。梦中的英雄行为实际上是现实行为所转化的一种反向心理。另一方面这种对比又有一定的社会依据。当时美国传播媒介极力提倡人们的英雄行为,并以此作为衡量人的价值标准,而市民阶层的许多小人物心向往之而力不从心,由此产生他们的痛苦和烦恼。密蒂这个人物形象实际上是他们这类人的真实反映,也是对这种虚荣心的讽刺。
作品塑造人物主要运用的是对比手法,密蒂的梦是一种白日梦,现实和梦境交织在一起,这在描写上具有一定的困难,如何由梦境走入现实,又由现实进入梦境,如果转换契机处置得不好,会使人感到生硬别扭。这篇小说在这方面极为成功,转换自然妥贴而又妙趣横生。如小说开篇密蒂正沉迷于一个飞行大队长率机出征的梦境中,飞机刚刚冲出,妻子突然叫道:“不要这么快,把车子开得这么快。”他还满以为自己飞行得很快呢,他看看坐在身旁的妻子,吃了一惊,她看来完全是陌生的,象是人群里冲他嚷嚷的素不相识的女人。这一转换,既注意到梦中之事和现实之事的自然衔接,也突现了这个梦幻者独特的心理特征。再如,他正为忘记妻子让他买的东西而犯愁时,耳边传来了“也许这个会引起你的记忆来”的声音,这不是他妻子的声音,而是法庭里检查官的声音。这是通过听觉上的幻觉将梦境和实境联系起来,在结构上紧凑而又完整。
小说的对话写得生动传神。比如小说将近结尾时,密蒂正坐着等他去买东西的妻子,又做起他的白日梦,梦中他正驾着飞机冲破重重困境去轰炸敌人。下面有段精采的对话:“有什么在打着他的肩头。‘我在旅馆里找遍了你,’密蒂太太说。‘为什么你要躲在这把破椅里?你打算让我怎样找到你呢?’‘事情越来越紧了。’密蒂含糊地说了声。‘什么?’密蒂太太说。‘你买到了那个叫什么的吗?小狗饼干?盒子里是什么?’‘套鞋,’密蒂说。‘你不能在铺子里就穿上吗?’‘我刚才是想……’华尔脱·密蒂说。‘你明白吗,有时我也曾在想些什么的?’她盯了他一眼。‘等到了家,我要给你量量体温。’她说。”这段对话神情毕现,密蒂也真是走火入魔,搞不清现实之境和幻境的界限,他的几句话活脱脱地展现出他大梦方醒的窘态,也清晰地表现他由梦而觉到似梦非梦再到神智清醒的心理变化过程。而他的太太也让他搞懵了,充满了埋怨,也饱含着爱怜,更感到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