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扰劳生,待足何时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防世事多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
此词乃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满江红》前阙,说人生富贵荣华,常防翻覆,不足凭恃。劳生扰扰,巴前算后,每怀不足之心,空白了头没用处,不如随缘过日的好。只看来时嘉祜年间,有一个宣义郎万延之,乃是钱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性素刚直,做了两三处地方州县官,不能屈曲,中年拂衣而归。徒居余杭,见水乡颇泽,可以耕种作田的,因为低洼,有水即没,其价甚贱,万氏费不多些本钱,买了无数。也是人家该兴,连年亢旱,是处低田大熟,岁收粗米万石有余。万宣义喜欢,每对人道:“吾以万为姓,今岁收万石,也勾了我了。”自此营建第宅,置买田园,扳结婚姻。有人来献勤作媒,第三个公子说合驸马都尉王晋卿家孙女为室,约费用二万缗钱,才结得这头亲事。儿子因是驸马孙婿,得补三班借职。一时富贵熏人,诈民无算。
他家有一个瓦盒,是希世的宝物。乃是初选官时,在都下为铜禁甚严,将十个钱市上买这瓦盆来盥洗。其时天气凝寒,注汤沃面过了,将残汤倾去,还有倾不了的,多少留些在盒内。过了一夜,凝结成冰,看来竟是桃花一枝。人来见了,多以为奇,说与宣义,宣义看见道:“冰结拢来,原是花的。偶象桃花,不是奇事。”不以为意。明日又复剩些残水在内,过了一会看时,另结一枝开头牡丹,花朵丰满,枝叶繁茂,人工做不来的。报知宣义来看道:“今日又换了一样,难道也是偶然?”宣义方才有些惊异道:“这也奇了,且待我再试一试。”亲自把瓦盒拭净,另洒些水在里头。次日再看,一发结得奇异了,乃是一带寒林,水村竹屋,断鸿翘鹭,远近烟峦,宛如图画。宣义大骇,晓得件奇宝,唤将银匠来,把白金铸了外层,将锦绮做了包袱十袭珍藏。但遇凝寒之日,先期约客,张筵置酒,赏那盒中之景。是一番另结一样,再没一次相同的。虽是名家画手,见了远愧不及,前后色样甚多,不能悉纪。只有一遭最奇异的,乃是上皇登极,恩典下颁,致仕官皆得迁授一级,宣义郎加迁宣德郎。效下之日,正遇着他的生辰,亲戚朋友来贺喜的,满坐堂中。是日天气大寒,酒席中放下此盒,洒水在内,须臾凝结成象。却是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个老人,左边一龟,右边一鹤,俨然是一幅“寿星图”。满堂饮酒的无不喜欢赞叹。内中有知今识古的士人议论道:“此是瓦器,无非凡火烧成,不是甚么天地精华五行间气结就的。有此异样,理不可晓,诚然是件罕物!”又有小人辈胁肩谄笑。掇臀榛屁称道:“分明万寿无疆之兆,不是天下大福人,也不能勾有此异宝。”当下尽欢而散。
此时万氏又富又贵,又与皇亲国戚联姻,豪华无比,势焰非常。尽道是用不尽的金银,享不完的福禄了。谁知过眼云烟,容易消歇。宣德郎万延之死后,第三儿子补三班的也死了。驸马家里见女婿既死,来接他郡主回去,说道万家家资多是都尉府中带来的,伙着二三十男妇,内外一抢,席卷而去。万家两个大儿子只好眼睁睁看他使势行凶,不敢相争,内财一空。所有低洼田千顷,每遭大水淹没,反要赔粮,巴不得推与人了倒干净,凭人占去。家事尽消,两子寄食亲友,流落而终。此宝盒被驸马家取去,后来归了察京太师。
识者道:“此盒结冰成花,应着万氏之富,犹如冰花一般,原非坚久之象,乃是不祥之兆。”然也是事后如此猜度。当他盛时,那个肯是这样想,敢是这样说?直待后边看来,真个是如同一番春梦。所以古人寓言,做着《邯郸梦记》、《樱桃梦记》,尽是说那富贵繁华,直同梦境。却是一个人做得一个梦了却一生,不如庄子所说那牧童做梦,日里是本相,夜里做王公,如此一世,更为奇特。听小子敷衍来看:
人世原同一梦,梦中何异醒中?
若果夜间富贵,只算半世贫穷。
话说春秋时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隐居著书得道成仙之处。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所著书就名为《南华经》,皆因吐起。彼时山畔有一田舍翁,姓莫名广,专以耕种为业。家有肥田数十亩,耕牛数头,工作农夫数人。茆檐草屋,衣食丰足,算做山边一个土财主。他并无子嗣,与庄家老姥夫妻两个早夜算计思量,无非只是耕田锄地、养牛牧猪之事。有几句诗单道田舍翁的行径:
田舍老禽性夷逸,僻向小山结幽室。
生意不满百亩田,力耕水耨艰为食。
春晚喧喧布谷鸣,春云霭霭檐溜滴。
呼童载犁躬负锄,手牵黄犊头戴笠。
一耕不自己,再耕还自力。
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硕。
夏耘勤勤秋复来,禾黍如云堪刈侄。
担箩负囊纷敛归,仓盈囤满居无隙。
教妻囊酒赛田神,烹羊宰豚享亲戚。
击鼓咚咚乐未央,忽看玉兔东方白。
那个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渐多。庄农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其时本庄有一个小厮儿,祖家姓言。因是父母双亡,寄养在人家,就叫名寄儿。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也没本事做别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边拔草,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端相了一回,道“好个童儿!尽有道骨,可惜痴性颇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过?”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过”?也罢,我有个法儿,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傅可指教我。”道人道:“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牢记着!”是那五个字?乃是“婆珊婆演底”。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抢着渔鼓简板,一唱道情,飘然而去。是夜寄儿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正是:
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
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
“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惚,不知淙抹了些甚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拿文衡的看阅,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拿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人衙门到任。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
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得下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吓,吓!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闲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
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劳,也自欢喜,情愿雇佣,叫他写下文卷。寄儿道:“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抢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发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从来只是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发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
“不知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只见一个庄家老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老苍头道:“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寄儿道:“甚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
如鱼饮水,冷暖自如。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华骨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裘,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驺,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疴叶擎着,骑牛的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笠卧月明。
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驸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叮当风缥缈,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显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人生。”跨在背上,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同着公主欢乐,有邻邦玄菟、乐浪二国前来相犯。华胥国王传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正心诚意,强邻必然自服”。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多退着不用。只有两生献策他一个到玄菟,一个到乐浪,舍身往质,以图讲和。言寄华大喜,重发金帛,遣两生前往。两生屈己听命,饱其所欲,果那两国不来。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国王。国王大悦,叙录军功,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有诗为证:
当时魏绛主和戎,岂是全将金市供?
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学自雍客。
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绿拔衮冕,鸾路乘马,彤弓卢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手执圭瓒,道路辉煌。自朝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恐悔之无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幼过虑,只管目前享用勾了。寒酸见识,晓得什么?”
大笑坠车,吃了一惊,醒将起来,点一点牛数,只叫得苦,内中不见了二只。山前山后,到处寻访踪迹。元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涌将来,没在河里。寄儿看见,急得乱跳道:“梦中甚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急去报与莫翁,莫翁听见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说你只是贪睡,眼见得坑了我头口!”取过匾担来要打,寄儿负极,辨道:“虎来时,牛尚不敢敌,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莫翁虽见他辨得也有理,却是做家心重的人,那里舍得两头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担十下。寄儿哀告讨饶,才饶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模模臂上痛处道,“甚么九锡九锡,到打了九下屁股!”想道:“梦中书生劝我歇手,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从来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日里到吃亏。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
谁知这样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来。是夜梦境,范阳公主疽发于背,偃蹇不起,寄华尽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华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说他御敌无策、冒滥居功、欺君误国多事件。国王览奏大怒,将言寄华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著作堂,锁去大窖边听罪,公主另选良才别降。令旨已下,随有两个力士,将银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寄华看那粪秽狼藉,臭不堪闻,叹道:“我只道到底富贵,岂知有此恶境乎?书生之言,今日验矣!”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这边噙泪而醒,啐了两声道:“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的恶梦!”看视牲口,那匹驴子蹇卧地下,打也打不起来。看他背项之间,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疙瘩。寄儿慌了道:“前番倒失了两头牛,打得苦恼。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万一死了,又是我的罪过。”忙去打些水来,替他操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拿着锲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有一科草甚韧,刀斫不断。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泥来。泥松之处,露出石板,那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
寄儿将楔刀撬将开来,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里头多是金银。寄儿看见,慌了手脚,擦擦眼道:“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玉影,眼前历历可数。料道非梦,便把楔刀草根一撩道:“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多两一大锭在手,权把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未敢竞说出来,先对莫翁道:“寄儿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失了两牛,今蹇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今有大银一锭,纳与公公,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另着人牧放罢。”莫翁看见是锭大银,吃惊道:“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银,自不见这样大锭,你却从何处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说个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须把你送出官府,究问下落。”寄儿道:“好教公公得知,这东西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莫翁骇道:“在那里?”寄儿道:“在山边一个所在,我因所草掘着的,今石板盖着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同寄儿,到那所在来。寄儿指与莫翁,揭开石板来看,果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拊着寄儿背道:“我的儿,偌多金银东西,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拿管帐目。这些牛只,另自雇人看管罢。”两人商量,把个草蔀来里外用乱草补塞,中间藏着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儿驼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则一遭,把石窖来运空了。莫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寄儿的床辅,多换齐整了。寄儿想道:“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发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来道:
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住夸百斛明珠,虚延遐算;若有一后芳酒,且共高歌。
寄华闻歌,认得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从。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道:
颠颠倒倒,何时局了?遇着漆园,还汝分晓。
说罢,书生飘然而去。寄毕扯住不放,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目道:“还好,还好。一发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
须臾,莫翁走出堂中。元来莫翁因得了金银,晚间对老姥说道:“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功不可忘。我与你没有儿女,家事无传。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虽道好没取得他的。不如认他做个儿子,把家事付与他,做了一家一计,等他养老了我们,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老姥道:“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别处平白地寻将来,要承当家事,我们也气不干。今这个寄儿,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就认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事,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不叫得过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说与寄儿。寄儿道:“这个折杀小人,怎么敢当!”莫翁道:“若不如此,这些东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去把老姥也拜了。自此改姓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
本是驴前厮养,今为舍内螟蛉。
何缘分外亲热?只看黄金满嬴。
却是此番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之梦。不是被火烧水没,便是被盗劫官刑。初时心里道:“梦虽不妙,日里落得好处,不象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以为得意。后来到得夜夜如此,每每惊魔不醒,才有些慌张。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却不甚灵了。你道何故?只因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发火起,自然梦魂颠倒。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饱食安眠,夜夜梦里逍遥,享那主公之乐?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勾,心里鹘突,如醉如痴,生出病来。
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人来医治他,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一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教莫继出来相见。元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见了莫继道:“你梦还未醒么?”莫继道:“师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日里歹处,一程儿不敢念,便再没快活的梦了。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不知何故。”道人道:“我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华严经》云:‘善财童子参善知识,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菩萨破一切生痴暗法,光明解脱。’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欢喜之梦。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厚,晚间宜受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必有销歇,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奠继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贵无干,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的师父出家去罢!”道人道:“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来度汝的。汝既见了境头,宜早早回首。”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莫姥。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留。况他身子去了,遗下了无数金银,两人尽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听他自行。莫继随也披头发,挽做两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去了。后来不知所终,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信,只看《南华真经》有吐一段囤果。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总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说梦。
此中打破关头,棒喝何须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