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皮皮阅读 · 侠女奇缘
目录
位置:主页 > 图书读物 > 古典小说 > 侠女奇缘 >

二十五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发布时间:2023-08-29 16:18:41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安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她的父母何大翁、何夫人立了家庙,叫她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五体投地。邓九公见她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她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这几句话来。这话要照姑娘平日性子,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是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溶得姑娘这等幽娴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话,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玩带笑便过得去的,只说了一句:“妹妹,请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和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和公子攀谈去了。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徒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

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一个破题,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和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方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请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和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恩情,诸事听命。无奈我心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虽是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纪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成文求婚的一桩岔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丧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所以我才设法着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为的是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到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头趁些银钱,换些柴担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什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无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得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尚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几文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并非空口的报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方说着,一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果见她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笔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深深透人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褪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和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么一个讲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象形迹诡秘,其实信得她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时迷山的人,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辞。只是他二老是一片仁厚心肠,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处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般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觉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不过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婉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玉凤姑娘证明她那点守宫砂后,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完了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厚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和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话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谕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卸。”

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婉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女子。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母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的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体昭昭,便是爱亲作亲吧,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和人家本人儿嘈嘈说起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得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重这位姑娘,给她立命安身,好完她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向心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满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她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情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她半斤;她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她豆子。今生一定要和她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她办得完全,将她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见。转念一想,既要成全她,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和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神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伶俐,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她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的温存,到家里更经了一年的涵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蔼蔼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她。给她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她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牌代劳。料想她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只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她父亲为她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刺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和她同床睡了将及一年,她的乳母丫头贴身服侍她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顾,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彻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议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老的话撇开,先治她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也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至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这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思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忠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岂页的母亲李氏,具馔供客。讲烈女,如朝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李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腾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笱,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什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元,九伦不败。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

安老爷这一套老说学话儿,算起来话到尽头儿了。无论她怎样说他迂腐,想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她的主意是已拿定了,丝毫不用一点盛气凌人的口吻,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在这班人以前,又有那一个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从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读者,著书者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只看这位姑娘,才在此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她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经学会了皮子了。岂知眼前这桩事,她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受了。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她怎的说法,再和她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题。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渐渐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茬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来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惠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子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众子里,裁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大汗,把帽子往下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来。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过和她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这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子文诌诌,大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个娘儿们,没这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说着他便把他和安老爷当日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莫提起,且等姑娘到京服满之后,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样师傅,比你晒日头阳儿看三屋儿也多经过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通天焚香罚的是什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

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更来的不着。更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拦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宽则圆。”越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象倒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那样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性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她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她;今日的事,怎的她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和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我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和他们讲理,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她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和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和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再不必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

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这里还忙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事,还有一分阔礼满箱,此时忙在这里,秘而不宜,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显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这句乏力的话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错了,师傅错了!取你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你老人家和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不可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倒是那五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陪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从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和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妄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说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和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陪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怕姑娘着恼,便拉着她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儿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说:“正是这话。好妹子,只记着我当日和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我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她倒也不着急,也不动气,反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说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远的来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和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房内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总括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万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你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她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膀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和她说着,再也休想她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

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两月起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即在今日酉时,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虽是怎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巳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家,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贺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种情形,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完了愿?至于安公子空空搭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生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女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不过,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此,不防这一着的道理。然则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诚服首肯,又和她皮松肉紧的谈了一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呈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正经。既讲到权术、正经,见一切诙谐话,俳优话,比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才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作一声,他便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你听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她是:肯的,不用人求;她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面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未可知。我们女孩儿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婆婆和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也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不必费心劳神,这事完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你想如何?”安太太就先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责任太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谋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的心热;有等不知道的,道你本就不能尽心,不曾着力,有意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语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唉!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为作到她的正传文章,写得出色。如今且不去管它。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她“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她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她说倒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她身上这些话,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着小人儿坏肠子了!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哪叫情哪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明明白白,我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她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说,姐姐尚不容;公婆和姐姐说,姐姐又何能容。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例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样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怒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再听消息,让媳妇去求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和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她在那里梗着小脖颈儿,撑着一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着膝盖头,匹马单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她一开口,先给她个下马威。那知人家不过来,只见她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褚大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该给姑娘倒杯茶来。”众人听了,忙着分去倒茶。倒了茶来,她便先端了碗茶,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茶罢。”姑娘欲待不理,想了一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说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学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姑娘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她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她母亲装烟,不过给她母亲装烟,却不在那儿等烟抽着了。只见她用小手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靠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用着弯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她装好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来并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的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脸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道,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和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和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妈妈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面喝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碗里的茶打量主意。

霎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她便隐着烟袋,递给她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抽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身去,抽了两口,又扭了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过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她调理到如此。

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经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看第一句,这亲就不象个说的成的样子了。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木,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怎样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在下回书交代。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相关推荐

七十二 破秘云岩群凶授首 得白象岭首逆潜逃 七十一 再显威名夫人得胜 连施妙计女将成功 七十 伍氏女被擒得夫 何小姐置酒论帅 六十九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 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六十八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 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六十七 何小姐授徒习武 褚大娘忆旧谈心 六十六 丈夫破故灭山寇 侠女怜才认高徒 六十五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 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六十四 圣主施恩赦海寇 慈亲忆子染沉疴

推荐阅读

·聊斋志异文白对照 ·太平广记 ·三侠五义 ·七侠五义 ·白眉大侠 ·小五义 ·续小五义 ·大八义 ·小八义 ·绿牡丹
课外书|读后感|话题作文|作文素材|专题作文|单元作文|英语作文|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