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坟如潮,寒风如浪。
才刚一踏上阳关的地界,便被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凉摄住了心魂。
远山勾勒的是天的轮廓,除却寥寥几座锯齿状的突起,便只余了一片莽莽苍苍。沙原枯瘦萧条,那些深深浅浅的凹凸,也都成了骇然的铺陈。
那是西北朔风历经千年的剥蚀,是这块土地仅有的荒凉,是历史的饮泣,是荒原的兴叹。
而我的目光不由穿梭千里,跨越百年。我看到一个身影,在寂寥中遗世独立。他目光悠远、神色冷峻,似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又像在思考当下的命题。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关于永恒的荒诞与诡谲。那是属于他的思想维度,是超前于整个时代的远见卓识。
回溯一九二二。此时的艾略特已蜕去了青年时的稚拙与热烈,他对世界、对人类群体有了更深层次的评估与考量。他看到社会光鲜外表下的种种弊端,他看到人心的溃散,他看到人类群体在庸常岁月中逐渐漫漶开去的孤独与萧瑟,看到人们精神深处,那一望无垠的荒凉。于是他忧、他惧,他大声疾呼。他将自己对于社会人生的悲观看法加以扩大,赋予其普世化的意义,意欲唤起人类脑海里尚存的清明意识。
他像一柄出鞘的剑,举手投足间俱是寒光闪动。他以思想打磨剑刃,以责任和担当铸成剑气,笔尖轻扬,灌注成一片长虹之气。
我仿佛看到那个平凡的夜晚,他独居于狭小的阁楼。窗外是英伦半岛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窗内是昏黄的灯光和跃动的灵魂。他于在满城喧嚣中开辟出了一片思想的极乐之地,由是得以思考,得以创造。我看到,他神色凝重,眉头深锁,指腹因常年握笔而布满薄茧;笔尖悬停在空中,纸上亦是只有寥寥数行,对于“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的无限尊崇和渴望早日成文、将个人性看法上升为具有普泛性、永恒性观念的冀求最终构成他内心矛盾的激烈冲突。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他的思想最终流泻出来,化作亚麻纸上飘逸的文字,闪烁着恒久瑰丽的光泽。
而我如今看到他留下的黑白影像,那神情似漠然、似沉醉于思想瀚海而对世事无所关心。可我知道,他是时刻惦念着整个人类群体的生存和发展的。他追溯到很遥远的过去,又遥望向看不见的未来。他看到人类的生存之路上阴霾遍布,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让自己变成一团火、一束光,在漫漫长夜里散发出永恒的光与热,在那诡秘乖戾的荒原之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有思想,又有担当。他的思想超脱一切庸常,高蹈悠远,可他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又让他深入人间,让他融进这污浊与喧嚣,与社会水乳交融,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他清楚一个文学家肩上的重担,因而他从未将自己禁锢于精神的舒适区、意识的理想国,歌咏风花雪月、云卷云舒。而选择去直面现实的荒凉与惨淡,去揭示人性的自私与怯懦。
他看透了人类精神疆域的空乏与荒芜。他将人类的精神荒漠视作一种能够超越时空之外的本源的存在,视作人类所难以摆脱的一种无穷无尽循环往复的宿命。而他,将会是,也只能是一个“抑郁的骑士”,殚毕生之精力找寻“圣杯”,找寻丢失的信仰。那是他永恒不变的崇高使命。之于文学,之于思想,之于人类。
沙坟如潮,寒风如浪。
阳关朔风猎猎,沙砾飞扬,击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他目光悠远、神色冷峻,如一座高高的山峰,巍然屹立在人类的精神疆域中,栉风沐雨,却不改其坚毅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