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大塘。跟我一起降生在大塘的还有我的七个兄妹。我是老六。五个哥哥,一个妹妹。
我的爷爷那一代猪种族得到了在一块区域生活的权力。这就是我们叫大塘的猪种族国家。只可惜,我的爷爷并没有享受到几天的幸福生活,就离开了奶奶。奶奶回忆爷爷最后的日子时,只是简短的几句话:“他高兴地哭,像小孩子一样的哭。光知道高兴地哭,连加了盐的粥都不喝了。现在我才想起来,他太老了,是喝不了了……”
除了我,兄妹都体弱多病,一天到晚哼哼唧唧,像是天生就营养不良。这让体格出奇强壮的奶奶牢骚不断:“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们那时候,就算是被妈妈生在草地里,生在水坑里,生在路上,生在你们根本无法想像的肮脏的地方……我们也都不会轻易得病,我们活下来了,吃东西从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们没东西吃的时候,吃过地上的土。我们可以把石头嚼得嘎巴响,日子过得很苦,但是,我们乐观。我的奶奶的奶奶就天天赞美我们猪的种族,有千条万条的缺点,但是,我们的食欲是天下最强的,我们的嘴是最壮的,所以说,我们猪的体形是天下最好的……”
奶奶说这些话时,我们还没有走出过家门。我们不懂她赞美的那一代优秀的猪们究竟是怎么样生活的。我真以为猪的体型是天下动物中最好的体型了。
我像以前一样,吃完了早饭,就睡一会儿觉。这是我们猪的千年不变的习性,不管夜里睡多久,睡多香,早饭后,总要补上一觉的。
我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了自己长出了四条长长的腿,让自己的肚皮远离了地面,走起路来很快,再也不像奶奶爸爸妈妈那样走起路来又吃力又左右摇摆从不抬头看路。大塘街上的猪们看见我长长的四条腿,纷纷将我围成一团。我冲出这些看热闹的猪群后,飞快地跑,后边就追着一群好奇的猪,他们不停地大叫:“看啊!鹿猪!从哪里跑到我们大塘来的鹿猪!”他们把我当成了鹿猪?世界上有这种动物吗?我跑得快就成了鹿猪了?跑得慢就成了螃蟹猪了?生活在大塘的我的同类们,视野狭窄,思维封闭,比井中的蛤蟆强不了多少。我可怜的猪种族父老兄弟们啊!
我想抬头看路,是因为我的想象力比所有的兄妹都丰富。
小妹在两天里只勉强喝了几口水,然后就躺倒在她的床上了。头一天时,奶奶还对我爸爸和妈妈说:“没事的,哪里有这么娇气的,饿一天就行了,她一知道饿,病就好了。”但是,小妹第二天还是不饿。奶奶有点急了,小妹的病症有些超出奶奶的经验了。奶奶用手搭在小妹的额头上试着体温,也拿不定主意地自言自语:“要不,送医院?”
我在一边大喊大叫:“我也送小妹去医院。”
爸爸瞪了我一眼:“你一边去!妹妹看病去,你去医院做什么?医院是玩的地方嘛?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没去过医院呢。”
奶奶总是在别人说话时抢话说:“我去过吗?医院是什么地方?我的祖奶奶那代人都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医院。”
我就是想出门,走到大街上,看看外边是什么样儿的。奶奶看着我爸爸和妈妈给小妹穿衣服,就摇着头说:“我们那一代人,有谁去过医院啊?恐怕,连医院都没有呢!”她唠叨着,踉跄着身体,也去屋里换衣服了。
妈妈看见奶奶把自己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件朝自己身上套,就问奶奶:“我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妈,你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看你啊,把什么衣服都套上了?”
奶奶说:“我要领着孙女去医院,看看医院能把我孙女治成什么样。再说,我也想看看医院是什么样的。”
我一下子找到了去医院的理由:“我跟奶奶一样,也想去医院看看,看看医院长得什么样!”
爸爸说:“医院能长什么样?医院就是医院,是给我们治病的,没什么好看的,别去了。”
“去,我就去!”我真的想去,所以,我不想失去看医院的机会。
妈妈说:“让六子去吧。”
奶奶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门口,催促道:“你们都年纪轻轻的,怎么这样磨蹭啊?”
爸爸背着小妹,走出家门。我和妈妈跟在爸爸身后。奶奶走在最前头,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让奶奶变成了可笑的花蝴蝶。奶奶天生就喜欢大红大绿,但是,没来大塘时,她是从不敢穿的。她害怕吸引人的眼光,一旦被人盯上了,那就离丢掉性命不远了。见我们出门,我的五个哥哥一下子挤到门口,一起嚷嚷道:“你们都走了,我们中午吃什么啊?”
奶奶回头骂他们:“给你们的小妹看病去,一会儿就回来了。饿不着你们,瞧你们贪吃的样子!你们的小妹倒是快饿死了。再嚷嚷,我不给你们熬粥,只让你们喝凉水!不许叫了!看谁再叫!”
我的五个哥哥马上变成了哑巴,不敢再大声嚷嚷,只能小声哼唧着,不满意奶奶的话。
我没想到我们所在的大塘有这么大,有一条条街道,有一座座房子。街上到处是我的同类,他们都长得很精神,比我长得好看。因为他们的嘴巴比我的长,两只眼睛的双眼皮儿比我清晰,眼睛比我的有神。我看花眼了。妈妈说:“小六子,走啊,别站着发呆,快走!”
这时,爸爸大声问背上的小妹:“你哪儿难受啊?你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小妹没吭气儿。爸爸又问了两句话,小妹还是没说话。这时,奶奶站住了,返身走到我爸爸跟前,用手拍了一下小妹的脸蛋儿:“小妹!”小妹的头耷在爸爸的肩头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奶奶说:“快点跑,小妹好像不行了!”
爸爸一听,玩了命地朝医院跑。
我在后边追着奶奶,拉了一下她的衣服,问她:“什么是不行了?谁不行了?”
奶奶回头对我说:“小六子啊,你就别问了。我和你爸你妈都急死了,你老掺和什么啊?”
我们急巴巴赶到了医院。没想到,冷冷清清的医院只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连一个病号都没有。地上很干净,到处是白布,一尘不染。医生和那个护士坐在那里正在研究一本什么书,看见我们一大家子冲进来,就站了起来。医生伸手把墙上的口罩取下戴到脸上,护士也效仿医生,戴上了口罩。医生和护士一戴上口罩,那种样子让我觉得很怪,大长嘴巴被口罩遮着,像是藏着一台机器。我又忍不住问奶奶:“他们看见我们,为什么要把嘴巴遮上?他们的嘴巴跟我们的一样啊?”
奶奶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脸:“别老问了行不行?我再告诉你一次,他们戴口罩是为了卫生,不是为了把嘴巴遮上。”
爸爸开始讲述小妹的病情,因为爸爸一路背着小妹跑着来的,早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所以,说半句就要喘两次,搞得那个医生一再提醒爸爸:“别急,说清楚了。”医生和护士的样子也很焦急。
这时,奶奶又站到前边去了,对医生说:“我想,我的小孙女快饿死了。”
听见这句话,医生和护士都不着急了,反倒把口罩摘下来。医生说:“没事,这是我们的常见病。”
“常见病?什么常见病?”奶奶有点糊涂了。
医生解释道:“因为我们的生理特征,吃得多消化快容易饿,应该不算是疾病。但是,自从我们生活在大塘之后,可以说我们的生活提高了。专门为我们服务的医院也建起来了,这一切,我们都是在模仿人类的一些进步做法。我们的医院只能看些简单的病,还不能医治那些高难复杂的病例。我们现在只能对简单的外伤做一些处理,平时主要的是为病患者提供医疗咨询。”
爸爸对医生这些听上去感到绕口的话很不耐烦,他抱着我的小妹说:“我的女儿都快饿死了。”
医生把小妹的眼皮翻了起来,看了看小妹眼睛的瞳孔,对我爸爸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的。”
妈妈站在一边也急了:“都快饿死了,怎么还没事啊?”
医生说:“我给你们一个处方……”
这一次,奶奶爸爸妈妈同时问道:“什么是处方?”
医生说:“就是治病的办法。”
“你快说吧。”奶奶催促医生。
医生下面的话有点语出惊人了:“不用管她,如果再饿她一天,我估计差不多就会好了。”
爸爸对医生和医院快没有什么好印象了:“你就别如果和估计了,你就说我的女儿什么时候会好?”
我发现医生对我们家小妹这样的病号见识过很多了,他不急,反倒转头问那个护士:“你说呢?再饿一天差不多能恢复食欲吧?”
奶奶又插话了:“我的小孙女已经饿了快两天了!”奶奶在提醒医生,我知道她在心疼自己的孙女。
医生和护士走到一边,小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医生走过来,坚定地点着头说:“我的诊断不会错,再饿她一天。如果不行,再送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做医生的时间也不长,对有病的猪孩子,我采取的就是饿的办法,对于我们猪种族来说,这是最好的治疗办法了。”
医生的话听上去很入耳,让火气冲天的奶奶不好再大声斥责医生了。这时,她看见了桌上的那本书,就是我们进来时看见医生和护士翻阅的那本书。奶奶好奇地问道:“你们当医生和护士的,不看医疗方面的书,却在这里研究人类的菜谱?”
医生听见奶奶的问话后,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发现那个护士也红了脸,低着头,躲避着奶奶的眼光。医生解释道:“我们是业余爱好,谈不上研究。”
奶奶带点嘲弄的口气说:“一个医生和护士,穿着白大褂子也改变不了爱吃的本性啊!有时间钻研一下医疗业务也好啊?研究什么吃啊?”
我看见医生和护士的脸更红了。
我们离开医院回到家时,看见家里已经乱套了。我的五个哥哥因为午饭的时间有些推迟,饿得坏脾气上来,相互打起架来。奶奶走热了,一边大声呵斥着让我的五个哥哥安静下来,一边进了屋子脱衣服,把那身花蝴蝶一样的衣服脱下来。妈妈进厨房做饭去了。爸爸把五个哥哥叫到一个房间,让他们挨个靠墙站着,审问他们谁把谁打了?是谁先动的手?
爸爸的话音刚落,五个哥哥都吵吵起来,都把自己描述成了受害者。
爸爸狠狠地说:“不说实话是吧?好!等一会儿,妈妈把午饭做好了,你们谁也别想吃一口!”
一听说不让吃午饭,我可怜的五个哥哥大声哭起来。他们爱吃贪吃的本性暴露无遗,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到脑后了。我笑起来,我发现我的五个哥哥在张大嘴尽情哭时,样子像在唱歌,集体大合唱。
五个哥哥发现我在笑,就喊起来:“六弟笑什么?他上街是不是吃到好东西了?”“他肯定吃到好东西了!”“问问他,到底吃什么了不告诉我们?”……
真冤枉我啊。我马上不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