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奥列弗·基伦斯 (濮阳翔 译)
当乔与其他黑人士兵沿着漫长的大街走向大船的时候,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在急切地搜寻着克莱奥。妇女们由人群中跑向行进的队伍,喊着,笑着,与男人们亲吻告别。可是克莱奥究竟在哪儿呢?
乔的身旁是卢克·鲁滨逊——一个高大肥胖的人,他一边走一边啃着从一个盒子里掏出来的“球王牌”糖果。但是乔的眼睛一直在向街道两侧的人群来回扫视。克莱奥准在这一带的什么地方;她随时就会从拥挤的人群中神态自若地走出来,与他肩并肩地走向大船。乔的脑海里浮现出克莱奥的形象。她看起来和他昨天晚上离开她的时候完全一样。当他离去的时候,加利福尼亚夜晚的清新凉爽的空气浸透了他那温暖的身躯,他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这个体态纤巧的女人站在门口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
他们是坐在那间狭窄的小屋里度过昨天晚上的。他们在这里住了整整三个月。屋子小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当他来到加利福尼亚,并且得悉他们这支队伍接受训练是为了要当即开往朝鲜时,他租了这间屋子,并把她接了来。他们在这儿过着放纵的、不顾一切的生活,好象要把一辈子的日子一下子过完似的。可是,昨天晚上,他们坐在那只大铁床旁边交谈着,半听不听地开着手提式收音机,就象以往任何一个晚上所做的那样。就象在电影中做戏那样。
夜深人静时,他问她:“小乔最近怎么样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噢,我的伙伴小乔正变得象个球。”她微笑着,拿起乔的一只手,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他感觉到了这个小生命,感觉到他在活动。这是他和她的小生命啊!可是他就要离开他和她了,也许是永远离开他们。
克莱奥说:“他想要向你告别呢,亲爱的。”她坐着一动不动,象是回味自己的话。后来,她突然掉起泪来。
她躺在他怀里,肩膀抽动着。“这是多么不公平,他们为什么不派那些没有结婚的人去呢?”
他紧紧地搂着他,觉得他的喉咙全堵住了。
“得了,别哭了,亲爱的,别伤心了,好吗?在小乔出世之前,我就回来了。”
“你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在那里,咱们的小伙子被打死的可不少。乔呀,乔,他们为什么非要去发动另一场战争不可呢?”
他嘶哑地说:“你不必为大乔担忧,他会保重自己的。你只要把小乔和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这是你该作的事。”
“乔,不要去作任何冒险的事,不要去硬充好汉。”
他勉强地笑了笑,把她搂得更紧了。“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也不是一头莽撞的瞎眼骡子。”
她停止了哭泣,擦了擦脸。“可是我不明白,乔,我不明白黑人士兵为什么要去打仗,尤其是去打别的有色人。”
“亲爱的,”乔轻声地说,“我们只能跟别人一样去打仗。我们不能只是袖手旁观。”
可是,她只是看着他,摇摇头。
“喂,”他说,“等我回来后,我要去念完大学。我要成为一名律师。这就是我的奋斗目标。”
她一直摇着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我不知道,乔。也许是因为我们——我和你是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我四岁时就死了父亲。我母亲在白人的厨房里干了一辈子。我好不容易总算熬到了中学毕业。而你的命运却要比大多数黑人孩子好得多。”她走进去,从盒里取出一张皱纹纸,擤了擤鼻子。
“我不明白,什么事情跟这有关系。”
他凝视着她,为她如此固执己见而感到恼怒。难道她就根本看不到任何进步吗?看看杰克·鲁滨逊。看看拉尔夫·本奇①。对!他们不是都已经熬过来了。她到底要他怎么办呢?难道要他去当一个逃兵吗?
她站了起来,俯身对他说:“你不明白,乔,你就是不明白!我要你呆在这儿,乔。你是属于这儿的,在这儿和我在一起。不要离开我,乔!请不要……”她哭起来了。“乔,乔,我们该怎么办呢?也许,把小乔弄掉更好些……”她圆睁着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不,乔,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我是在说什么……”
她在他身旁坐下来,伛着身子,双方捂着脸。看到她这副样子,对他来说,该是多么难受啊。他站起来,从小屋的这边踱到那边。他回想起从密西西比州哈蒂斯堡来的那个白人指挥官所说的话:“弟兄们,我们有件事要干。我们这支队伍,和美国军队里的任何一支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的队伍,恰好是同等重要的。我们正在为彻底消灭种族歧视而努力。这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事业,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每个士兵都将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而不会有任何歧视。请记住,我们是在为个人的尊严而战斗。”卢克·鲁滨逊看着这个瘦高个儿指挥官,傲慢地笑了笑。
乔在克莱奥面前停下来,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地说:“喂,亲爱的,情况跟过去根本不一样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他们正在给有色人种士兵以平等待遇。不管怎样,对这件事无休无止地抱怨又能有什么用呢?我必须去,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他又在她身旁坐下来。他极力要让自己相信,事情真的变得对他这号人有利了。假若他们俩都相信,参加朝鲜战争关系到黑人士兵的利害前途,那对他来说,心里就会舒坦些,而对他和克莱奥来说,则会更舒坦些。克莱奥擦擦眼睛,擤了擤鼻子。他们换了个话题,谈起了孩子:假若生下的是个女孩,那她该叫什么名字呢?午夜刚过,他与她亲吻告别,回兵营去了。
士兵们全副武装地行进着。他们背上背着背包,肩上扛着行李袋、卡宾枪、步枪。当走近巨大的白色船只时,他们谈着话,开着玩笑,神经质地笑着。他们是黑人队伍的前导,紧跟在白人队伍的后面。头顶着当午的骄阳,他们从长着棕榈树和灌木丛的、两侧站满人群的夹道中穿过,甚至在便步行军时,他们脚踏着柏油路所发出的声响,也具有某种均匀一致的节奏。可是,乔仍然没有找到克莱奥,他心急如焚。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卢克·鲁滨逊走在他旁边,说着,笑着,嘟哝着:“小伙子,我告诉你,这些人都是些朝三暮四的婊子。嗨,‘威利掌柜’,你猜,昨晚我在你们哈莱姆报纸上看到了什么?”“威利掌柜”是他给乔所起的绰号。因为乔曾当过公司的职员,中学毕业,又上过两年大学,有些与众不同。“我看到你们的一些黑人领袖去拜会总统,请求他准许黑人士兵到前线去战斗,而不要把他们留下来搞军需工作。这难道不是十足的耻辱吗?”
乔心烦意乱地把眼光从人群身上移开,看了看卢克,就又转向了人群。
“珀西·约翰逊可以在这星期里的任何一天穿上我的军服,”卢克说,“他那么巴望去打仗。那些该死的朝鲜人管我什么屁事。我也不恨那些活鬼。”
乔很喜欢卢克·鲁滨逊,只是觉得他对种族问题过于敏感。乔曾多次告诉他,不要那么易怒好斗,要做一个正常的人。但是现在他无暇理会卢克。当他清楚地看到那条船,看到白人士兵登上船时,他越发感到担忧。他担心他可能错过了克莱奥,因为太用心找她反而相互没有看见。他害怕他根本不会再见到她了——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她也许病了,病得不能动弹,可又无法告诉他。他想起她昨晚所说的关于小乔的那些话。也许……
可是后来,他看到了她。她在前头微笑着向他招手。她的笑是最开朗、最美丽的,充满了极大的自信,简直没有任何人这样笑过。他太高兴了,结果反倒连动动嘴唇微笑一下,或者大笑一下,或者说点什么都不可能。
她跑到他的眼前,“嗳,我的大兵,你今天上哪儿去啊?”
“哎呀!”他尽力用平静的音调说,“我方才还想,你已经忘记了今天这日子,忘了来参加与我送行告别了呢。”
“嗬,看你都说了些什么?”看到他脸上一副滑稽的表情,她笑了起来。她告诉他,他戴上这副墨镜,背着这个背包,又没刮脸,看上去实在逗。她看起来是那样地神情愉快,以致使他都不敢相信,她就是昨晚那个悲痛欲绝的人。他感到一股热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伴着他一直走到大街的最后一个街区。妇女们不准再前进了。在他看着她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希望她会哭,哪怕只是稍微哭一下也好。可是她根本没有哭。她走上来,很快地吻了吻他。“再见,亲爱的,注意保重自己。小乔和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的,从今天下午就开始,”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最后一批白人士兵正在登上那艘豪华的白色海船,船上的军乐队在演奏《上帝保佑美国》。他打了一个寒战,象是有一股电流通过他那瘦削的双肩。他难以肯定,这究竟是因为《上帝保佑美国》的乐声,还是因为正在离去的克莱奥。他希望她能听到这音乐;或许它能使她明白为什么美国人,无论他们是什么肤色的,必须到远离家乡千里以外的地方去打仗。
他们在街区中央停下来,站在那里等着,直到白人士兵全都上了船。他想要回头再最后看一眼克莱奥,可是他却没有让自己这样做。接着,他们又开始向着那艘大船前进了。突然,乐队中断了《上帝保佑美国》的演奏跳到另一首曲子,开始奏起《黑人城高视阔步者的舞台》。
他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大船望去,看到一些白人士兵站在甲板上在向黑人士兵招手微笑。他们高声喊叫:“嗳嗳,伙计们!”并且翘起了大拇指。他感到胃里一阵苦涩,嘴里不是滋味
“妙极了!”他听见卢克说,“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音乐,”这个强劲的大个子士兵走了一个小舞步。“我猜查利先生①是要我们跳着吉特巴舞登上他那豪华的白色大船。一视同仁的对待……我们不是什么士兵,我们是一群该死的小丑。”
乔觉得,在他的身上升起了一股可怕的热流。他非常希望,克莱奥已经走到听不到这曲子的地方了。
卢克对他咧咧嘴。“小伙子,怎么啦?什么事使你这么怒气冲天?他妈的,这就是我憎恨你们这号黑人的地方。你不要那么易怒好斗嘛。他们只不过是要使你们黑人感到象在家里一样的亲切。当你听到这首曲子时,难道你还没有听出这是‘黑人的国歌’吗?”
乔没有回答。他只是觉得他的愤怒越来越盛。他希望他能马上走出队伍,让世间的一切统统见鬼去吧!可是,随着《黑人城高视阔步者的舞会》在他的耳边回响,他昂起头,挺着胸,继续走向那巨大的白色邮船。
【赏析】
短篇小说《上帝保佑美国》的主题是非常敏感的种族歧视问题。基伦斯选择了一个新颖而独特的视角,把这一深广的主题寓于平淡而寻常的事件之中,寓于两支乐曲的转换之中。
作者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是两幅生离死别的场面,笼罩着它们的更广大的背景是在美国的黑人生活。种族歧视的魔力可以使生离死别变成微笑和宽慰,也可以使自信和勇气变成愤怒和沮丧。小说的出色之处在于对人物内心世界细微变化的把握和细腻而充分的展示。
主人公乔的回忆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温暖的黑人之家。乔就要开赴朝鲜前线了,他与自己怀孕的妻子告别。除了倾心相爱、难舍难分的叮嘱,他们的话题自然转到参加这场战争的意义上。乔是一个命运比其它黑人好得多的人,他当过公司职员,中学毕业后又上了两年大学,所以对黑人真实地悲惨处境并无多少体验,对黑人和自己的前途满怀信心,他相信自己未来能成为律师。他的心充满了一个美国士兵的义务感,他不管这场战争的性质如何,认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尽管他结婚才三个月,而妻子正在怀孕。白人指挥官关于“一视同仁”的话在他身上发生了很大的效力,他认为他们是在为个人的尊严而战斗。他极力使悲痛欲绝的妻子相信,美国正在给有色人种以平等待遇,而情况对他们这些人有利了。他希望妻子看到这些“巨大的进步”。他甚至为妻子的“固执”而感到恼怒,为卢克·鲁滨逊的“敏感”而不以为然。所以当他与其他黑人士兵一起走向运送他们的白色邮船时,他的心思全在妻子身上,不象卢克·鲁滨逊仍然对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意义和战争的性质愤愤不平。
乔的妻子克莱奥四岁时就死了父亲,母亲在白人的厨房里干了一辈子,克莱奥好不容易才熬到中学毕业。在种族问题上她比乔更清醒。乔即赴前线,儿子尚未出世,作为一个女人她更希望丈夫留在身边,她敏锐地注意到战争的残酷和无人性。她忧虑丈夫的命运和艰难的生活,她更忧虑为什么美国非要去发动另一场战争,为什么一些受歧视的“黑人士兵要去打仗,尤其是打别的有色人”。但在丈夫的坚决劝说下,她似乎相信了参加这场战争关系到他们的利害前途,她不再悲伤了。第二天她用“最开朗、最美丽的,充满了极大的自信,简直没有人这样笑过”的微笑送丈夫去战场了。
作品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乔与克莱奥这样一对恩爱夫妻在最后告别之时的内心世界:复杂而微妙。微笑的妻子坚定了乔对美国的信念,他太高兴了,他感动得说不出话,“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毕竟是生离死别,乔同时又希望妻子“哪怕只是稍微哭一下也好”。妻子很平静,也许是为了安慰乔,也许是前一天晚上乔的话的影响,她根本没有哭,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坚定地“转身就走了”。这时响起了《上帝保佑美国》的乐声,“乔打了一个寒战”,这是为自己是一个美国人而震动,也是为离去的妻子而心痛。他希望妻子能听到这乐声,它是不可违背的号令,也说明了为什么他们要到远离家乡千里以外的地方去打仗,因为他们是美国人。
小说的高潮是在克莱奥平静地告别了乔之后,白人士兵全部上了船。突然乐队中断了《上帝保佑美国》的演奏而跳到另一支曲子《黑人城高视阔步者的舞台》上,甲板上的白人士兵在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翘大拇指。一切的说明都尽在无言中了,罩在黑人头上的依旧是阴沉沉的天。正如卢克·鲁滨逝感到的“我们不是什么士兵,我们是一群该死的小丑”。乔的心理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起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他“感到胃里一阵苦涩”,“他觉得,在他身上升起了一股可怕的热流”,他希望克莱奥听不到这支曲子了。后来他的愤怒越来越盛,“他希望他能马上走出队伍”,但是,随着“黑人的国歌”,他“昂起头、挺起胸”,继续走向邮船,象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杀而不可辱。乔对美国的信念一下子转变成黑色种族的意志与尊严。小说在结尾处烘托出一种慷慨而悲愤的气氛,透示出作者对自己所属种族的坚定信仰。
因为自己是一个美国人,所以不管什么肤色,他都要应召去打仗,所以痛苦的生离死别也会变成微笑和宽慰;而正因为他们不是寻常的美国人,是最受歧视的黑人,所以美国的上帝不会保佑他们。这是基伦斯在这场寻常的离别之中所看到的非凡的一幕,亦是美国黑人最耻辱、最悲哀的一幕。
作者对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卢克·鲁滨逊着墨不多,但却塑造得鲜明生动,他是一个清醒而敏感的、风趣而有些粗鲁的人,他善于从表面的现象中找到说明实质的见解,也善于在痛苦和耻辱之外找到必要的超脱。
总之,这篇小说篇幅短小而容量很大,构思精巧,文笔细腻,人物塑造丰满鲜明,栩栩如生,在冷峻的氛围中透出脉脉的人间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