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杨飞熊观星谋叛余兆奇进表复明
话说当下杨飞熊观见这颗新星,心中骇异,思忖良久,亦知其祥。立听城楼更点,已打四更三点,此星至天明方消。见者非只一人,候至平明之后,命人去请詹把总过街商议。詹把总名顺字兆奇,异号詹四郎。这日在署内闲坐,见杨把总有请,遂即起身至杨署中,与飞熊接入内厅,序坐茶罢。飞熊曰:“弟有一事欲与仁兄商议,请入房内,退去左右。”向詹把总曰:“启兄台,小弟夜来观看天文,仰观星斗,见东南方新出一星,长有数尺,宛然扫帚一般,明亮非常,光华万里,杀气腾腾。”兆奇曰:“天上若出此星,不知吉何吉凶?”飞熊曰:“天出恶星,乃是不祥之兆,天下必有大乱。”兆奇曰:“虽是如此,未知应在何处?”飞熊曰:“星出东南方,依我之见,属在粤东,应于潮郡。”兆奇曰:“眼前潮州,继至安辑,民庆重生,安有变乱道理,未知谁人举事?”飞熊曰:“依弟所论,应在大人起动干戈,未知仁兄岂肯相助大人成功么?”兆奇曰:“兄长此言差矣!大人一片爱人之心,矜恤百姓如子,怎肯离乱?”飞熊曰:“岂不晓公府中人之猖撅,邓、于二人之虐众,旗军屡屡取败我辈,侯雄被于国琏所杀,二爷与吴勇又被邓、于二人毒打身亡,潮州人民百姓,被公府旗奴欺凌,残忍受屈,莫此为甚。今天出此星,应在大人行事。今日小弟请仁兄同入帅府,劝大人举事,未卜仁兄尊意如何?”兆奇曰:“大人若不从兄所言,弟与兄食罪非轻,那时怎么区处?”飞熊曰:“仁兄这个不怕,只凭小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大人,自然听从。”兆奇曰:“既然如此,弟愿赴帐前听点。”飞熊闻言大喜。二人起身同至帅府,将手本投进,刘镇见詹、杨二把总到来,即传二把总入见,问曰:“今日你等同入帅府,有何公事?”杨飞熊曰:“启大人得知,小把总有一机密大事,欲禀知大人,请大人摒退左右之人,方敢禀上。”刘镇听说,即时叫退左右。飞熊观两边随役之人退出,禀曰:“启大人得知,小把总夜来仰观天文,看视星斗,见东南方新出一星,长约数尺,与扫帚相似,明亮光彩杀气腾腾,直冲斗牛,阴精金碧,万里无霞。”刘镇曰:“上天若出之星,乃系国家不祥之兆,边防四界必有变乱,但不知应在何省?”飞熊曰:“启大人,依小把总之论,这星出在东南方,应于粤东,属在潮郡。”刘镇闻言,怆惶失色,吃了一惊,说曰:“潮州升平世界,朗朗乾坤,此时人民安乐,百姓和畅,况兼年盛世,哪有离乱之理,有谁举事?”飞熊曰:“若依小把总之论,正应在大人行事。”刘镇听着杨飞熊之说,怒从心上发,气向胆边生,两道神眉直竖,一双虎眼圆睁,大叱一声曰:“好大胆的匹夫,敢在本帅面上言说这等不忠不正的括。”詹兆奇、杨飞熊见大人出吓言,各退立南边。刘镇坐在堂上,怒尚未息,杨飞熊进前长揖曰:“大人宽其虎威,小把总等今日进帅府者,原非别事,我观大人有四大症病,故入帅府,来献良方调治四大病源。”刘镇曰:“二位先生请坐,本帅既有四病症,请先生指教。”飞熊曰:“启大人,一者,二爷奉双亲之命,到潮州任中探兄,因游赏八景,路过湘桥,却被邓、于二奸奴毒打死于外地,大人冤仇不报,贪图爵禄,稳坐皋比,岂不被潮州文武官员所笑?众百姓所讥?此乃病之一也。”刘曰:“先生呵!非是本镇无为,雪海之仇不报,无奈王侯之家,虎视耽耽,难以作对。未知二者,何病症?请问其目?”飞熊曰:“二者,千总吴勇、把总侯雄,系大人标下将佐,无辜受邓,于二奴所害,死得含冤,大人身为主帅,不能与二将雪恨报仇,使吴、侯二人死于非命,此乃病之二也。”刘曰:“先生,岂不知公府之事,千岁年轻,听信邓、于二贼之言,本镇无奈他何!不晓得三者,何病症也?再望表示。”飞熊曰:“三者大人一片爱恤人民之心,是平素的意念。乡间良家子弟,入城买溺粪者,误人旗巷,却被旗妇所禁,虽有应该的,亦有不应该的。被旗妇谋死者有八十余命,尸藏瓮内。若父母生他单身者,使他爹娘靠谁丧终?岂不香灯无祀?大人为民父母,不与人民伸冤,此乃病之三也。”刘曰:“先生之言,说得有理。又不知四者,何病?”飞熊曰:“大人位居一镇之尊,谁不钦仰,但今城中,玉容粉面、俊俏子弟往来出入者,被旗奴所欺,铺户市镇,经纪人民,皆被旗奴强买强取,大人不能安于市镇,平却道路,此乃病之四也。”刘镇曰:“先生所论,四者之事,各言至理,未知今日先生所进,是何良方?请其指示。”飞熊曰:“启大人得知,今日天出此星,这是天数注定,应在大人行事,潮州干戈动起,除却邓、于二奴,扫尽公旗,缴去公府离潮。那时潮民安静,官民同乐,一者二爷冤仇可报,二爷虽死亦含笑于幽冥;二者邓、于二贼得以斩却,将佐的仇恨可雪,吴勇、侯雄纵死在阴府,岂不感大人之功;三者尽除旗奴鞑妇,城南马路上八十余冤魂可仲,众冤鬼亦冥目甘心,莫不感大人之恩;四者公旗尽缴去,潮内外安息,玉容女子,俊俏子弟,出入往来无碍,铺户经纪之人,两平交易,道路可平,市镇可安,众百姓自当报大人之德,户户户祝,家家焚香,大人堂堂正气,威振乾坤,潮郡万民钦仰,望祈大人应天行事。”刘镇听报条条冤情,心忽思虑曰:“先生,可思平南王镇守广东,管下雄兵数万,潮若有举动,平南王得报,领大军一到,你想潮城有几多军兵乎?如何拒敌?我等外无救援,内没积谷,孤城难守,那时悔之晚矣!”飞熊曰:“大人岂知平山王吴总制据镇云、贵,眼前攻取湖广省荆州、襄阳两府城池;况福建靖南王耿千岁斩杀福省总督范荣,及抚院陈复,反清为明,据住福省一派地方;又有藩王郑千岁攻败赤毛番,置为东都,立明主永历年号,恢复大明江山,各处纷纷该保大明反悔地方,大人何不降于东都郑藩王?或事福建靖南王?倘反潮州,旗军征剿,可往东都取讨军马相助,或到福建诸兵,改围两处,自然拨有军兵至潮迎敌,此乃外有救接;况大人恩及各邑,德布全城,潮州大事一举,岂无贤才奇异之人到来相创?安无富翁之家相助粮米?这是内有谷积,望大人为之。”刘总听着杨把总一番言语,如刀截菜,心中踌躇未决,向杨把总曰:“既如此说,本帅未有决意,二位且回,明日再来商议。”杨飞熊、詹兆奇二人领命退出,各回本衙。不题。只说刘镇是日行思坐想,进退未决,及至黄昏,跟役进上晚膳,强饭数杯歇息,是夜不能安枕枕延至更深,方才欲睡。蒙胧之间,听见有人叫声:“兄长呵!须听杨把总之言,应天行事,雪海冤仇,正合人心,你弟阴魂不远,暗中自当助你。”又听着二人声音,齐说:“大人呵!可与我等除杀仇人,这是顺应天时,邓、于二仇人之性命,皆合丧在潮州也。”刘镇在睡梦之中,句句听得明白,骤然心醒,被内堂更鼓声响动,起坐于卧榻上。看时帐幔外,残灯未灭,只见帐前立着三个人影,中间一少年,散发披肩,七孔流血,两边站着二人,满身鲜血淋漓。刘镇视见,怆惶吃惊,掀开帐幔;忽然一阵阴风吹起,三人不见。刘镇下于卧榻,坐在椅上,心中思忖,这个冤魂非是别人,定是我弟进义与吴勇侯雄三人。叫一声:“贤弟呵!望你三人灵魂,在阴府之中安享。你兄定欲杀除邓、于二奸奴,扫尽公旗,与你等报仇雪恨,邓、于二贼不除,亦非堂堂大丈夫。”意中决定,及至平明时候,命堂官梁乘龙传詹、杨二把总至帅府。
詹、杨闻召,即来帅府,进入内堂参见大人。刘镇曰:“昨蒙二公指教,本帅今已意决,依先生之言行事。”说毕召稿房徐光进内堂。徐光字奇亮,在镇署当稿公,闻大人召,即至帅府内,见刘大人赐坐茶罢,刘镇将杨把总之言,一一向徐稿公说了一遍;又将夜间自梦之事,逐一说明。飞熊等在边,听大人说出夜间所梦中所见之事符合,各都欢喜。
刘镇即命徐光造降表一道,修文书一封,命詹把总明日往东都进降表与文书。即日起程,晓行驿道,晚宿客店。
这日来到都城,进入正府,先将文书投上,藩王郑成功将文书看见,系潮州镇总兵刘进忠来进降表,即传旨升坐银銮殿,两旁排列锦衣卫上,各执刀斧,文臣武将,两班侍立,传召进表官朝见。詹兆奇应声领旨,手执降疏,躬身行至银銮殿前,双膝跪下,口称“千岁”。进献表章呈阅毕。
藩王回宫,众官落殿出朝。不表。
且说詹兆奇在驿馆候过三天,传旨召入见驾,藩王曰:“刘镇身出明朝壬午科武举,今来献表投降,这就是不忘旧主,令当殿御赐封刘进忠为宁粤大将军、镇潮兵马大元帅,钦敕御赐将军印信,皇令宝剑,虎符诏谕,冠诰、龙袍、玉带、牙笏等物。南澳佐营何佑,系标下左翼,厦门所副将何锦被,为标下右翼,皆听令训遣。问詹兆奇曰:“你在潮,臣身居何职?”兆奇曰:“小臣身居把总。”藩王曰:“今既进表有功,敕命加升守备。今你领旨回归,即日起身。”兆奇曰:“领旨。”谢恩退出。
回到馆驿,同随从收整行李起程,日复一日,来到潮州帅府,前报知辕门官:“禀上大人,开中门迎接我进入内堂。”千总陈虞龙闻言骇异,想此人只几日不见,又不知奉大人什么公干,今日回来,何等威风,欲大人开中门迎接,其中定有缘故,遂入内堂禀明,如此如此。刘镇闻说,即大开中门,接入堂,行礼毕。刘镇问其东都情由,詹兆奇将所作之事,一一禀知。刘镇听说大喜,令堂官梁成龙传杨把总、徐稿公、众心腹守备、千总等进内堂,杨飞熊等入府,问其东都进表之事。詹兆奇将情事逐一备说一遍,众心腹大喜。
刘镇命摆香案,兆奇谓出明主圣诏谕,稿公徐奇亮进前捧诏开读。刘镇顶戴明朝将军冠顶,身穿龙袍,腰束玉带,足登粉底皂靴,手执牙笏。詹兆奇顶披,着守备服色,二人当香案前跪听宣诏谕。奇亮念罢,一一谢恩毕,刘镇请圣旨皇令封剑入府内;再出堂令设席筵宴,酒至数巡,刘镇向众心腹诸公言曰:“我等今已事东都藩王,应从明制,当留发,方是正理。”飞熊曰:“启大人,这头发刻下未可留也,我等若是留发,反情已露,候来日若有机会,那时起动干戈,扫清公旗,方好官民共留头发,未为晚也。”众心腹言曰:“杨先生说得有理。”一边饭酒,一边言谈,宴罢各归本衙。
只说刘镇,自此日为始,每日清早穿披明朝冠眼,朝过明主神牌,然后改换清朝衣服。按下未表。
再说东山省刘府,太公想着次儿进义,往潮州任中探长子进忠消息,至今未见回归,不知有何缘故。这日与老夫人商议:“欲到潮州儿子任中,探看两个儿子如何?”夫人曰:“老相公,你年纪高迈,此去潮州数千里之遥,勿去为妙。”太公曰:“我命长孙定玉做伴,况又有家人跟随扶提,谅亦无妨,夫人可不用挂念。”老夫人曰:“相公既如此,须保重身体,迟行早歇,方是正理。”太公曰:“夫人,你放心,老夫自知。”于是择日起身,命家人刘祥、刘德安排行装,定金设席,与祖父饯行。饭罢,合家大小送太公出门外,各回不在话下。只说太公同长孙定玉家人登程,取路迤逦而进,望广东进发。行非一日,到了潮州境内,先命家人刘祥到任中报知,刘祥领命前来帅府通报。
刘镇闻知父亲同长子已到,欢天喜地,即命二名千总张金星、林五常,往三河坝迎接。太公到了潮城外,刘镇出城十里亭相迎,进入帅府内堂,当中坐定,行礼毕,傍坐下。刘镇拜问:“府中母亲,及大小平安否?”太公备说一遍,进忠闻说,心内欣悦,命摆筵宴。太公曰:“进忠我儿,你父来到许久,你弟进义,因何不出来相见?”刘镇听见父亲动问此言,吃了一惊,起身向父亲施礼,说曰:“启父亲得知,贤弟到任几天,都就亡故了。”太公闻言,怆惶失色,惊问:“我子进义,得什么病症身亡?”刘镇闻言,泪如泉涌流下哭禀,将小弟游赏八景,被公府左都统邓光明、于代子二奸贼所害情由,备说一遍。太公听毕,只急得叫声:“气杀我也!”一时昏迷,倒于椅上,不省人事。刘镇同定玉子儿,慌忙进前扶起,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未知刘太公气倒,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