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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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在贡布雷附近逗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贡布雷的时候,如果这次逗留没有首先证实——至少是暂时的证实——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一些看法,以及证实我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另一些看法,我就不会来谈论这次逗留。每天晚上。我从另一个方向来重一温一我们在贡布雷时每天下午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所作的散步。现在当松维尔吃晚饭的时候,过去在贡布雷的人们早已上一床一睡觉。由于当时正值夏天,又因为希尔贝特每天下午在城堡的小教堂里画画,所以在晚饭前两小时左右才去散步。过去,散步归来时看到紫一红一色的天空映衬着耶稣受难像或是沐浴在维福纳河之中是一种乐趣,现在,在夜幕降临之时出去散步,在村里只看到形状如移动着的不规则三角形的淡蓝色的牧归羊群,也感到十分愉快。在一半田地上,夕一陽一的余晖已经消失,而在另一半田地上,则已升起了月亮,月亮很快普照整个山地。有时希尔贝特让我一个人去散步,我往前走着,尾随着自己的影子,犹如一条小船,在迷人的河流上航行;但她经常陪我一起散步。我们这样散步,往往同我过去在童年时散步一样:然而,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感觉为何并不比过去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更为强烈?此外,当我发现自己对贡布雷兴致索然,我就感到我的想象和敏一感已经衰退。我感到归兴的是,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感到纤道边上的维福纳河既狭窄又难看。这并不是因为我看出这条河与我回忆中的河流有很多具体的差别,而是因为我已离开我在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时所经过的地方,所以在这些地方和我之间,已经不存在那种能在不知不觉中使令人欣喜的回忆在片刻之中完全产生的类同。我不大清楚它的一性一质是什么,但我伤心地想,我的感觉和想象的能力想必已经减弱,所以我不能在这些散步中感到更多的乐趣。希尔贝特对我的理解还 不如我自己,她同我一样惊讶,这更增添了我的伤心。她对我说:“怎么,您走这条过去常走的斜坡小路,竟然毫无感受?”她本人的变化也很大,我不再觉得她美,她一点也不美。在我们散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地方变了,先要爬上一些山坡,然后才是下坡路。我们一交一谈着,我感到和希尔贝特一性一格,有她母亲的一性一格;人们穿过一个层次,然后穿过另一个层次。但到第二天,迭复的次序颠倒过来。最后,人们不知道谁将会区分出各个部分,在评论它们时可以相信谁。希尔贝特就象这些地方一样,人们不敢和它们结成亲家。因为这些地方易主的次数过于频繁。但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对连续出现的次数最多的人的记忆,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种同一一性一,并使他不愿意违背自己记得的那些诺言,即使他并没有对此签字画押。说到聪明,希尔贝特是很聪明的,不过具有她母亲的某些荒唐。但是,这与它固有的价值无关。我记得我们在散步时进行的这些谈话中,有好几次她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对我说:“要是您不是很饿,时间不是这么晚,我们走左边这条路,然后往右拐,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盖尔芒特。”这犹如她在对我说:“您往左走,然后右手拐弯,您就会触及无法触及的东西,您就可到达无法到达的地方,在地球上人们只知道这些地方的方向——我过去认为我能够对盖尔芒特了解的东西只有这点,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当时并没有错——就是这条‘路’。”我还 感到惊讶的地方之一,就是看到了“维福纳河的源头”,我过去认为它象地狱的入口那样,是地球之外的某种东西,而实际上它只是象一个涌一出一水泡的方形洗衣槽。第三次是希尔贝特对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一天下午出来,我们就可以经过梅塞格利丝来到盖尔芒特,这是最好的走法。”这句话打乱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切想法,使我认识到这两条路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无法调和。然而,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次逗留期间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不大想重游贡布雷,感到维福纳河即狭窄又难看。但是,她为我证实我过去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一些想法,则是在一次散步的时候,这些散步虽说是在晚饭前进行的,却总是夜晚的散步,原因是她很晚才吃晚饭!当我们走进一个月光覆盖的美妙深谷,处于神秘的环境之中,我们就停留片刻,犹如两只昆虫,即将钻进青色的花萼之中。希尔贝特也许只是出于女主人的恩惠,对您即将动身感到惋惜,见您好象欣赏这个地方,就觉得应该尽地主之谊,她这位社一交一界的女士,善于在表达感情时使用沉默、爽直和朴实无华的方法,这时说出一番话来,巧妙地使您相信,您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占有的地位。我突然向她倾吐我因吸一入芬芳的空气和微风而充满的柔情,对她说:“您有一天曾谈起斜坡小路。我那时多一爱一您!”她对我回答道:“您那时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那时我也一爱一您。我甚至讨好过您两次。”——“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在当松维尔,您当时和家里的人一起散步,我是在回家的途中,我那时还 从未看到过您这样漂亮的男孩。”这时她显出茫然而又腼腆的神色,补充道:“我当时有个一习一惯,就是和一些男孩一起在鲁森维尔城堡主塔的废墟里玩耍。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缺乏教养,因为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和男孩,他们趁着黑暗玩乐。贡布雷教堂的侍童戴奥多尔,应该说他很一温一柔(他真好!),但后来变得非常难看(他现在是梅塞格利丝的药剂师),他当时和附近所有的农村小姑一娘一在那儿玩乐。由于家里允许我单独外出,所以我一有机会溜出来就跑到那儿去。我无法对您说,我当时是多么希望看到您去那儿;我现在还 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来使您明白我所希望的是什么,就冒着被您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看到的危险,用十分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个地方,我现在想起来还 感到害羞。但是,您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明白您不愿意这样做。”
突然间,我心里想,真正的希尔贝特,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也许是在初次见面时用眼神来委身于人的女子,一个是在玫瑰花篱之前,另一个则是在海滩上。而我却没能理解这点,只是到后来才回忆起来,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时间之后,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我的谈话,一种不是极端的想法使她不敢象第一次那样坦率,所以说是我因自己的笨拙而把事情全弄糟了。我完全“放过了”她们——虽然说实在的,在她们面前的相对失败并没有那样荒谬——原因和圣卢、拉谢尔相同。
希尔贝特接着说:“第二次,那是在好几年之后,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就是我在舅一妈一奥丽阿娜家里见到您那天的前一天;那时我没有立刻认出您,或者确切地说我认出了您但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我当时的愿望和在当松维尔时相同”——“在这段时间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也见过面。”——“是的,不过在那时,您对我的一爱一太过分了,我感到您在调查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问她,在我去看她的那天,和她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小伙子是谁。那天我也许可以和她重归于好,因为当时还 来得及,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两个身影在黄昏中肩并肩地朝前走,那天可能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我要是问了她,她也许会对我说出真相,就象阿尔贝蒂娜那样,如果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的话。确实,你在几年后再遇到你不再喜一爱一的女人,在她们和你之间相隔的难道不就是死亡,犹如她们已不在人世一般,因为我们的一爱一情不再存在这一事实,使当时的她们或当时的我们变成了死人。也许她没有回想起来,或者是她在说谎。不管怎样,我对此已毫无兴趣,我不想去了解它,因为我的心发生的变化,比希尔贝特的脸发生的变化还 要大。她的脸已不再为我喜一爱一,但主要是我已不再感到不幸,我要是再回想起这件事,就无法想象我见到希尔贝特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慢慢地走着会感到如此不幸,心里会想:“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愿再见到她。”在这遥远的年代,这种思想状态对我来说曾是一种长久的折磨,现在却已荡然无存。因为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然而,如果说我对自己没有问她当时和谁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感到惊讶——这种因时过境迁而不一爱一追根究底的例子我已经见得太多了——,那么,我对自己没有把那天我遇到希尔贝特之前卖掉一个中国古瓷花瓶以便给她买花这件事告诉她感到有点惊讶。①这确实是在随之而来的十分悲伤的年代里,我当时唯一的安慰是在想,有朝一日我会毫不担心地把这种一温一情脉脉的意愿向她诉说。一年之后,如果我看到一辆汽车将要撞到我的汽车,我不想死的唯一愿望,是因为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希尔贝特。我当时安慰自己,心里想道:“咱们别着急,我还 有整个一生可以来做这件事。”由于这件事,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生命。现在,我感到把这件事说出来并不是愉快的,几乎是可笑的,也不是“诱人的”。希尔贝特继续说道:“另外,即使是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的那天,您还 是象在贡布雷时一模一样,您要是知道,您的变化多小啊!”我又回忆起往日的希尔贝特。我简直可以画出太一陽一照在山楂花下的四边形光线,小姑一娘一拿在手里的铲子,以及在远处盯着我看的目光。只是伴随着这目光的粗野手势,使我以为这是一种蔑视的目光,因为在我看来,我所希望的事是那些姑一娘一不知道的某种事情,这种事情只有在我的想象中她们才会去做,就是在我单独一人想往的时候。我更不能相信的是,这些小姑一娘一中的一个,竟敢在我祖父的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十分迅速地想出这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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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后来问了她。那是女扮男装的莱娅。她知道她认识阿尔贝蒂娜,但详细情况就说不上了。由此可见,某些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重逢,以便为我们的欢乐和痛苦作准备。——作者注。
我没有问她,在我卖掉花瓶的那天晚上,她跟谁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在当时的表象下发生的真实情况,对我来说已变得完全无关紧要。然而,有多少日日夜夜我在痛苦地想那人是谁,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我心脏的激烈跳动,也许要比过去在这同一个贡布雷不去对一妈一妈一说声晚安而作出的努力更大。人们说,我们的神经系统在衰老,这正是某些神经方面的情感逐渐衰退的原因。不过对我们永久的自我来说并非如此,因为永久的自我会在我们整个一生中持续下去,但对我们所有连续的自我来说确实如此,连续的自我都是永久的自我的组成部分。
因此,在相隔这么多年之后,我必须对我脑海中清晰可见的一个形象进行修改,这件事使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它向我表明,我过去认为在我和某种金发小姑一娘一之间所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同帕斯卡尔的鸿沟一样是想象出来的,我还 认为这件事富有诗意,因为完成它需要漫长的岁月。我想到鲁森维尔的地道,不禁因欲一望和遗憾而惊跳起来。然而,我高兴地想,我当时全力以赴却又无法如愿以偿的这种幸福,也许存在于别处,而不是在我的思想之中,实际上它又离我这么近,在这个我经常谈起的鲁森维尔,我可以从散发鸢尾香味的书房里看到它。可我却一无所知!总之,她概括了我在散步中向往的一切,直至我迟迟不想回去的原因,我那时却以为自己看到树林微微裂开,活了起来。我过去热切地希望得到的东西,要是我能够理解和找到,她当时就能使我从少年时代起尝到它的滋味。在那个时候,希尔贝特确实是完全属于梅塞格利丝那边的,而我过去却并不这样想。
虽说她不是奥士维尔的小一姐,就是罗贝尔在一妓一院里认识的那位小一姐(真有意思,我要求对此作出解释的人恰恰是她未来的丈夫!),即使是我在家门口见到她的那天,我也没有完全弄错她目光的含义,没有弄错她是哪一种女人,她现在已向我承认她过去是这种女人。她对我说:“这一切都已十分遥远,我自从和罗贝尔订婚以来,心里只想着他。您看,我对自己责备得最多的,甚至不是小时候的这些心血来一潮……”
整整一天,呆在这个乡村味有点过浓的住宅里,住宅的外表象散步中休息或避雨的午睡处。在这种住宅里,每个客厅犹如花园中的凉棚,而在房间的墙布上,来找你作伴的是园中的玫瑰或树上的小鸟,它们与世隔绝——因为墙布太旧,上面的每朵玫瑰之间都相距甚远,要是真的就可以采摘下来,每只小鸟则可关进笼子驯养。墙上丝毫没有今天那些房间里的豪华装饰,就是在银色的背景上,诺曼底地区的苹果树都以日本的风格表现出来,使你在一床一上度过的几小时中幻觉联翩——,整整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从房间里可以看到花园的青葱可一爱一和园门口的丁香,河边大树的绿叶在一陽一光下闪闪发光,以及梅塞格利丝的森林。我望着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是因为我心里在想:“我房间的窗口一片青翠,真美。”直到在广阔的绿色画面上,我看到了贡布雷教堂的钟楼,这钟楼漆成深蓝色,和画面的颜色不同,只是因为它距离较远的缘故。这不是这座钟楼的一种形象表现,而是这座钟楼本身,它把地点的距离和年代的间隔展示在我的眼前,并在闪闪发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色调,呈现在我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调非常深暗,仿佛是画在上面一般。我要是走出房间片刻,就会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客厅的墙布,因为走廊的走向不同,犹如一条鲜红的带子,墙布只是一块平纹细布,但颜色是红的,一道一陽一光射在上面,仿佛立刻会燃一烧起来。
在这些散步中,希尔贝特和我谈起了罗贝尔,听起来好象他要离开她,以便到其它女人的身边去。确实,他生活中有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就象某些男子的友情对于那些喜一爱一女人的男人一样,还 有那种无益的防范、徒劳地强占位置的一性一格,犹如大多数家庭中那些毫无用处的物件所占据的位置。
我在当松维尔时,他好几次来过那儿。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身材变一粗、行动迟缓,就象德·夏吕斯先生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发生相反的变化,使他具有一位骑兵军官的潇洒外表——虽然他已在结婚时辞去军职——,这种外表是他从未有过的。德·夏吕斯先生的体重逐渐增加,罗贝尔(也许他要年轻无数倍,但人们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只会和这个理想越来越接近)却犹如某些妇女一样,为了身材而坚决牺牲自己的容貌,从某一时刻起无法离开玛丽亚一温一泉(既然无法同时保持好几种青春的特点,还 是选择青春的身材为好,因为它最能代表其它各种青春的特点),他的身材变得更为修长,动作更为敏捷,这是同一种恶一习一所产生的相反结果。另外,这种敏捷还 有各种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见,不想显出这种害怕的愿望,以及对自己不满和无聊所产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烟花巷鬼混,由于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进出这些场所,他就一头钻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一体以尽可能少的表面呈现在设想中的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犹如士兵在冲锋时一样。他那一阵风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这种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个人显而易见的勇敢,这个人想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不愿花时间进行考虑。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无缺,还 须提到一点,那就是他年纪越老,就越想显得年轻。他还 有那些一直感到无聊、厌倦的男人的急躁,这些人过于聪明,不能过他们所过的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的才能也无法在这种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许这些人无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现为无一精一打采。但是,自从体育运动受到青睐之后,无所事事就具有一种体育运动的形式,即使在进行体育运动的时间之外也是如此,无所事事就不再表现为无一精一打采,而是表现为生气勃勃,使得无聊的情绪没有蔓延的时间和地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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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的记忆,即无意识记忆本身,已经忘记了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爱一情。但是,看来还 存在着一种四肢的无意识记忆,这种记忆是对另一种记忆的大为逊色、毫无结果的模仿,但它的寿命更长,犹如某些无智慧的动物或植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一样。双一腿和双臂充满了麻木的回忆。
有一次,我相当早就和希尔贝特分手,半夜里在当松维尔的房间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叫“阿尔贝蒂娜”。这不是因为我在想念她,不是因为我梦见了她,也不是因为我把她当作希尔贝特;这是因为我手臂里产生的模糊回忆让我去找我背后的铃,就象在我巴黎的房间里一样。我没有找到铃,就叫“阿尔贝蒂娜”,以为我已故的女友睡在我身旁,就象过去那样,她晚上常常睡在我这儿,我们一起睡着醒来时就计算弗朗索瓦丝走到我的房间所需要的时间,以便让阿尔贝蒂娜可以从容不迫地摇响我无法找到的铃。——作者注。
他变得消瘦多了——至少在这令人烦恼的时期是如此——,对自己的朋友们,例如对我,他几乎不再表现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对希尔贝特装出多愁善感的样子,象是在做滑稽,却惹人讨厌。这并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对他来说真的是无足轻重。不,罗贝尔一爱一她。但是,他总是对她说谎;他那双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谎言的本质,却总是被人发觉;于是,他觉得要获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尔贝特感到难过的真正悲伤夸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说,他这次来到当松维尔,但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离开,因为他要跟当地的一位先生谈一件事,据说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贡布雷附近的晚会上遇到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说他来此休息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不回巴黎,这个谎话也就不拆自穿,因为罗贝尔在编造谎言时没有和这位先生通过气。罗贝尔脸红了,他看到希尔贝特忧郁而狡黠的微笑,就把传话人骂了一通之后离开,在妻子以前回家,并托人给她捎个绝望的口信,说他撒这个谎是为了不使她难过,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诉她,所以他就撒个谎,这样她就不会认为他不一爱一她(所有这些,虽说他把它写成谎言,却是千真万确的),然后派人去问,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间,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伤,一半是对这种生活感到难以忍受,还 有一天比一天大胆的装疯卖傻,他一抽一抽一噎噎地哭泣,泪流满面,说他将要死去,有时突然倒在地板上,就象身一体不舒服一样。希尔贝特不知道应该对他相信到何种程度,认为他每件事都在说谎,但她知道,总的说来他是一爱一她的,所以对这种将要死去的预感表示担心,认为他也许身患一种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气,不敢要求他放弃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在巴黎和当松维尔,在圣卢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尔和贝戈特一样,受到这个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丝早已发现德·夏吕斯先生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罗贝尔·德·圣卢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但她没有从中得出结论,认为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几代人中相传的一个特点,她这个人很讲道德,又是满脑子的偏见,却最终认为——就象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奥多尔一样——这是她所拥有的各种知识认为值得尊重的一种一习一惯。她谈起莫雷尔或戴奥多尔,总是说这是个年轻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一直关心他,帮了他很多忙。”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者总是那些一爱一恋、痛苦和宽恕的人们,在这些人和被他们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间,弗朗索瓦丝毫不犹豫地把美的角色赋予前者,认为他们“心肠好”。她毫不犹豫地指责戴奥多尔对勒格朗丹耍了许多花招,然而她仿佛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一性一质不存在任何疑问,因为她补充道:“这时,小伙子懂了,觉得应该出点力,就说:‘您把我带去吧,我会喜欢您的,我会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肠真好,戴奥多尔在他身边得到的东西,可能会比他应该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会这样,因为他头脑发一热,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对霞内特(戴奥多尔的未婚妻)说:孩子,您什么时候要是有困难,就去找那位先生。他会自己睡到地上,把一床一让给您睡。他太喜欢那小子(戴奥多尔)了,不会把他赶出去的。当然,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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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奥多尔现在住在法国南方,出于礼貌,我问他姐姐他姓什么。当知道他姓萨尼隆时,我就大声说道:“那时为了我给《费加罗报》写的文章,是他给我写了信!”——作者注。
同样,她对圣卢的评价高于莫雷尔,她认为,尽管小伙子(莫雷尔)耍了所有这些花招,侯爵却决不会让他生活在困苦之中,因为侯爵本人遭到了很大的挫折。
他坚持要我留在当松维尔,有一次甚至脱口而出,说我来这儿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一种快乐,就是她现在所有的那种快乐,他这样说显然不是为了使我高兴,他说这是她在一天晚上亲口对他说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欣喜若狂,可开始时她感到十分伤心,我不期而至,使她奇迹般地从绝望中摆脱出来,“也许是从最坏的情况之中摆脱出来,”他补充道。他请我想方设法使她相信他一爱一她,并对我说,他还 一爱一着一个女人,但他一爱一这个女人不如一爱一自己的妻子,很快就要和她一刀两断。他这时自鸣得意,需要吐露隐情,我有时甚至觉得夏尔莉这个名字会在罗贝尔嘴里脱口而出,就象一次开奖的号码一样。他补充道:“然而,我可以引以为豪。这个女人无数次向我证实了她的一爱一情,可我却将为希尔贝特而牺牲她,她从未注意过一个男人,她也认为自己是不会一爱一上男人的。我是第一个这样的男人。我知道,她对所有的男人都严词拒绝,所以当我收到她的情书,看到她在信中对我说,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感到幸福,我就不能再离开她了。显然,要不是想到这可怜的小希尔贝特痛哭流涕我就心软,我真会感到得意忘形呢。你不觉得她有点象拉谢尔?”他对我说。确实,我感到惊讶的是,要是将就一点,她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模糊的相似。也许这与脸部某些轮廓真正相象有关(例如与希伯来人的血统相关的轮廓,这种血统在希尔贝特身上却极不明显),由于这种相象,当罗贝尔的家里要他结婚时,他在门当户对的条件下感到自己更倾向于希尔贝特。这还 和下面的情况有关:希尔贝特一次偶然看到她不知姓名的拉谢尔的一些照片,她为了讨好罗贝尔,就竭力模仿这位女演员喜欢的某些一习一惯,例如头发上总是戴红蝴蝶结,手臂上扎一条黑丝绒带,并把头发染成棕色。后来,她觉得他因内心抑郁而脸色难看,就试图妙手回春。但她有时做得实在过分。有一天,罗贝尔要来当松维尔逗留二十四个小时,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到她在入席时已十分奇怪地判若两人,她不仅和过去不同,而且和平时也不相同,我惊讶得愣住了,仿佛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女演员,一位狄奥多拉①。我感到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好奇地想知道她什么地方变了。这种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就是在她擤鼻涕的时候,尽管她异常小心,手帕上还 是留下各种颜色,犹如一块色彩丰富的调色板,我由此看出她脸上涂满了脂粉。正因为如此,她的嘴唇才变得血红,还 竭力使嘴上露出笑容,以为这样才会使他满意,而这时,火车到站的时刻即将来临,希尔贝特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真的会来,或者会发来一份电报,这种电报的模一式,就象德·盖尔芒特先生曾风趣地确定过那样:“不能来,就撒谎。”这就使她双颊苍白,眼圈发黑,面颊上流着带紫色眼膏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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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狄奥多拉(约500—548),拜占廷皇后,查士丁尼一世皇帝(527—565)之妻。她从小就当演员,查士丁尼一爱一其美貌聪明,纳为情一妇,525年与她正式结婚。
他脸上装出一温一柔的样子,这和他过去自然的一温一柔形成鲜明的对照。说话的声音象酒鬼,但又有演员的抑扬顿挫。他对我说:“啊!你看,只要希尔贝特幸福,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她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这点你是无法知道的。”这其中最令人生气的,仍然是自尊心,因为他对自己被希尔贝特所一爱一而洋洋得意,但又不敢说他一爱一的是夏尔莉,就对小提琴手自以为对他所具有的一爱一情,加上各种各样的细节,虽说这些细节并非纯属虚构,却也被善于夸大其词的圣卢添枝加叶,而夏尔莉向他要的钱一天多似一天。他把希尔贝特托付给我之后就回到巴黎。此外,我曾有机会(我把以后的事提前叙说,因为我当时还 在当松维尔)在巴黎的社一交一界见到他一次,是在远处见到的,在那里,他的话虽说生动、迷人,却使我想起了过去;我感到惊讶,他的变化真大。他越来越象他的母亲;母亲的高傲、轻一盈的风度,在她自己身上是十全十美的,但传到了他的身上,由于他受过完美无缺的教育,这种风度就变得夸大、僵硬;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深邃目光,使他仿佛在仔细察看他经过的所有地方,不过这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进行的,是出于一种一习一惯和动物的特一性一。他那个一性一突出的外表是盖尔芒特家族所有成员都没有的,他即使在不动的时候,也如同凝固的黄金那样,是一陽一光灿烂的白昼,这样他就仿佛披上一身奇特的羽一毛一,变成一个稀有的品种,使鸟类收藏家们都想占为己有;但是,当这种化作鸟的一陽一光开始运动、行动之时,譬如当我看到罗贝尔·德·圣卢进入我所在的一个晚会之时,他昂起了头,头发如羽冠一般显得喜悦而又自豪,金色的冠一毛一有点脱落,脖子转动时的灵活、自豪和卖弄风情是人类所没有的,他使你产生的好奇和赞赏,一半与社一交一界有关,一半与动物学有关,你不禁会想自己是在圣日耳曼区还 是在植物园,你是在端详穿过大厅的一位大贵族还 是在观赏笼子里跳跃的一只小鸟。只要稍加想象,这个图像中不但会出现羽一毛一,还 会出现树枝。他开始说出一席话来,他认为这些话具有伟大的世纪①的风格,并以此来模仿盖尔芒特的风度。但是,有一种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捉摸的东西,使这种风度变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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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十七世纪。
在那次晚会上,德·马桑特夫人离我们较远,他就对我说:“我离开你一会儿。我去奉承一下我的母亲。”至于他不断和我谈起的一爱一情,并不是对夏尔莉的那种一爱一情,虽说他重视的只有那种一爱一情。一个男人不管怀有何种一爱一情,人们总是会弄错同他发生关系的人的数目,因为人们错误地把友谊当作恋情,这是一种加法的错误,而且还 因为人们认为一个已被证实的恋情会排除另一个恋情,这就又产生另一种类型的错误。两个人可以说:“X……的情一妇,我认识,”并说出两个不同的名字,但这两个人都没有弄错。一爱一一个女人往往不能满足我们的全部需要,我们就一交一结一个我们并不喜欢的女人来欺骗她。到于德·夏吕斯先生传给圣卢的那种一爱一情,一个丈夫有了那种一爱一情一般会使妻子幸福。这是一条普遍规律,但盖尔芒特一家却找到使这条规律产生例外的方法,因为有这种癖好的男人们希望别人相信,他们喜欢的是女人。他们和某个女人一起招摇过市,使他们自己的女人悲痛欲绝。这种手法,古弗瓦西埃一家用得更为巧妙。年轻的古弗瓦西埃子爵认为自己举世无双,自创世以来就受到某个男一性一的诱一惑。他认为他的这个癖好来自魔鬼,就同它进行了斗争,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让她生了几个孩子。后来,他的一个堂兄弟告诉他,这种癖好相当普遍,还 亲自把他带到那些能满足他这种癖好的场所去。德·古弗瓦西埃先生从此只喜欢自己的妻子,以加倍的热情来生儿育女,她和他被列为巴黎的最佳夫妇。人们对圣卢夫妇的评价就并非如此,因为罗贝尔不但一性一欲倒错,而且还 使妻子嫉妒得要死,原因是他毫无乐趣地供养着几个情一妇。
可能是因为莫雷尔长得极黑,符合圣卢的需要,就象一陽一光需要一陰一影一样。在这个如此古老的家庭里,一位头发金黄、聪明的大贵族具有一切魅力,心底里却埋藏着一种无人知晓的对黑人的秘密癖好,这是十分容易想象的。
另外,罗贝尔从不让人在谈话中涉及他那类一爱一情。要是我说上一句,他就会回答道:“啊!我不知道。”神情冷淡得让自己的单片眼镜掉落下来。“我并不怀疑有这种事情。如果你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我亲一爱一的,我建议你到别处去问。我是一个士兵,就是这样。我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对巴尔干战争却兴趣盎然。过去,战役的词源学曾使你感到兴趣。我当时对你说,即使是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人们也会看到典型的战役,例如侧翼包围的伟大尝试,乌尔姆战役。嗳!不管这些巴尔干战争如何特殊,鲁莱-布加斯仍然是乌尔姆,侧翼包围。这就是你可以和我谈论的话题。至于你所暗示的那种事,我是一窍不通,就象对梵语一样。”
罗贝尔不屑一谈的那些话题,希尔贝特在他走后却很乐意和我谈起。当然不是谈她的丈夫,因为她对此一无所知,或是装作一无所知,但是,她大谈特谈这些事涉及的是别人,这也许是因为她从中看到一种对罗贝尔的间接辩白,也许是因为罗贝尔同舅舅一样,既对这些话题讳莫如深,又有一种倾听和恶言中伤的需要,使她了解到许多情况。在所有的人中,德·夏吕斯先生并没有得到她的宽容,这也许是因为罗贝尔虽然没有和希尔贝特谈起夏尔莉,却禁不住要以某种方式对她反复叙说小提琴手告诉他的事情:他一直憎恨过去的恩人。希尔贝特很喜欢这种谈话,这样我就可以问她,阿尔贝蒂娜趣味相同,是否也有这类癖好,因为阿尔贝蒂娜的名字我第一次是从她那儿听到的,那时她们是同学。希尔贝特无法向我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另外,我也早已对此不感兴趣。但是,我继续机械地打听这方面的情况,犹如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老人,不时打听他失去的儿子的消息。
奇怪的是,以及我无法加以发挥的是,阿尔贝蒂娜喜欢的所有女人,就是所有那些可能让她做她们所希望的那种事的女人,在那时由于得不到我的友谊,在何种程度上要求、恳求——我不敢说乞求——和我发生某种关系。如果遇到邦当夫人,不需要给她钱她就会把阿尔贝蒂娜给我送回来。这种起死回生在毫无用处之时发生,使我感到十分伤心,这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要是她不是从都兰,而是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我的身边,我就会毫无乐趣地接待她,而是因为一个我所喜受却又无法去看望的年轻妇女。我心里想,如果她死了,或者我不再一爱一她了,所有那些可能使我和她接近的人,就会在我的脚下消失。而现在,我徒劳地试图去影响他们,原因是我的心病没有被经历治愈,这种经历本应使我明白——它过去曾使我明白某些事——,一爱一是一种坏运,就象童话里的那些人一样,只要魔法没有解除,别人就无能为力。
她对我说:“我手里的这本书,就是谈论这些事的。这是巴尔扎克的一本老书,名叫《金眼女郎》,我仔细阅读这本书,是为了能了解我的那些叔叔。但是,这是荒唐而难以置信的,是个美丽的恶梦。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会这样受到另一个女人的监视,但决不会被一个男人监视。”——“您错了,我过去认识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简直是把她监禁起来;她不能去看望任何人,外出时只能由忠实的男仆跟随着。”——“啊!这一定会使您这样的善良的人感到厌恶。是啊,我们曾经和罗贝尔谈起过,您应该结婚。您的妻子会使您恢复健康,您则会使她幸福。”——“不,我的脾气太坏。”——“这是什么想法!”——“我可以向您担保。另外,我订过婚,但我不能……”
我回到楼上的卧室时忧虑地想,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贡布雷的教堂,这座教堂仿佛是在淡紫色窗子里的绿树丛中等待着我。我心里想道:“算了,改年再去吧,要是我没死的话”,除了我的死亡,我没有看到其它的障碍,也没有想到教堂的死亡,我感到教堂应该在我死后长期存在下去,就象它在我出生之前曾长期存在一样。但在有一天,我对希尔贝特谈起阿尔贝蒂娜,我问她阿尔贝蒂娜是否一爱一女人。“哦!一点不一爱一。”——“但是您过去说过,她有不一良的嗜好。”——“我说过这种话?您一定听错了。不管怎样,即使我说过,您也弄错了,我是说她和一些小伙子谈情说一爱一过。另外,在这样的年纪,恐怕也不会在这方面走得很远。”阿尔贝蒂娜曾对我说过,希尔贝特也喜欢女人,曾向阿尔贝蒂娜求过一爱一,现在希尔贝特这样说,是否为了对我隐瞒这个情况?或者是(因为其他人对我们生活的了解往往比我们认为的要多)她知道我过去喜一爱一、妒忌阿尔贝蒂娜(其他人对我们的实际情况的了解,可能比我们认为的要多,但由于过多的猜想,他们也会进行不着边际的发挥并产生错误,而我们则由于不进行任何猜想,希望他们产生错误),并认为我现在还 是这样,就出于好心用布蒙住我的眼睛,这种布,人们时刻为妒忌的男人准备着。不管怎样,希尔贝特过去说的“不一良的嗜好”直至今天所作的生活作风正派的担保,同阿尔贝蒂娜肯定的过程恰恰相反,因为阿尔贝蒂娜到最后几乎承认她和希尔贝特保持同一性一恋的关系。在这点上,阿尔贝蒂娜曾使我感到惊讶,就象对安德烈告诉我的事感到惊讶一样,因为对于这一小群姑一娘一,我在认识她们之前先是认为她们反常,后来认识到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就象往往会发生的那种事一样,人们发现一位正派的姑一娘一,她对一爱一情的现实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所处的环境却是人们错误地认为伤风败俗的环境。后来,我又走了回头路,认为自己最初的猜想的正确的。但是,阿尔贝蒂娜把这件事告诉我,也许是为了显示她的经验要比她看上去更为丰富,为了用反常的魅力在巴黎迷住我,犹如初次相识时她用贞洁的魅力在巴尔贝克迷住我一样;当我跟她谈起喜欢女人的女人时,只是为了不显出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样子,就象在一次谈话中,如果谈到傅立叶或托博尔斯克①人们虽说对此一无所知,却会装出在行的样子。她也许曾经生活在凡德伊小一姐的或安德烈的女友隔壁,和她们隔开一道厚实的隔墙,但她们认为她“并非如此”,她后来获悉了这些情况——就象嫁给作家的女人竭力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样——,但只是为了讨好我,为了能回答我的问题,直至有一天她才明白,她们这样做是出于妒忌,于是她就开了倒车。除非是希尔贝特对我撒谎。我这时想到,罗贝尔在一次以他感兴趣的方式进行的调一情中,得知希尔贝特不讨厌其他女人,就娶了她,希望得到他想必没有在家里得到过的乐趣,因为他在别处得到这种乐趣。这些假设中的任何一种都不是荒谬的,因为象奥黛特的女儿那样的妇女或是那一小群姑一娘一,兴趣十分多样,各种兴趣即使不是同时存在,也会一交一替出现,她们会轻易地从对一个女人的一爱一恋转到对一个男人的热恋,因此要确定她们真正的主要兴趣仍然是困难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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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托博尔斯克是苏联俄罗斯联邦秋明州城市,建于1587年,是俄国早期西伯利亚殖民开发的重要中心。
②为了使我决定娶她(而她本人也拒绝了这件事,原因是我的一性一格优柔寡断、令人厌烦)。确实,我就是以这种过于简单的形式来评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艳一史,因为现在我只是从外部来观察这段艳一史。——作者注。
既然希尔贝特在读《金眼女郎》,我就不想向她借阅这本书。但是,在这最后一个晚上,当我去她那儿时,她借给我一本书,让我在睡觉前阅读,这本书使我产生的印象相当强烈而又混杂,不过并不持久。这就是龚古尔兄弟未曾发表的日记。
我在熄掉蜡烛之前读了抄录如下的那一段。我对文学缺乏才能,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已经预感到,在这次逗留期间又得到了证实——那天晚上是这次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动身前夕挑灯夜读的那个晚上,由于一习一惯即将废除,麻木随之消失,就试图对自己作出评价——,这时却使我感到这并不是值得如此惋惜的事,仿佛文学不能揭示深刻的真理;同时,使我感到伤心的是,文学不象我过去所认为的那样。另一方面,如果书中所说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并不比我看到过的东西更为美好,那么我就感到会使我住进疗养院的多病身一体也不值得如此惋惜。但是,现在这本书谈到了这些事物,有一种奇怪的矛盾使我想要看到它们。下面就是我在因疲劳而闭上眼睛之前所读的那几页:
“前天,维尔迪兰为了带我去他家吃晚饭,突然
来到这里,他是《杂志》①过去的评论员,是惠斯勒
论著的作者,在这部论著中,这个独特的美国人的
风格和艺术色彩,常常由酷一爱一被描写的事物的各种
一精一细和妩美的维尔迪兰十分细腻地表达出来。我在
跟他走之前更衣的时候,他讲起了故事,有时象受
惊时在作忏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说他在和
弗罗芒丹的‘马德莱娜’结婚之后立刻放弃写作,放
弃写作的原因是有服用吗啡的一习一惯,据维尔迪兰说,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妻子的沙龙里的大多数常客都
不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曾经进行写作,所以在谈论夏
尔·布朗、圣维克多、圣伯夫和比蒂时,认为这些
人肯定比他高明。‘哦,您龚古尔,您十分清楚,戈
蒂耶以前也知道,我的《沙龙》和那本蹩脚的《昔
日的大师》②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我妻子的一娘一家,那
本书却被捧为杰作。’然后,在一个傍晚,在特罗卡
德罗宫的那些塔楼附近,仿佛有一个微光在最后一
次发亮,使塔楼变得象过去糕点铺里涂上醋栗冻的
塔形蛋糕。那天傍晚,谈话在马车里继续进行,马
车将把我们送到孔蒂河滨路,即他们公馆的所在地,
主人认为这座公馆就是威尼斯大使过去的公馆,里
面据说有一个吸烟室,维尔迪兰对我说,吸烟室是
按照《一千零一一夜》的方式,从一座我忘了名字的
著名palazzo③里原封不动地搬来的,这座宫殿里有
一个石井栏,表示圣母玛利亚的花冠,维尔迪兰确
信这必定是桑索维诺④最美的作品,据说是给他们
的客人们弹烟灰用的。确实,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漫
射的月光呈海蓝色,真象是威尼斯传统中墙粉的颜
色,在这种底色之上,法兰西研究院圆屋顶的轮廓,
使我想起瓜尔第的绘画中的保健女神像,此情此景,
不由使我产生一点幻觉,仿佛自己是在大运河之畔。
这种幻觉得以保存下来,是因为这座从二楼看不到
河滨路的公馆的结构,也是因为公馆主人那番能唤
起回忆的话,他肯定地说,渡轮街的街名——见鬼,
我从未想到过这点——来自过去的修女乘坐的渡
轮,米拉米翁修会⑤的那些修女是去做圣母弥撒的。
我在姑一妈一古蒙夫人居住的街区闲散地度过了童年时
代,现在重又看到几乎与维尔迪兰公馆毗连的‘小
敦刻尔克’的招牌,开始重新喜一爱一⑥这个街区,‘小
敦刻尔克’是幸存的少数几家店铺之一,这些店铺
用加布里埃尔·德·圣多班⑦的铅笔画和水彩画作
为装饰,这些十八世纪的珍品把当时的无所事事固
定下来,画中讨价还 价的是法国和外国的漂亮物品,
以及‘艺术创造的一切最新的东西’,就象这家小敦
刻尔克的一张发票上所写的那样,依我看,唯有维
尔迪兰和我拥有这种可称为散页装饰纸杰作的发
票,发票上有一个象征路易十五统治的人在记帐,笺
头上印有载着几条大船的波涛汹涌的海洋,犹如包
税人版本中‘牡蛎和诉讼者’⑧的插图。公馆的女主
人请我坐在她的身边,她亲切地对我说,她装饰自
己的桌子只用日本菊花,但插菊花的花瓶是罕见的
珍品,其中一只用青铜制成,花瓶上淡红色的铜花
瓣仿佛刚从花上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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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两世界杂志》。
②《昔日的大师》(1876)是欧仁·弗罗芒丹的著作,对荷兰的绘画大师进行评述。
③意大利语,意思是“宫殿”。
④桑索维诺(1486—1570),意大利雕刻家及建筑师。他把文艺复兴盛期的风格引进威尼斯。
⑤米拉米翁修会于1665年由米拉米翁夫人(1626—16一96)创立,主要从事教育工作,救济病人和穷人。
⑥原文为raimer,系作者自创的新词。
⑦圣多班(1724—1780),法国画家、雕刻家。
⑧“牡蛎和诉讼者”是拉封丹的寓言诗。
在那里作客的有戈达尔大夫及妻子、波兰雕刻
家维拉多贝茨基、收藏家斯万、一位俄国贵夫
人和一位我只记得姓名中有of的王妃。戈达尔
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他这个人会用槍口顶着古
奥地利大公罗道尔夫射击,又说在她看来,我
会在加利西亚①和波兰的整个北部处于极为有利的
地位,因为一个姑一娘一如果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否
是《拉福斯坦》②的欣赏者,就决不会同意嫁给他。
‘你们这些西欧人是不会理解这点的,’王妃最后说,
她给我的印象是具有十分高超的才智,‘即一位作家
对女人内心的洞察力。’有一个男人下巴和嘴唇下的
一胡一子剃得一精一光,但蓄着司厨长般的颊髯,他讲话滔
滔不绝,以一种屈尊俯就的语调开着玩笑,就象在
圣查理节③和班里的优秀生一起谈笑风生的二年
级④教师,此人就是大学教师布里肖。他虽然听到
维尔迪兰说出我的名字,但他说的话中没有一句表
明他知道我们写的书,这使我产生一种带有愤怒的
失望,其起因是巴黎大学策划这种反对我们的一陰一谋,
它用故意的沉默,把矛盾和敌意一直带到这所我受
到款待的可一爱一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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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利西亚是东欧的一个地区,原属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苏联将东加利西亚并入乌克兰共和国,西加利西亚则归波兰。
②《拉福斯坦》(1882)是法国作家埃德蒙·德·龚古尔的小说,描写一位女演员为情一人而牺牲自己的职业。
③圣查理节是法国过去中小学的节日,每年1月28日庆祝,内容为表彰优秀生。
④相当于我国高中一年级。
我们入席就餐,于是,盘子就不同凡响地来往不绝,
这些盘子确实是瓷器艺术的杰作,在品尝一精一美菜肴
的过程中,一位艺术品收藏家感到舒服时的注意力,
会极其乐意地用来倾听这种艺术高超的喋喋不休;
盘子中有雍正时代的瓷盘,盘的边缘呈金黄色,盘
体为青色,盘边如鼓起的花一瓣,象黄蝴蝶花,盘底
为装饰画,画的是翠鸟和鹤在晨曦中飞翔,那晨曦
的色彩,和我每天早晨醒来时在蒙莫朗西大街上隐
约看到的完全一样;有萨克森瓷盘,风格优雅但比
较娇一弱,盘上变成紫色的玫瑰呈沉睡状态,毫无生
气,有缺刻的边缘为郁金香般的紫一红一色,犹如石竹
或勿忘草那样的洛可可风格;还 有塞夫勒瓷盘,盘
的边缘是一精一美的格状饰纹,凹槽为白色,突齿为金
色,或者在一奶一油色的底色上优雅地系上一条凸出的
金带;最后是一套银餐具,上面散布着卢夫西恩①
的香桃木,迪巴里夫人②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而
同样罕见的,也许还 有盘中佳肴的质量,这是一顿
一精一心烹调的饭菜,做得十分讲究,可以毫无愧色地
说,巴黎人在最盛大的晚宴中也从未品尝过这种菜
肴,这使我想起让·德·厄尔城堡的某些手艺高超
的女厨师。甚至连肥鹅肝也同平时称之为鹅肝被端
上饭桌的那种淡而无味的鹅肝酱判若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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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卢夫西恩位于伊夫林省,迪巴里夫人于1793年被捕时在此地居住。
②迪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最后一个情一妇。
据我所知,简单的土豆冷盘做得这样好的地方不多,
土豆象日本的象牙钮扣那样结实,象中国渔妇用来
在刚捕到的鱼上浇水的小象牙勺那样油光。在我面
前的威尼斯玻璃杯中,红葡萄酒的珠光宝气,是蒙
达利维先生那儿买来的一种出色的莱奥维尔酒①所
赋予的;平时端到最豪华的餐桌上的菱鲆并不新鲜,
鱼背上的骨头因长途运输而突出,现在看到端上一
条与此毫无相象之处的菱鲆,这对于眼睛的想象来
说是一种乐趣,我敢说,对于过去称为嘴巴的想象
来说也是一种乐趣;这种菱鲆不是象名门望族的许
多厨师长那样用称为白沙司的淀粉糊来烧的,而是
用五法郎一斤的黄油制成的真正的白沙司烧的;这
条菱鲆盛在一只成化时代的美妙盘子里,盘子中间
有一条条紫一红一色的横线穿过,犹如海上日落时有一
群龙虾滑稽可笑地游过,龙虾的硬壳凹凸不平,画
得极为出色,仿佛龙虾长在活的甲壳之中,盘子的
边口上画着一个中国小孩钓上一条鱼,银灰色的鱼
肚使珠色变得神奇迷人。我对维尔迪兰说,用这套
餐具吃这种一精一美的菜肴,对他来说想必是一种高尚
的乐趣,因为现在任何亲王的餐具橱里都没有这种
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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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莱奥维尔酒是波尔多产的一种名葡萄酒。
女主人听到后忧郁地对我说:‘看来您对他并不了
解。’于是她对我谈起自己的丈夫,说他是个怪人,
对所有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无动于衷,‘一个怪人,’
她重复道,‘是的,正是如此,这个怪人宁愿去喝
一个诺曼底农庄新酿制的一瓶大众化的苹果酒。’
这个可一爱一的女人所说的话,表明她对一个地区的特
色确实喜一爱一,她以无限的深情和我们谈论他们曾经
居住过的诺曼底,说诺曼底将成为英国式
的大花园,有劳伦斯①式的高大树木的芳一香,有草
如柳杉叶、象天鹅绒般柔软的天然草坪,草坪的四
周是玫瑰红的绣球花,犹如瓷器的边缘,还 有一揉一皱
的黄玫瑰花,玫瑰花散落在农民的门口,门前两棵
梨树的枝叶互相缠绕,镶嵌在门上,如同一块装饰
华丽的招牌,那落花使人想起古基埃尔的青铜镶饰
上一个花枝的自一由掉落。她还 说诺曼底将使去度假
的巴黎人感到十分意外,它受到每个园地的栅栏保
护,维尔迪兰夫妇对我说,他们可以进入所有的栅
栏。在一天结束时,所有的色彩都在睡意中消失,唯
一的亮光来自几乎是凝结的大海,带有脱脂牛一奶一的
蓝色(‘不,同您所知道的大海毫无相同之处,’我
邻座的夫人激烈反对道,以作为对我的回答,我当
时说,福楼拜曾把我们兄弟俩带到特鲁维尔,‘毫无
相同之处,应该和我一起去,否则您就永远不会知
道。’),这时他们才回家去,穿过象玫瑰红绢花一般
的杜鹃花的真正树林,完全被罐装沙丁鱼加工厂的
气味所陶醉,这种气味会使丈夫的哮喘发得十分厉
害。——‘是的,’她强调说,‘就是这样,真正的
哮喘发作。’接着,到第二年的夏天,他们又回来了,
把一大群艺术家安顿在一幢美妙的中世纪住宅里,
那住宅过去是隐修院,是他们租来的,价钱十分便
宜。这个女人在如此多真正高雅的环境中生活过,说
话时却保存着一点平民妇女说话的粗俗,这种话能
用您在想象中看到的色彩来展现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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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劳伦斯(176一9—1830),英国肖像画家,作品笔触流利,色彩绚丽。
说真的,听到这个女人说话,听到她向我叙述她在那
里过的生活,我简直垂涎三尺。在那里,每个人在自
己的修士小室里工作,午饭前,所有的人都到宽敞的
装有两个壁炉的客厅里来进行十分高超的谈话,谈话
中夹杂着智力游戏,这使我想起狄德罗在其名著《致
伏朗小一姐的书简》中所提到的谈话。然后,在午饭
后,大家都来到户外,即使暴雨、烈日也是如此,那
阵雨的亮光,即它过滤的亮光,在一排壮丽的百年
山一毛一榉的结节上划出道道直线,它们把十八世纪钟
一爱一的漂亮的植物置于栅栏之前,还 有那些小灌木,雨
水悬挂在灌木的枝桠上,犹如鲜花盛开的花一蕾。人
们止步倾听一只喜欢凉快的灰雀轻柔的扑水声,灰
雀在一朵白玫瑰的花冠中沐浴,犹如在尼姆芬堡府
邸①娇一小可一爱一的浴缸里洗澡。我对维尔迪兰夫人说,
埃尔斯蒂尔曾将那里的景色和花卉细腻地表现在彩
色粉画上,她听了气愤地抬起头来说:‘所有这一切,
是我使他知道的,一切,您要听清楚,是一切,有
墅,位于慕尼黑城外,为后期巴罗克式建筑。
趣的地方,粉画的所有主题,当他离开我们时,我
就是当面对他这样说的,是不是,奥古斯特?他画
的粉画的所有主题。这些东西,他过去也知道,对
此说话要公正,应该承认这点,但是那些花卉,他
从未见到过,他不能把蜀葵和一丈红②区分开来。是
我教会他辨认,您一定不相信我的话,辨认茉莉花
的。’这就是说,被今天的艺术一爱一好者们视作首屈一
指、甚至超过方丹一拉都③的花卉画家,如果没有
眼前的这位夫人,也许就永远无法画出茉莉花。应
该承认,这种想法有点奇特。‘是的,我发誓,是茉
莉花;他画所有的玫瑰,是在我的家里,或者是我
把那些玫瑰带给他的。在我们家里,人们称他为迪
施先生;请您问戈达尔、布里肖和所有其他的人,在
这儿人们是否把他当作大人物看待。他本人也会对
此感到好笑的。我当时教他插花;开始时,他插不
好。他老是不能把花束好。他没有天赋的鉴赏力,不
能作出选择,我必须对他说:“不,别画那个,那个
不值得画,要画这个。”“啊!要是他在安排生活时
也象在安排花卉时那样听我们的话,要是他不结这
个讨厌的婚,那就好了!”突然,她因全神贯注地思
念过去而两眼激动,手指节和短上衣袖子的缨子也
狂一热地伸长,显出神经质的不安,她那痛苦姿势的
轮廓,在我看来犹如一幅从未有过的美妙的画,从
中可以看出被压抑的全部愤慨,在这个轮廓中,包
含一着女人的情感和羞耻心上受到侮辱的一位女友的
全部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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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姆芬堡府邸是原巴伐利亚统治家族——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夏季别
②一丈红(passe—rose)是蜀葵(althaea)的俗称。
③方丹一拉都(1836—1904),法国油画家、版画家、插图家,以画静物、花卉和法国知名文艺家肖像而著名。
接着,她对我们谈起埃尔斯蒂尔为她所作的
一幅美妙的肖像画,即戈达尔家的肖像画,她和画
家闹翻后把这幅画送给了卢森堡公爵,她说,是
她使画家决定让男的穿上礼服,使衣服上显出波涛
般的美丽皱纹,又给女的选择了天鹅绒的裙子,裙
子成为画中央的支点,使地毯上象蝴蝶般飘动的片
片薄云、花卉、水果以及女孩们穿的象舞蹈女演员
短裙一般的薄纱裙显得四平八稳。据说,使画家产
生把女人画成在梳头的想法也是她,但随后又把这
个想法归功于画家,简单地说,这种想法在于不把
女人画成摆好架子的样子,而是画她在日常生活中
不为人知的一个姿势。我对他说:女人在梳头、擦
脸、暖脚时,如果认为自己没有被别人看到,就会
有许多有趣的动作,这些动作完全是达·芬奇画中
的优雅!’但在这时,维尔迪兰用一个示意动作指出,
这种愤怒的重新产生对他妻子这样神经过敏的女人
来说是有害于健康的,斯万见了就让我去欣赏女主
人佩戴的黑珍珠项链,那珍珠项链是德·拉法耶特
夫人的一个后裔卖掉的,据说是英格兰的亨利埃特
送给德·拉法耶特夫人的,在她买下的时候珍珠是
雪白的,后来因一场火灾而烧黑了,火灾烧毁了维
尔迪兰一家居住的部分房屋,当时他们住在一条街
上,街名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在那场火灾后找到了
放置这些珍珠的首饰匣,但珍珠已变得乌黑。‘我见
过德·拉法耶特夫人佩戴这些珍珠的肖像,是的,确
实是它们的肖像,’斯万强调地说,他面前的宾客们
惊讶得叫出声来,‘它们真正的肖像,是盖尔芒特公
爵收藏的。’据斯万宣称,这是举世无双的藏品,我
应该去看看,这个藏品是著名的公爵从他姑母德·
博泽让夫人那里继承的遗产,因为公爵是德·博泽
让夫人最喜欢的侄子,德·博泽让夫人则是从德·
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和汉诺威亲王夫人的妹妹德
·阿丝费尔德夫人那里得到这件藏品的,过去我弟
弟和我在德·阿丝费尔德夫人家里很喜欢名叫巴赞
的可一爱一孩子的面庞,而巴赞正是公爵的名字。这时,
戈达尔大夫机灵地重谈珍珠的故事,这种机灵表明
他是高雅之士,他告诉我们,这种灾祸会使人脑变
质,同人们在无生命物质中看到的变质完全相同,并
以一种比许多医生更富有哲理的方式,列举了维尔
迪兰夫人的随身男仆,男仆在这场可怕的火灾中险
些丧生,火灾后他判若两人,连笔迹也完全变了,他
写信给当时在诺曼底的主人,向他们禀报这件事,主
人收到他写的第一封信,还 以为是一爱一开玩笑的人设
下的圈套。不仅是笔迹完全变了,据戈达尔说,男
仆过去很少喝酒,现在却喝得烂醉,令人厌恶,所
以维尔迪兰夫人只得把他辞退。在女主人优雅的示
意下,这种有启发一性一的论述从餐厅转入威尼斯式的
吸烟室,在吸烟室里,戈达尔对我们说,他曾经亲
眼看到真正的双重人格,并对我们例举了他的一个
病人的病例,他友好地表示愿把这个病人带到我的
家里,并说他只要触及病人的太一陽一穴一,就可以唤一起
病人的第二种生活,病人在第二种生活中记不起第
一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他在第二种生活中是一个
十分正派的人,在第一种生活中却多次因偷窃而被
捕,完全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坏蛋。这时,维尔迪兰
夫人敏锐地指出,医学可以为戏剧提供更为真实的
题材,戏剧中复杂情节的滑稽可笑,可以建立在病
理学方面误解的基础上,这样谈来谈去,就引出了
戈达尔夫人的话,她说,有一个完全相同的题材,曾
被一个故事员所利用,这个故事员是他的孩子们在
夜晚最喜欢的人,就是苏格兰人斯蒂文森,这个姓
使斯万的嘴里作出不容置辩的肯定:‘斯蒂文森可是
个十足的大作家,我敢向您担保,德·龚古尔先生,
一位十分伟大的作家,可以和那些最伟大的作家相
提并论。’在我们一抽一烟的大厅里,我对来自贝尔尼
尼①建造的老宫殿的用盾形纹章装饰的藻井平顶赞
叹不已,但同时又对有一个浅口盆被我们的哈瓦那
雪茄烟烟灰逐渐熏黑感到遗憾,斯万听后说,那些
曾属于拿破仑一世的书籍上也有类似的污迹,虽说
公爵持反波拿巴主义的观点。这时,戈达尔显示出
他对任何事物都有真知灼见,他说,这些污迹完全
不是来自这个——‘这个,完全不是,’他权威般地
强调道——,而是来自他手里总是拿着甘草片的一习一
惯,即使在战场上也是如此,他吃甘草片是为了止
住肝痛。‘因为他有肝病,他就是因肝病而去世的,’
医生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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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尔尼尼(1598—1680),十七世纪意大利雕刻家、建筑设计家、画家,创立巴罗克雕刻艺术风格并加以充分发挥。
我就读到这里,因为我第二天就要起程,另外,这时已是另一个主人召唤我的时刻,我们每天都用一半的时间来为这个主人效劳。他强加于我们的任务,我们是闭着眼睛去完成的。每天早晨,他把我们一交一还 给我们另一个主人,因为他知道,不这样做我们就不会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当我们的灵魂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极想知道我们在主人那儿干了些什么,但主人先让自己的一奴一隶们躺下,然后吩咐他们迅速干活,那些最机灵的一奴一隶刚干完活,就想要偷偷摸一摸地观看。但是,睡意赶在他们的前头,使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痕迹全无。这么多世纪以来,我们对此还 知之甚少。
因此,我就把《龚古尔兄弟日记》合上。文学的魅力!我真想再次见到戈达尔夫妇,向他们询问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许多细节,去观看小敦刻尔克商店,如果这家商店还 在的话,请求获准参观我曾进过晚餐的维尔迪兰公馆。但是,我模糊地感到心烦意乱。当然,我从未对自己隐瞒这点,就是我不善于倾听,也不善于在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观察。一位老妇人没有把任何珍珠项链展现在我的眼前,别人谈论项链的话也没有钻进我的双耳。然而,这些人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认识的,我经常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这些人就是维尔迪兰夫妇、盖尔芒特公爵、戈达尔夫妇,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使我感到平庸,就象这个巴赞使我外婆感到平庸一样,她并不知道巴赞是德·博泽让夫人最喜欢的侄子,是令人快乐的青年英雄,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使我觉得乏味;我不觉回忆起他们每个人都充满无数的俗气……
但愿这一切变成夜空中的一个星宿!
我在离开当松维尔前夕所读的那几页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对文学产生了异议,但我决定把这些异议暂时搁在一边。这个回忆录作者作为个人所显示的天真迹象是明显的,即使把这一迹象搁置不顾,从各种观点来看我也可以感到心安理得。首先,从我个人这方面来说,上面引述的日记使我十分痛苦地看到我对观察和倾听的无能,但这种无能并非整体一性一的。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比较善于观察的人物,但这是个间歇一性一的人物,只有当好几种物共有的某种普遍本质表现出来时,这个人物才恢复生命,因为这种本质是他的食粮和快乐。于是,这个人物就观察和倾听,但只是在一定的深度上,因此就观察不到任何东西。几何学家一抽一去了事物中可感知的一性一质,就只看到它们的线一性一基质,同样,人们叙述的事被我遗忘,因为使我感到兴趣的不是他们想说的事,而是他们叙述这些事的方式,因为它能显示他们的一性一格或他们的可笑之处;或者确切地说,它是一种客体,一直是我寻求的主要目标,因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共同点,赋予我一种特有的乐趣。只有当我看到它时,我的灵魂——在此以前,灵魂在沉睡,即使是处于我谈话的表面活动之下也是如此,而生气勃勃的谈话使其他人无法看到一精一神的完全麻木——突然开始进行愉快的追逐,但是,它追逐的东西,例如维尔迪兰沙龙在各个地点和时间中的同一一性一,位于深度一半的地方,即在超越表层的地方,在一个稍许凹进去一点的地带。因此,人们表面的、可以模仿的魅力被我遗忘,是因为我无权注意它,犹如一个外科医生,会在妇女光滑的腹部下面,看到正在体内折磨她的病痛。我到城里去赴晚宴是枉费功夫,我看不见那些宾客,因为当我自以为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拍X光照片。由此可见,当我把我在一次晚宴中能提出的对宾客们的看法汇集起来的时候,我用线条画出的图表现了一组心理学的规律,而宾客说话时所引起的兴趣,在这些规律中几乎不占任何地位。但是,既然我不认为那些肖像是这样的,这是否会使我的肖像失去任何价值?如果一幅肖像在绘画方面显示出某些与体积、光线、运动有关的真相,这是否会使它必然比另一幅肖像逊色?这幅肖像画的是同一个人,但和第一幅肖像毫无相同之处,在第一幅肖像里省略的无数细节,在第二幅肖像里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出来,看了这幅肖像人们会得出结论,说模特儿是迷人的,而人们却会认为第一幅肖像的模特儿是丑陋的,这点可能具有文献上的乃至历史上的重要一性一,却不一定是艺术真谛。另外,一旦我不再独自一人时,我因轻浮而产生取一悦别人的愿望,希望在闲谈时逗乐别人,而不是在倾听别人谈话时学到东西,除非我去社一交一界是为了询问某个艺术问题或是曾在我脑中萦绕的某个因嫉妒而生的猜疑。但是,我无法看到某种阅读未在我身上唤一起对其欲一望的东西,无法看到我事先没有画出其草图、事后又想使其与实物进行对照的东西。有多少次,我清楚地知道这点,即使龚古尔的那段日记没有把这点告诉我,我仍然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事物或人们上,而在事后,一位艺术家在我独自一人时一旦把事物或人们的形象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就会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事物或人们找回!于是,我的想象出发了,并且开始描绘。在前一年我看到后会打呵欠的东西,我现在却事先欣赏,希望得到它,并焦虑地想道:“将来是否真的不能看到它?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当读到描写人们的文章时,即使这些人是社一交一界人士,被看作是“一个不再存在任何见证的社会的最后代表”,读者也一定会大声说道:“真想不到对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人,会谈得这么多,会如此颂扬!如果我只看报刊杂志,如果我没有看到他本人,我也会对没有经历此事而感到遗憾!”但是我在报上读到这样的文章时只是在心里想:“真倒霉,我当时关心的只是找到希尔贝特或阿尔贝蒂娜,所以没有对这位先生多加注意!我把他看作是一个在社一交一界惹人厌烦的人,一个普通的配角,可他却是一个人物!”我读的那几页龚古尔日记,使我对这种倾向感到遗憾。因为我或许能从这几页日记中得出结论,认为生活教导我们要降低阅读的价值,认为生活向我们表明,作家对我们吹嘘的东西没有很大的价值;但是,我也可以从中得出结论,认为与此相反,阅读教导我们要提高生活的价值,这种价值我们过去未能予以重视,现在只是通过书籍才知道它有很大的价值。在必要时,我们就不会对自己不大喜欢一个凡德伊、一个贝戈特的社一交一圈子而感到难过。凡德伊过于腼腆的布尔乔亚主义,贝戈特无法忍受的缺点,乃至初期的埃尔斯蒂尔①自命不凡的庸俗,都不能作出任何证明来否定他们,因为他们的天才是由他们的作品来显示的。当他们还 是我们弄错,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即使是回忆录的作者弄错了,也不能作出任何证明来否定产生这种天才的生活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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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因为《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发现,他就是那位曾在维尔迪兰夫妇家中对斯万说出令人如此生气的话的“迪施先生”。但是,哪一个有天才的人,在具有高雅的情趣之前(就象埃尔斯蒂尔过去经历的那样,但这种事现在十分罕见),没有采用过他那帮艺术家惹人生气的说话方式呢?例如,在巴尔扎克的书信里,不是充满了那种斯万情愿死去一千遍也不愿使用的粗俗词语?然而,象斯万那样的高雅之士,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笑一柄一,却可能写不出《贝姨》和《都尔的本堂神甫》。——作者注。
这些希奇古怪的趣闻,是龚古尔日记取之不尽的素材,也是读者独自一人度过夜晚的消遣;我看到的这些趣闻是龚古尔的宾客们讲给他听的,作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我们真想透过日记的书页去和他们结识,但对我来说,他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一点有趣的回忆,这并非完全无法解释。龚古尔因这些趣闻引人注意而得出结论,认为趣闻的叙述者可能十分高雅,这种看法未免幼稚,因为平庸的人们也可能在生活中看到或听到别人叙述有趣的事情,然后由他们来讲述。龚古尔善于倾听,就象他善于观察一样,而我却不善于这样做。另外,所有这些也需要一个一个地加以鉴定。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然没有给我留下青春优雅的典范这样的印象,就是我外婆生前非常想看到的典范,她当时向我推荐这种典范,并说德·博泽让夫人在回忆录中认为这是无法仿效的典范。但是,必须看到,巴赞当时才七岁,回忆录的作者又是他的姑一妈一,而那些将在几个月后离婚的丈夫,也会在你的面前对自己的妻子大为夸奖。圣伯夫最美的诗篇之一,是描写一座喷泉前出现了才气横溢、婀娜多姿的小姑一娘一德·尚普拉特勒小一姐,她当时还 不满十岁①。尽管天才的诗人德·诺阿耶伯爵夫人对一娘一家姓尚普拉特勒的婆婆诺阿耶公爵夫人怀有一温一柔的崇敬,但如果要她来描写公爵夫人,她的描写可能会同五十年前圣伯夫的描写形成十分鲜明的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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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尚普拉特勒小一姐于1897年当上安娜·德·诺阿耶的婆婆。她曾启示圣伯夫写过一首诗,题为《布瓦洛的喷泉,致莫莱伯爵夫人的书简》,载《八月思想录》。
更令人不安的,也许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部分,就是那么一些人,对他们的传说同对一则趣闻的记忆相比,含义更为丰富,另外人们也不会象对凡德伊、贝戈特这类人一样,用他们的作品来评论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写过作品:他们只是——使我们这些以为他们碌碌无为的人们非常惊讶的是——给了作品以启示。博物馆里的大厅能因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绘画而使人对优美留下的,我要是不了解小资产阶级,也许还 会在绘画前对它进行想象,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接近现实,并指望从它那儿了解到画家的艺术中最珍贵的奥秘,这点他的画没有告诉我,但他笔下华丽而长得拖在地上的丝绒和花边,是可以和提香最美的画媲美的绘画局部。如果我过去就意识到他不是才智横溢、知识渊博、一交一际广泛的人,而是善于象镜子那样来反映自己那种即使是平庸的生活的人,是成为贝戈特那样的人(即使同时代的人们认为贝戈特的才智不如斯万,博学不如布雷奥代),人们就更可以对艺术家的那些模特儿作出同样的评价。能描绘一切的艺术家在展示美的时候,模特儿是由一些比他稍为富裕的人们充当的,而画家的才能尚被埋没,他的画以五十法郎一张的价格出售,他在这些人家里所看到的是他在自己画室里看不到的东西:一个用家具陈设的客厅,家具上盖有古老的丝织品,客厅里装有许多灯,还 有漂亮的花卉、漂亮的水果、漂亮的裙子——这些人比较低微,或者说在真正高贵的人们看来显得低微(高贵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比那些贵族更能了解默默无闻的艺术家,赏识他,邀请他,购买他的画,而贵族们则让那些学院派画家来为他们画像,例如教皇和国家元首们就是这样。对于后世来说,我们时代的一个优美的家庭和优美的服饰的诗意,与其说是在戈特为萨冈亲王夫人或夏普兰为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画的肖像之中,不如说是在雷诺所画的出版商夏邦基埃的客厅之中,向我们展示了优美的伟大图像的艺术家们,在一些人那儿收集到素材,这些人往往不是他们时代中最为风雅的人,而最为风雅的人也往往不请一个陌生的画家来画肖像,原因是他们无法在他的画上看出他展示的美,这种美被掩盖起来是由于一种具有过时的优美的公式化作品插在中间,这种作品在公众眼中浮动,犹如病人以为眼前确实存在的那种主观幻觉。但是,我过去认识的这些平庸的模特儿还 对某些使我喜出望外的布局有过启示,提过建议,他们之中的一个在画中存在,不光是一个模特儿的存在,而且是人们愿意使他在自己画中出现的一个朋友的存在,这就使我们自忖,我们是否对没能结识所有这些人而感到遗憾,因为巴尔扎克在书中描绘了他们,或因欣赏他们而把自己的书题献给他们,而圣伯夫或波德莱尔则用最美的诗来歌颂他们,特别是所有这些雷加米埃、蓬帕杜尔在我看来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这或者是因为我天生有病,我于是对自己有病而不能再去看望所有这些我过去不大重视的人们而感到狂怒,或者是因为她们只是依靠文学的虚幻魔法才享有盛誉,这就迫使人们有阅读时更换辞典,并使我不再感到痛苦,我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随时断绝与社会的联系,取消旅行和参观博物馆,以便去疗养院进行治疗。
这些想法有的会减少有的则增加我对自己没有文学才能的惋惜,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从未在我的脑中出现,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弃了写作的计划,一心在远离巴黎的一所疗养院里治疗,直至一九一六年初这所疗养院无法找到医务人员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这时的巴黎和我第一次回来时的巴黎相比已大不一样,这点读者马上就会看到,那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我来巴黎是为了检查病情,然后返回疗养院。
一九一六年我重返巴黎后头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想听别人谈论唯一使我感到兴趣的事——战争,就在晚饭后出去看望维尔迪兰夫人,因为她和邦当夫人一样,是战争时期巴黎的王后之一,这战争时期令人想起督政一府时期。就象接种了少量酵母后在表面上自然发生那样,一些年轻的妇女整天戴着高高的圆柱形的头巾,就象和达利安夫人①同时代的女人那样,她们出于公民的一爱一国心身穿十分短的裙子,外罩埃及人穿的、十分“战争”的深色直统长袍;她们脚穿用皮带系的靴子,使人想起达尔马所说的古希腊、古罗马的悲剧演员穿的厚底靴,或是高高的护腿套,使人想起我们亲一爱一的战士们的护腿套;她们说,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忘记自己应该使这些战士一饱眼福,她们不但穿着宽松的衣裙,而且戴着首饰,用它们的装饰题材使人想起军队,虽说它们的材料不是来自军队,也并非在军队里加工;不是使人想起出征埃及的埃及装饰品,而是用炮弹碎片或七五炮的炮弹导带制成的戒指或手镯,用两个英国铜板制成的打火机,一个军人呆在防空壕里使铜板上生了漂亮的铜绿,上面的维多利亚女王侧面像仿佛是皮萨内罗雕刻的;她们说,因为她们不断想到这些,当一个军人倒下了,她们就为他戴轻孝,说他“带有豪气”,这样她们就戴上白色的英国纱帽(白纱帽给人留下极为优雅的印象,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希望”,对最后胜利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用缎子和平纹丝绸来代替过去的开司米,甚至保留她们的珍珠项链,“同时保持无须提请法国妇女注意的分寸和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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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利安夫人(1773—1835),督政一府时期巴黎最著名的妇女之一,曾提倡复古的时装。
卢浮宫和所有的博物馆都已关闭,所以当人们看到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是:“一个引起轰动的展览会”时,人们就可以确信这不是一个绘画展览会,而是一个裙子展览会,而且展览的裙子是为了满足“那些高尚的艺术情趣,即巴黎妇女过早失去的艺术情趣”。这样,优雅和情趣重新复兴,优雅没有艺术,就竭力为自己辩护,如同一七九三年的艺术那样,在那一年,在革命沙龙参展的艺术家们宣布,“当同盟国的欧洲包围自一由的国土时,我们却在搞艺术,一些严肃的共和主义者”将会错误地感到“奇怪”。一九一六年的妇女时装店老板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还 以自豪的艺术家的良心承认,“寻找新鲜的东西,排斥平庸的东西,显示一种个一性一,为胜利作好准备,根据战争的要求为世世代代指出一种美的新格式,这就是使他们感到苦恼的雄心壮志,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当人们前来参观他们美妙地设立在……街的沙龙时,人们就会看到这点,用鲜艳的色彩来消除当时沉闷的忧郁,看来是那些沙龙的口号,不过带有当时的形势所强加的审慎。”确实,“如果我们没有这么多令人思索的勇敢和耐劳的高尚榜样,当时的忧郁就可能战胜妇女的毅力。我们的战士在战壕里希望留在家里的心上人更加舒适、更加妖艳,因此,当我们想到这些战士时,我们不就是在设计符合当时要求的裙子这项工作中不断进行越来越多的探求”。可以理解,“时髦的式样主要由英国的商店创造,即协约国的商店创造,人们在今年酷一爱一酒桶裙,裙子自然、漂亮,使我们妇女都具有罕见优雅的有趣的小小特点。这场可悲的战争最令人满意的后果之一,迷人的专栏作者补充道(人们以为他会说:是夺回失去的省份,民族感情的觉醒),这场可悲的战争最令人满意的后果之一,将是在时装方面取得可喜的成果,这种时装上不乱加质次的装饰物,显得十分简洁,就是用极少的东西创造出妩媚的风采。人们现在所喜欢的,不是大服装店制作成一式几件的那种裙子,而是自己在家里制作的裙子,因为这些裙子能显示每个人的个人思想、嗜好和倾向,”至于说到慈善,当她们想到因入侵而产生的一切苦难,想到这么多的残废者时,它自然会变得“更加灵活”,这使她们不得不坐在桥牌桌旁,在“茶会”里度过黄昏的时光,一面评论“前线”的新闻,在大门口则停着她们的汽车,汽车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军人,在和贵族的跟班以及戴高头巾的女士们闲聊。另外,新鲜的不光是用古怪的圆柱形使脸部变长的头巾,而且还 有脸部本身。戴新帽子的女士是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青年妇女,她们成为优雅的花朵,有的已有半年,有的已有两年,有的已有四年。这些差别对于她们的重要一性一,如同我初入社一交一界时,盖尔芒特和拉罗什富科这两个家族对证实家族的历史有三个世纪或四个世纪的重要一性一一样。从一九一四年起就结识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把一九一六年被介绍给这个家庭的女士看作是暴发户,向她问好时活象一个享有亡夫遗产的寡一妇,用单一柄一眼镜盯着她看,并撅嘴表示,人们甚至还 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位女士是否已经结婚。“这一切都相当令人恶心,”一九一四年结识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总结道,她真希望盖尔芒特家族结识新友的周期在她之后告一段落。这些新友在年轻人看来已十分陈旧,而对某些不仅仅出入上流社会的老人来说,这些人似曾相识,并非新友;这些人不仅为社一交一界提供在知己之间进行政治方面和音乐方面的谈话这种社一交一界所允许的消遣,而且还 必须由这些人来提供这种消遣,因为如果这些人是旧友——即使是新友也一样——,要使事物显得新奇,就必须要有新的名称,在艺术上是如此,在医学上、社一交一上也是如此。(另外,在某些事物上名称确实是新的。例如,维尔迪兰夫人在战争时期去了威尼斯,但是,犹如那些想对忧愁和感情避而不谈的人们一样,当她说这好极了的时候,她赞赏的既不是威尼斯、圣马克教堂,也不是那些宫殿,那些曾使我十分喜欢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她赞赏的是探照灯在空中产生的效果,她对这些探照灯提供了以数字为依据的情况。这样一代一代下去,在对至今仍被欣赏的艺术作出反对的反应时,重新产生了一种现实主义。)圣德费尔特的沙龙是一个变得陈旧的标签,使用这个标签,即使有最伟大的艺术家和最有势力的部长在场,也不会吸引任何人。相反,人们为了倾听这些艺术家的秘书或这些部长的办公室副主任说一句话,却会跑到戴头巾的新女士们的家里,她们叽叽喳喳,蜂拥般飞到巴黎。第一督政一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一位年轻、美貌的王后,名叫达利安夫人。第二督政一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两位年老、丑陋的王后,名叫维尔迪兰夫人和邦当夫人。邦当夫人的丈夫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起了被《巴黎回声报》激烈批评的作用,谁还 会对她毫不宽容呢?由于整个议会在一个时期中都主张修改宪法,主张维护社会秩序、容许宗教活动和进行军事准备的一党一派,就必定要在过去主张修改宪法的人们和过去的社会一党一人中间发展自己的成员。要是在过去,人们会憎恨邦当先生,因为在那时,不一爱一国的名字叫做德雷福斯派。但是,这个名字很快被人遗忘,并被“三年服役法①的反对派”这个名字所取代。相反,邦当先生却是这个法案的制定者之一,因此他是个一爱一国者。在社一交一界(这个社会现象也只是对一个更为普遍的心理法案的实施),新鲜事物不管是否应受谴责,只有在未被理解、不具有令人放心的成分时才会引起恐惧,德雷福斯主义是如此,圣卢和奥黛特的女儿的婚姻也是如此,这个婚姻在起初曾使人们发出惊叫。现在,人们在圣卢夫妇的家里可以见到“人们认识的”所有人,希尔贝特即使有奥黛特那样的生活作风,人们也会到那儿“去”,并赞成她象老太太那样来指责未被理解的新道德。德雷福斯主义现在已被纳入一系列体面而又一习一惯的事物。至于它本身的价值,是没有人会去考虑的,现在赞成它时是这样,过去指责它时也是这样。它已不再shocking②。这就是必须做的一切。人们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这样的人,就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不再知道一个姑一娘一的父亲是否当过小偷。在必要时,人们可以说:“不,您说的是连襟,或者是一个名字相同的人。但是,对他这个人,别人从未说过任何坏话。”同样,过去一定有两种不同的德雷福斯主义,去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家作客并使三年服役法获得通过的人也不可能是坏人。不管怎样,对任何罪孽都要宽恕。既然对德雷福斯主义已经忘却,对德雷福斯派就更有理由忘却。另外,政治已荡然无存,因为人们想要站在政一府一边,一时间都成了德雷福斯派,即使是那些曾反对过德雷福斯主义这种令人反感的新事物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当时(那时圣卢走上歧途)认为德雷福斯主义代表的是不一爱一国、不信教、无政一府主义等等。因此,邦当先生的德雷福斯主义隐蔽而又合法,就象所有政治家的德雷福斯主义一样,犹如皮下的骨头隐而不见。任何人都不会记得他曾是德雷福斯派,因为社一交一界人士漫不经心、十分健忘,还 因为现在离此事已有相当长的时间,这些人还 假装把这段时间看得比实际上更长,认为把战前和战争时期相隔的时间说成是一段同地质时期一样深、一样长的时期,是最为时髦的想法之一,因此布里肖这个民族主义者每当影射德雷福斯案件时就说:“在这些史前时期”。(说实在的,战争引起的这种深刻变化,是同触及的思想的价值成反比的,至少从某种程度起是如此。在下层,那些十足的傻瓜,那些只想寻一欢作乐的人们对战争并不关心。但在上层,内心十分丰富的人们也很少考虑那些事件的重要一性一。对他们来说,深刻改变思想次序的,正是某种本身仿佛毫不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之中,从而颠倒了他们的时间次序。人们可以从受到它启示的优美篇章中切实理解这点:蒙布瓦西埃公园中的鸟鸣,或是带有木犀草气味的微风,显然没有法国大革命和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重大事件影响大,但它们却启示了夏多布里昂,使他在《墓外回忆录》中写下价值要大无数倍的篇章。)同样一些人说,德雷福斯派和反德雷福斯派这两个词已不再具有意义,但如果有人对他们说,在几个世纪之后,也许在更短的时间里,德国佬这个词可能会象无套裤汉、朱安一党一人或蓝制一服③这些词一样,只有使人感到好奇的价值,他们就会感到惊讶和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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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年服役法由普安卡雷内阁提出,于1913年4月7日获得通过。
②英语,意思是:令人震惊。
③蓝制一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士兵所穿的制一服。
邦当先生希望看到德国四分五裂,就象中世纪时霍亨索伦王朝①宣布绝嗣后那样,也希望看到威廉②被军法处决身中十二颗子弹,在此之前,他不愿听到别人谈论和平。总之,他被布里肖称之为“打到底主义者”,他可以获得公民责任感的最佳证书。在前三天,邦当夫人在那些曾要求维尔迪兰夫人把她介绍给他们的人中间也许有点不自在,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正是您刚才给我介绍的奥松维尔公爵”,维尔迪兰夫人则用有点刺耳的语调回答道:“是伯爵,亲一爱一的”,这也许是因为她对奥松维尔这个姓和某个爵位之间的组合一无所知,也许恰恰相反,是因为她一精一于此道,善于和“公爵一党一”③进行观念联想,有人曾对她说德·奥松维尔先生在法兰西学院里是这个一党一的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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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霍亨索伦王朝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王朝,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及德意志帝国的主要统治家族。王朝的始祖是布尔夏德一世,他的后裔自第三、四代开始形成两个家系,一为索伦—霍亨贝格,于1486年前后绝嗣。
②即威廉二世(1859—1941),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皇帝。
③公爵一党一当时包括法兰西学统的贵族院士,以斯达尔夫人的曾孙奥松维尔伯爵的沙龙为中心。
从第四天起,她开始在圣日耳曼区牢牢地扎下根。有时,人们可以在她周围看到社一交一界的一些陌生人,人们不认识这些人,也不对他们感到惊讶,就象看到小鸡周围的蛋壳碎片一样,因为人们知道邦当夫人是从哪个蛋里孵出来的。但是,从第十五天起,她使他们感到震惊,在第一个月的月底之前,当她说:“我要到莱维家去”时,大家就明白了,她不必明确指出她说的是莱维一米尔布瓦,每一位公爵夫人临睡前都要从邦当夫人或维尔迪兰夫人那儿获悉,至少是从电话里获悉,晚上的战报有什么内容,省略了什么消息,和希腊的战况如何,在准备发动什么进攻,总之,是公众将在第二天或第二天之后才知道的新闻,这样,她仿佛是在进行彩排前的最后一次排演。在谈话中,维尔迪兰夫人为了传播新闻,在谈到法国时称“我们”。“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要求希腊国王撤出伯罗奔尼撒,等等,我们向他发出,等等。”在她的所有叙述中总是要提到总司令部(“我曾打电话给总司令部”),她说这个缩写词①的乐趣,就象过去那些并不认识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妇女那样,她们听到别人说起亲王时,为了表明她们对亲王并不陌生,就微笑地问道:“是格里格里?”在比较太平的时期,这种乐趣只有社一交一界人士才有,而在现在这种大动乱的时期,连老百姓也有这种乐趣。例如,当人们谈论希腊国王时,我们的管家由于经常看报,会用威廉二世的口吻说:“是丁诺②?”,而在此以前,他和国王们亲一热得更为随便,这种亲一热是他臆造的,当他谈到西班牙国王时,他说:“方方斯③。”另外,人们可以发现,随着主动接近维尔迪兰夫人的杰出人物的数目增加,她称之为“令人厌倦的”人们的数目就减少。通过一种魔法,前来拜访她或要求得到她邀请的所有“令人厌倦的人”,突然变成某种令人愉快的聪明人。总之,一年之后,令人厌倦的人们的数目大大减少,以致过去在谈话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并在维尔迪兰夫人的生活中起过极大作用的“对感到厌倦的害怕和无能为力”,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晚年,这种对感到厌倦的无能为力(她过去曾肯定地说,她在少年时代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使她受到的痛苦减少,就象某些偏头痛、某些神经一性一哮喘那样,在人们年老时就不再发作。如果维尔迪兰夫人没有从过去的信徒中一抽一出少数人来取代不再令人厌倦的人们,在无人可厌倦的情况下,对感到厌倦的害怕也许已完全和维尔迪兰夫人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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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总司令部的缩写词G.Q.G.。
②即希腊国际康斯坦丁一世(1868—1923)。
③即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1886—1941)。
此外,我们再来谈谈那些现在常去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的公爵夫人,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到那里去寻求的东西,正是德雷福斯派过去寻求的东西,即社一交一界的一种乐趣。这种乐趣的形成方式是,对它的品尝可以满足政治上的好奇心,可以满足在她们之间评论从报上读到的各种事件的需要。维尔迪兰夫人说:“请你们到五点钟来谈论战争”,就象过去说“谈论德雷福斯案件”一样,同时还 说:“请你们来听听莫雷尔谈话。”
然而,莫雷尔是不应该在这里的,原因是他还 没有退役。
只是他没有返回部队,开了小差,但无人知道此事。
这个沙龙的明星之一是“落泊者”,他虽说一爱一好体育,却设法退了役。对于我来说,他已经成为一部我经常思念的美妙作品的作者,所以当我在两组回忆之间建立一种横向联系时,我在偶然间想到他就是使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家出走的那个人。在这些涉及阿尔贝蒂娜的珍贵回忆方面,这种横向联系引向一条道路,道路通到好几年之后,在一片荒野中绝迹,因为我从此不再想念她了。这是我从此不再走的一条回忆的道路,一条路线。然而,“落泊者”的那些作品是最近问世的,我的思想也一直在走、一直在使用这条回忆的路线。
我应该说,认识安德烈的丈夫并非十分容易,也并非十分愉快,人们对他怀有友情,但得到的却是许多失望。在这时,他确实已病得很重,所以不想使自己劳累。除非是那些在他看来也许能给他带来乐趣的劳累,然而,他认为只有和他不认识的人们见面才会给他带来乐趣,他那热情奔放的想象也许使他把这种见面看作一次机会,认为这些陌生人会和其他人不同。但是,对于他已经认识的人们,他极为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是怎样的人,将来会是怎样的人,他觉得不值得为他们作一次对他来说是危险的、也许是致命的劳累。总之,他是一位很坏的朋友。他对新朋友的偏一爱一,也许再现了他过去某种狂一热的大胆,在巴尔贝克时,他对体育运动、赌一博和无节制的饮食就是如此。
至于维尔迪兰夫人,她每次都想让我和安德烈认识,因为她对我已认识安德烈这件事感到无法接受。不过,安德烈也很少和她丈夫一起来。她对我来说是一位令人赞赏的挚友,她忠于自己那位批评俄国芭蕾舞的丈夫的审美观,在谈到波利尼亚克侯爵时说:“他的房子是由巴克斯特①装饰的,这种房子怎么能睡呢!我更喜欢迪比夫②。”此外,由于唯美主义的必然进步,维尔迪兰夫妇最终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说无法忍受现代风格(再说这是慕尼黑的风格)和白色的套间,只喜欢法国的老式家具配上深色的室内环境。③在这个时期,维尔迪兰夫人可以把自己想请的客人请到自己家里,所以人们看到她用间接的方式去主动接近一个她早已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奥黛特——时,感到十分惊讶。人们认为,此人不会给这个过去只有一小群人、现在变得耀眼夺目的社一交一界增添任何光彩。但是,长期的分离会平息宿怨,有时也会同时唤一起友情。另外,这种现象不但会使垂死的人嘴里只说过去熟悉的名字,而且会使老人耽于童年回忆,这种现象在社会上也有其相同的东西。为了使奥黛特重新来她家作客这件事获得成功,维尔迪兰夫人当然没有使用“极端保皇派”,而是使用忠实程度较差的常客,这些人仍到其他沙龙去作客。她对他们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也许在怄气,我可没有;总之,我哪点得罪了她?她是在我的家里认识她的两个丈夫的。如果她愿意再来玩,就请告诉她,我的大门对她是敞开的。”这些话如果不是女主人的想象力让她说出来的,一定会使骄傲的女主人难以启口。这些话给传了过去,但没有成功。维尔迪兰夫人等待着奥黛特,但没有看到她来。直至后面将要谈到的一些事件发生,这些事件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导致无情无义的人们组成的热情使一团一无法完成的事得以实现。轻而易举的成功固然少,完完全全的失败也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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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艺术家,主要从事舞台布景和戏装的设计。
②迪比夫祖孙三代均从事绘画,祖父名叫克洛德(1790—1864),父亲是一爱一德华(1820—1883),孙子为纪尧姆(1853—1909)。这里是指室内装饰家纪尧姆·德比夫。
③在这段时期我经常见到安德烈。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次我想到絮利埃特这个名字,是在对阿尔贝蒂娜的遥远回忆中想到的,犹如一朵神秘的花。在当时是神秘的,但现在却不能再激发起任何东西:我谈论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对这个话题却默无一言,这不是因为比另一个话题更加无关紧要,而是因为过去对这些事物考虑过多,所以现在产生一种厌倦的感觉。我过去一个时期把这件事看得非常神秘,这个时期也许是真正有意思的时期。但是,由于这些时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我们就不应该牺牲自己的健康和财富,去探索有朝一日将不会再使我们感到兴趣的秘密。——作者注。
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人们自然会想起过去的一句话:“不是思想正统,就是思想不正统”。但当事情显得并不相同时,由于过去的巴黎公社社员曾经反对修正德雷福斯案件,所以最坚决的德雷福斯派希望把所有的人统统槍毙,并且得到将军们的支持,就象将军们在德雷福斯案件审理期间反对加利费①那样。在这些聚会中,维尔迪兰夫人邀请了几位认识不久的女士,这些女士因其作品而出名,她们在前几次来的时候打扮得光彩夺目,戴着豪华的珍珠项链,奥黛特也有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她以前曾过份炫耀这条项链,现在她模仿圣日尔曼区的那些女士,穿上了“战争服”,就对时髦的服饰持严厉态度。但是,女士们善于适应环境。三、四次之后她们就看到,她们认为时髦的服饰,正是那些时髦的人所废弃的,她们就把绣金的衣裙搁置一边,心甘情愿地穿上朴实的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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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利费(1830—1909),法国将军,曾残酷镇压巴黎公社起义,一八九九年出任陆军部长,由于极不适合搞政治,不到一年便被迫辞职。
维尔迪兰先生说:“真扫兴,我要给邦当打电话,让邦当为明天作必要的准备,人们还 删去了诺布瓦文章的全部结尾部分,只是因为他在文中暗示贝森被免职了。”因为司空见惯的愚昧使每个人通过使用常用的表达法来炫耀自己,并自以为可以表明现在时兴这种说法,犹如一个资产阶级的妇女在听到别人谈起德·布雷奥代先生、德·阿格里让特先生或德·夏吕斯先生时说:“谁?布雷奥代家的拔拔尔格里格里、夏吕斯家的梅梅?”不过,公爵夫人们也照此办理,她们在说“免职”时有同样的乐趣,因为对于公爵夫人们来说——对于有点诗意的平民来说也是如此——显示区别的是名称,但她们按照自己所属的思想等级来表达思想,在这个等级里也有许多资产者。思想上的阶级划分不考虑出身。
维尔迪兰夫人的所有这些电话也并非没有弊病。我们忘了提及,维尔迪兰“沙龙”如果说在思想上和现实中继续存在的话,已经暂时搬到巴黎最大的公馆之一,原因是威尼斯使节们过去的住宅十分潮一湿,加上缺煤和缺电,使维尔迪兰夫妇在那里会客更为困难。另外,新客厅也不是没有可一爱一之处。正如在威尼斯因水一多而面积有限的广场规定了各个宫殿的外形,正如巴黎城内的一个小花园比外省的一座公园更能使人心旷神怡,维尔迪兰夫人在这座公馆里的狭窄餐室,构成一个四壁白得发亮的菱形:犹如一个银幕,每逢星期三,几乎是每天,这幅银幕上就会出现巴黎各种各样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和最时髦的女人,他们都乐意分享维尔迪兰夫妇的豪华,因为在这个时期,最富裕的人们由于无法得到收入而紧缩开支,可是维尔迪兰夫妇的豪华却因他们的财产而与日俱增。招待客人的形式有了改变,但布里肖却仍然感到十分快乐,随看维尔迪兰夫妇的一交一往不断扩大,他也从中找到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积累起来的新乐趣,犹如圣诞节时在一只鞋中发现意想不到的礼物。有几天,来赴晚宴的客人特别多,使这个私人住宅的餐室显得过于狭窄,于是就在楼下的大餐厅里设下晚宴,那些常客虚伪地装出在楼上时的那种亲密无间,而在心里却暗暗高兴——他们几个人离开众人呆在一边,就象过去乘小火车时一样——,希望自己成为邻座观看和羡慕的对象。在平常的和平时期,悄悄地寄给《费加罗报》或《高卢人报》的一则社一交一消息,会使没能去雄伟旅馆的餐厅赴宴的人们获悉,布里肖曾和迪拉斯公爵夫人共进晚餐。但是,自从战争爆发以来,社一交一新闻的专栏记者取消了这类消息(他们用刊登葬礼、嘉奖和法美宴会的消息来进行弥补),要做广告就只能用一种影响有限的幼稚的办法,这种办法出现于古腾堡①的发明之前,只适用于史前时代,这就是在维尔迪兰夫人的餐桌旁露面。晚饭后,客人们来到楼上女主人的客厅,接着就开始打电话。然而,在这个时期,许多大公馆的客人里都混杂着间谍,他们记下了邦当在电话里传达的秘密消息,可喜的是他的消息并不确切,总是被事态所否定,因此他的泄密才没有造成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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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腾堡(约1400前—1468),德国工匠和发明家,发明活字印刷术。
在下午的茶会结束之前,即在日暮之时,天空还 很亮,人们可以看到远处的棕色小斑点,要是在蓝色的夜空中,人们会以为是小飞虫或小鸟。就象人们看到远处的一座山时,会以为是一朵云。但是,人们内心激动,因为知道这朵云很大,是固体,而且很结实。因此,我内心也十分激动,因为天上的棕色斑点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鸟,而是一架飞机,这架飞机由几个在对巴黎进行监视的人驾驶(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凡尔赛附近作最后一次散步时,曾见到过这种飞机,但这个回忆与我现在的激动毫无关系,因为对这次散步的回忆在我看来已无关紧要)。
吃晚饭的时候,饭店全部客满;如果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个可怜的休假军人在灯光照亮的橱窗前把目光停留片刻,我就会感到难过,因为他只是在六天中逃脱随时会死亡的危险,并准备重返战壕,这种难过我过去在巴尔贝克旅馆也曾有过,就是在渔夫们看着我们吃饭的时候,但我现在更加难过,因为我知道,相比之下,士兵的不幸要比穷人的不幸来得大,而且更加感人,因为这种不幸更加顺从、更加高尚,他在准备重返前线时看到后方工作的军人们在预定餐桌时挤来挤去,只是达观地、毫不厌恶地摇了一下头说:“这儿看不出是在打仗。”然后,到九点半,还 没有一个人吃完晚饭,但根据警察局的命令,所有的灯一下子都熄灭了,九点三十五分,后方工作的军人们又开始挤来挤去,从饭店的服务员手里夺过他们的大衣,我曾在圣卢休假的一个晚上和他一起在这家饭店里吃晚饭,这时饭店里半明半暗,显得神秘莫测,就象放映幻灯的暗室,又象电一影院里放映电一影的大厅,那些吃完晚饭的男男一女女急忙赶到电一影院去。
但在这个时间之后,对于那些在我所说的那天晚上象我那样在家里吃完晚饭,然后去看望朋友的人们来说,巴黎的夜晚要比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更为黑暗,至少在某些街区是如此;人们进行的互访,犹如乡下邻居间的互访。啊!要是阿尔贝蒂娜还 活着,我晚上到城里去吃晚饭时约她在拱廊下幽会,将会多么甜蜜!开始时,我什么也不会看到,我会内心激动,以为她未能赴会,但突然间,我会看到黑墙上显现出她喜欢的一条灰色裙子,以及已经看到我的那双微笑的眼睛,于是我们就可以搂在一起散步,而不会被别人发现,我们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家。唉,我现在却是孤身一人,我仿佛是在拜访乡下的邻居,就象过去斯万在晚饭后来拜访我们一样,他在当松维尔的黑夜中不会再遇到行人,走的是拉纤的小道,一直走到圣灵街,我现在从圣克洛蒂尔德走到波拿马特街,走在那些已变成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的街上,也没有遇到行人。另外,由于现在这个时间使我游历的这些景色片断,不再受一个变得无法看到的环境的制约,在那些刮风后冰冷的暴雨随即停止的夜晚,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过去曾朝思暮想的骇一浪一滔天的海边,而没有以前在巴尔贝克时的感觉;其他一些巴黎过去并不存在的自然环境,甚至会使我感到我刚下火车,来到乡村度假,例如晚上月光下在身旁的地上的明暗对比就是如此。月光所产生的现象,是城里看不到的,即使在隆冬也是如此;奥斯曼大街上的积雪已无人会去扫除,月光洒在大街的雪上,就象洒在阿尔卑斯山的一条冰川之上。树木的侧影映照在这个有点发蓝的金色雪地上,显得清晰、洁净,同时又十分柔和,犹如某些日本画中或拉斐尔某些画的背景中的树木侧影;这些侧影展现在树木根一部的地面上,在大自然中太一陽一落山时往往可以看到这种景色,这时,太一陽一沐浴着草原,把草原照得如镜子一般反光,草原上的树木一棵棵距离相等。但是,美妙的柔和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时,展现这些轻如灵魂的树影的草地,犹如天堂里的草地一般,那颜色不是绿的,而是被洒在玉石般雪上的月光照成晶莹的白色,草地仿佛全都由梨花的花一瓣织成。在广场上,公共水池的那些神衹,手持冰柱,仿佛是用双重材料制成的雕像,为了制作这些雕像,艺术家特意把青铜和晶体融合在一起。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所有的屋子都是漆黑一片。但到了春天却与此相反,有时会有违反警察局规定的现象,一座公馆,或者只是公馆的一层楼,或者一层楼中只有一个房间,由于没有关上百叶窗,看上去有如在投射光线,有如忽隐忽现的幻影,独自浮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上。人们高高地抬起眼睛在这半明半暗的金光中见到的女人,在这个人们消失其中、她也仿佛与世隔绝的黑夜之中,呈现出东方景色神秘而含蓄的魅力。然后我走了过去,在黑暗中只听到有益于健康而又单调的粗俗脚步声。
我心里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书中所提到的那些人,而且一个也没有看到。只有在一九一四年,我在巴黎度过的两个月中,我见到过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布洛克和圣卢,而圣卢我只见到过两次。第二次见到他时,一定是他表现最出色的时候;他已经消除了他在当松维尔逗留期间给我留下的所有令人不快的不真挚的印象,这种印象我已在上文中说过,我在他身上重又发现他过去的一切美德。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宣战之后,即宣战后的那个星期之初,当时布洛克表达了沙文主义十足的感情,圣卢等布洛克离开我们以后,立刻责备自己没有再次入伍,我对他语气的粗一暴几乎觉得反感。①“不,”他愉快而有力地大声说道,“所有那些不去打仗的人,不管提出什么理由,都是因为他们不愿被人杀死,都是出于害怕。”他用同样肯定的手势,但比强调指出其他人的害怕时的手势更为有力,补充道:“而我,如果说我没有再次入伍,老实说就是因为害怕!”我已经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发现,装出值得称赞的感情并不是坏人们的唯一掩护,而且还 发现,一种更新的掩护是这些坏人炫耀自己,以便使别人至少不显出避开他们的样子。另外,在圣卢的身上,这种倾向因他的一习一惯而得到加强,就是当他泄露了秘密,干了一件蠢事,别人可能会来责备他时,他就把这种事公开披露出来,并说是故意干的。我觉得,他的这种一习一惯想必来自军校的某个教师,他过去和这个教师过从甚密,并公开表示对此人十分欣赏。因此,我毫不困难地把这种心血来一潮解释为对一种感情的口头认可,由于这种感情支配了圣卢的行为,使他对刚爆发的战争持不介入的态度,所以他更喜欢表露这种感情。他在离开我时问我:“你是否听说我的舅一妈一奥丽阿娜要离婚?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此一无所知。这件事不时有人说起,我经常听到别人说,就信以为真。我补充一点,这件事将是十分容易理解的;我的舅舅和蔼可亲,不仅在社一交一界是如此,而且对他的朋友、对他的父母也是如此。从某个方面来看,他的心肠甚至要比我舅一妈一好得多,我舅一妈一是个圣人,但她使他可怕地感到这点。不过他是个可怕的丈夫,一直欺骗自己的妻子,侮辱她,粗一暴地对待她,不给她钱。她要离开他将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是此事不假的一个原因,但也是此事不真的一个原因,所以人们会想到并说出这件事。另外,她已经对他容忍了这么久!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有许多事情一人们说错了又否定,但后来却弄假成真。”听到这里,我就想到问他,过去传说他要娶德·盖尔芒特小一姐,是否有这么回事。他听了大吃一惊,对我肯定地说没有这么回事,说这只是社一交一界流传的一个谣言,这种谣言不时产生,也不知是怎么产生的,然后就不戳自穿,但谣言的不可靠不会使那些相信过谣言的人们变得更加谨慎,一旦产生一个结婚、离婚的谣言或一个政治谣言,他们就会立刻信以为真,并且广为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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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是从巴尔贝克回来的。我后来才间接地获悉,他曾徒劳地勾一引饭店经理。饭店经理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继承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遗产。实际上,他就是布洛克的伯父过去“保护”的那个青年侍者。但是,富裕给他带来了美德。因此,圣卢勾一引他是白费力气。这样,当那些有道德的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会沉湎于他们终于意识到的情感,作为补偿,轻浮的少年变成了有道德的男人,夏吕斯那样的人因相信过去的故事而来找他们,但已为时过晚,只会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的灰。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作者注。
四十八个小时还 没有过去,我了解到的某些事实就已向我证明,我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罗贝尔的话:“这些人不上前线,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圣卢说这句话是为了在谈话中出风头,是为了显示他心里想的与众不同,因为他完全不能肯定他的立场会被别人接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立场被别人接受,他这样做倒没有与众不同,就是从他觉得应该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来看没有与众不同,但从本质上看更加接近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更加符合当时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的一切优良品质,这些法国人是领主、自一由民和农一奴一,农一奴一对领主或是毕恭毕敬,或是起来造反反对领主,这两类都是法国的,它们同属一个科,分为弗朗索瓦丝亚门和莫雷尔亚门,然后两个箭头重又合而为一,指向同一个方面,即边境。布洛克曾十分高兴地听到一个民族主义者(其实此人的民族主义十分罕见)吐露自己的怯懦,当圣卢问他是否将亲赴前线时,他就显出大祭司的神色回答道:“我眼睛近视。”但是几天之后,布洛克完全改变了对战争的看法,他来看我时十分慌乱。他虽然“眼睛近视,但被认为可以入伍。我送他回家时遇到了圣卢,圣卢为托人把自己引见给陆军部的一位上校,和一位过去的军官有约会,据他对我说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啊!不错,我对你说的是一位老相识,你和我一样熟悉冈冈。”我对他回答说,我确实认识此人,也认识此人的妻子,我对他们并不十分赞赏。但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我总是认为那个女的仍然值得注意,因为她对叔本华了如指掌,可以出入于她那粗俗的丈夫无法进入的知识界,所以我听到圣卢对我的回答立刻感到惊识,圣卢说:“他的妻子是傻瓜,我把她一交一给你了。但他是个出色的人物,有才能,又一直十分讨人喜欢。”圣卢说那女的是“傻瓜”,大概是指她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强烈欲一望,对此上流社会持极为严厉的态度;至于说她丈夫的那些优点,这也许是他侄女认为他是家庭中最好的人时所看到的他那些优点中的某个部分。他至少不去关心那些公爵夫人,但是说实在的,这是一种“聪明”,这种聪明同思想家们特有的聪明的区别,就象公众认为某个富翁“善于发财”的聪明同思想家们的聪明的区别一样大。但是,圣卢的话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他的话提请人们注意,奢望和愚蠢相差无几,而朴实的情趣虽说并不明显,却能讨人喜欢。不错,我不曾有机会欣赏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朴实。但是,正是这点才使一个人变成许多不同的人,原因是有许多人在评论他,此外在评论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差别。对于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情况,我所了解的只是皮一毛一而已。他的风趣已由其他人向我证实,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布洛克在他家门口离开了我们,严厉地抨击了圣卢,并对他说,他们那些军装上带杠杠的“女婿”在参谋部里炫耀自己,又不必冒任何危险,他这个普通的二等兵也不想“为了威廉”让自己的“皮肉穿孔”。“看来威廉皇帝病得很重,”圣卢回答道。就象所有那些和一交一易所关系密切的人们一样,布洛克特别容易接受耸人听闻的消息,他补充道:“许多传说甚至说他已经死了。”一交一易所里认为,任何有病的君主,不管是一爱一德华七世还 是威廉二世,都已经死了,任何即将被包围的城市都已被攻占。“隐瞒这件事,”他补充道,“只是为了不使德国佬那儿的舆论沮丧。他是在昨天夜里死的。我父亲是从最可靠的来源得到这个消息的。”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是老布洛克先生重视的唯一消息来源。这也许是因为他依靠“上层的关系”,有幸和这些消息来源取得联系,并从中得到更加秘密的消息,说对外银行的股票即将上涨,或是比尔的股票即将下跌。另外,即使在某一个时候比尔的股票上涨或“抛出”对外银行的股票,即使前一种股票的市场“坚一挺”、“积极”,后一种股票的市场“犹豫”、“疲一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仍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正因为如此,布洛克在对我们宣布德国皇帝去世时,样子深奥莫测、神气活现,同时又怒气冲天。他特别气愤的是听到罗贝尔说“威廉皇帝”。我认为,即使在断头机的铡刀之下,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也是会这样说的。社一交一界的两位先生如果单独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不需要向任何人显示高雅的举止,也会从这些教养的痕迹中看出对方的身分,就象两位拉丁语学者会正确地引述维吉尔的语录一样。圣卢即使被德国人严刑拷打,也只会说“威廉皇帝”。不管怎样,这种礼貌是思想上有很大约束的标志。不能抛弃这种约束的人仍然是社一交一界人士。另外,同布洛克那种怯懦而又自吹的庸俗相比,这种风雅的平庸是美妙的,特别是因其带有与此相连的一切隐蔽的宽厚和没有表露的英雄主义。布洛克对圣卢喊道:“你难道不能对威廉直呼其名?是的,你害怕了,你在这里已经对他卑躬屈膝!这样,我们的边境上就会出现勇敢的士兵,他们会去拍德国佬的马屁。你们的军装上有杠杠,你们只会在旋转木马上显威风。就是这样。”
当我们离开这位同伴后,圣卢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布洛克一定要我大显威风。”我清楚地感到,显威风完全不是罗贝尔所希望的,虽然我在当时并不象后来那样确切地知道他的意图,当时,骑兵部队仍然无所事事,他就获准当步兵军官,后任轻步兵,最后就是下文中将要谈到的结果。对于罗贝尔的一爱一国主义,布洛克并不了解,这只是因为罗贝尔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布洛克只要被认为“适合入伍”,就会对我们发表恶毒攻击军国主义的政治言论,但当他以为自己会因眼睛近视而退役时,他也许会发表沙文主义十足的声明。但是,这种声明,圣卢却不会发表,这首先是由于一精一神的高尚,使他不能表达过于深邃,但别人却认为十分自然的感情。过去,我母亲不仅会毫不犹豫地去为外婆而死,而且还 会因别人阻止她这样做而痛苦万分。然而,我却无法想象她过去会从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为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罗贝尔对法国的一爱一也不是挂在嘴上的,这时,我觉得他非常象圣卢家的人(就象我回忆中的他的父亲),而不象盖尔芒特家的人。他不会表达这种感情,也是因为他的智慧具有某种道德品质。聪明的、真正可靠的劳动者,对那些把自己干的事说得十分漂亮并大加赞扬的人们,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当然,我们不是本能地偏一爱一戈达尔或布里肖那样的人,但我们毕竟对一精一通希腊文或医学的人们怀有某种敬意,这些人并不因此而允许自己招摇撞骗。我曾说过,即使一妈一妈一过去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她愿为母亲献出自己生命这种感情的基础上,她也从未对自己说过这种感情,不管怎样,把这种感情说给别人听,她不仅会感到无益、可笑,而且会感到刺耳、羞愧。同样,我也无法想象圣卢会亲口对我谈论他的装备,他要走的行程,我们胜利的可能一性一,俄国军队无足轻重,英国将会采取的行动,我也无法想象他嘴里会说出最动听的话,就是最讨人喜欢的部长对站着的热情议员所说的话。这个消极的方面使他不能表达他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然而我却不能说,在这一方面不存在“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的作用,就象人们曾在斯万身上看到这种作用的无数例子一样。因为即使我认为他更象圣卢家的人,他同时仍然象盖尔芒特家的人,正因为如此,在激励他勇敢的许多动机之中,有一些动机并不和他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的动机一样,这些热一爱一自己职业的年轻人曾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饭,他们中的许多人带领自己的士兵在马恩河战役或其他地方战死沙场。
当我在东锡埃尔时,那里可能有年轻的社会一党一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圣卢生活的圈子没有经常的来往;这些社会一党一人已经看出,这个圈子的军官们并非是盛气凌人、声色犬马的“贵人”,即“平民”、行伍出身的军官和共济会会员对这种人起的绰号。同样,贵族出身的军官也在社会一党一人的身上充分地看到了这种一爱一国主义;我在东锡埃尔时,正值德雷福斯案件轰动全国,我曾听到有人指责社会一党一人,说他们“无祖国”。军人们的一爱一国主义是如此真诚、如此深厚,带有一种确定的形式,他们认为这种形式是不可改变的,并会气愤地看到使其蒙受“耻辱”,而那些激进的社会一党一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自觉的、不受束缚的一爱一国者,没有确定的一爱一国信仰,他们无法理解,哪一种深刻的现实存在于他们所说的充满仇恨的格言之中。
圣卢也许象他们一样,已经一习一惯于把自身中进行的研究和设想看作他自身中最真实的部分,他研究和设想的是最好的用兵方法,以便在战略和战术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因此,对他来说如同对他们来说一样,他肉一体的生命是某种相当不重要的东西,可以轻易地为这个内心的部分——他们身上真正的生命核——作出牺牲,因为在这个生命核的周围,个人的存在只是作为一种保护一性一的表面才有价值。在圣卢的勇敢中,有一些特征更加明显的成分,人们很容易从中看出在开始时曾是我们友谊的魅力的慷慨大方,也可看到其后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遗传恶一习一,这种恶一习一与他没有超越的某种智力水平相结合,使他不仅欣赏勇敢,而且把厌恶女人发展到陶醉于同男子进行接触的程度。他有一种也许是纯洁无瑕的看法,即把同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塞内加尔人一起露宿看作是一种一精一神上的快一感,快一感中包含一着对那些“洒过麝香香水的矮小先生们”的蔑视,这种快一感同他在当松维尔时大量使用可卡因给他带来的快一感相比,虽然使他感到南辕北辙,但两者的区别却并非如此之大,而勇敢——正如一种药可以作为另一种药的补充一样——使他克服了这种恶一习一。在他的勇敢中,首先存在着礼貌的双重一习一惯,这种一习一惯一方面使他过分赞扬别人,而自己却做了好事闭口不谈——这同布洛克完全不同,布洛克在遇到我们时对他说:“您自然会给椅子装上藤座的”,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另一方面又使他把属于自己的财产、地位乃至生命看得微不足道,并奉献给别人。总之,这说明他本一性一确实高贵。
“我们会不会长期打下去?”我对圣卢说。“不会,我认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战争,”他对我回答道。但对这个问题,就象跟往常一样,他的论据是以本本为根据。“你在考虑一毛一奇的预言时,要重新读一下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颁布的关于指挥大部队的法令,”他对我说,仿佛我已经读过这个法令,“这样你就会看到,更换和平时期预备队的工作没有进行,甚至没有被考虑过,如果战争要长期打下去,这一工作是不会不做的。”我感到,不能把上述法令看作是战争打不长的证明,而应把战争打不长看作是缺乏先见之明,看作是制定法令的人们没有预料到战争的长短,这些人既没有考虑到一场持续的战争中各种物资的惊人消耗,也没有想到各个战区的牢不可破。
除了同一性一恋之外,在那些生来就最为反对同一性一恋的人们之中,还 存在着某种传统的一陽一刚理想,即使同一性一恋者并不是一个高超的人,这种理想也由他来支配,以便让他将其变一性一。这种理想——某些军人、某些外一交一官的理想——特别惹人生气。它以最低微的形式出现时,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表现的粗一鲁,它不想露出激动的样子,但在同一位也许会即将被杀死的朋友分离时,心里就有一种无人会发觉的哭泣的愿望,因为它在离别时掩盖这种愿望,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大的愤怒,并最终爆发出来:“喂,天杀的!你这头蠢驴,来和我拥抱一下。这钱我用不着,你拿去吧,傻瓜。”外一交一官、军官、男人感到唯有民族的伟大事业重要,但他仍然曾经喜一爱一过这个在公使一团一工作或在军队里当兵,后来死于疟疾或槍弹的“小子”,他同样一爱一好一陽一刚之气,不过表现的形式更为灵活、更为巧妙,但其实也同样令人憎恶。他不愿哀悼这“小子”,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掉此人,就象心肠好的外科医生那样,在一个患传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伤,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外一交一官只要变为作家,并叙述她的去世,就决不会说他曾悲伤过;不会说的,首先是因为“男子的羞耻心”,其次是因为艺术的机灵,这种机灵在掩盖激一情的同时产生激一情。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将会整夜守护垂死者。他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说自己心里悲伤。他们将会谈论公使一团一或军队里的公务,甚至谈得比平时还 要确切。
“B对我说:‘请您别忘记,明天将军来视察,您让手下的士兵尽量搞好军容。’他平时十分一温一和,这时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时生硬,我发现他尽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烦躁。”读者可以理解,这生硬的声音,就是那些不愿显出悲伤样子的人们的悲伤,这样做简直可笑,但也同样使人难受和讨厌,因为这是一些人悲伤的方式,这些人认为悲伤无足轻重,认为生活比离别更为重要等等,所以他们使人对死亡产生一种虚幻、虚无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时一位先生使人产生的印象,这位先生给你送来冰糖栗子时说:“我祝您新年快乐”,一面说一面冷笑,不过还 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我们来结束这个守夜的军官或外一交一官的故事,垂死者头上戴着帽子,因为人们曾在户外运送过这个伤员,到某一时刻,一切都完了:“我当时想:必须回去准备东西来擦武器;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当大夫松开病人的脉时,站在一床一前的B和我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脱一下我们的军帽,那时烈日当空,也许是我们热了。”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两个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脱一下帽子,并不是因为炎热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严面前感到激动,可他们从未说过一温一柔或悲伤这样的词。
象圣卢那样的同一性一恋者的一陽一刚理想并不相同,但却同样是约定的和虚假的。他们的虚假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不愿了解肉一体的欲一望是感情的基础,他们认为感情起源于别的东西。过去,德·夏吕斯先生厌恶女子的一陰一柔。现在,圣卢欣赏小伙子的勇敢,骑兵部队冲锋时的陶醉,男人之间纯洁无瑕的友谊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这样的友谊,他们可以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战争爆发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这就使同一性一恋者感到绝望,但实际上却与此相反,使同一性一恋者经历充满激一情的奇遇,只要他们生一性一聪明,善于异想天开,而不是把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们的根源,并对自己作出评价。因此,当某些青年只是本着在体育运动中仿效别人的一精一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来玩“扯铃”那样,在圣卢看来,战争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一望要具体得多,但夹杂着意识形态,这种理想是和他喜欢的人们一起提出来的,是在一种纯男一性一的骑士会中,在远离妇女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自己的勤务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唤一起士兵们狂一热的一爱一。这样,在他的勇敢中虽说还 有许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贵族这一事实却在其中显现出来,同时又以一种难以辨认、理想化的形式显示出德·夏吕斯先生的想法,即一个男人的本质是没有任何一陰一柔的女子气。此外,就象在哲学上或艺术上那样,两种类似的想法只会因其阐述的方式而显示自己的价值,并会因它们由色诺芬①或柏拉图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别;同样,我虽然知道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在做这件事时十分相似,但我极为欣赏的是要求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的圣卢,而不是不愿戴浅色领带的德·夏吕斯先生。
我和圣卢谈起我那位任巴尔贝克大旅社经理的朋友,据这位朋友说,在战争初期,法国的某些一团一里有背叛行为,他称之为“缺陷”,他指责唆使背叛行为的人,称他为“普鲁士军国主义者”;他在某一时刻甚至认为日本人、德国人和哥萨克人会在里夫贝尔登陆,威胁巴尔贝克,并说只有“溜之大吉”②。这个敌视德国的人在谈论自己兄弟时笑着说:“他在战壕里,在离德国鬼子二十五米的地方!”他说得那么起劲,别人要是知道他自己也是这样,准会把他送到集中营去。“说到巴尔贝克,你是否记得旅社里过去的电梯司机!”圣卢在和我分手时对我说,说话的声调好象不大知道说的人是谁,并指望我来弄清此人的情况。“他参了军,并写信给我,以便让他回到空车。”电梯司机也许不愿在禁锢别人的电梯井道中上升,大旅社楼梯的高度不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将“晋升”,但和看门人不同,因为我们的命运并非总是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我一定支持他的要求,”圣卢对我说。“今天上午我还 对希尔贝特说过,我们永远不会有足够的飞机。知道了这点,我们就会看到对方在作什么准备。这将会使对方丧失一次进攻的最大优点,即出其不意的优点,最好的军队也许就是眼睛最好的军队。那么,可怜的弗朗索瓦丝,她让侄子复员的事是否办成了?”不过,弗朗索瓦丝早就竭尽全力使侄子复员,但当有人建议她通过盖尔芒特家族去找德·圣约瑟夫将军帮忙时,她以绝望的声音回答道:“哦!不,这不会有任何用处,找这位老先生不会有任何办法,最糟糕的只有一点,就是他一爱一国。”只要谈到战争,不管弗朗索瓦丝对此感到多么痛苦,她仍认为人们不应抛弃“可怜的俄国人”,因为大家都是“协约国”③。管家深信战争只会持续十天,并将以法国的辉煌胜利告终,但因害怕自己的看法会被发生的事件否定,就没有胆量,甚至没有足够的想象去预言一场长期的、胜负难分的战争。但是,这种完全而又迅速的胜利,他至少竭力预先从中提取所有能使弗朗索瓦丝感到痛苦的成分。“事情可能会很糟,因为看来里面有很多人都不想走,那些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哭。”他这样对她说,是为了用不愉快的事情使她“恼火”,他称之为“给她找麻烦,训她一顿,同她玩文字游戏”。“十六岁的,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说,过一会儿她又不大相信:“他们不是说过了二十岁才要吗?那些可还 是孩子。”——“当然喽,报纸都接到命令不准提这件事。另外,往前冲的都是年轻人,可回来的却不多。一方面,就会有好处,死了许多人,有时也有用,可以使生意兴隆。阿!天哪!要是有的孩子心太软,犹豫不决,就会立即被槍毙,身中十二颗子弹,乒!另一方面,也必须这样。另外,那些军官,这对他们又会怎样呢?他们拿他们的钱,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每次进行这样的谈话,弗朗索瓦丝就脸色发白,让人看了真担心管家会使她心脏一病发作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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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色诺芬(前431—前350以前),希腊历史学家。由于对苏格拉底的崇拜和对诡辩哲学家的憎恶,他写了三部著作为苏格拉底申辩,他的看法与同时代人柏拉图迥然不同。
②他认为当局迁往波尔多有点仓促,并说当局这样快“溜之大吉”是错误的。——作者注。
③原文为alliance,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
她并未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缺点。当一位姑一娘一来看我时,这个年老的女佣人不管腿多疼,在我有时走出自己的房间时,我就会在楼梯上看到她,只见她在挂衣服的小间里,据她说,是在寻找我的一件短大衣,看看上面是不是生了蛀虫,但实际上,她是在听我们谈话。虽然我老是批评她,她还 是在提问题时使用自己狡诈的方法,她提问用间接的方式,从某个时间起开始使用“因为也许”这样的话。她不敢问我:“这位夫人是不是有个公馆?”就象一条好狗那样,腼腆地抬起眼睛,并对我说:“因为也许这位夫人有自己的公馆……”,这样就避免了露骨的询问,不是为了彬彬有礼,而是为了不显得好奇,最后,由于我们最喜一爱一的佣人们——特别是如果他们几乎不再为我们效劳,失去了使用价值——仍然是佣人,当他们自以为深入到我们社会等级的核心时,他们却更为明显地划出了(我们想要消除的)他们社会等级的界线,所以弗朗索瓦丝常常对我说些(管家会说是“为了刺激我”)奇怪的话,这种话社一交一界人士是不会说的:怀着一种隐匿而又深沉的喜悦,犹如得了重病,我感到热,额头上——我可没注意到——沁出了汗珠。“您浑身是汗”,她惊讶地对我说,犹如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还 略带微笑,微笑中含有因某种有失体统的事而产生的蔑视(“您现在出去,但您忘了戴上领带”),但她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可以使别人对自己的身一体感到担心。她这样说,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浑身是汗。总之,她说话不再象以前那样好。因为她谦卑,她对那些远不及她的人们怀有一温一情的赞赏,所以她采用了他们粗俗的言语。她的女儿在我面前埋怨她,并对我说(我不知道她是从谁那儿学到这种言语的):“她总是有话要说,说我没有把门关好,唠唠叨叨,罗罗唆唆。”弗朗索瓦丝也许认为,她受到的教育不完整,使她至今仍不能正确使用语言。在她的嘴唇上,我过去曾看到最纯洁的法语如鲜花盛开,现在却一天要听到好几次这样的话:“唠唠叨叨,罗罗唆唆。”此外,奇怪的是,在同一个人身上,不仅词语的变化很少,而且思想的变化也很少。管家养成了一习一惯,总是说普恩加来先生意图不一良,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他一定要打仗,这话他一天要说上七、八遍,总是对同样的听众说,这些听众又总是那样感兴趣。一个词也没有改变,一个手势、一个语调也没变。虽然只持续两分钟,但总是一成不变,就象演出一样。他的法语错误使弗朗索瓦丝的言语变质,她女儿的法语错误也是如此。他认为,德·朗比托先生有一天听到盖尔芒特公爵把一种建筑物称为“朗比托公共厕所”感到生气,这种建筑物应该叫做小一便池①。也许他在童年时代没有听到过这个音,他就保持了这个一习一惯。因此,他对这个词的发音不正确,而且老是这样。弗朗索瓦丝开始时听了不舒服,后来也跟着这样说了,还 抱怨说,女人不象男人,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她的谦卑和她对管家的赞赏,使她从来不说pissotières,而是对一习一惯作出微小的让步,说pissetiè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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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pistières管家因不会发o这个音,把pissotières(小一便池)错念成pistières。
她从此不睡也不吃,让管家给她念那些公报,她对那些公报一窍不通,管家也不比她高明多少,管家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愿望,往往被一种一爱一国主义的喜悦所支配;他在谈论德国人时,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说:“情况严重,我们的老霞飞在彗星上订计划——无法实现。”弗朗索瓦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彗星,但却更加感到这句话是一种讨人喜欢、别出心裁的荒唐话,一个有教养的人出于礼貌,应该心情愉快地加以回答,所以她就愉快地耸耸肩,似乎是在说:“他老是那样”,她用微笑来抑制自己的眼泪。她至少感到高兴,肉店新来的那个小伙子,虽说干这一行,却相当胆小(他最初在屠宰场工作),现在还 没有到达去打仗的年龄。不然的话,她准会去找陆军部长,让那个小伙子复员。
管家决不会想到,这些公报并不出色,我军并未接近柏林,因为他读到:“我们击退了敌军,敌人损失惨重,等等”,他把这些行动当作新的胜利来庆贺。但是,我感到害怕的是,这些胜利的地点迅速接近巴黎,我甚至感到惊讶,管家在一份公报里看到有一次行动是在朗斯附近发生的,他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这次行动的后果已在周围地区牢牢掌握在我军手里的舒子爵市转为对我方有利,但并不感到不安。然而,管家对舒子爵市这个地名十分熟悉,该市离贡布雷不是十分遥远。但是,人们阅读报纸就象在谈恋一爱一一样,眼睛上蒙着布条,对事情就看不清楚。人们不想去理解那些事实。人们倾听总编辑一温一柔的话语,就象倾听情一妇的话语那样。人们吃了败仗却感到满意,因为人们认为自己不是吃了败仗,而是打了胜仗。
再说,我没有在巴黎久留,我很快就回到了我的疗养院。虽说医生基本上采用隔离的方法进行治疗,那儿的人还 是在两个不同的时候把希尔贝特的一封信和罗贝尔的一封信一交一给了我。希尔贝特给我写道(大约是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她本想留在巴黎,为的是更容易得到罗贝尔的消息,但鸽子号飞机总是空袭巴黎,使她感到十分恐惧,对她的小女儿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就乘上开往贡布雷的最后一班火车逃离巴黎,火车甚至没有开到贡布雷,她只好乘上农民的大车,经过十个小时难以忍受的路程,才到达当松维尔!“在那儿,请您想一想,等待着您的老朋友的是什么,”希尔贝特最后对我写道。
“我离开巴黎是为了逃避德国飞机,我想在当松维尔就可以免受任何袭击,安然无恙。两天来我却并非如此,您也决不会想到这儿发生的事情:德国人在拉费尔附近击败我军之后,侵占了这一地区,一个德军参谋部,然后是一个一团一,驻扎在当松维尔的大门口,我就只好接待他们,又无法逃跑,因为再也没有一列火车,什么也没有。”德军参谋部是否真的表现良好,还 是应该在希尔贝特的信中看到盖尔芒特家族一精一神感染的效力,这个家族起源于巴伐利亚,同德国最高级的贵族有亲缘关系,但希尔贝特不断叙说参谋部的人员受过完美的教育,甚至连士兵也是如此,他们只是请求她“准许采摘长在池塘边的勿忘草”,她把这种良好的教育,同法国逃兵无纪律的暴力行为进行对照,在德国将军们来到之前,这些逃兵经过花园住宅,就抢劫一空。不管怎样,如果说希尔贝特的信在某些方面充满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精一神——有些人会说是犹太国际主义,这也许并不正确,就象人们将会看到的那样——,那么我在好几个月之后收到的罗贝尔的来信,圣卢的味道要比盖尔芒特的味道重得多,另外也反映了他所具有的一切自一由主义的教养,总之,这种教养完全能讨人喜欢。可惜他没有对我谈起战略问题,就象他在东锡埃尔的谈话那样,也没有对我说他认为战争在何种程度上证实了或否定了他当时对我叙述的那些原则。他最多只是对我说,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实际上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战争,每次战争的教训都影响到下一次战争的指挥。例如,突破”的理论已被这种论点所充实,即在突破之前,必须用炮火轰遍敌人占领的阵地。但后来人们又看到,这种炮轰反过来又使步兵和炮兵无法前进,因为阵地上打出了几千个炮弹坑,构成了几千个障碍。他对我说:“战争没有违反我们的老黑格尔的规律。它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这同我希望知道的事相比,真是少得可怜。但是,更使我感到生气的,是他无权对我列举将军们的名字。另外,报纸告诉我的少量消息说明,这些并不是我在东锡埃尔时想到的将军,当时我非常想知道,他们中的哪些人将在一次战争中埃已经去世。博离开现役几乎是在战争初期。霞飞、福煦、卡斯特尔诺和贝当,我们从未谈到过。“我亲一爱一的。”罗贝尔对我写道,“我承认,‘他们决不会通过’或者‘他们会被打败’这样的话不会令人高兴;这些话曾长期使我感到牙痛,就象‘长一毛一的兵’①和其他话那样,当然,使用比语法错误或风格错误更糟的词语来创作史诗会使人厌烦,这些词语就是自相矛盾、难以忍受的东西,是一种装模作样,一种我们极为厌恶的庸俗奢望,犹如那些认为把‘可卡因’说或‘可可’是风趣的表现的人们一样。但是,如果你看到所有这些人,特别是那些老百一性一、工人、小商人,看到他们没有察觉自己身上蕴藏的英雄主义,他们将在自己一床一上死去却又没有想过这点,看到他们在槍林弹雨下奔跑,为的是抢救一个战友,为的是运走一个受伤的长官,当他们自己被子弹击中之后,他们在弥留之际露出了微笑,因为主任医生告诉他们,战壕已从德国人手里夺了回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亲一爱一的,这使人对法国人产生一种良好的看法,使人能理解我们在课堂上曾感到有点离奇的那些历史时期。史诗是那样美,你会和我一样,感到词语已无法表达。罗丹和马约尔②可以用一种人们无法辨认的丑陋材料创造出杰作。在接触这样伟大的东西时,‘长一毛一的兵’在我看来就变成某种东西,如果它首先能包含一种暗示或玩笑,我从它那儿得到的感觉,并不比我们在读到‘朱安一党一人’时来得多。但是,我感到‘长一毛一的兵’已经为大诗人作好准备,就象洪水、基督或蛮族这些词在被雨果、维尼或其他人使用之前已经充满了伟大。我说人民、工人是最好的人,但所有的人都很好。可怜的小福古贝,即大使的儿子,在被打死之前曾七次负伤,他每次打仗回来没有遭殃,就显出来参加葬礼,条件是不戴孝,又因轰炸只能呆五分钟。他母亲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你可能认识她,她想必非常悲伤,可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父亲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我最终变得完全无动于衷,原因是我对这种景象已一习一以为常,如看到正在和我说话的战友的脑袋突然被炸弹擦伤,甚至和躯干分家,但当我看到可怜的福古贝神情颓丧,看到他象瘫痪一般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将军对他说,这是为了法国,说他儿子表现得象个英雄,但这是白费力气,只能使可怜的父亲哭得更加厉害,他无法松开儿子的遗体。总之,正是为了这点,才必须一习一惯于‘他们决不会通过’这样的话,所有这些人,如我可怜的随身男仆,如福古贝,他们阻止了德国人通过。你也许认为,我们前进得不多,但这种事不应该用推理的方法来思考,一支军队感到自己胜利是通过一种内心的感受,犹如一个垂死的人感到自己无法医治一样。然而,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我们想取得胜利是为了使大家接受一种公正的和平,我想说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公正的,而且是真正的公正,对法国人来说是公正的,对德国人来说也是公正的。”当然,“灾祸”并未使圣卢的智慧提高到超越自身的地步。那些才智一般和平庸的英雄,在病后康复期间写诗,他们处于这样的地位来描写战争,不是从本身毫无意义的那些事件的高度来写,而是从平庸的美学的高度来写,他们在此以前一直遵循着这种美学原则,就象他们在十年前会说的那样来谈论“血红色的晨曦”、“胜利的颤一动飞跃”等等;同样,圣卢要聪明得多,艺术鉴赏力要高得多,他现在仍然是聪明和有艺术鉴赏力的,当他停留在一个沼泽森林的边缘时,他饶有趣味地为我记下了一些景色,但仿佛是去打野鸭那样。为了使我理解明暗的某些对照,即“他的早晨的魅力”,他对我列举了我们过去都喜欢的某些画事,也不怕暗示罗曼·罗兰作品的片段,甚至尼采作品的片段,他具有前方将士的那种无拘无束,他们不象后方的人们那样害怕说出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他甚至还 有点卖弄风情,列举一个敌人的名字,例如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置于左拉案件的证人室中的敌人,他在他并不认识的、最激烈的德雷福斯派诗人比埃尔·吉亚西面前走过时,朗诵他象征一性一的正剧的诗句:《断手女郎》。圣卢对我谈起舒曼的一个旋律时,只是用德语说出它的标题。他丝毫也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当他在黎明时分在这个森林的边缘首次听到鸟儿啁啾鸣叫,他感到非常兴奋,仿佛鸟儿在对他谈论这“雄伟壮丽的《西格弗里德》”,他真希望能在战后听到这部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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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poilu,是第次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兵的绰号。
②马约尔(1861—1944),法国画家、版画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雕刻家之一,其作品为现代一抽一象雕刻各流派的实验铺平了道路。
现在,当我第二次回到巴黎时,我在到达的第二天,又收到希尔贝特的一封信,她大概已经忘了我带回来的那封信,至少是对那封信已经没有印象,因为她对一九一四年年底离开巴黎这件事又在信中作了回顾,不过是以相当不同的方式进行的。“您也许不知道,我亲一爱一的朋友,”她对我说,“我到当松维尔快两年了。我是和德国人同时到达这儿的。当时大家都想阻止我离开。人们把我当作疯子。人们对我说:‘怎么,您在巴黎十分安全,可您却要到占领区去,而且正是在大家都想逃离这些地区的时候。’我并不否认这种推理有它正确的地方。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一个长处,我不胆怯,或者说我很忠诚,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当我知道我亲一爱一的当松维尔受到威胁时,我不愿意让我们年老的财产代管人一个人呆在那儿保护它。我感到我的位置在他的身边。另外,正是因为我作了这个决定,我才基本上拯救了城堡——当时附近的其他所有城堡都被它们慌乱的主人所抛弃,几乎全都被彻底摧毁——,拯救的不仅是城堡,而且还 有我亲一爱一的爸爸十分珍惜的珍贵收藏品。”总之,希尔贝特现在确信,她去当松维尔,就象她在一九一四年时对我写的那样,不是为了躲避德国人,使自己处于安全的地方,而是恰恰相反,是为了遇到德国人,使自己的城堡不受德国人一騷一扰。另外,德国人并没有留在当松维尔,但她的家里不断有军人来往,这种来往大大超过在贡布雷的街上使弗朗索瓦丝流泪的那种来往,她象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次可是千真万确,过着前线的生活。因此,人们在报上竭力颂扬她那值得钦佩的表现,还 谈到要给她授勋。她来信的结尾部分完全正确。“您对这场战争的情况没有概念,对一条公路、一座桥、一个高地在战争中的重要一性一也没有概念。有多少次我想到了您,想到了那些散步,散步由于您而变得美妙,当时我们一起在这个地方到处散步,可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废墟,同时,大规模的战斗正在进行,为的是占领您过去喜一爱一的某条小道、某个小丘,我们曾多少次一起到那儿去!也许您和我一样,您也不能想象默默无闻的鲁森维尔和令人厌倦的梅塞格利丝将成为著名的地方。过去,人们曾从那儿把我们的信件带给我们,当您身一体不舒服时,又曾派人去那儿请医生。嗳,我亲一爱一的朋友,它们从此载入荣誉之册,如同奥斯特利茨或瓦尔米一样。梅塞格利丝战役持续了八个多月,德军在那儿损失了六十多万人,他们摧毁了梅塞格利丝,但没能占领它。您过去十分喜欢的那条小道,就是我们称之为山楂花斜坡小路的这条,您在小道上说您在童年时代曾一爱一上了我,而我却对您肯定地说是我一爱一上了您,我无法对您说,这条小道是多么重要。广阔的麦田是小道的终点,也就是著名的三○七高地,您想必在公报中经常看到它的名字。法国人炸掉了维福纳河上的小桥,您当时说,它并不象您原来希望的那样,使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德国人则建造了另一些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占领了半个贡布雷,法国人则占领了另外半个。”
我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就是在那天的前两天——在那天,我在黑暗中慢慢行走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同时又在反复回想所有这些往事——圣卢从前线回来,即将回去,就来对我进行只有几秒钟的拜访,我一听到他来访的通报,就感到极其激动。弗朗索瓦丝想朝他奔过去,希望他能够让那个当屠夫的腼腆小伙子复员,一年以后,和他同年应征入伍的士兵将要去打仗。但是,她自己也感到这种尝试毫无用处,所以就没有这样做,因为这个腼腆的牲畜屠夫早已换了肉店。也许是我们的肉店担心失去我们的顾客,也许是它出于诚意,店里对弗朗索瓦丝说,不知道这个永远当不了好屠夫的小伙子被哪里雇佣了,弗朗索瓦丝则到处进行仔细的寻找。但是,巴黎地方很大,肉店又很多,她徒劳无益地走进大量肉店,但没能找到这个身上带血迹的腼腆青年。
当圣卢进入我的房间时,我走到他的身旁,怀着腼腆的感情,带着超自然的感觉,其实所有休假的军人都会使人产生这种感觉,当你被带到一个得了致命的病却还 能起身、穿衣和散步的人身边时,也会产生这种感觉。看来(特别在开始时是这样,因为对于一个象我这样没有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过的人来说,一习一惯已经养成,这种一习一惯使我们看到过好几次的事物失去了给人以深刻印象并使人产生想法的根子,而这种根子能赋予它们以真正的意义),看来几乎是这样,即在给予战士们的这些休假中,存在着某种冷酷的东西。在首批休假时,人们心里在想:“他们不愿再回去,他们要开小差。”确实,他们不仅仅来自那些使我们感到不现实的地方,因为我们只是从报上听到别人谈论这些地方,无法想象人们参加了这些异乎寻常的战斗之后,带回来的只有肩上的挫伤;这些地方是死亡之岸,他们即将回到那儿去,他们来到我们中间只有片刻的时间,难以为我们所理解,使我们充满了一温一柔、恐惧和一种神秘的感情,犹如我们追念的那些死者,在我们眼前显现的时间只有一秒钟,我们又不能去询问他们,另外他们最多只会对我们回答道:“你们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奇怪的是,在那些在前线死里逃生的休假军人身上,在那些被一个通灵者催眠或召回亡灵的生者或死者身上,同奥义进行接触的唯一结果,是在可能的情况下使话语更加微不足道。我这时接触到的罗贝尔就是如此,他在前线还 得了个伤疤,对我来说,这个伤疤比一个巨人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更令人敬畏,更加神秘。我不敢对他提出问题,他也只对我说些一般的话。这些话同战前可能说的话区别极小,仿佛虽然发生了战争,人们还 是同过去一样;谈话的语调仍然相同,不同的只有谈话的内容,说不定连这点不同也没有!
我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他在军队里找到了一些办法,使他逐渐忘掉莫雷尔过去对他和他舅舅态度不好。可是,他对此人保持着一种深厚的友谊,并突然希望再次见到此人,不过他不断推迟见面的时间。我认为要体贴希尔贝特,就不能对罗贝尔说,他只要去维尔迪兰夫人家,就能找到莫雷尔。
我谦恭地对罗贝尔说,人们在巴黎不大感到是在打仗。他对我说,即使在巴黎,有时也“相当奇特”。他指的是前一天齐柏林飞艇进行的一次空袭,他问我当时是否看清楚了,不过就象他过去和我谈起某一次从美学角度来看十分一精一彩的演出一样。因此,在前线的人们知道,说“真妙,多好的玫瑰!还 有这淡绿色!”是一种卖弄风情,因为在这个时候,人们随时会被打死,但这点在圣卢的身上并不存在,是他在巴黎谈论一次微不足道的空袭的时候,这次空袭可以从我们的一陽一台上看到,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夜晚,这个夜晚突然变成真正的节日,放射一出有效的、起保护作用的火箭,吹响了集合的号角,这一切并非只是为了检阅,等等。我同他谈起夜空中升起的飞机的美。“也许降落的,机更美,”他对我说。“我承认,飞机升起的时刻,即它们将要成为星斗的时刻,是非常美的,在这方面,它们遵循的规律同支配星体的规律一样准确,因为你感到一精一彩的场面,是空军中队的集合,指挥部对它们下达命令,它们去进行出击,等等。但是,在最终变得象星星一样之后,它们又分离开来,以便去进行出击,或是在军号吹响之后返回,这就是它们制造世界末日的时刻,连星星也不再保留自己的位置;相比之下,你是否不喜欢这样的时刻?还 有那些警报声;瓦格纳的味道不是相当足吗,不过为了迎接德国人的光临,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威廉二世的皇太子和王妃们坐在皇家包厢里,WachtamRhein①就成为国歌味十足的曲调;这就会使人思忖,那些升到天空的是否真是飞行员,而不是女武神瓦尔屈里。”他仿佛乐于把飞行员和瓦尔屈里相提并论,还 用纯音乐的理由来作出解释:“当然喽,这是因为警报的音乐是一种骑行②!一定要德国人来了以后,才能在巴黎听到瓦格纳的乐曲。”用某些观点来看,这个比喻并没有错。城市仿佛是一个黑一洞,突然走出深处和黑暗,来到光明和天空之中,在那里,飞行员在凄厉的警报声召唤下,一个接着一个地冲过去,不过速度比较缓慢,但更为狡诈,更令人不安,因为这种目光使人想起它正在寻找的目标,这目标还 看不见,但也许已近在眼前,探照灯不断转动,探察着敌机,将它擒获。一个空军中队接着另一个空军中队,每个飞行员就这样从现在被搬到天上的城市中冲出去,犹如一位女武神。然后,地上的一些角落,在贴近房屋的地方被照亮了,我就对圣卢说,前一天他如果在家里,就能在欣赏天上的世界末日的同时,看到地上(如同在格列柯的《奥尔加斯伯爵下葬》③中那样,画中两个景是平行的)有一出真正的滑稽舞剧,由一些穿着长睡衣的人物演出,这些人因自己出了名,完全可以被派到这位费拉里的某个接班人那里去,费拉里写的那些关于社一交一生活的短文,曾经常使圣卢和我感到高兴,我们为了取乐,也来创作这样的短文。那天我们又在做这样的事,仿佛战争并不存在,虽说题材的“战争”味很浓,即对齐柏林飞艇的惧怕:“不容置辩,美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穿着长睡衣,滑稽可笑的盖尔芒特公爵穿着粉一红色的睡衣和浴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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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意思是“守卫在莱茵河畔”,指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一根的指环》中三女神守卫着莱茵河底的黄金。
②指瓦格纳的歌剧中女武神们的骑行。
③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他的代表作《奥尔加斯伯爵下葬》(1586—1588)明确分为天国和人间两部分,传说中的圣徒奥古斯丁和斯提反显灵出现在伯爵葬礼上,送死者入墓一穴一,作为他为建造教堂慷慨捐助的报答。
他对我说:“我可以肯定,在所有的大旅馆里,人们应该看到那些穿衬衫的美国犹太女人,珍珠项链紧一贴在她们衰老的胸脯上,使她们能嫁给一位破产的公爵。在这些夜晚,里茨饭店应该同自一由贸易大厦相仿。”
我对他说:“你记得我们在东锡埃尔的那些谈话。”——“啊!那时可是大好时光。一条鸿沟把我们和那个时候分隔开来。这些美好的日子是否将会重现?
它们从我们无法探测的深渊中显现,
犹如天上升起的那些太一陽一恢复青春,
是在深深的海洋中洗涤以后。”
我对他说:“咱们去想那些谈话,只是为了回忆其中的甘甜。我过去想从中找到某种真理。现在的战争把一切都打乱了,特别是象你对我说的那样,打乱了对战争的看法;你当时对我说的有关那些战役的话,譬如说有关拿破仑的那些战役,说它们会在将来的战争中被模仿,现在的战争是否已使这些话变得无效?”——“一点也不!”他对我说。“拿破仑的战役总会再现,特别是因为在这次战争中,兴登堡充满了拿破仑的一精一神。他迅速调动部队,他声东击西,他或是在一支敌军之前只留下一小股部队,以便把所有其他部队集合起来攻击另一支敌军(一八一四年的拿破仑),或是完全钳制住敌人,迫使敌人将自己的部队驻扎在并非是主要的战线上(兴登堡在华沙城下就是这样声东击西的,受骗上当的俄国人在那里进行抵抗,并在马祖里湖吃了败仗),他的撤退同奥斯特利茨、阿尔科和埃克米尔战役开始时的撤退相同,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拿破仑式的,可这些还 不是全貌。我再补充一点,如果你在远离我的地方,陆陆续续地解释这次战争中的那些事件,不是单单相信兴登堡的这种特殊方式,以便从中找到他正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他即将做的事情的关键。一位将军就象一位作家,想写一部剧本、一本书,而这本书本身,由于在这里显示了出乎意料的力量,在那里展示了绝境,使作者大大偏离了预定的计划。譬如说,牵制攻击只应在一个本身相当重要的据点上进行,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牵制攻击的成功超出了任何期望,而主要的战役却以失败告终,这时,牵制攻击就可能成为主要的战役。我预料兴登堡会采取拿破仑战役的一种类型,即把英国人和我们这两个敌人分而击之。”
然而,必须指出,如果说战争并没有提高圣卢的智力,那末这种智力受到一种遗传起很大作用的演变的支配,已具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到的光辉。过去是被时髦女人追求或希望被时髦女人追求的金发青年,现在是不断玩一弄词句、喜欢高谈阔论的空谈家,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他处于另一代之中,长在另一个一茎一上,就象一位演员,重演过去由布雷桑或德洛内扮演的角色,犹如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个接班人,脸色红一润,头发金黄和金色,而另一位的头发一半漆黑一半雪白。他徒然和自己的舅舅在战争上意见不合,站在把法国放在首位的那部分贵族一边,而德·夏吕斯先生实际上是失败主义者;他可以向那位没有看到“角色的第一个扮演者”的先生表明,人们如何能在争辩者这个角色中出类拔萃。
“看来,兴登堡是一种启示,”我对他说。——“一种旧启示,”他针锋相对地回答我,“或者是一种未来的革命。未来应该做的事不是宽容敌人,而是让芒香自一由行动,是打败奥地利和德国,使土耳其欧洲化,而不是让法国门的内哥罗①化。”——“但是,我们将得到美利坚合众国的帮助,”我对他说。——“目前,我在这里只看到美利坚分众国的景象。为什么因害怕法国抛弃基督教信仰而不对意大利作出更大的让步?”——“要是你舅舅夏吕斯听到你的话才好呢!”我对他说。“实际上,要是人们再触犯一点教皇,你是不会感到不高兴的,而他却绝望地想到人们可能会有损于弗兰茨-约瑟夫的帝位。另外,他在这方面的想法合乎塔列朗和维也纳会议的传统。”——“维也纳会议的时代已经结束,”他对我回答道。“对于秘密外一交一,必须用具体外一交一来加以抗衡。我舅舅其实是个不知悔改的君主主义者,人们可以让他吞下鲤鱼,就象莫莱太太那样,或是吞下内壕墙,就象阿蒂尔·梅耶那样,只要鲤鱼和内壕墙是用尚博尔的方法烧的。我认为,他由于憎恨三色旗,宁愿站在红色无沿帽②的破布之下,并会诚心诚意地把它当作白旗。”当然,这不过是空口说白话,圣卢远没有他舅舅有时具有的独特的深邃。但是,他一性一格和蔼可亲,而他舅舅则疑神疑鬼。他仍然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可一爱一、红一润,还 有一头金发。他舅舅无法超越他的,只有圣日耳曼区的一精一神状态,具有这种一精一神状态的人们认为自己同圣日耳曼区的关系最为疏远,而这种一精一神状态既赋予他们对天生并不聪明的人们的尊重(这种尊重确实只盛行于贵族之中,并使那些革命显得如此不公道),又在其中搀杂了一种毫无意义的自满。通过谦卑和骄傲的混杂,后天获得的思想好奇和天生的威严的混杂,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经历不同的道路,具有不同的观点,又相隔一代人的时间,却成为任何新思想都会使其感兴趣的知识分子,又都是那样健谈,任何人都不能使他们刹车。因此,一个有点平庸的人,会根据自己当时的情绪,认为他们俩都十分迷人或都惹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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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门的内哥罗是南斯拉夫南部的联邦共和国,也是南斯拉夫最小的共和国。
②红色无沿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最激进分子的服饰。
我一面这样回忆圣卢的来访,一面走着,绕了个过于长的弯路,几乎走到残老军人院桥边。灯光(因哥达式轰炸机)相当稀少,点亮的时间也有点过早,因为“时间的改变”进行得有点过早,而当时天还 黑得相当快,这种改变在整个气候宜人的季节都保持不变(犹如暖气设备从某个日期起开启和关闭一样);在夜晚灯光照亮的城市上空,在天空的整整一部分中——这个天空不知道有夏令时间和冬令时间的区别,也不愿知道八点半已经变成九点半,在这近于蓝色的天空的整整一部分中,还 仍然有点亮光。在特罗卡德罗的那些塔楼俯视的那部分城区中,天空都呈现为青绿色的辽阔海洋,退潮的海水已经使黑色的岩礁露出一条淡淡的线条,也许只是渔夫撒下的张张渔网,排列成一条直线,实际上这些是小片云彩。此刻是青绿色的云海,在不知不觉中席卷了参加地上巨大革命的人们,人们在地上相当疯狂,继续进行着他们那些革命和他们那些徒劳无益的战争,就象目前这场使法国流血的战争。此外,天空觉得不值得改变自己的时间差,就在灯火点点的城市上空,以这些近于蓝色的色调,无一精一打采地延长着迟迟不走的白昼;不断望着死气沉沉和过于美的天空,就感到头晕目眩:这不再是广阔的海洋,而是在垂直的方向颜色由浓变淡的冰川。特罗卡德罗的那些塔楼,看起来同青绿色的台阶如此接近,实际上却极为遥远,犹如瑞士某些城市中的两座塔楼,人们以为是在远处,实际上就在山顶斜坡的近旁。
我半途折回,但刚离开残老军人院桥,天上就不再发亮,城里也几乎没有灯光,我的脚到处踢到那些垃圾箱,把一条小路错当成另一条小路,我机械地在一陰一暗的街通构成的迷宫里行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环城路。在那儿,我刚才产生的东方的感觉又重新出现,另一方面,在回忆了督政一府时期的巴黎之后,又回忆起一八一五年的巴黎。就象在一八一五年那样,协约国部队的军装以极不协调的色彩鱼贯而行,其中有穿着红色短裙裤的非洲人,有头裹白缠巾的印度人,这些人足以使我把我漫步的巴黎当作一个想象中具有异国情调的东方城市,不但服饰和脸色同东方一模一样,而且连周围的环境也同随意想象出来的相仿,犹如卡帕契奥①把自己生活的城市变为耶路撒冷或君士坦丁堡,方法是在其中加入一群人,这群人穿着奇妙的玉颜六色的衣服,但颜色并不比现在这群人更为鲜艳。我走在两个朱阿夫兵②的后面,看到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两个兵好象并没有注意这个男人,只见他头戴软毡帽,身穿宽袖长外套,看到他淡紫色的脸,我感到犹豫,不知是否应该给他加上一个演员或一个画家的名字,这个演员或画家都因无数次鸡一奸一的丑闻而出名。不管怎样,我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散步者。因此,当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之时,我十分惊讶地看到他神情尴尬,故意停住脚步,朝我走来,犹如一个男人想要表明,你决不会发现他正在干一件他希望不要声张的事情。瞬间我心里在想,是谁在向我问好:原来是德·夏吕斯先生。人们可以说,在他看来,他疾病的发展或他恶一习一的剧变处于极端的状态,在这一状态中,个人原先最基本的人格和他祖先的品质,完全被随之而来的一般缺陷或疾病所掩盖。德·夏吕斯先生来源于自我中尽可能远的地方,或者确切地说,他本人已被他目前变成的这种形象完全掩盖起来,这种形象不属于他一个人,而属于其他许多一性一欲倒错者,因此,当他在环城路上行走,走在这些朱阿夫兵的后面时,我一开始把他当作朱阿夫兵中的一员,当作另一个朱阿夫兵,而不是看作德·夏吕斯先生,不是看作一位大贵族,不是看作一个想象力丰富、风趣幽默的人,此人和男爵的相象之处,只有这种众人共有的神态,现在,他身上的这种神态掩盖了一切,至少在全神贯注地对他进行观察之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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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朱阿夫兵是法国轻步兵,原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1841年起全部由法国人组成。
这样,我本想去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却遇上了德·夏吕斯先生。当然,我并非象过去那样在她家里遇到他;他们的不和越发加深,维尔迪兰夫人甚至利用目前发生的事件,使他更加威信扫地。她早就说过,她觉得他已经衰退、完蛋,认为他那些所谓的勇敢,比最为因袭守旧的作家还 要陈腐,她现在对这种抨击进行概括,并厌恶他的一切想象,说他是“战前的”货色。在她的小圈子看来,战争用一条鸿沟把他和现在分割开来,使他退到死水一潭的过去之中。此外——这主要是对消息不太灵通的政界说的,她把他描述成“不伦不类”、“旁门左道”,在社一交一界的地位是如此,在智力上的才能也是如此。“他不去看望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接待他,”她对邦当先生说,并轻而易举地使邦当先生相信她的话。不过,在这些话中也有真实的成分。德·夏吕斯先生的地位已经发生变化。他对社一交一界的关心越来越少,又因一性一格桀驁不驯,同作为社会一精一华的大部分人闹翻,并因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愿同这些人重归于好,因此,他过着相当孤独的生活,这种孤独并不是因为贵族阶级的排斥,就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去世时的孤独,但在公众的眼中却显得更加糟糕,其原因有两个。德·夏吕斯先生的坏名声现已众所周知,这就使那些不明情况的人认为,大家是因此而不同他经常来往的,他也就自动拒绝和大家来往。因此,他易怒的一性一格所产生的印象,是他对人们发怒而蔑视他们。另外,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一道很大的屏障:家庭。而德·夏吕斯先生却在家庭和他之间增添了许多不和。再说,家庭好象并未使他感到兴趣,特别是在老区那边,即古弗瓦西埃那边。他与古弗瓦西埃家族相反,对艺术作过十分大胆的嘲讽,但他没有觉察,一位贝戈特最能使他感到兴趣的,是他同所有这个老区的亲戚关系,是向他描述他那些堂姐妹从骑子街到波旁宫广场和茜草田街所过的几乎象外省一般的生活。
此外,维尔迪兰夫人持有一种并非居高临下,即更讲求实际的观点,她假装认为他不是法国人。“他到底是什么国籍,他是不是奥地利人?”维尔迪兰夫人并无恶意地问道。——“不,完全不是,”莫莱伯爵夫人回答道,她本能的反应服从于情理,而不是仇恨。——“不,他是普鲁士人,”女主人说。
“不过我只是对您说说,我知道这事,他对我们说过好几次,他曾是普鲁士上议院的世袭议员,被称为Durch-
laucht①。”——“然而,那不勒斯王后曾对我说……”——“您知道,她是个可怕的女间谍,”维尔迪兰夫人一大声说道,她没有忘记这位退位的王后一天晚上在她家里所持的态度。“我知道这事,而且十分确切,她就是靠这个生活的。如果我们有一个强有力的政一府,这些家伙都应该关到一个集中营去。就得这样!不管怎样,您最好还 是别去接待这群漂亮的人,因为我知道内政部长在监视他们,您的公馆会受到监视。任何事都不会使我消除这种想法,即夏吕斯在两年之中不断在我家进行间谍活动。”维尔迪兰夫人也许在想,人们可能会产生怀疑,极为详细地报告这个小圈子的组织,是否会引起德国政一府的兴趣,但她知道,她如果不提高嗓门,她说话的价值只会显得更高,所以她带着一温一柔而敏锐的神色说:“我从第一天起就会对您说,我和丈夫说过:这个人被带到我家的方式,我不满意。这有点鬼鬼崇崇。我们在一个小海湾里面,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曾拥有一座花园住宅。德国人一定使那个地方变了样,在那里建造一个潜艇基地。有些事在当时曾使我感到惊讶,可现在我都明白了。开始时,他不愿同我的其他客人一起乘火车来。我很客气地请他住在城堡的一个房间里。可他不要,情愿住在东锡埃尔,那里有许多部队。所有这些都使人清楚地闻到间谍活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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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意思是“殿下”。
对于针对夏吕斯男爵的第一个指责,即指责他已经过时,社一交一界人士会轻而易举地认为维尔迪兰夫人说得对。其实,这些人是忘恩负义之徒,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可以说是他们的诗人,曾从周围的社一交一活动中提取一种诗意,其中有历史、美、秀丽、诙谐和浅薄的优雅。但是,社一交一界人士无法理解这种诗意,所以在生活中也看不到任何诗意,就在别处寻找,并把那些比德·夏吕斯先生差无数倍的人,捧得比他高一千倍,那些人蔑视万物,却鼓吹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一些理论。德·夏吕斯先生十分乐意讲述一些在无意中变成典型的词语,并描写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优雅得十分巧妙的服饰,把她看成美妙的妇女,这就使社一交一界的一些妇女把他当作傻瓜,因为这些女人认为蒙莫朗西公爵夫人是个无人注意的蠢女人,认为那些裙子做出来可以穿,但别人一点不会显出注意它们的样子,她们认为自己更加聪明,会跑到巴黎大学去听课,或是到众议院去听德沙涅尔①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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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沙涅尔(1855—1922),法国政治家,曾两次出任众议院议长(1898—1902,1912—1920),1920年当选共和国总统。
总之,社一交一界的人们对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厌烦,并非因为对他罕见的智力才能了解过深,而是因为从未对此进行了解。人们认为他是“战前的”货色,是过时货,因为这些最不善于评论长处的人,正是在给长处进行分类时最会采取时兴的等级的那些人;他们未曾一騷一扰,甚至没有触一动过去一代人中有才能的人们,现在却要抨击所有这些人,因为这是新一代的标记,人们不会对这一代人有更多的了解。
至于第二个指责,即指责他日耳曼化,社一交一界人士的中庸思想会使他们拒绝这种指责,但这种指责找到了莫雷尔这位坚持不懈并特别残酷的代言人,莫雷尔善于在报界乃至社一交一界保持自己的地位,而这种地位却是德·夏吕斯先生两次费了同样大的力气才使他得到的,后来也没有使他失去这种地位,但莫雷尔一直憎恨男爵,不管他曾和男爵保持过何种关系,由于他知道男爵心地善良却又向许多人加以隐瞒,他的憎恨就更应受到遣责。德·夏吕斯先生对小提琴师非常慷慨,十分体贴,对他显示出从不食言的认真态度,所以夏尔莉同他分手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是一个有恶一习一的人(他最多把男爵的恶一习一看作一种疾病),而是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高尚思想最多的人,一个极富有同情心的人,具有一种圣人的风度。莫雷尔对此很少否认,即使在同他闹翻之后,还 由衷地对亲戚说:“你们可以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他只会对你们的儿子产生最好的影响。”因此,当他竭力用文章来折磨男爵时,他在思想上对男爵嘲讽的对象并不是恶一习一,而是美德。战前不久,报上的专栏短文对熟悉内情者来说是一目了然的,这些短文开始对德·夏吕斯先生进行最严厉的中伤。有篇短文的标题为:《名字以us结尾、享有亡夫遗产的寡一妇的不幸遭遇,男爵夫人过去的时日》,维尔迪兰夫人买了五十份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以便把文章借给熟悉的人们看,而维尔迪兰先生则表示,连伏尔泰也没有写得这样好,并大声朗读这篇文章。自从战争爆发以来,调子发生了变化。抨击的并非只是男爵的一性一欲倒错,而且还 有他所谓的德国国籍:“FrauBosch”,“FrauvondenBosch”①是德·夏吕斯先生通常的绰号。一篇具有诗意的文章从贝多芬的某些舞曲中借用了这个标题:《一个德国女人》。最后是两条消息:《美洲叔叔和法兰克福姑一妈一》和《后方男子汉》,其校样在小圈子内阅读时曾使布里肖本人感到高兴,他大声说道:“但愿十分高超、权势很大的阿纳斯达齐女士别对我们的文章进行删节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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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意思是:“德国佬太太”,“冯·德国佬太太”。
②那些文章本身要比滑稽可笑的题目更加微妙。它们的风格来自贝戈特但是以一种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才感觉到的方式来写的,原因如下。贝戈特的作品根本没有对莫雷尔产生过影响。多产现象是以一种十分特殊而又罕见的方式产生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在这里提及此事。我曾在恰当的时候提出,贝戈特说话时选择和说出词语的方式十分特别。莫雷尔曾长期在圣卢家里遇到他,对他进行了“模仿”,莫雷尔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声音,使用他也会使用的词语。然而现在,莫雷尔为了写作,把贝戈特式的谈话记录下来,但并未对谈话进行修改,就象贝戈特会做的那样。同贝戈特谈过话的人不多,所以人们无法辨认谈话的调子,这种调子与风格不同。这种口头多产的现象十分罕见,所以我想在此指出这点。这种现象只会产生不结果实的花朵。——作者注。
莫雷尔的法国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犹如贡布雷的葡萄汁发酵起泡一样,他身在报社的办公室,却认为战争时期呆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息,所以最终投笔从戎,虽然维尔迪兰夫人竭尽全力说服他留在巴黎。当然,她感到气愤的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在他这样年纪仍留在参谋部里,她在谈到任何不去她家的人时说:“这个人是在什么地方想出办法躲起来的?”要是有人断言这个人从第一天起就在第一线,她会毫无顾忌地回答说撒谎,或者也许是她没有弄错的一习一惯:“完全不是,他没有离开过巴黎,他正在做一件事,这件事几乎和陪一位部长散步一样危险,这话是我对您说的,我对您打包票,我是通过一个看到他的人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对待那些常客却并非如此,她不愿让他们上前线,认为战争非常“使人烦恼”,会使他们疏远。因此,她进行一切活动使他们留下来,因为这样她将会得到双重的乐趣,一是同他们共进晚餐,二是当他们尚未到达或已经出发之时,使他们对无所事事感到沮丧。不过必须使她的常客同意这种圈套式的安排,她看到莫雷尔硬要这样做感到遗憾,同他谈了很久,但白费力气:“不,您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出力,而且比在前线用处更大。需要的是有用处,真正成为战争的一部分,并参加进去。有些人参加了进去,另一些人则是远离火线工作的军人。而您呢,您参加了进去,请您放心,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会谴责您。”她在不同的情况下就是这样,不过男人并非如此罕见,她也不必象现在那样以女客为主,如果有一个男人失去了母亲,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使他相信,他可以继续出席她的招待会而不会有任何不便。“悲伤要放在心里。您如果想去参加舞会(她是不一举办舞会的),我会第一个劝您不要去,但在这里,在我星期三的小聚会中或者在一个楼下包厢里,无人会对此感到惊讶。人们十分清楚,您感到悲伤……”现在,男人更加罕见,丧事更加频繁,甚至无须阻止他们出入社一交一界,战争就足以说明问题。维尔迪兰夫人拼命拉住留下的那些男人。她想要使他们相信,他们留在巴黎对法国更有用处,就象过去她会对他们肯定地说,死者要是看到他们在娱乐会感到更加高兴。不管怎样,她的男客很少;也许她有时后悔自己同德·夏吕斯先生关系破裂,而且已无法重归于好。
但是,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和维尔迪兰夫人不再进行互访,维尔迪兰夫人却继续接待客人,而德·夏吕斯先生则继续寻一欢作乐,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区别。例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戈达尔现在参加招待会时身穿《梦幻岛》中的上校军装,相当象一位海地海军上将的军装,呢料上有一条天蓝色的宽绶带,使人想起“玛利亚的子女们”的绶带;德·夏吕斯先生过去喜一爱一成年男子,由于他现在所在的城市中成年男子都已销声匿迹,他就象某些法国人一样,那些人喜欢在法国的女人,并住在殖民地里:他迫不得已,先是养成了玩男孩的一习一惯,后来开始喜欢男孩。
不过,这些特点中的第一个特点相当迅速地消失了,因为据报上说,戈达尔不久便“面对敌人”而死,虽说他没有离开过巴黎,实际上是因年老过于劳累,不久以后维尔迪兰先生也随之而去,他的死只使一个人感到悲伤,据说此人就是埃尔斯蒂尔。我曾以一种可以说完美无缺的观点研究过他的作品。但是,随着年事渐高,他迷信地把自己的作品和曾经为他提供模特儿的社会联系起来;通过印象的炼金术,社会在他的笔下变成了艺术作品,为他提供了公众和观众。他越来越象唯物主义者那样相信,美的显著部分存在于事物之中,所以他先是把埃尔斯蒂尔太太看作他曾在自己的绘画中和一些挂毯中追求过、喜欢过的有点粗俗的美的典型,而维尔迪兰先生的去世,使他看到社会背景,即行将消失的背景——同作为该背景组成部分的时装式样的过时一样迅速——的最后一批残余中的一种随之消失,这种残余可以扶植一种艺术,证明其可靠一性一,犹如法国大革命在摧毁十八世纪的优雅时,可以使一位游乐图的画家感到难过,或是蒙玛特尔高地和烘饼磨坊的消失,会使雷诺阿感到伤心;但是,维尔迪兰先生的去世,尤其使他看到一双眼睛和一个头脑的消失,它们曾对他的绘画作过最为中肯的评价,他的绘画可以说是以令人喜欢的回忆这种状态存在于它们之中。也许已经出现一些同样喜一爱一绘画的年轻人,但他们喜一爱一的是另一种绘画,他们不象斯万那样,不象维尔迪兰先生那样,得到过惠斯勒有关情趣的忠告,得到过莫奈有关真实的建议,这些忠告和建议能使他们正确评价埃尔斯蒂尔。因此,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噩耗,埃尔斯蒂尔感到更加孤独,虽说多年来他和维尔迪兰先生并不和睦,对他来说,这犹如他作品中的一点美,随着宇宙中存在的一点对这种美的意识的消失而黯然失色。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寻一欢作乐方面的变化,则仍然是断断续续的:他同“前线”保持着大量通信,因此并不缺少相当成熟的休假军人。
我过去相信别人说的话,当听到德国、保加利亚和希腊依次声明自己的和平意愿时,我真想相信这些话。但是,自从同阿尔贝蒂娜和弗朗索瓦丝一起生活以来,我已一习一惯于猜测她们没有明言的想法和计划,所以我不让威廉二世、保加利亚的费迪南和希腊的康斯坦丁用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我的本能,我的本能可以猜到他们中任何一个策划的一陰一谋。我同弗朗索瓦丝和阿尔贝蒂娜的争吵,当然只是私人间的争吵,只会涉及一个人这样的小小一精一神细胞的生活。但是,存在着动物的躯体和人类的躯体,即细胞的组合,每个组合对于一个细胞来说犹如勃朗峰那样高大;同样,也存在着个人的有组织的巨大集合一体,称之为民族;集合一体的生活只是在扩大作为组合成分的细胞的同时重复细胞的生活;谁不能理解细胞生活的秘密、反应和规律,谁在谈论民族之间的斗争时就只能空话连篇。但是,如果有人掌握这些个人的心理状态,那末,这些由个人聚集起来的巨大群体在发生冲突时就会在他的眼里呈现出一种美,这种美要比只是由两个一性一格刚强的人进行冲突而产生的斗争更为强烈;他将以这样的比例看到它们,如同一群纤一毛一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躯干,而装满一个放在旁边的一立方毫米的容器,需要的纤一毛一虫多达一万多条。这就是近来法国的伟大形象和德国的形象,法国的形象连四周都充满几百万个各式各样的小多边形,德国的形象则充满更多的多边形,这两个形象之间具有这些争吵中的两种。因此,从这个观点来看,德国的躯干和法国的躯干、协约国的躯干和敌人的躯干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如同个人一般。但是,它们相互进行的打击,是受一种不可胜数的拳击的支配,圣卢曾对我阐述这种拳击的原则;因为即使把它们看作人,它们仍然是个人的巨大集合一体,所以争吵就具有广泛而壮丽的形式,犹如波涛万千的海洋在翻腾,试图冲垮一排百年的悬崖峭壁,犹如巨大的冰川,企图以毁灭一性一的缓慢移动,摧毁与它们邻接的山坡。尽管如此,对于在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许多人来说,生活仍以几乎相同的面貌继续,对于德·夏吕斯先生和维尔迪兰夫妇来说尤其如此,仿佛德国人并没有离他们这样近,正如一直威胁着的危险,虽说现在未被消除,但我们如果不去想它,就会完全对此无动于衷。通常,人们去寻一欢作乐时决不会想到,如果使其孱弱、减少活力的作用一旦中止,纤一毛一虫的繁殖就会达到顶点,即在几天之内激增到几百万,从一立方毫米增大到一个比太一陽一大一百万倍的体积,同时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所有氧气和物质,这样就不再有人类,不再有动物,不再有地球,或者没有想到,一种无法弥补、十分可能发生的灾难,在太空中将由不断进行的激烈活动来决定,这种活动被太一陽一表面的不变一性一所掩盖:他们忙于自己的事情,无暇考虑这两种世界,一种世界太小,另一种世界又太大,所以他们没有看到因他们而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宇宙危险。
就这样,维尔迪兰夫妇举办晚宴(不久之后由维尔迪兰夫人一人举办,因为维尔迪兰先生在不久后去世),德·夏吕斯先生则寻一欢作乐,并没有想到德国人——德国人确实因一道不断更新的血的屏障而留在原地——离巴黎只有一小时汽车的路程。然而,后来有人说,维尔迪兰夫妇想到了这点,因为他们有一个政治沙龙,每天晚上在沙龙讨论形势,不仅讨论陆军的形势,而且讨论海军的形势。他们确实想到那些一个一团一一个一团一被歼、旅客随之遭殃的大屠一杀;但是,一个相反的运算大量增加与我们福利有关的事物,又用一个极大的数字来除以与我们福利无关的事物,以致几百万无名氏的死亡几乎没有使我们受到触一动,即使有所触一动,也不象穿堂风那样令人不快。维尔迪兰夫人患偏头痛,因不再有羊角面包可以浸泡在她的牛一奶一咖啡里而感到难受,她终于让戈达尔开了处方,使她能在我们曾谈到过的某家饭店里买到羊角面包。从当局那儿得到这种处方,几乎同一位将军的任命一样困难。早晨她又拿起第一只羊角面包,只见报上叙述卢西塔尼亚号①沉没的经过。她一面把羊角面包浸泡在牛一奶一咖啡里,一面用手指轻轻弹着她的报纸,使报纸能全部打开,又不必移动那只浸泡面包的手。她说:“多可怕!这比最可怕的悲剧还 要可怕。”但是,所有这些溺水者的死亡,在她眼里想必已缩小到原来的十亿分之一,因为她嘴里塞满面包在发表悲痛的感想,脸部却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种表情也许是因治偏头痛的良药羊角面包的味道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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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卢西塔尼亚号是英国班轮,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被德国潜艇击沉,间接促使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的情况有点不同,但更加糟糕,他不但不热情希望法国取得胜利,而且走得更远,暗中希望德国即使不取得胜利,也至少不要象大家希望的那样被打垮。其原因是,在这些争端中,称之为民族的个人一大群体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同个人一样。指导它们的推理方式是内心型的,并不断受到激一情的改造,犹如卷入一爱一情纠纷或家庭纠纷的人们的推理方式一样。例如儿子和父亲争吵,女厨师和女主人争吵,妻子和丈夫争吵。有错的民族却认为自己有理——就象对德国这个情况那样——,而有理的民族往往理所当然地提出一些论据,它认为这些论据无可辩驳,只是因为它们符合这个民族的情感。在这些个人的争吵中,要理所当然地相信两方中的任何一方,最好的办法是属于这一方,一个旁观者决不会完全赞成一方。然而,在那些民族中,个人如真正属于民族,就是民族一个人的一个细胞。洗脑子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如果有人对法国人说他们即将被打败,任何法国人都不会象听到别人说他即将被贝尔塔远射程炮打死那样感到绝望。真正的洗脑子,是用希望对自己洗脑子,如果人们真是一个民族活的成员,洗脑子就是保存这个民族本能的一种方法。为了对德国一个人的事业的非正义一性一视而不见,对一个德国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缺乏判断力;为了随时看到法国一个人的事业的正义一性一,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具有判断力;对这两者来说,最好的办法是一爱一国主义。德·夏吕斯先生具有罕见的道德品质,他富有同情心,慷概大方,对人友一爱一、忠诚,然而,由于各种原因——其中之一是他的母亲是巴伐利亚州的公爵夫人,这点可能会起作用——他没有一爱一国主义。因此,他既属于法国躯干,又属于德国躯干。如果我缺乏一爱一国主义,不感到自己是法国躯干的一个细胞,我评价争端的方式看来不可能象过去那样。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完全相信别人对我说的话,我要是在当时听到德国政一府表明自己的诚意,一定会不加怀疑;但我早已知道,我们的思想并非总是和我们所说的话一致;有一天,我在楼梯的窗口里发现夏吕斯不象我过去想象的那样,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在弗朗索瓦丝身上,后来又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一些观点和计划的形成,这些观点和计划同她们所说的话截然不同,因此,我即使作为普通的旁观者,也不会让德国皇帝和保加利亚国王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我的本能,我的本能会象识破阿尔贝蒂娜那样,来识破他们秘密策划的一陰一谋。但说到底,我只能设想,如果我不是当事人,如果我不是法国这个当事人的一部分,我会做出什么事来,犹如我在同阿尔贝蒂娜争吵时,我忧郁的目光或我透不过气来的喉咙是我个人的一部分,我个人则与我事业休戚相关:我无法漠不关心。德·夏吕斯先生的漠不关心是彻头彻尾的。然而,自从他只当一名旁观者之时起,一切都应使他成为亲德派,从此他虽然生活在法国,却不是真正的法国人。他十分灵敏,但在任何国家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傻瓜;毫无疑问,他要是生活在德国,愚蠢而热情地捍卫一种非正义事业的德国傻瓜们并不会使他们生气;但是,他生活在法国,愚蠢而热情地捍卫一种正义事业的法国傻瓜们却使他生气。激一情的推理方式,即使服务于凛然大义,对缺乏激一情的人来说也决非无可辩驳。德·夏吕斯先生灵敏地指出一爱一国者们每一个错误的推理。充分的理由以及对成功确信无疑,使一个傻瓜感到满意,却会使你特别恼火。德·夏吕斯先生恼火是因为人们对胜利抱乐观主义,这些人不象他那样了解德国及其力量,每个月都认为德国会在下个月被打垮,一年以后,他们仍然相信新的预测,仿佛他们未曾以同样的自信作出同样错误的预测,不过他们已经忘掉那些预测,如果有人对他们提起此事,他们就说情况并不相同。
最后,德·夏吕斯先生富有同情心,他想到战败者就感到难受,他总是站在弱者一边,他不看报上的司法专栏,原因是他不想使自己因死囚焦急不安和无法杀死法官、刽子手以及高兴地看到“正义已经伸张”的人群而感到难受。不管怎样,他确信法国不可能再被打败,然而,他也知道德国人正受饥荒之苦,总有一天会被迫俯首投降。这一想法使他感到更加难受,原因是他生活在法国。他对德国的回忆不管怎么说已经遥远,而那些以一种使他感到不快的高兴谈论德国被打垮的法国人,是一些缺点为他熟知、面目令人讨厌的人们。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同情的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们,是自己想象中的人们,而不是在我们身旁、在日常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人们,除非那些人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同他们血肉相连;一爱一国主义创造了这一奇迹,人们拥护自己的国家,犹如人们在一爱一情纠葛中拥护自己一样。因此,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战争是一种特别能产生仇恨的作物,在他身上,这些仇恨只在片刻中产生,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会做出各种粗一暴的事情。他在读报时看到了专栏作者的胜利神色,他们每天报道德国已被打败,是“走投无路、束手无策的野兽,”,而千真万确的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这种愉快而又残酷的一胡一说八道,使他勃然大怒。在当时,报上的部分文章是由一些名人撰写的,他们在报上找到了“重新服役”的一种方式,例如布里肖和诺布瓦这样的人,还 有莫雷尔和勒格朗丹。德·夏吕斯先生渴望见到这些人,并对他们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一直对一性一方面的恶一习一特别了解,知道某些人有这种恶一习一,而这些人以为他们这种恶一习一不为人知,就热衷于揭露“肉食帝国”的君主们和瓦格纳等人有这种恶一习一。他渴望当面见到他们,当众揭出他们的丑事,让那些侮辱一个战败者的人名声扫地、气急败坏。
其实,德·夏吕斯先生当亲德派还 有更加特殊的理由。其中之一是他作为社一交一界人士,曾长期生活在社一交一界人士、令人尊敬的人们和重视荣誉的人们中间,这些人决不会同一个坏蛋握手:他知道他们敏一感而又冷酷,知道他们把一个男人赶出一个圈子或者拒绝和一个男人决斗时,对他的眼泪会无动于衷,即使他们这种“道德上干净”的行动会使害群之马的母亲死去也在所不惜。虽然他十分欣赏英国,欣赏英国参战的美妙方式,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个无可指摘、不会撒谎、不让小麦和牛一奶一运入德国的英国,有点象由重视荣誉的人、公认的证人和决斗中的裁判组成的民族;同时他又知道,一些有恶一习一的人,一些坏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人物,可能更好些,因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作者把这些人比作德国人,靠欺骗和诡计不能预见到一颗善良的心,而德国人看来也没有表现出这种善心。
德·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还 有最后一个特点:通过一种十分奇怪的反应,他亲德的原因是他的“夏吕斯主义”。他认为德国人十分丑陋,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同他的血缘有点过于接近;他狂一热地迷恋摩洛哥人,但特别迷恋盎格鲁-撒克逊人,把他们看作菲迪阿斯①的活雕象。然而,他身上的乐趣带有某种残酷的想法,我当时还 不知道这种想法的全部力量:他喜欢的男人在他看来犹如美妙的刽子手。他要是表示反对德国人,就会感到自己采取了一种只有在肉一体上得到快一感时才会采取的行动,就是说违背他可怜的本一性一,也就是为了让恶引一诱和压倒贞洁的丑陋而充满激一情。在谋杀拉斯普丁②时仍是如此,人们看到谋发杀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夜宵中,俄国色彩的印记又这么深,感到十分意外(如果公众了解到所有这些事情中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得十分清楚的细节,这种印象还 会深刻得多),因为生活使我们非常失望,使我们最终认为,文学同生活毫无关系,并使我们极其惊讶地看到,书藉向我们指出的那些珍贵思想,无偿而又自然地展现在日常生活之中,没有损坏的危险,例如一顿夜宵、一次谋杀这类俄国事件,有着某种俄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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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迪阿斯(活动时期约公元前490—前430),希腊雅典雕刻家,成名作是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娜纪念象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巨大宙斯坐象,是理想主义的古典风格的创始人。
②拉斯普丁(1864F1865—1916),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一宠一臣,以具有治病的非凡本领闻名,1916年12月底,他在尤苏波夫亲王家吃子夜茶时被毒死。
战争无限期地持续下去,有些人曾在好几年前根据可靠消息宣布和平谈判业已开始,并列举了和约的条款,现在这些人同你一交一谈时,不会耗费一精一神请你原谅他们不确实的消息。他们已经忘掉那些消息,并准备真心实意地传播另一些消息,这些消息他们将会同样迅速地忘掉。在这个时代,哥达式轰炸机经常来进行轰炸,所以空中一直有法国飞机警惕而响亮的嗡嗡声。但有时会听到警报声,犹如女武神①——这是战争爆发以来唯一能听到的德国音乐——的刺耳呼唤,直至消防队员宣布警报解除为止,而在他们身边,军号声犹如一个看不见的调皮男孩,定时评论好的消息,并高兴地叫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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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武神》是瓦格纳歌剧《尼伯龙一根的指环》四联剧之一。
德·夏吕斯先生惊奇地看到,象布里肖这样的人在战前是军国主义者,主要指责法国不够军国主义,这时不满足于指责德国过于军国主义,甚至指责它过于欣赏军队。只要是涉及减慢反德战争的步伐,他们一定会改变看法,并用正当的理由谴责和平主义者。但是,譬如说布里肖,虽然视力不佳,还 是答应去作讲座,对中立出版社出版的某些作品进行分析。他赞扬一位瑞典作家的长篇小说,小说嘲笑两个孩子看到一条龙后作了象征一性一的赞赏而倒下,并把他们看作军国主义的种子。这种嘲笑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到不快还 有其他原因,因为他认为龙可能是某种十分美的东西。但是,他尤其不能理解布里肖的赞扬,如果说赞扬不是针对这本男爵没有读过的书,至少是针对它的思想,这种思想和布里肖战前的思想大相径庭。当时,一个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即使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的不法行为,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的男扮女装和一陰一谋诡计,亨利中校的伪造文书也不例外。这是何种异乎寻常的大转变(这种转变实际上只是军国主义者同一种十分高尚的热情的另一侧面,在反对德雷福斯时,它必须是一爱一国主义热情,因为德雷福斯主义的倾向是反军国主义,现在它反对的是超军国主义的日耳曼,所以就几乎变成反军国主义的了)?只见布里肖大声说道:“哦,这场面令人赞叹不已,值得引起这一充满暴行的世纪中的青年注意,因为他们只知道崇拜暴力:龙!我们可以认为,这将是一代人的大兵生活,这代人是在对这些暴力表现的崇拜中培养出来的。”因此,斯比特莱①想用这种大转变来和军刀高于一切的丑恶思想进行对照,就象征一性一地把这个人物独自一人放逐到树林深处,对这个被他称之为疯狂的大学生的一爱一幻想的人物进行嘲笑和中伤,而作者却用动人的方式使这个人物成为一温一柔的化身,但可惜的是一温一柔已经过时,我们可以说,如果老神灵的残酷统治不被推翻,和平时期的美妙一温一柔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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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比特莱(1845—1924),瑞士德语诗人、小说家,赞成英法协约,龙和疯狂的大学生引自他的中篇小说《少女的仇敌》(1907)。
“瞧,”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您是了解戈达尔和康布尔梅的。我每次看到他们,他们就对我说德国特别缺乏直觉。我们之间说说,您是否认为他们过去对直觉十分关心,他们现在又是否能表现出这种关心?不过您要相信,我不会夸大其词。当谈到最伟大的德国人,谈到尼采、哥德时,您将会听到戈达尔说:‘带有条顿民族的典型特点,即通常缺乏直觉’。当然,在战争中有些事使我更为难过,但您得承认,这叫人难以忍受。诺布瓦比较敏锐,这点我承认,虽说他从战争开始起就不断出错。但是,那些文章煽动全世界的狂一热,是什么意思?亲一爱一的先生,对布里肖的才能,您同我一样清楚,但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即使在教会分裂之后也是如此,教会分裂使我同他所属的小教派分离,我见到他的次数也因此而大大减少。尽管如此,我对这位中学教师有某种敬意,他能说会道,受过很好的教育,另外在他这样年纪,工资又这样低,因为几年以来他的工资降低得十分明显,他象自己所说的那样,重新开始‘服役’,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但话要说回来,良好的愿望是一回事,才能是另一回事,而布里肖从未有过才能。我承认自己同他一样,对目前战争的某些伟大之处表示赞赏。但一个象布里肖那样盲目崇拜古代文化的人,不去讽刺挖苦认为工人家庭和煤矿比历史上的一切宫殿更有诗意的左拉,或是把犹德罗捧得高于荷马、把华托捧得高于拉斐尔的龚古尔,而是不断对我们重复说,一温一泉关①乃至奥斯特利茨都不能和沃夸②相提并论,这至少有点奇怪。再说这一次,曾抵制过文艺现代主义者的公众,现在却追随战争现代主义者,因为这样的思想方法是一种时髦,另外还 因为缺乏才智的人们不是被美所压倒,而是被行动的巨大规模所压倒。人们从此把clolssal(巨大的)中的c写成k,而实际上,人们膜拜的东西也确实巨大。说到布里肖③您是否见到过莫雷尔?有人对我说他想见我。只要他跨出第一步就行了,我年纪最大,这一步不应该由我来走。”
不幸的是就在第二天——我们先说这件事——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面对面地碰到莫雷尔。莫雷尔为了让他挽留自己,就挽着他的手,对他讲述多少有点真实的故事。德·夏吕斯先生果然听得十分高兴,想让莫雷尔当天晚上留在自己身边,不要离开,但在这时,莫雷尔看到一位朋友,就向德·夏吕斯先生告辞,而德·夏吕斯先生想用威胁来留住莫雷尔,当然这种威胁是不会付诸实施的,他对莫雷尔说:“你要当心,我会报复的”,莫雷尔则笑着走了,一面拍拍那位感到惊奇的朋友的脖子,并搂住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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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温一泉关是希腊中部东海岸卡利兹罗蒙山和马利亚科斯湾之间的狭窄通道。公元前480年8月,希腊人和波斯人在此进行激战。希腊军队在关口狙击南下的波斯军达三天之久,但波斯人绕过山间的另一个关口,从侧面进攻,结果取得胜利。
②沃夸是法国默兹省的市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多次发生激战。
③布里肖是夏吕斯和莫雷尔决裂的见证。
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的那些关于莫雷尔的话,也许可以证明,一爱一情——男爵的一爱一情必须经久不变——会使人(在变得极其富有想象力、极为敏一感的同时)变得极其轻信、毫无自尊。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这个小伙子迷上了女人,心里想的就是这个”,他说的这句话比他心里想的还 要实际。他说这话是出于自尊,出于一爱一情,以便使别人都能认为,莫雷尔对他一爱一恋之后,从未有过其他同类的一爱一恋。当然,我对他的话全然不信,因为我曾看到莫雷尔为了五十法郎而同盖尔芒特亲王过夜,德·夏吕斯先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看到德·夏吕斯先生走过时,如果说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上的莫雷尔(除了在有些日子,他出于忏悔的需要,故意遇到男爵,以便有机会对男爵伤心地说:“唔!对不起!我承认我过去对您态度恶劣”)同那帮朋友一起低声叫喊,对男爵指指点点,并发出那种用来嘲笑老同一性一恋的格格笑声,我确信这是为了掩盖他的把戏;这些公开的揭发者要是被男爵单独找去谈,都会去做男爵要求他们做的一切。我弄错了。如果说一种独特的感情曾使象圣卢那样最厌恶此行的人们一性一欲倒错——这在一切阶级中都是如此——一种相反的感情则促使惯于此行的人们不去做这种事。某些人的转变是由于后来对信仰的宗教有所顾忌,在发生某些丑闻时思想上受到震动,或是害怕染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疾病,一些往往是门房或随身男仆的亲戚真心实意地使他们相信有这些疾病,而一些嫉妒的男情一人则假心假意地使他们相信这点,并认为可以用这种方法来独占一个小伙子,而实际上他们已经使这个小伙子脱离自己和他人。因此,巴尔贝克过去的电梯司机再也不会为金银财物而接受这种建议,现在他们认为,这种建议如同敌人提出来的一样严重。至于莫雷尔,他毫无例外地拒绝所有人——德·夏吕斯先生曾背着他说出这种拒绝的真相,这既为他的幻想辩解,又将他们的希望摧毁——是由于他在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年之后,一爱一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同他住在一起又比他厉害,把他管得百依百顺。过去,德·夏吕斯先生给了莫雷尔很多钱,莫雷尔可以为五十法郎同盖尔芒特亲王过夜,现在莫雷尔决不会接受同一个人或其他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即使给他五十法郎也不会接受。他的“女人”给他灌输的如果不是荣誉和无私,就是人的某种自重,这种自重并不排斥假充好汉和炫耀自己,如果有人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送给他,只要附加某些条件,他就会不屑一顾。这样,各种不同的心理规律的作用得到了协调,以便调整人类繁荣的一切因素,这些因素能从一个方面或另一个方面,即用过剩或不足的方法,导致人类毁灭。花卉也是如此,达尔文阐明的同一种适度调整着授粉的方式,同时又使其依次互相对照。
“再说,这是件奇怪的事情,”德·夏吕斯先生用他有时使用的刺耳尖嗓音低声说道。“有些人喝着美妙的鸡尾酒,样子整天都是乐呵呵的,我听到这些人说,他们无法活到战争结束,他们的心脏将会受不了,说他们现在不能去想其他事情,他们将会突然死去。最奇怪的是这种事确实在发生。这真有意思!这是不是饮食问题?是不是因为他们现在只能吃烹调粗糙的食物,或是因为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热情,去从事那些徒劳无益、但完全改变他们过去的饮食制度的工作?不管怎样,我记下了数目惊人的奇特早夭,这种早夭至少是符合死者意愿的。我记不得我对您说了什么,是说诺布瓦欣赏这场战争,而且又是用如此奇特的方式来谈论这场战争。首先,您是否发现新的表达方式充斥其中?这些表达方式因每天使用——因为诺布瓦确实不知疲倦,我看是我婶母维尔巴里西斯的去世使他恢复了青春——而最终变成陈词滥调,并立即被其他陈词滥调所代替。过去,我记得您把记载那些出现、保存、然后消失的言语表达法作为消遣:‘玩火者必自一焚’;‘任凭群犬乱吠,商队依然前进’;‘路易男爵①说:你出好的政策,我就能搞好财政’;‘这里有些迹象,虽不能看得过于严重,但也要认真对待’;‘为普鲁士国王而工作’(这种说法倒是死而复生,这点十分可靠)。唉,可惜的是从此之后,我看到多少说法销声匿迹!我们曾说过‘破纸片’,‘食肉帝国’,‘旨在屠一杀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儿童的出色文化’,‘正如日本人所说,胜利属于能比别人多忍受一刻钟痛苦的人’,‘日耳曼-土兰人’,‘科学的野蛮’,‘用劳埃德·乔治先生有力的话来说,如果我们想赢得战争’,这种话不知其数,还 有‘部队的锐气’,‘部队的胆量’。出色的诺布瓦连句法也因战争而发生深刻的变化,就象面包的生产或运输的速度一样。这位出色的人物一心想把自己的愿望说成即将实现的事实,却又不敢使用纯粹的将来时,怕这种将来时会同发生的事件互相矛盾,就采用动词savoir来作为这种时态的标志②,这点您是否发现?”我对德·夏吕斯先生承认,我不大清楚他这番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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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路易男爵(1755—1837)曾任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利浦的财政大臣。他的这个名句也许并不可靠,由基佐在《回忆录》(1858)中援引。
②指使用动词savoir(会,可能)的条件式来代替简单将来时。
我必须在此指出,盖尔芒特公爵完全不同意他弟弟的悲观主义。其次,他亲英的程度和德·夏吕斯先生反英的程度相同。最后,他把加约先生①槍毙一千次才能解恨。当他弟弟要他拿出加约先生叛国的证据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说,如果只能给那些在一张声称“我叛国”的纸上签名画押的人定罪,叛国罪就永远得不到惩罚。但是,我在没有机会重提此事的情况下也将会指出,两年以后,具有最纯粹的反加约主义的盖尔芒特公爵遇到了一位英国军事专员及其妻子,并同这对学问渊博的夫妇一交一了朋友,就象在德雷福斯案件时期同三位可一爱一的夫人一交一上朋友一样。从第一天起,在谈到加约时,他就感到极为惊讶,因为他认为加约肯定会被判罪,其罪行是不容置疑的,而这对有学问而又可一爱一的夫妇则说:“但是他也许会被宣告无罪,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给他定罪。”德·盖尔芝特先生试图援引别人的话,指出德·诺布瓦先生在证人陈述时曾看着吓得发呆的加约说:“您是法国的乔利蒂②,对,加约先生,您是法国的乔利蒂。”但这对有学问而又可一爱一的夫妇只是微微一笑,把德·诺布瓦先生当作笑一柄一,并列举他年老糊涂的证据,最后说他“在吓得发呆的加约先生面前”说这番话是在《费加罗报》上登的,实际上加约先生也许只是在冷嘲热讽。德·盖尔芒特先生立刻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把这个变化归功于一个英国女人的影响,也并非异乎寻常,这就象在一九一九年,当英国人把德国人称为匈一奴一并要求严惩战犯的时候,就已预卜先知这一变化一样。这时,英国人的看法也已发生变化,他们赞成的任何决定,都会使法国感到伤心,都会助德国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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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瑟夫·加约(1863—1944)由于首创征收直接税(1906—1909),所以在富裕的阶层中树敌甚多。他曾同德国谈判摩洛哥问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怀疑通敌。
②乔凡尼·乔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其命运同约瑟夫·加约相仿。
我们再来谈德·夏吕斯先生。“应该懂,”他听到我承认听不懂他的话,就回答道,“应该懂:在诺布瓦的文章里,动词savoir是将来的标志,即诺布瓦愿望的标志,另外也是我们愿望的标志,”他补充道。他的话也许并非完全出于真心。
“您十分清楚,如果savoir没有成为将来的唯一标志,人们在必要时就能认为,这个动词的主语可以是一个国家。例如,每当诺布瓦说:‘美国不会对这种不断违反法律的行为熟视无睹’,‘双头君主国不会不悔过自新’的时候,这种话明显地表达了诺布瓦的愿望(就象我的愿望,就象您的愿望那样),但不管怎样,这个动词ir,‘双头’君主国本身也会savoir(尽管总是‘缺乏直觉’)。但是,当诺布瓦写出:‘这些系统一性一的破坏不会使中立国相信’,‘湖泊地区不会不在短期内落到协约国手中’,‘中立国的这些选举结果不会反映国内的大部分舆论’的时候,就不再有提出疑问的可能了。只这些破坏,这些地区和这些选举结果,肯定是不会savoir(知道)的无生命的东西。通过这个用语,诺布瓦只是对中立国发出命令(我遗憾地看到,中立国似乎并不听从这一命令),命令它们脱离中立,或是命令湖泊地区不再从属于‘德国佬’(德·夏吕斯先生在说‘德国佬’这个词时十分大胆,就象过去在巴尔贝克的有轨电车上谈论兴趣不在女人身上的男人一样)。另外,您是否发现,从一九一四年起,诺布瓦总是以何等的计谋来开始他对中立国写的文章?他在文章的开头声明,法国当然无须干涉意大利(或罗马尼亚或保加利亚等)的政策。这些国家要根据自己的民族利益,独立自主地决定它们是否应该脱离中立。但是,如果说文章开头的这些声明(这在过去称之为开场白)是非常公正的话,那么文章的接续部分就远非如此了。‘尽管如此’,诺布瓦接着写时大体上是这样说的,‘十分明显,从这场斗争中取得物质利益的,只能是那些站在公正和正义一边的民族。人们只能期待协约国来报答那些因执行以逸待劳政策而没有用自己的剑效力协约国的民族,并把几世纪以来它们受压迫的兄弟一直在上面呻一吟的土地给予它们。’这建议干涉的第一步跨出以后,诺布瓦就无所顾忌,不仅谈到干涉的原则。而且还 谈干涉的时间,所提的建议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当然’,他说,并自诩为‘正人君子’,‘这要由意大利和罗马尼亚自己来决定干涉的适当时间和适当形式。但它们不会不知道,犹豫的时间过长,它们就有失去良机的危险。俄国骑兵的铁蹄已经使日耳曼颤一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十分明显,那些只会在胜利——胜利的灿烂曙光已经可以看见——时跑去援助的民族,将无权得到这种报答,但要是它们现在能迅速行动,还 为时未晚,等等。’这就象有人在剧院里说:‘迟到者注意:最后剩下的那些座位将会很快被人搬走。’这种说教诺布瓦每隔半年作一次,所以就显得更加荒谬。他定期对罗马尼亚说:‘罗马尼亚是否愿意实现自己的民族愿望,作出决定的时刻已经来到。如果还 想等待,就可能为时过晚。’然而,他这话说了三年,不仅这‘为时过晚’的时刻并未来到,而且对罗马尼亚的开价不断提高。同样,他请法国等国作为保护国在希腊进行干涉,因为希腊和塞尔维亚签订的条约没有得到履行。但是,说真心话,如果法国没有参战,不希望希腊的援助或善意的中立,它是否会想到以保护国的身份进行干涉,是否会因希腊没有对塞尔维亚履约而在道义上感到愤慨?当谈到罗马尼亚和意大利明目张胆地违约,即象希腊那样——我认为是有道理的——没有履行德国盟国的义务——这些义务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必须履行,范围也没有这么广泛——时,他不是立刻闭口不谈了吗?事实上,人们通过自己看的报纸来了解一切,他们本人并不了解报上谈的那些人物和事件,怎么可能有其他看法呢?说来也怪,德雷福斯案件曾使您很感兴趣,在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说如同相隔几个世纪一般,因为战争的哲学家们使人相信,同过去的任何联系都已断绝,我当时看不惯我家里的一些人对当过公社社员的反教权主义者十分尊重,因为他们的报纸把这些人说成是反德雷福斯主义者,同时又使一位将军蒙受耻辱,这位将军出身名门,又是天主教徒,但赞成修改德雷福斯案件的判决。我现在同样看不惯过去曾尊敬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所有法国人憎恨陛下,我可以对您说,他们过去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对陛下很了解,他也很想把我当作堂兄弟。啊!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我没有给他写过信,”他补充道,犹如在大胆承认一个他知道不会受人责备的过错。“不,在第一年写过,但只写过一次。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丝毫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敬意,不过我在这里有许多年轻的亲戚,他们在我们的前线打仗,我知道,要是我和一个同我们一交一战的国家的元首保持不间断的通信往来,他们会觉得非常不好。我有什么办法呢?不管是谁想来批判我,”他补充道,犹如勇敢地让我来进行指责,“我也不愿让一封署名为夏吕斯的信件在此刻寄到维也纳。我要对这位老皇帝所作的最大批评,就是象他这样地位的贵族,欧洲最古老、最著名的家族之一的首领,竟听任一个土豪的摆一布,威廉·德·霍亨索伦这个土豪确实十分聪明,但说到底只是个暴发户而已。这是这次战争中最令人反感的反常现象之一。”在德·夏吕斯先生心中,贵族的观点主宰一切,当他用贵族的观点来看待问题时,他立即会显出奇特的稚气,他说话的语气,就象他对我谈起马恩河战役或凡尔登战役那样,他对我说,有些事情重要而又十分有趣,如果有人要写这场战争的历史,就不应该把这些事遗漏。“例如,”他对我说,“所有的人都不了解情况,以致无人指出这件十分突出的事:马耳他骑士一团一大爷是个纯粹的德国佬,却仍然生活在罗马,并以我们骑士一团一大爷的身分在那里享受治外法特权。真有意思,”他补充道,那样子象是对我说:“您看,您遇到了我,这个晚上没有白白一浪一费。”我对他表示感谢,他则显出谦虚的样子,就象不要报酬的人那样。“我刚才在对您说什么?噢,对了,是说人们看了他们的报纸,在恨弗兰茨-约瑟夫。对于希腊国王康斯坦丁和保加利亚沙皇,公众曾多次在反感和同情之间徘徊,因为报上一会儿说他们站在协约国一边,一会儿又象布里肖那样称他们为中央帝国。这犹如布里肖老是对我们说的那样:‘韦尼泽洛斯①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不怀疑韦尼泽洛斯先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政治家,但是谁对我们说希腊人如此渴望韦尼泽洛斯当权呢?有人对我们说,他曾希望希腊对塞尔维亚履约。但是必须知道这是些怎样的协定,它们是否超出意大利和罗马尼亚认为可以违反的范围。我们对希腊执行条约和遵守宪法的方式表示担心,但要是这事不涉及我们的利益,我们肯定不会有这种担心。如果战争没有爆发,您是否认为那些担保国会去注意议会的解散?我只是看到,有人在一个一个地收回对希腊国王的支持,以便在国王没有军队能保护自己之时,把他驱逐出境或禁闭起来。我刚才对您说,公众只是根据报纸来评论希腊国王和保加利亚国王。公众既然不了解这两位国王,对他们的看法怎么会和报纸不同呢?我曾多次看到他们,希腊国王康斯坦丁当王太子时,我同他非常熟悉,他简直是个奇才。我一直认为,尼古拉皇帝对他有过深厚的感情。当然喽,我这话是诚心诚意的。克利斯蒂昂公主曾公开谈论这点,不过她现在恶言伤人。至于保加利亚沙皇,简直象一婬一妇一样,是一张活广告,但十分聪明,是个出色的人。他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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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尼泽洛斯(1864—1936),希腊首相,因扩大了希腊的版图,被许多人认为是现代希腊最伟大的政治家。
德·夏吕斯先生可以十分讨人喜欢,但一涉及这些话题,就变得令人讨厌。他对此感到满意,但这种满意犹如一个病人老是对你吹嘘自己的身一体如何之好一样,已经使人感到厌烦。我经常在想,在巴尔贝克的小火车里,那些曾非常希望听他用吐露真情来掩饰自己的常客,现在也许无法忍受他的炫耀,这种炫耀是一种癖好,使人感到拘束,犹如在病房里一样沉闷,或者象看到吸毒者在你面前拔一出注射器一样难受,因为得让他们把他们认为动听的知心话讲完。此外,听到别人指责所有的人也感到厌烦,况且这种指责往往毫无根据,指责者又把自己排除在这种特殊的类型之外,但听者知道他自己就属于这类人,而他却非常乐意把其他所有人都归入此类。最后,他这个极其聪明的人就为此创造了一种狭隘的小哲学(其基础也许是斯万在“生活”中找到的一种微不足道的收藏品),用这些特殊的原因来解释一切,而这种哲学,犹如每当人们完全赞同他的缺点时那样,不仅使他贬低自己,而且使他对自己特别满意。这样,他这个如此严肃、如此高贵的人,却用最傻的傻笑来结束下面这句话:“由于存在着象费迪南·德·科布格对威廉皇帝那样的妄自尊大,这就可能是沙皇费迪南站到‘食肉帝国’一边的原因。其实,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人们对妹妹宽宏大量,什么东西都会给她。我认为,用这点来解释保加利亚和德国结盟的原因,真是太棒了。”对这种愚蠢的解释,德·夏吕斯先生笑了很长时间,仿佛他真的认为解释得十分巧妙:这种解释即使有确实的事实作为依据,也显得十分幼稚,就象德·夏吕斯先生以封建主的身分或以耶路撒冷圣约翰骑士的身分来谈对战争的看法那样。他在结束时的看法倒比较正确。“使人感到惊讶的是,”他说,“公众只根据报纸来评论战争中的人和事,却确信是用自己的头脑在进行评论。”
这一点,德·夏吕斯先生倒是说对了。有人对我说,必须看到德·福什维尔夫人沉默和犹豫的时刻,这些时刻不仅对个人看法的陈述是必要的,而且对个人看法的形成也是必要的,然后才用一种亲密无间的语调说:“不,我不认为他们会占领华沙”;“我不感到再会过第二个冬天”;“我所不希望的,是一种不稳定的和平”;“如果您希望我告诉您,我感到害怕的是什么,那就是议会”;“不,我还 是认为我们能够突破。”说这些话时,奥黛特显出娇滴滴的神态,这种神态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是在她说出下面这句话的时候:“这不是说德军打不好仗,而是说他们缺少人们所说的胆量。”为了说出“胆量”这个词(使只是为了说得“刻薄”),她用手做出一揉一面的姿势,而眼睛呢,用一个画室的术语来说,就象rapin(拙劣的画师)那样眯着。她的言语中对英国人欣赏的痕迹,比过去更为明显,她不必再象过去那样,把英国人称之为“外芒什的邻居”,或者最多是“我们的英国朋友”,而是把他们称为“我们忠实的盟友”。不用说,她不管谈论什么,都不会错过引用fairplay(公平的比赛)的机会,以便指出英国人把德国人看作不按规则进行比赛的对手,所以“必须做的事是赢得战争,就象我们正直的盟友所说的那样”。她最多相当笨拙地把她女婿的名字和涉及英国士兵的一切联系起来,说他同澳大利亚人以及苏格兰人、新西兰人和加拿大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感到十分高兴。“现在,我女婿圣卢知道所有正直的tommies(英国兵)的切口,他能和来自最遥远的dominCions(英联邦自治领)的英国兵友好相处,和他亲如兄弟的既有统帅基层的将军,又有地位最低的private(普通士兵)。”
我在这里附带说了些关于德·福什维尔夫人的离题话,当我同德·夏吕斯先生肩并肩地顺着环城路往下走的时候,我再来说一段谈论维尔迪兰夫人和布里肖的关系的离题话,这段话更长,但对描写那个时代不无裨益。确实,可怜的布里肖被德·夏吕斯先生毫不宽容地进行评论(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更加敏锐,同时又或多或少地在无意中亲德),但他受到维尔迪兰夫妇的冷遇还 要厉害得多。维尔迪兰夫妇当然是沙文主义者,这点本应使他们喜欢布里肖的文章,再说他的文章也不比维尔迪兰夫人喜欢的许多文章写得差。但是,首先,人们也许记得,在拉斯普利埃的时候布里肖在维尔迪兰夫妇眼中,已经不是过去的大人物了,如果说还 没有象萨尼埃特那样成为测力器上挨打的土耳其人脑袋,那么至少已是他们不加掩饰地冷嘲热讽的对象。当时,他至少仍然是常客中的一名,这就使他能得到一部分好处,这些好处是小圈子的章程以默认的方式赋予所有创始人或合作者的。但是,也许是因为战争的关系,或是由于一种如此长期推迟的优雅迅速结晶,这种优雅的一切必要的、仍然看不见的成份早已充满了维尔迪兰夫妇的沙龙,这时沙龙已对新的人物开放,沙龙的常客在开始时作为新人物的诱饵,到后来受到的邀请越来越少,布里肖也出现类似的现象。尽管他在巴黎大学和法兰西研究院任职,他在战前的名望没有超越维尔迪兰沙龙的范围。但是,自从他几乎每天写那些华而不实——人们常常看到他为那些有钱的常客不吝啬地使用华而不实的词藻——的文章时起,“上流社会”简直感到光彩夺目。另外,他有时也确实学识渊博,作为货真价实的巴黎大学教授,他不想掩盖这种渊博,尽管他使其具有某些有趣的外形。社一交一界再次去一宠一爱一一个远非庸才的人,此人可以其多产的智慧和丰富的记忆引人注目。当三位公爵夫人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度过夜晚时,另外三位公爵夫人争着要请这位大人物到自己家里吃晚饭,他接受了一位公爵夫人的邀请,感到无拘无束,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对他的文章在圣日耳曼区受到欢迎感到恼火,所以每当她请一位他还 不认识、急于同他一交一结的名流来家里作客时,就决不同时邀请布里肖。要是没有维尔迪兰夫人的话,新闻工作(在这一工作中,布里肖只是到很晚的时候才得到可观的收入,并体面地献出他整个一生毫无报酬、隐姓埋名地在维尔迪兰夫妇的沙龙里一浪一费的才能,因为他健谈而又博学,所以他在写文章时消耗的一精一力并不比在谈话时多)可能会而且仿佛已经给布里肖带来无可争辩的荣誉……当然,布里肖的文章还 远不如社一交一界人士认为的那样出色。他为人的庸俗不时以文人的学究气这种形式表现出来。除了毫无意义的形象(“德国人不能再正视贝多芬的塑像;席勒想必在坟墓中颤一抖;在比利时的中立上画押的墨迹未干;列宁在说话,但全都让大草原的风吹走了”)之外,则是一些平淡无奇的话,如“两万俘虏,是一个数目,我们的指挥部将会睁大眼睛;我们想取得胜利,就是这样”。不过,跟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是如此多的知识,如此多的智慧和如此正确的推理!但是,维尔迪兰夫人在开始看布里肖的一篇文章之前,总是预先带有满意的感觉,因为她认为将能从中找到一些笑料,她看的时候全神贯注,确信它们不会溜掉。然而,不幸的是,笑料在文章里确实有几个。人们甚至不会想到它们已被找到。最幸运的引语属于一位知名度确实不高的作者,至少布里肖引用的那部作品是如此,这条引语被指责为最难以忍受的学究气的证明,维尔迪兰夫人则焦急地等待晚餐的时刻来到,以便让她的客人们哈哈大笑。“嗳,你们对今晚的布里肖谈了些什么?我在读到居维埃①的引语时想到了你们。我发誓,我觉得他疯了。”——“我还 没有看过他的文章,”戈达尔说。——“怎么,您还 没有看过?那您就不知道您错过的是什么乐趣。就是说这滑稽得可以笑死人。”可是她心里非常得意,居然有人没有看过布里肖的文章,这样她就可以乘此机会亲自阐明其中的笑料。维尔迪兰夫人吩咐管家,把《时代报》拿来,亲自大声朗读那篇文章,并夸张地读出那些最为简单的句子。晚饭之后的整个晚上,这个反布里肖运动继续开展,但带有虚假的克制。“这事我不想说得声音太响,因为我怕那边,”她说着指了指莫莱伯爵夫人,“怕有人不大欣赏。”她说话的声音相当高,竭力想让莫莱夫人听到,但同时又压低声音,企图向莫莱夫人表示她不想让夫人听到自己的话。莫莱夫人胆小怕事,背叛了布里肖,说她实际上把布里肖和米什莱一视同仁。她认为维尔迪兰夫人说得有理,为了用维尔迪兰夫人感到无可辩驳的话作为结尾,她就说:“无法使他收回的是白纸上的黑字。”——“您认为这文章写得好?”维尔迪兰夫人说,“而我认为这象是一头猪写的,”这种大胆的说法使社一交一界人士哈哈大笑,特别是因为维尔迪兰夫人仿佛自己也害怕说出猪这个字,就说得很轻,说时用手捂住嘴唇。她对布里肖猛烈攻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布里肖幼稚地炫耀自己受到欢迎,并对此感到满意,虽说书报检查使他恼火,每当他象在说话时那样一习一惯地使用新词,以便表明他的学究气不是太足时,书报检查官就“用墨水涂去”文章中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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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维埃(176一9—1832),法国动物学家,创建了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在他的面前,维尔迪兰夫人不过多地表示她看不起布里肖写的文章,除非是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但灵敏度高一点的男人会从她的脸色中看出。她只有一次批评他的文章中“我”字写得太多。而他也确实有不断写这个字的一习一惯,这首先是出于教授的一习一惯,他经常使用一些一习一惯用语,诸如“我承认”,甚至把“jeveuxbienque”(“我同意”)说成“jeveuxque”(“我希望”):“我希望,战线的大大扩展必然导致,等等”,但尤其是因为过去是反德雷福斯主义的战士,在战争爆发前早已预感到德国在进行备战,所以就经常写道:“我在一八九十年就已揭露”,“我在一九○一年指出”;“我曾在如今已十分罕见的小册子中提请注意(habentsuafatalibelli①)”;然后他保留了这种一习一惯。他听到维尔迪兰夫人批评后满面通红,因为批评的调子十分尖锐。“您说得对,夫人。法朗士是我们美妙的怀疑论的一温一和大师,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在洪水泛滥之前……他曾是我们的敌人。有的人尽管没有读过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前言,却既不喜欢耶稣会会士,也不喜欢孔布②先生,此人曾说,自我总是可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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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思是:“书籍有自己的命运。”
②孔布(1835—1921),法国政治家。青年时代曾学神学,但在任圣职前离开教会。出任总理期间(1902—1905)同意通过法律,把几乎一切教一团一逐出法国,并取消教会在某些重要方面(尤其在教育方面)的公共职能。
从此刻起,布里肖就用人们来代替一我,但人们并不能防止读者看出作者在谈自己,却能使作者不断地谈论自己,评论自己最短的句子,用一篇文章来论述一个否定,并且一直在人们的掩护之下。例如,布里肖曾经说过,即使是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些价值,他在开头是这样写的:“人们不想在此掩盖真相。人们曾说过,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些价值。人们并没有说德军已不再有很大的价值。人们更不会写,德军已不再有任何价值。人们也不会说,优势取得以后,如果它不是,等等。”总之,只要写出他不会说的一切,重提他曾在几年前说过的一切,以及克劳茨维兹①、若米尼②、奥维德③和蒂阿纳的阿波隆纽斯④等人在或多或少个世纪以前说的话,布里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集到一部巨作的材料。遗憾的是,他没有把它们发表出来。因为这些内容如此丰富的文章至今已无法找到。圣日耳曼区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叱责下,先是在她家里嘲笑布里肖,但一旦走出这个小圈子的范围,就开始赞赏布里肖。后来,嘲笑他成为一种时髦的风气,就象过去欣赏他一样,即使是那些在读他的文章时继续在暗中对他感到兴趣的女人,也不再赞赏他,她们只要和别人在一起,就进行嘲笑,以便显得和别人一样机灵。在小圈子内,人们对布里肖的议论从未象那个时候这样多,不过是用嘲笑的口气议论。任何新来的客人是否聪明的标准,就是他对布里肖的文章看法如何;如果第一次回答得不好,人们就一定会教他,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些人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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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劳茨维兹(1783—1810),普鲁士将领、军事战略理论家。他在《战争论》中提出总体战概念,对现代战略思想具有深刻影响。
②若米尼(1779—186一9),法国将领、军事评论家、军事史学家,由于系统阐述战争原理而被尊为现代军事思想奠基人之一。
③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杰作《变形记》达到史诗的高度。
④蒂阿纳的阿波隆纽斯(活动时期1世纪),属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罗马帝国时期成为神话式英雄。
“最后,我可怜的朋友,这一切都骇人听闻,我们感到可悲的不光是那些令人厌倦的文章。人们在谈论破坏文物,谈论被毁坏的塑像。但是,那么多美妙的年轻人就是无与伦比的彩色塑像,他们的毁灭不也是破坏文物?一座城市如果失去了漂亮的人,不等于是一座所有的塑像都被毁灭的城市?当我去饭店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来接待我的不是头戴圆锥形女帽,使我感到仿佛走进迪瓦尔饮食店的女招待,就是象迪东神父①那样仿佛浑身长满青苔的小丑,我会有什么乐趣呢?很好,我亲一爱一的,我认为我有权说这样的话,因为美在活的物质中毕竟还 是美。如果接待你的是佝偻病患者,戴着夹鼻眼镜,从脸上就看得出享有免服兵役的权利,那真是巨大的乐趣!同过去一直发生的事情不同的是,如果你想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一个漂亮的人,就不应该在接待顾客的堂倌中去找,而要在吃饭的顾客中去找。不过,人们会再次见到一个堂倌,虽说他们常常调动工作,但你要去了解一下那个英国中尉是谁,什么时候会再来,他也许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许明天就会被打死!正如《圣克莱尔修会修女》②的美妙作者、可一爱一的莫朗所叙述的那样,波兰的奥古斯都用一个一团一的军队去换取一套中国瓷器大花瓶,依我看他做了一笔亏本的一交一易。您想想,那些身高两米、站在我们最漂亮的女友们的楼梯边作为装饰的高大跟班都被打死。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应征入伍的,因为人们反复对他们说,战争将持续两个月。啊!他们和我不一样,不知道德国的力量,普鲁士民族的勇敢,”他忘乎所以地说道。后来,他发觉他过多地暴露自己的观点,就说:“我为法国担心的不光是德国,还 有战争本身。在后方的人们的想象之中,战争只是一场巨大的拳击赛,他们通过报纸在远处观看这场比赛。这可是毫不相干的。这是一场疾病,在一点上仿佛已经治好,在另一点上却再次恶化。今天努瓦荣③将要解放;明天,人们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巧克力;后天,认为自己十分安宁,在必要时可以被一颗他意想不到的子弹打中的那个人,将会惊恐万分,因为他将从报上看到,和他在同一年应征服役的那批人将被重新征召入伍。至于那些古建筑,一座象兰斯④那样在质量上独一无二的杰作,遭到毁灭也不会使我感到惊恐异常,使我感到惊恐的倒是看到这么多活的群体毁灭,因为他们能使法国最小的村庄变成优美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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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迪东神父,即亨利·迪东(1840—1900),多明我会传教士,以其在玛德莱娜教堂的讲道而著称。
②《圣克莱尔修会修女》是法国作家保罗·莫朗的《一温一柔的储备》(1922)中的一个中篇小说,普鲁斯特曾为该书作序。
③努瓦荣是瓦兹省区的首府,1914年9月至1917年3月和1918年3月至8月曾被德军占领。
④指兰斯大教堂,1914年9月曾发生火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不断遭到轰炸。
我立刻想到了贡布雷,但我在过去认为,承认我的家庭在贡布雷地位低下,就会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中贬低自己。我心里在想,勒格朗丹、斯万、圣卢或莫雷尔是否没有把我家的情况告诉盖尔芒特夫妇和德·夏吕斯先生,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事不说出来要比说出来好受些。我只是希望德·夏吕斯先生不要谈论贡布雷。
“我不想说美国人的坏话,先生,”他继续说道,“看来他们的慷慨是取之不尽的,由于这场战争中没有总指挥,每个国家都在另一个国家之后很久才进入舞池,而美国人又是在我们几乎完蛋的时候才开始参战,所以他们士气旺盛,而我们打了四年的仗,已经没有这样的士气。即使在战前,他们也喜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艺术,他们出高价买进我们的杰作,现在有许多在他们那儿。但是,这种背井离乡的艺术,如同巴雷斯先生会说的那样,却正是法国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古堡可以说明教堂,由于教堂曾经是朝圣的地方,所以教堂可以说明武功歌。我无须对我家族和姻亲的名声作过高的评价,另外这里涉及的也不是这点。但在最近,虽说家里和我的关系有点冷淡,我为了解决一个股权问题,还 是去看望我那个住在贡布雷的外甥女圣卢。贡布雷在过去只是个小域,就象现在的许多小城一样。但是,那里教堂的有些彩绘玻璃窗上,我们的祖先被画成捐赠者,在另一彩绘玻璃窗上,则画有我们的纹章。我们在那儿有我们的教堂,有我们的坟墓。这座教堂被法国人和英国人摧毁了,因为它被德国人用作了望台。残存的历史和艺术的这种混合一体代表着法国,现在却被摧毁,而这种事还 没有结束。当然,我不会出于家族的原因,令人可笑地把贡布雷教堂被毁和兰斯大教堂被毁相提并论,因为兰斯大教堂犹如哥特式教堂中的一个奇迹,它自然地再现了古代雕塑艺术或亚眠雕塑艺术的纯真。我不知道圣菲尔曼①高举的手臂如今是否断裂。如果是的话,那么信仰和毅力的最高证明就已从这个世界消失。”——“消失的是它的象征,先生,”我对他回答道。“我同您一样,非常喜欢某些象征。但是,为了象征而牺牲它所象征的现实是荒谬的。教堂应该受人喜一爱一,直至为了保护它们不得不放弃它们所教导的真理的那天。圣菲尔曼高举手臂,样子活象指挥官发号施令,仿佛在说:‘为了荣誉,我们可以粉身碎骨。’不要为那些石雕而牺牲活人,石雕的美是因为在片刻中把人类的真实固定下来。”——“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回答道,“巴雷斯先生虽说让我们对斯特拉斯堡的塑像和戴鲁莱德先生②之墓进行过多的朝拜,但他写出了兰斯大教堂本身对我们来说不如我们步兵的生命宝贵这句话,却令人感动而又亲切。在那儿指挥的德国将军曾说,兰斯大教堂对他来说不如一个德国兵的生命宝贵,因此巴雷斯的话使我们那些对德国将军大发雷霆的报纸显得可笑。再说,令人恼火而又痛心的是,每个国家都说出同样的话。德国的工业联合会宣布必须占有贝尔福地区,以免使他们的国家受到我们复仇思想的侵袭,其理由同巴雷斯为使我们不受德寇入侵愿望的影响而要求得到美因兹的理由一模一样。为什么在法国看来,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不是进行战争的一条充分理由,不是继续进行战争、每年宣战一次的一条充分理由呢?您似乎认为,胜利从此属于法国,我衷心希望如此,您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自从协约国不管是否有理,认为自己稳一操一胜券(从我来说,我当然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高兴,但我主要看到许多胜利停留在纸上,还 有许多则是皮洛士式的胜利③,付出的代价没有告诉我们),而德寇则不再认为自己稳一操一胜券以来,人们看到德国试图尽快媾和,法国则试图延长战争;法国是正义的法国,有权使人听到正义的声音,但法国也是一温一和的法国,应该听到可怜的声音,即使只是为了它自己的子女,为了每当春天来临之际,开放的鲜花能使墓外之物增添光彩。您要说实话,我亲一爱一的朋友,您曾经对我讲过一种理论,说万物的存在全靠一种不断重新开始的创造。您对我说,世界的创造并非一次完成,而必然是每天都在进行。那末,如果您是真心诚意的话,您就不能把这场战争排除在这种理论之外。我们出色的诺布瓦废话连篇地写道(同时拿出一件修辞道具,对他来说,这件道具同‘胜利的曙光’和‘严冬将军’一样珍贵):‘现在德国要打仗,骰子掷出,大局已定’,而事实是每天早晨都在重新宣战。因此,想继续进行战争的人同发动战争的人同样应受遣贵,也许,更加应受遣责,因为后者可能没有预见到战争中的一切惨状。然而,毫无迹象表明,一场如此持久的战争,即使会有胜利的结局,也并非毫无危险。很难谈论尚无先例的事情,以及对于人们首次尝试的行动的机制的影响。确实,一般来说,人们感到不安的新事物都进展得十分顺利。那些最聪明的共和政体拥护者曾认为政教分离是荒谬的行为。但政教分离却象把信扔进邮局的信筒里那样轻而易举。德雷福斯恢复了名誉,比卡尔当上陆军部长,也没有人喊一声‘喔唷’。然而,对于一场连续几年的战争所带来的那种劳累过度,令人担心的事却多的是!士兵们回去后将干什么?疲劳是否会使他们浑身无力或神魂颠倒?所有这些都可能朝坏的方向转化,如果说不涉及法国,至少涉及政一府,甚至可能涉及政一府的形式。您曾让我看莫拉斯④那篇美妙的《埃梅·德·瓜尼》。埃梅·德·瓜尼如果不从共和国进行的战争的进展中期待她在1812年从帝国进行的战争中期待到的东西,我将会感到十分惊讶。如果现在埃梅还 活着,她的期望是否将会实现?我不希望如此。我们再回过来谈战争,那首先发动战争的人是否是威廉皇帝?我对此十分怀疑。如果是他的话,他不是做了同拿破仑一样的事吗?这种事我认为十分可恶,但我惊奇地看到,如此的恐怖却会给拿破仑的阿谀奉承之徒带来灵感,这种人在战争爆发之日象博将军那样大声说道:‘我等待这一天已有四十年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当社会上把不相称的地位赋予民族主义者和军人时,当任何艺术之友都被指责为从事给祖国带来严重损害的事时,一切并非尚武的文明都是有害的,天晓得有谁曾提出比我更有力的抗议!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社一交一界人士能同一位将军相提并论。一个狂一热的女人差点把我介绍给西夫东先生。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竭力维护的只是社一交一界的准则。但是,从表面上看它们虽然毫无价值,它们却也许可以阻止许多过火的事情发生。我一贯尊重捍卫语法或逻辑的人们。人们在五十年之后会知道,他们曾消除巨大的灾祸。然而,我们那些民族主义者对德国最为敌视,是最顽固的打到底主义者。但在十五年之后,他们的哲学已经完全改变。实际上,他们大力促使战争继续下去,不过只是为了消灭一个尚武的民族,只是出于对和平的热一爱一。因为尚武的文明,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很美的东西,现在却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不仅指责普鲁士把国家的军事力量放在主导地位,而且始终认为军事文明曾摧毁他们现在珍视的一切,不仅是艺术,而且甚至是献殷勤。他们的批评者中的一个只要改信民族主义,就可以同时成为和平之友。他确信,在所有尚武的文明中,妇女的地位屈辱、低下。人们不敢对他回答说,中世纪骑士的‘夫人’和但丁的贝雅特里齐,也许曾坐在同贝克先生⑤的女主人公们一样高的宝座上。我预计这几天中的某一天能在一位俄国革命者之后坐到餐桌旁边。或者只是在我们的一位将军之后,他们进行战争是出于对战争的厌恶,是为了惩罚一个民族培养一种理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这种理想是唯一的强壮剂。可怜的沙皇在几个月前还 受到尊重,因为他召开了海牙会议。但是,现在人们向自一由的俄国致敬,就忘记了曾使他受到颂扬的称号。世界的车轮就是这样转的。然而,德国使用同法国一样的词句是那么多,以致使人认为德国在引用法国的话,德国不厌其烦地说,它‘在为生存而斗争’。当我读到:‘我们为反对残忍的死敌而斗争,直至我们取得保障我们将来不受任何侵略的和平,以便使我们英勇的士兵的血不致白流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威廉皇帝说的还 是普恩加来先生说的,因为他们曾以几乎相同的说法,把这句话说了二十遍,虽然说实在话,我应该公开承认,这一次皇帝是共和国总统的仿效者。如果法国依然弱小,它也许就不会这样希望延长战争,但特别是如果德国依然强大,它也许就不会如此急于结束战争。就是说依然如此强大,因为说到强大,您会看到,它现在仍然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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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根据传说,菲尔曼是亚眠的第一位主教。
②戴鲁莱德(1846—1914),法国作家、政治家。普法战争时入伍参军。他的一爱一国诗歌《士兵之歌》(1872)曾流行一时。1882年创立一爱一国者同盟,旨在为法国败于普鲁士报仇雪耻。
③皮洛士(前319-前272),伊庇鲁斯国王,曾不惜惨重牺牲而取得对马其顿和罗马的军事胜利。“皮洛士的胜利”一语由此而来。
④莫拉斯(1868—1952),法国作家,拥护君主政体,曾在《法兰西报》上评述埃梅·德·瓜尼的回忆录(发表于1902年)。埃梅·德·瓜尼曾促使塔列朗背叛拿破仑。
⑤贝克(1837—1899),法国剧作家,他剧中描写的妇女格调不高,如《巴黎女人》(1885)描写一个有夫之妇同时有两个情一人。
他已经养成在说话时大声叫嚷的一习一惯,原因是感到烦躁,需要——由于从未研究过说话的技巧——为摆脱自己的印象而寻找出路,犹如飞行员摆脱自己的炸弹一样,即使是在田野上空,在他的话语不会触及任何人的地方,特别是在社一交一界,他更是信口开河,别人则因故作风雅而倾听他的谈话,对他的话信以为真,而他对听众们却极为专制,听他说话可以说是迫不得已,甚至是出于敬畏。在环城路上,这种高谈阔论也是对行人蔑视的一种标志,他对行人既不压低嗓门,也不让出道路。但是,他的声音在路上走了调,使行人感到惊讶,特别是使转过头来的人们听清一些话,这些话可以使人们把我们误认为失败主义者。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指出了这点,但只是引得他发笑。“您得承认,这可能十分可笑,”他说。“总之,”他补充道,“人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每天晚上成为第二天的社会新闻。再说,我为什么不会在万森树林的沟渠里被人槍杀呢?我的舅公当甘公爵①就出了这种事,对贵族的血如饥似渴,会使某些群氓发狂,他们在这方面显得比狮子还 要一精一明。您知道,对这些野兽来说,只要维尔迪兰夫人的鼻子上擦破一点皮,它们就会朝她扑去。这种情况,在我年轻时人们称之为大鼻子!”他说完就放声大笑,仿佛我们俩单独在一个大厅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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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甘公爵(1772—1804),法国波旁公爵的独生子,法国大革命后逃亡国外。1804年,第一执政官拿破仑获悉当甘公爵一陰一谋推翻他,就将公爵关入万森监狱,并就地处决。
有时,在德·夏吕斯先生经过时,一些形迹相当可疑的人从一陰一暗处出来,并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聚集在一起,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就想,我是离开他好还 是不离开他好。就象一个人遇到一位癫痫经常发作的老人,并从步履蹒跚中看出老人可能即将发病,心里就想,老人是希望他陪伴,以便有所依靠,还 是不希望他陪伴,以便在发病时不让人看到,也许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会加速癫痫的发作,而一个人心神安定反倒可能不会发病。但是,在病人身上,人们不知道是否应避开的发病的可能一性一,通过病人象喝醉的人那样所走的弯弯曲曲的路线显露出来;这些不同的位置,是可能发生一个意外事件的征兆,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希望还 是不希望我的在场能阻止事件的发生,对他来说,这些位置仿佛经过巧妙的导演,不是由笔直往前走的男爵本人来占据,而是由一批群众演员来占据。不管怎样,我现在还 是认为,他当时不想遇到熟人,因为他把我带到一条抄近道的街,这条街比环城路一陰一暗,在街上他不断使各兵种和各国的士兵让路,在他们向他涌来时当然例外,年轻人的这种冲动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是一种补偿和安慰,使他不再对所有的军人重返前线感到难过,而在动员入伍的初期,前线曾使巴黎象一抽一出气的轮胎那样显得空荡荡的。德·夏吕斯先生不时赞赏从我们面前掠过的华丽军装,这些军装使巴黎成为一座同港口一样具有国际一性一、同画家笔下的背景一样实在的城市,画家画上几座建筑物只是一种借口,以便把各式各样、绚丽多彩的服装汇集在一起。他对被指责为失败主义者的贵妇们仍然十份敬一爱一,犹如过去对被指责为德雷福斯派的贵妇们那样。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她们降低身份来谈论政治,却引起“记者们的论战”。他对她们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因为他的轻浮始终不变,所以贵族出身同美和其他魅力结合在一起,也是持久的东西,而战争就象德雷福斯案件那样,是平凡而短暂的时髦。即使人们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槍决,以便同奥地利单独媾和,他也会一如既往地把她看作高贵的女人,而不会把她看得象被判处斩首的玛丽-安托瓦内特那样卑微。德·夏吕斯先生犹如圣法利埃或圣梅格兰①那样高贵,他说话时身一体笔挺、一本正经,说话严肃,在片刻间丝毫没有显出他那种人的举止。然而,在这些人中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具有完全合调的声音呢?即使在此刻,即声音最接近严肃之时,它也仍然不合调,需要调音师来调整。另外,德·夏吕斯先生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常常抬起头来,对没带望远镜感到遗憾,但即使有望远镜也不管用,原因是齐柏林飞艇曾在前天晚上进行空袭,引起了当局的警惕,所以同平时相比,军人的数目增加到最大的程度,连天上都有军人。几小时前我看到的飞机就象昆虫那样,在晚上的蓝天中呈现棕色的斑点,现在这些飞机已进入黑夜,犹如明亮的火船,而路灯部分熄灭,使黑夜更加深沉。这些人造流星使我们感受到的最大的美的印象,也许是使人凝视平时很少注目的天空。1914年,我看到巴黎的美几乎是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敌人的威胁临近,在这样的巴黎,现在和当时一样,当然都有明朗得令人痛苦而又神秘的月亮那种不变的古老光华,在尚未受到破坏的古建筑物上投下其无用的优美;何是,如同1914年那样,甚至胜过1914年,还 有另外一种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光线,有断断续续的灯光,它们或者来自这些飞机,或者来自埃菲尔铁塔上的探照灯,人们知道控制这些光线的是一种聪明的意志,是一种友好的警惕,这种警惕能产生我曾在圣卢的房间里,在军队内院的单人房间里感受到的激动,能激起我曾在这种环境里体会到的感激和宁静,有多少颗热情而遵守纪律的心曾在那里经受锻炼,然后,他们正当年轻力壮之时,毫不犹豫地在某一天作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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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法利埃是亨利二世的情一妇迪安娜·德·普瓦提埃的父亲,出现在维克多·雨果的历史剧《国王寻乐》(1832)中;圣梅格兰是大仲马的历史剧《亨利三世及其宫廷》(1829)中的人物,在剧中诱一奸一吉斯公爵夫人。
前天晚上空袭时,天空中比地面上更为动荡,空袭之后,天空平静下来,就象风一浪一平静后的大海一样。但是,犹如风一浪一平静后的大海,天空尚未恢复绝对的平静。几只飞机仍然飞到天上,就象火箭那样去同星星会合,而探照灯则在分割成块的天空中慢慢扫射,犹如天体和移动的银河中的苍白星星。但是,那些飞机镶嵌在星星中间,看到这些“新星”,人们感到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半天球之中。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他欣赏这些飞行员,他一面否认自己亲德和其他一习一性一,一面却情不自禁地在这两个方面大肆发挥:“另外,我要补充一点,就是我同样欣赏驾驶哥达式轰炸机的德国人。而驾驶齐柏林飞艇,又需要怎样的勇敢!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炮台朝他们开火,但要是民用飞机那可怎么办呢?您是否害怕哥达式轰炸机和大炮?”我坦率地说不怕,也许我错了。也许是因为我生一性一懒惰,养成了一习一惯,总是把自己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地拖到明天,所以在我的想象之中死亡也是如此。既然你相信大炮不会在这一天打中你,你怎么会害怕它呢?另外,扔下炸弹、可能死亡这些想法是分别形成的,没有给我对德国飞行器经过的印象增添任何悲惨的色彩,直到有一天晚上,其中的一架摇摇晃晃,在我目光的注视下被动荡的天空中一一团一团一薄雾打得支离破碎,虽说我知道这架飞机是用来杀人的,我却只是把它想象成天上的恒星,从这架飞机中我才看到朝我们扔下炸弹的动作。因为一种危险的最初现实,只有在这种新事物中才会被发现,这种新事物不能复原为人们已知的事物,被称之为一种印象,而且往往象上述情况那样,被概述成一行文字,这行文字能写出一种愿望,并包含一着完成时会变形的潜力;而在协和桥上,在那架既进行威胁又受到围捕的飞机周围,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和杜伊勒里公园的喷水池仿佛映照在云端,探照灯射一出的一条条明亮水柱在空中拐折,这一行行也充满愿望,充满着远见和保护的愿望,愿望来自聪明的权贵,对这种权贵,就象在东锡埃尔兵营里的一个夜晚中那样,我感谢他们的权势,以这种如此优美的准确一性一煞费苦心地守护着我们。
夜象1914年时一样美,犹如巴黎象那时一样受到威胁。月光仿佛是一种柔和、持续的镁光,使人们最后一次摄取旺多姆广场、协和广场等优美建筑群的夜景,我对那些也许会立即将它们摧毁的炮弹的恐惧,同它们尚未遭到破坏的优美形成对照,反而使它们显得更加风采,仿佛它们朝前伸展自己的身一子,听任它们不设防的建筑物遭受打击。“您不害怕吗?”德·夏吕斯先生重复道。“巴黎人没有这种体会。有人对我说,维尔迪兰夫人每天在家聚会。这事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已经完全断绝往来,”他补充道。他不仅垂下眼睛,仿佛来了个送电报的,而且垂下脑袋和肩膀,然后举起手臂,那动作的意思,如果不是“我已经洗手不干”,至少是“我对您无可奉告”(虽说我什么也没有问他)。“我知道莫雷尔去的次数一直很多,”他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重提此事)。“人们认为他非常留恋过去,希望同我重归于好,”他补充道。他一方面显得在同圣日耳曼区的男人说“人们谈论得很多,说法国同德国进行的对话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还 说谈判甚至已经开始”时一样轻信,另一方面又显得是最无礼的拒绝都无法使其相信的情一人。“不管怎样,如果他愿意这样做,只要说出来就行了,我比他老,不能由我来采取主动。”这种话也许不用说,事情太明显了。另外,这话也并不诚恳,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叫人十分为难,因为人们感到,他在说不能由他来采取主动这句话时,恰恰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并期待由我来提出和负责这种重归于好。
当然,我了解有些人的这种幼稚的或虚假的轻信,这些人喜一爱一某个人,或者只是得不到某个人的邀请,就把即使在令人厌烦的请求下此人也没有表现出来的愿望强加给这个人。但是,听到德·夏吕斯先生突然用颤一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些话,看到他那在眼睛深处犹豫不定的模糊目光,我感到这不是一般的要求。我当时并没有弄错,我将立即说出两个事实,来证明我过去的这种感觉(第二个事实发生在德·夏吕斯先生去世之后,我提前许多年来讲此事。然而,他是在很久之后才去世的,我们将有好多次机会再见到他,他同我们过去所了解的将有很大区别,特别是在最后一次,当他完全忘掉莫雷尔的时候)。说到第一个事实,只是发生在那天晚上之后的两至三年,那天晚上,我就这样同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沿着环城路往下走。因此,大约在那天晚上之后的两年,我遇到了莫雷尔。我马上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想到他再次见到小提琴手会十分高兴,就再三请求莫雷尔去看他,即使去一次也好。“他过去对您好,”我对莫雷尔说,“他年纪已老,可能会去世,要消除老的纠纷,抹掉不和的痕迹。”对于希望缓和关系这点,莫雷尔看来完全同意我的意见,但他还 是断然拒绝去看望德·夏吕斯先生,即使是一次也不去。“您这样做不对,”我对他说。“是因为固执、没空,是怀有敌意,出于不必要的自尊心,出于道德(您放心,它不会受到抨击),还 是搭架子?”这时,小提琴手扭歪着脸,才说出看来使他极为难受的实话。只见他战粟地对我回答道:“不,这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中的任何一点;道德,我才不在乎呢;怀有敌意?恰恰相反,我已经开始可怜他了;不是搭架子,这无济于事;不是没空,有几天我整天无所事事。不,这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中的任何一点。这是,您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我把这点告诉您可真是疯了。这是,这是……这是……因为害怕!”他说完就开始手脚发一抖。我坦率地对他说,我对此不理解。“不,您别问我,咱们别再谈了,您不象我那样了解他,我可以说您完全不了解他。”——“但是,他会对您有什么损害呢?另外,既然你们之间不会再有怨恨,他就更加不会伤害您。再说您心里也清楚,他人很好。”——“当然喽!我知道他人真好!还 有体贴和正直。不过您走吧,别再对我说了,我求求您,这说出来难为情,我害怕!”
第二件事发生在德·夏吕斯先生去世之后,有人把他留给我的几件纪念品和一封连套三个信封的信一交一给我,这封信至少是在他去世前十年写的。但是,他当时得了重病,就作了善后的安排,接着他恢复了健康,后来又陷入一种状况,我们将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那个下午聚会上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而这封信就同他准备遗赠给几位朋友的物品一起放在一个保险箱里,在那里放了七年,在这七年中,他完全忘掉了莫雷尔。信上的字体纤细而又雄健,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一爱一的朋友,上帝走的道路是不为人知的。有时,他利用一个庸人的缺点来阻止一位正义之士的出类拔萃变为泡影。您了解莫雷尔,知道他的出身,知道我想使他达到怎样高的地位,可以说是要他和我平起平坐。您知道,他宁愿重返的地方,不是任何男子,即真正的风凰可以再生的灰烬,而是蛇蝎爬行的污泥。他自甘堕一落,却使我免于名誉扫地。您知道,我的纹章上刻有耶稣基督的座右铭:Inculcabissuperleonemetaspidem①,并画有一个男人,脚底下踩着一只狮子和一条蛇,作为纹章两旁的支撑形图案。然而,我能把我自己这只狮子这样踩在脚下,靠的全是那条蛇和它的谨慎,刚才我过于轻率地把谨慎称之为一种缺点,因为福音书的深刻智慧将它变成一种美德,至少对他人来说是一种美德。我们的蛇过去有一位施展魔力的诱一惑者——他本人也受魔力诱一惑——,所以它发出的咝咝的叫一声十分悦耳,它不仅是叫一声悦耳的爬行动物,而且具有谨慎这一美德,在必要时可以变得怯懦,我现在把这种美德奉为神明。这种神明般的谨慎,使他抵制了我让人转达的请他来看望我的要求,而我只有对您吐露此事,才能在人间得到安宁,才能在一陰一间得到宽恕。在这件事上,他被天主的智慧当作工具使用,因为我既然使他拿定了主意,他就不会活着走出我的家门。必须让我们两人中的一个死去。我曾决定把他杀死。天主劝他谨慎,以便使我免犯杀人之罪。我现在相信,我的主保圣人、大天使米歇尔的说情,在这件事上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请求他原谅我在这么多年中对他如此忽视,并以如此差的方式来报答他为我做的无数善事,特别是在我同恶所进行的斗争中。我应该感激天主的这位信徒,我怀着充分的信仰和智慧说,是天主示意莫雷尔不要来。因此,现在是我死去。您忠实的,Semperidem②,P.G.夏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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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思是“你脚踩狮子和蛇”。
②拉丁文,意思是“永远如此”。
这时我才明白莫雷尔为什么害怕;当然,这封信显得十分傲慢,又有不切实际的虚文。但它吐露的却是真情。莫雷尔比我更加清楚,德·盖尔芒特夫人发现她的小叔子“近于疯狂的一面”,并非象我在此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只是那种在片刻间显露出来的肤浅而无效的狂怒。
但是,我们得回到刚才所说的地方。我同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沿着环城路往下走,这位先生刚才把我当作打开他和莫雷尔的和解大门的中间人。看到我没有回答他,他就说:“另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演奏,人们借口打仗就不再演奏,但人们还 跳舞,还 在市里设晚宴,妇女们为自己的皮肤创造了琥珀色。如果德国人还 要向前推进,那些欢乐的晚会也许将会充斥我们的庞培城的末日。这将把它从轻浮中挽救出来。只要某个德国维苏威火山(他们海军的炮火同一座火山一样厉害)的熔岩在她们梳妆打扮的时候突然袭击她们,中断她们的动作,并使其永远保存下来,以后的孩子们就能在有插图的课本中看到莫莱夫人在去嫂子家赴晚宴之前即将抹上最后一层脂粉,或是索斯坦娜·德·盖尔芒特正画完她的眉一毛一,并从中得到教益;这将是未来的布里肖上课的内容;一个时代的轻浮,在经历了十个世纪之后,就是最严肃的研究课题的内容,特别是当它通过火山爆发或炮弹射击的同熔岩相似的物质而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同维苏威火山喷一发出来的气体相似的窒息瓦斯,象曾经埋没庞培城的崩塌那样的崩塌,如能完整无缺地保存所有那些尚未将其绘画和雕塑运往巴约纳①的最冒失的女人,对未来的历史来说将是多么珍贵的资料!况且,一年以来,不是已经部分地变为庞培城?每天晚上,这些人钻到地窖里去,不是为了从里面拿出一瓶穆通·罗特希尔德或圣泰米利昂陈酒②,而是为了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和他们自己一起藏起来,就象赫拉克勒诺姆③的那些神父,在搬走圣器时突然死去。对物的依恋总是给占有者带来死亡。巴黎并非如赫拉克勒诺姆那样,是由赫拉克勒斯创建的。但却如此相似!我们有这种清醒的认识,并不意味着在我们的时代,每个女人都已具有这种认识。如果我们现在认为,我们明天的命运可能和维苏威火山附近的那些城市相同,那么这些城市在当时也已感到自己正受到圣经中被诅咒的两个城市的命运的威胁。有人在庞培城一幢房子的墙上发现具有启示一性一的题词:索多姆、戈摩尔。我不知道是否是索多姆这个地名以及它所唤一起的想法,或者是对炮击的想法,使德·夏吕斯先生在片刻间抬头凝视天空,但他很快又低头注视地面。“我欣赏这场战争中的所有英雄,”他说。“啊,我亲一爱一的,那些英国兵,在战争开始时我对他们的看法有点轻率,把他们看作普通的足球运动员,却相当自负,以为自己能同职业队进行较量,而且又是怎样的职业队啊!然而,光从美学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希腊的竞技者,是希腊的,我亲一爱一的,他们是柏拉图笔下的年轻人,或者不如说是斯巴达人。我有个朋友去了鲁昂,在那里有他们的营房,我的朋友看到了奇迹,人们想象不到的真正奇迹。鲁昂变了样,变成了另一个城市。自然也有鲁昂的古城,有大教堂中消瘦的圣徒。当然喽,这也很美,但这是另一回事。而我们那些长一毛一的兵!我无法对您说我觉得我们长一毛一的兵、那些小巴黎人有怎样的味道,您瞧,就象那边过去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机灵而又滑稽的神态。我常常叫住他们,跟他们谈上几句,是多么灵敏,多么通情达理!而外省的小伙子,用舌一尖颤一动发r音,说话时带方言的切口,又是那么有趣、可一爱一!我过去总是在乡下住上很长时间,在那些农庄里过夜,所以我现在能同他们谈话;然而,我们对法国人表示欣赏,不应使我们因此而贬低我们的敌人,否则就等于是贬低我们自己。您不知道德国兵是怎样的兵,因为您不象我那样看到过德国兵检阅时走的步伐,走的鹅步,unterdenlinden④。”接着,他又重提他曾在巴尔贝克对我概述的一陽一刚典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典型具有一种哲理一性一更强的形式,他还 使用荒谬的推理,有时,虽说他刚才还 显得才智过人,但这种推理却使人感到摆出的理由过于牵强,是出自普通的社一交一界人士之口,虽然这位社一交一界人士聪明。“您看,”他对我说,“德国兵是极好的小伙子,有强健的体魄,心里只想到自己的国家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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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专区政一府所在地。
②穆通·罗特希尔德和圣泰米利昂均为法国波尔多的名葡萄酒。
③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区的古城,被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所摧毁,后在火山爆发的熔岩上建立雷西纳城,现名为埃尔科拉诺。
④德语,意思是“菩提树下”,是柏林的一条大街。
Deutschlandüberalles①,这并不是那么蠢,而我们呢——当他们在作一陽一刚的训练时——我们却沉溺于艺术一爱一好。”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艺术一爱一好这个词的意思也许同文学相近,他可能想到我喜欢文学,并曾经有过从事文学的愿望,所以立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在拍的时候乘机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把我压得很疼,就象我过去服兵役时,七六式步槍的槍托反冲到肩胛骨上一样疼),仿佛为了缓和他的指责,并对我说:“是的,我们沉溺于艺术一爱一好,我们都是这样,您也一样,您记得吗?您可以同我一样犯您的meaculpa②,我们过去太一爱一好艺术了。”我对他的指责感到突然,但又不能进行敏捷的答辩,由于我尊重对话者,对他友好的善意表示感谢,就对他作了回答,仿佛象他对我要求的那样,我也要拍打自己的胸脯,这样做实在荒唐,因为我丝毫不需要责备自己一爱一好艺术。
“好吧,”他对我说,“我在这儿同您分手(在远处伴送我们的那群人终于离开了我们),我去睡觉了,就象一位年纪很老的先生那样,何况战争看来改变了我们所有的一习一惯,这是诺布瓦喜欢使用的愚蠢格言之一。”我也知道,回到家里之后,德·夏吕斯先生会因此而一直呆在士兵中间,因为他已把自己的府邸变为军医院,依我看,他这样做不是服从于他想象丰富的需要,而是服从于他心地善良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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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意思是“德国高于一切”。
②拉丁文,意思是“我的过错”。
那天夜里月光明媚,没有一丝微风;在我的想象中,塞纳河在那些拱桥之间流着,应该同博斯普鲁斯海峡相象,而那些桥则由它们的平台和河的反光构成。月亮或者象征着德·夏吕斯先生的失败主义所预言的入侵,或者象征着我们的穆斯林兄弟同法国军队的合作,那月亮又狭又弯,犹如一枚西昆①,仿佛将巴黎的天空置于东方的新月符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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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威尼斯金币。
然而,他在同我告别时,一时间把我的手握得象要握伤一般,这是感觉象男爵一样的人们的一种德国特点,他这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有几秒钟之久,戈达尔看到了会说是在按摩,仿佛德·夏吕斯先生想使我的关节恢复尚未失去的柔软。某些瞎子的触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视觉。我不太知道这时的触觉可代替何种感觉,他也许只是觉得在握我的手,就象他也许觉得只是看到一个塞内加尔人走到一陰一暗的地方,而没有发觉是在欣赏此人。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下,男爵都错了,他犯了握得过紧和看得过多的过错。“德刚、费罗芒丹、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笔下的全部东方不就在其中?”他对我说,仍然因塞内加尔人走过而一动不动。“您知道,我只是从画家和哲学家的角度对事物和人发生兴趣。再说我年纪也太老了。我们俩没有一个是土耳其皇帝的姬妾,不能作为画面的补充,多遗憾呀!”
男爵离开我之后,在我想象中开始萦绕的不是德刚乃至德拉克洛瓦笔下的东方,而是我曾十分喜一爱一的《一千零一一夜》中的古老东方;我渐渐走进这些网状的黑暗街道,不由想起在巴格达的偏僻街区寻找艳一遇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另外,天气的炎热和行走后的炎热使我感到口渴,但所有的酒吧早已关门,而由于汽油匮乏,我所遇到的由东方国家的人或黑人驾驶的出租汽车,甚至对我叫车的手势不予理睬。我唯一能喝点东西、恢复体力以便回家的地方是旅馆。但是,我所在的街离市中心相当远,自从哥达式轰炸机对巴黎扔下炸弹以来,这条街上的旅馆都已停业。所有的商店也是如此,老板由于缺少店员或感到害怕而逃到乡下,在店门上贴了一张用手写的普通启事,宣布商店将在一个遥远的日期重新开业,但是否能兑现却很成问题。其他尚未停业的单位以同样的方式宣布,每星期只开门两次。人们可以感到,贫困、遗弃和害怕笼罩着整个街区。因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看到这些被人遗弃的房屋之间有一幢房子恰恰相反,屋内的生命仿佛战胜了恐惧和倒闭,保持着活跃和富裕。从每个窗户关闭的百叶窗后面,透出因警察条例而变得柔和的灯光,但却显示出完全不把节约放在心上。大门不时打开,以便让某个新的客人进去或出来。这是一座旅馆(由于其产业主赚得到钱),应该激起所有邻近的商人嫉妒,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我在这时看到,在离我十五米远的地方,从旅馆里迅速走出一名军官,由于离我太远,我无法在黑夜中看得清楚。
然而,有某种东西使我感到惊讶,我惊讶的不是他的脸,因为我没有看到,也不是他的军装,因为军装外罩着一件宽袖长外套,而是有两点极不相称,一是他身一体经过的各个点的数目是如此之多,二是他出来所用的秒的数目是如此之少,而他之所以出来,看来是被困在里面的一个人的意思。因此我认为,如果我不是从外形上——我甚至也不会说从圣卢的模样、苗条、步履和敏捷上——认出他的话,那么是从一种他所特有的分身术上认出他。能在如此少的时间里占有空间中如此多位置的军人,已经消失在一条横马路里,他没有发现我,而我仍然在想是否应该进入这家旅馆,旅馆简朴的外表使我十分怀疑刚才从里面出来的人是圣卢。我不由回想起圣卢曾受到冤枉,卷入一桩间谍案,原因是在从一名德国军官身上搜查出来的信件里发现了他的名字。后来军事当局为他彻底平了反。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把这件往事和我现在看到的事联系起来。这家旅馆是否被间谍用作接头地点?
军官走后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好几个兵种的普通士兵走了进去,这就更增加了我假设的分量。另外我当时口渴到了极点。也许我能在这里找到喝的,我就趁此机会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虽说其中也掺杂着不安。因此,我现在并不认为当时是由于那次相遇产生的好奇心才决定登上只有几个台阶的阶梯,阶梯上面是前厅,厅门开着,想必是因为天热。我起初以为我这种好奇心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因为我站在阶梯的一陰一暗处时,看到有好几个人来订房间,得到的回答都是全部客满。然而,这些人订不到房间,显然只是因为他们不是间谍窝中的一员,因为过了一会儿,一个普通的水手来要房间,服务台急忙把二十八号房间给了他。我在一陰一暗处可以不被别人发现,却能看到几个军人和两个工人在一个闷热的小屋里平静地谈话,小屋用杂志和画报上剪下来的彩色女人肖像作为装饰,显得矫一揉一造作。
这些人平静地谈着话,正在阐述一爱一国主义思想:“你要我怎么办呢?得象战友们那样去干,”其中一个说。“啊!我当然希望不要被人打死,”另一个说。他是在回答一个我没有听到的祝愿,我听出他第二天要重返一个危险的哨所。“啊!二十二岁的人,只干了六个月,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叫道,叫一声中不仅有活得长久的愿望,而且更重要的是还 有论理正确的意识,仿佛只有二十二岁这个事实能赋予他更多的不被人打死的机会,仿佛他被打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巴黎真棒,”另一个说,“看不出是在打仗。那你呢,絮洛,你“但是,霞飞是个跟所有部长的老婆睡觉的男人,他没做过什么好事。”——“听到这样的事真扫兴,”一个年纪稍大的飞行员说,并朝工人转过身来,因为那工人提出如下劝告:“我不希望你们在前线这样说话,长一毛一的兵很快就会把你杀掉。”这些谈话十分平常,所以我不想再听下去;我要么再听下去,要么就走下阶梯,但正在这时,我听到下面那些话,非但不再感到无动于衷,而且感到颤一抖:“太好了,老板还 不回来,天哪,这么晚了,我真不知道他能从哪里弄到链条。”——“那人不是已经绑起来了。”——“他绑起来了,当然喽,他绑起来了,但又没有绑起来,我要是这样绑起来,就可以给自己松绑。”——“那挂锁不是锁上了。”——“当然锁上了,但锁上了还 是可以打开的。问题是链条不够长。你别对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打了整整一一夜,两只手都打出了血。”——“今晚是你打?”——“不,不是我。是莫理斯。但星期天是我,老板答应过我。”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什么需要水手的结实手臂。如果他们让安静的资产者远离这儿,那么这个旅馆就不是一个间谍窝。要是人们不能及时赶到,以便发现凶杀并逮捕罪犯,一桩残酷的凶杀案就即将在此发生。但是,在这表面平静却又受到威胁的夜晚,这一切却呈现一种梦幻和童话的色彩,因此,我既带有证实的自豪,又怀着诗人的快一感,断然地进入旅馆。
我用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帽子,在场的人们虽说没有离开座位,但都以不同的程度有礼貌地对我还 了礼。“你们是否能告诉我,我应该找谁?我想要一间房间,并让人给我送点喝的来。”——“请您等一会儿,老板出去了。”——“头儿不是在上面,”其中一个谈话者暗示道。——“不过你很清楚,不能去打扰他。”——“您是否认为会给我一间房间?”——“我想会的。”——“四十三号房间应该空着,”那个相信因为自己二十二岁而不会被打死的青年说。他说完在长沙发上稍微挪动了一下,以便给我空出位置。“要是打开些窗子就好了,这儿都是烟!”飞行员说。确实,在座的每个人都在一抽一烟斗或香烟。“是啊,可是,得先关上百叶窗,你们很清楚,由于齐柏林飞艇,所以禁止开灯。”——“齐柏林飞艇不会再来了。报上甚至暗示,它们都给打下来了。”——“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你知道什么?等你象我一样在前线呆上十五个月,打下你的第五架德国佬飞机,你才能谈这个。不要相信报纸。昨天它们飞到贡比涅去了,打死一个家庭主妇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家庭主妇和她的两个孩子!”那个不想被打死的青年说。他的眼睛里闪现怒火,脸上露出十分同情的神色。他的脸一精一神饱满、宽广开阔,非常讨人喜欢。——“人们没有是第一次。”——“他的教母是谁?”——“就是那个管公共厕所的女人,她的厕所比奥林匹斯山稍微低一点。”——“他们在一起睡觉?”——“你在说什么呀?她是有夫之妇,最稳重不过的了。她每个星期给他奇钱,是因为她心地好。啊!她是个穿着漂亮的女人。”——“那么,你认识大絮洛?”——“我当然认识!”二十二岁的青年热情地答道。“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象他那样我尊重的朋友不是很多。他又是个好伙伴,总是准备帮别人的忙。啊!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可真是天大的不幸。”有人提议玩一盘骰子,二十二岁的青年急忙兴奋地倒出骰子,叫出掷的结果,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不难看出,他具有赌徒的一性一格。我不大理解有个人后来对他说的话,只听见他以深为同情的口吻大声说道:“絮洛,靠女人卖娼的杈杆!就是说他说自己是个杈杆。不过他当不了这种人。我看到他把钱付给自己的女人,对,把钱付给她。就是说,我并不是说阿尔及利亚姑一娘一霞娜没给他什么,而是她给他的钱不超过五个法郎!而这个女人每天在一妓一院里赚的钱超过五十法郎。只拿到五个法郎!只有蠢得出奇的男人才会这样。现在她在前线,日子过得很苦,当然喽,她要多少就赚多少,不过,她一个子儿也不寄给他。啊!絮洛是个杈杆?按这种说法,许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称为杈杆。他不仅不是杈杆,而且依我看,简直是个笨蛋。”这帮人中年纪最老的人,也许由于他年纪大,老板允许他穿得比较整洁,他当时去上厕所了,所以只听到谈话的结尾。但是,他不禁朝我看了一眼,并对他的穿着给我的印象表示明显的不快。二十二岁的青年刚讲完他对卖一婬一的理论一性一看法。年纪最老的人没有专门指这个青年,而只是笼统地说道:“你们谈得太多而且太响,窗子开着,有些人在这时已经睡觉。你们很清楚,老板要是回来,听到你们这样在谈话,他会不高兴的。”
正在这时,听到大门打开,大家都默不作声,以为是老板来了,但来的只是个外国汽车司机,大家都对他热情接待。但是,二十二岁的青年看到司机的外套一上露出一条漂亮的表链,就用询问和带笑的目光对他看了一眼,接着皱了皱眉头,并朝我这边严肃地眨了眨眼。我心里明白,第一个目光的意思是:“这是什么,是你偷的?我表示祝贺。”第二个目光是说:“你什么也别说,因为这家伙我们不认识。”突然,老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好几米长的粗铁链,可以拴好几个苦役犯。他满头是汗,说:“我拿这么重的东西,要是你们不是这样懒,我也不用自己去了。”我对他说,我想要一个房间。
“只要几个小时,我没叫到汽车,有点不舒服。但是,我希望能给我拿点喝的来。”——“比埃罗,到地窖去拿黑茶藨子酒,并且叫人把四十三号房间整理好。七号房间还 在按铃。他们说不舒服。不舒服,去你的,这些人是要吸可卡因,他们的样子象是吸到一半,得把他们赶出去。二十二号房间里是否铺了两条一床一单?好!瞧,七号房间在按铃,你跑去看看,来吧,莫理斯,你在那儿干吗?你很清楚,有人在等你,到上面的十四号乙去。再快点。”莫理斯跟着老板走出前厅。老板见我看到他的铁链,感到有点不安,就把铁链拿走。“你怎么这样晚才来?”二十二岁的青年问那个司机。——“怎么,这样晚,我可早到了一个小时。不过走路太热。我约好是半夜十二点来的。”——“那你是为谁而来的?”——“为巫婆帕梅拉,”东方国家的司机笑着说,笑时露出漂亮的白牙齿。
“啊!”二十二岁的青年说。
我很快被领到楼上四十三号房间,但是房间里的空气使人感到很不舒服,我的好奇心又非常大,所以我喝完我的“黑茶藨子酒”后,就走下楼梯,这时又产生另一种想法,就又走上楼梯,但我走过了四十三号房间的那层,一直走到最高一层。突然,从走廊一端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传出沉闷的呻一吟声。我迅速走到那里,把耳朵贴在门上。“我求求您,饶了我,饶了我,可怜可怜,给我松绑,别把我打得这么重,”一个声音说,“我吻您的脚,对您卑躬屈膝,我下次不干了。请您可怜可怜。”——“不,混蛋,”另一个声音回答说,“既然你大声嚷嚷,跪在地上,就把你捆在一床一上,决不可怜。”我听到掸衣鞭的劈啪声,鞭子上也许有尖刺,因为接着就传来疼痛的叫一声。这时,我发现这个房间的侧面有个小圆窗,上面的窗帘没有拉上;我悄悄地走到一陰一暗处,一直走到小圆窗旁,我从窗上看到,有个人被链条捆在一床一上,犹如普罗米修斯被捆在悬崖上,并挨着掸衣鞭的一抽一打,那鞭上确实有尖刺,打他的人是莫理斯,我看到那人已经混身是血,身上全是瘀斑,说明受这样的酷刑并非首次,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德·夏吕斯先生。
突然,房门打开,有个人走了进去,幸好没有看到我,此人是絮比安。他走到男爵身旁,带着尊敬的神色和机灵的微笑问题:“嗨,您不需要我?”男爵请絮比安让莫理斯出去片刻。絮比安毫不客气地叫他出去。“不会有人听到我们说话?”男爵问絮比安。絮比安说肯定不会。男爵知道,絮比安象作家一样聪明,毫不讲求实际,跟当事人讲话时总是使用无人会误解的暗示和众所周知的绰号。
“等一会儿,”絮比安打断了话头,因为他听到三号房间按铃的声音。这是自一由行动一党一①的一位议员要外出。絮比安不需要看旅客牌,因为他听得出议员的铃声,议员每天都是午饭后来的。那天,议员不得不改变时间,因为他女儿中午在夏约街心花园的圣彼得教堂举行婚礼,因此他晚上才来,但很早就想走了,因为他要是晚回家,妻子很快就会感到担心,特别是这些天飞机要来轰炸。絮比安一定要送他出门,以表示对议员的尊敬,而不是出于任何个人利益。这位议员放弃了《法兰西行动》②的夸张言词(另外,他也无法理解夏尔·莫拉斯或莱翁·都德的片言只字),虽说他和部长们关系很好,部长们也乐于应邀参加他的狩猎,但是絮比安同警察局发生纠纷时,决不敢请他帮半点忙。絮比安知道,他对这位鸿运高照、胆小怕事的议员谈起这件事是在冒险,如果谈起这种事,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最为无害的“搜查”,但也会立刻失去最为慷慨的顾客。议员把帽子拉到眼睛上,把领子翻上来,觉得把自己的脸遮住了,走到门口就迅速溜走,就象他在进行竞选时那样。絮比安把议员送到门口,就上楼回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并对他说:“那是欧仁先生。”在絮比安的旅馆里,就象在疗养院里那样,对顾客称呼只叫他们的名字,而为了满足常客的好奇心,或是提高疗养院的声誉,就又在耳边悄悄说出他们的姓。但有时,絮比安不知道他那些顾客的真实身份,就凭想象说这是一交一易所的某个顾客,这是某个贵族,这是某个艺术家,由于这种暂时的错误对于那些被叫错名字的人来说是令人高兴的事,所以絮比安最终仍然无法知道谁是维克多先生。为了取一悦于男爵,絮比安就养成了一习一惯,不按某些聚会中流行的做法行一事。“我要向您介绍勒布伦先生”(在耳边则说:“他让别人叫他勒布伦先生,但实际上他是俄罗斯大公。”)相反,絮比安感到,把一个送牛一奶一的小伙子介绍给德·夏吕斯先生还 不够,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对他说:“他是送牛一奶一的小伙子,但实际上却是贝尔维尔最危险的流一氓之一。”(必须看到絮比安在说“流一氓”时用了放肆的语调。)这些介绍仿佛还 不足够,他就竭力补充几条“语录”:“他曾多次因偷窃和在别墅进行盗窃被判刑,他曾去弗雷纳进行斗殴(也是放肆的调子),把一些过路人几乎打成残废,他曾在非洲营服役。他打死了自己的中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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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一由行动一党一是雅克·皮乌创立的具有天主教倾向的政治组织,于1919年并入国民联盟。
②法兰西行动是二十世纪前四十年中法国一个有影响的右翼反共和组织,成立于1899年,其首领莫拉斯提出一整套民族主义理论,要求恢复君主制度,日报与该组织同名。
男爵甚至有点抱怨絮比安,因为这幢房子是他让管家替他买下的,并叫一个下属进行管理,他知道,由于德·奥洛龙小一姐的舅舅笨拙,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多少了解他的个一性一和名字(许多人认为这只是个绰号,他发音不准,把名字说得走了样,因此,是他们自己的愚蠢保护了男爵,而不是絮比安的谨慎)。但是他认为,让自己放心,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自信,男爵知道别人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感到十分放心,就对絮比安说:“这个小伙子十分可一爱一,尽了自己的力,不过我不想在他面前说话。但是,我并不认为他十分粗一鲁。他的脸讨我喜欢,但他说我下流,仿佛有人教过他一样。”——“哦!不,任何人也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事情,”絮比安回答道,没有发现这种说法难以置信。“另外,他曾在维莱特的一个女门房凶杀案中受到牵连。”——“啊!这相当有意思,”男爵面带微笑说。——“不过我这里正好有个宰牛的,是在屠宰场做的,跟那个人很象,他是偶然过来的。您想试试吗?”——“是的,很想试试。”我看到屠宰场的人走了进去,此人确实有点象“莫理斯”,但是,更为奇怪的是,他们俩都具有一类人的某种特点,我个人从未明确看出这种特点,但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它存在于莫雷尔的面孔之中,他们俩若是不和我看到的莫雷尔有一定的相象之处,至少和某种脸型有一定的相象之处,这种脸型可以由一双看到的莫雷尔同我不一样的眼睛根据他的容貌勾勒出来的。我用回忆所取得的莫雷尔的相貌,在内心中勾划出他对另一个人可能呈现的形象,我立刻发现,他们虽说一个是珠宝店伙计,一个是旅馆职工,但两人都隐隐约约的是莫雷尔的替身。是否应该从中得出下面的结论呢?就是说德·夏吕斯先生至少在他一爱一情的某种形式中对同一种类型的人是始终不渝的,而使他接连选择这两个小伙子的欲一望,和使他在东锡埃尔火车站的月台上把莫雷尔叫住的欲一望是相同的。这三个人都有些象古希腊的青年男子,其外形凹雕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眼睛这颗蓝宝石上,使他的目光具有某种十分特殊的光彩,我到巴尔贝克的第一天曾因此而感到害怕。或是他对莫雷尔的一爱一情改变了他过去寻找的类型,为了不因失去莫雷尔而感到痛苦,他就寻找同莫雷尔相象的小伙子?我也作了一种假设,就是尽管有那些表面现象,在莫雷尔和他之间也许只存在友谊关系,而德·夏吕斯先生让一些相当象莫雷尔的青年到絮比安的旅馆里来,是为了在同他们的相处中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同莫雷尔在一起时那样快乐。确实,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这种假设就会显得不大可能,如果人们不知道一爱一情不仅会使我们为我们所一爱一的人作出最大的牺牲,而且有时还 会使我们牺牲自己的欲一望,而由于我们所一爱一的人感到我们一爱一得更深,这种欲一望就更不容易如愿以偿。也会使这样的假设去掉乍一看来它似乎具有的不可靠一性一(虽然它也许并不符合实际)的因素,存在于德·夏吕斯先生神经过敏的气质之中,存在于他那热情深藏的一性一格之中,他的一性一格在这方面同圣卢的一性一格相似,它在他和莫雷尔发生关系的初期所起的作用,同他的侄子和拉谢尔发生关系的初期所起的作用相同,只是还 有体面和消极的一面。同所一爱一的女人(这也可以扩展到对一个男青年的一爱一情)保持一精一神恋一爱一的关系,可以出于另一种原因,而不是因为女人贞节或她激起的一爱一情不具有肉一欲的一性一质。这种原因可以是因为恋一爱一的男子一爱一得过深而过于急躁,不会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以等待他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的时刻来到。他总是不断进攻,不断写信给他所一爱一的女人,他总是想见到她,而她则对他加以拒绝,他就感到绝望。从此以后她就知道,如果她同意和他作伴,和他友好相处,原以为已经失去这些幸福的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她就可以不必再给予更多的东西,因为他见不到她就感到无法忍受,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来结束这场战争,她就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把一种和平强加于他,而这种和平的首要条件,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具有一精一神恋一爱一的一性一质。此外,在签署这个和约之间的所有时间里,恋一爱一的男子总是忧心忡忡,不断期待着一封回信、一个目光,所以就不再去想肉一体上的占有,这种占有的欲一望在开始时折磨着他,但以后却在期待中衰退,并被另一种需要所代替,这种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变得更加痛苦。于是,曾在第一天期望的抚一摸的愉悦,人们在后来得到时却已改变了一性一质,变成友好的话语和见面的许诺,而在捉摸不定产生效果之后,有时只是在看了一眼之后,因为这种目光充满着冷淡的迷雾,把一爱一恋的男子拒之于千里之外,使他认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在这时,话语和许诺就会带来一精一神上美妙的轻松。女人们都能猜到所有这些,并知道可以得到一种乐趣,就是永不委身于那些她们感到对她们有一种无法消除的欲一望的男子,条件是他们在最初几天里过于激动,没有对她们掩盖这种欲一望。女人感到极为满意,因为她不付出任何代价,却得到比她平时委身于别人时多得多的东西。这样,那些神经极其过敏的男子就相信他们崇拜的女人是贞节的。他们在女人头部周围所画的光轮,是他们一爱一得过分的一种产物,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这种产物是十分间接的。在女人中就存在着那种以无意识的状态存在于药物中的物质,这些药物在不知不觉中进行欺骗,就象催眠药、吗啡那样。对于它们给予睡眠的乐趣或一种真正的舒适的人们来说,它们并非是绝对必需的;用极高的价格来购买它们,用病人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它们的并不是这些人,而是另一些病人(他们也许是同样的病人,但在几年以后变成了另一种人),那些人服了药后并不能入睡,也不能得到任何快一感,但是只要他们没有药,他们就会感到烦躁不安,并希望用一切代价来消除这种折磨,即使自一杀也在所不惜。
总之,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虽说因一性一别相同而具有这种微小的差别,却也归属于一爱一情的普遍规律。对于他来说,他虽然出身于一个比卡佩家族还 要古老的家族,虽然有钱,虽然是上流社会徒劳地寻求的对象,却无济于事,而莫雷尔在社会上毫无地位,他要是对莫雷尔说:“我是亲王,我是为您好”也是白说,就象他对我说过的那样,因为如果莫雷尔不愿意来,占上风的就是莫雷尔了。再说也许只要莫雷尔感到自己受人一爱一恋,就足以使他不愿意来。大人物对竭力想同他们一交一结的故作风雅之徒感到厌恶,一陽一刚的男子对一性一欲倒错之徒感到厌恶,女人则对任何一爱一恋过深的男子感到厌恶。德·夏吕斯先生不仅拥有一切优越的条件,而且一定会把其中的许多条件转让给莫雷尔。但是,这一切很可能被一种意志所摧毁。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可能是这样,德国人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从血统来说,他属于德国人,而在这时进行的战争中,正如男爵有点过于乐意地反复叙说的那样,德国人是各条战线上的胜利者。但是,既然在每次胜利之后,协约国更加坚决地拒绝德国人希望得到的唯一东西,即和平与和解,那么他们的胜利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拿破仑就是这样进入俄国,并宽宏大量地请当局派人来见他。但是任何人也没有来。
我下楼回到那小小的前厅,只见莫理斯正在那里和一个同伴打扑克,他不知道是否会把他叫去,絮比安也叫他等着,以防万一。他们对地上捡到的一个十字军功章感到十分不安,不知道是谁遗失的。应该一交一还 给谁,以免使军功章的主人受到处分。接着,他们谈到一位军官的善良,军官为了救勤务兵的一性一命,自己被人打死。“在有钱人中间还 是有好人。为了这样的人,我情愿被人打死,”莫理斯说。显然,他狠狠地鞭打男爵,只是出于一种机械的一习一惯,是教育不一良的结果,是由于需要钱,并希望用一种比工作更为轻松的方法来赚到钱,也许用这种方法赚到的钱更多。但是,正如德·夏吕斯先生担心的那样,他也许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看来是个非常勇敢的小伙子。他在谈到那位军官之死时,眼睛里几乎要流一出泪来,二十二岁的青年也一样激动。“啊!是啊,这些人真棒。象我们这样的穷光蛋,没什么东西可丢的,但一位仆人成群的先生,每天六点可以喝上开胃酒,这才妙呢!开玩笑怎么开都行,但看到这样的人死了,确实不好受。善良的上帝不应该让这样的有钱人去死,首先,他们对工人的用处太大了。光是因为象这样的死亡,就该把德国佬统统杀掉,杀得一个也不剩。还 有他们在卢万①干的事,把小孩的手腕砍断!不,我可不知道,我并不比别人好,但是,我情愿去吃几颗子弹,也不愿服从于这种野蛮人,因为他们不是人,而是真正的野蛮人,你也决不会对我说出相反的话。”总之,这些小伙子都是一爱一国者。只有一个,就是手臂受了轻伤的那个,一爱一国心没有其他人那样强,因为他很快就要重返前线。他说:“当然喽,我受的不是好伤”(指能使军人提前退役的伤),正如斯万夫人过去所说的那样:“我找到了能得讨厌的流行一性一感冒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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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一由行动一党一是雅克·皮乌创立的具有天主教倾向的政治组织,于1919年并入国民联盟。
大门打开了,到外面去散了一会儿步的司机走了进来。
“怎么,已经结束了?时间可不长,”他看到莫理斯后说。他以为莫理斯还 在打那个绰号叫“戴上锁链的人”,这个绰号影射当时出版的一份报纸①。——“你出去散步了,对你来说时间是不长,”莫理斯回答道。他感到不快的是,有人看出他在楼上不讨人喜欢。“但要是你也象我那样,在这样热的天气,不得不用力一抽一打的话,那可就不同啦!要不是他给这五十个法郎……”——“另外,这个人谈吐不凡,可以感到他有教养。他说这很快就会结束?”——“他说我们不能打败他们,还 说结果是没有人能占上风。”——真他一妈一的,他难道是个德国佬……”——“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响,”年纪最老的人看到了我,就对其他人说。“您已经把房间用完了?”——“啊!住嘴,你不是这里的当家。”——“是的,我用完了,我是来付钱的。”——“您最好把钱付给老板。莫理斯,你去把老板叫来。”——“但是,我不想麻烦您。”——“这事不麻烦。”莫理斯上了楼,回来时对我说:“老板就下来。”我给了他两个法郎作为酬谢,他高兴得脸都红了。“啊!谢谢。我把这钱寄给我兄弟,他当了俘虏。不,他并不苦。这主要得看俘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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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克雷孟梭创办的《自一由人报》,1914年8月起改名为《戴上锁链的人》。
这时,两位十分优雅的顾客出现在门口。他们身穿礼服,戴着白色的领带,外面套着大衣,我从他们轻微的口音中感到,这是两个俄国人。他们在商量是否要进来。看来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儿,想必是有人把地点告诉了他们,他们仿佛在欲一望、诱一惑和极其害怕之间犹豫不决。两人中的一个,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他每隔两分钟就带着一种一半是询问一半是说服的微笑对另一位重复道:“怎么!总之,咱们不在乎?”但是,他徒劳地想以此来说出这样的意思:总之,咱们对后果不在乎。可能他对此并非这样不在乎,因为在这句话之后没有任何进门的动作,而只是对另一位再看一眼,接着是同样的微笑和同样的总之,咱们不在乎。这个总之,咱们不在乎,是一种美妙的言语一千例中的一例,这种言语和我们平常说的言语不大相同,在这种言语中,激动使我们想说的意思发生偏差,并在原来的位置上充分展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句子,这个句子是从一个短语丛生的陌生的湖里冒出来的,这些短语同思想毫无关系,并因此而揭示思想。我记得有一次,阿尔贝蒂娜和我没有听到弗朗索瓦丝进来,她进来时,我的女友正好一丝不挂地和我抱在一起,阿尔贝蒂娜想告诉我,就不由自主地说:“瞧,漂亮的弗朗索瓦丝来了。”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当时也只是在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穿过房间,本来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现。但是,“漂亮的弗朗索瓦丝”这样反常的话,阿尔贝蒂娜以前从未说过,这话本身就表明了它们的根源;她感到这话是因激动而偶然捡来的,不需要看任何东西就明白了一切,于是用她的方言低声说道“poutana”①这个词走了出去。另一次,是在很久之后,那时布洛克已经成为一家之主,把一个女儿嫁给一个天主教徒,有一位不大礼貌的先生对她说,他好象听别人说过她是犹太人的女儿,并问她姓什么。这位少一妇在一娘一家是布洛克小一姐,就回答说姓“Bloch”,但按照德语的发音说出来,犹如盖尔芒特公爵那样(不是把ch这个音发成c或k,而是把它发成德语的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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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putain(婊一子)。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旅馆的情景(两个俄国人已决定进入旅馆:“总之,咱们不在乎”)。老板还 没有来,絮比安已经进来抱怨说他们讲得太响,说邻居们会埋怨的。但是,当他看到我时,就惊讶地停住了。“你们全给我滚到楼梯平台上去。”当他们都已站起来时,我对他说:“最简单的办法是让这些年轻人留在这儿,我和您一起出去一会儿。”他跟我走了出来,神色十分尴尬。我对他解释我为什么会来。人们可以听到有一些顾客在问老板,是否能给他们介绍一个跟班、一个侍童、一个黑人司机。所有的职员都会使这些老疯子发生兴趣,在部队里则是各个兵种,以及各国的盟友。有些人特别需要加拿大人,也许是不在不知不觉之中受到微弱的口音的诱一惑,不知道这是古老的法国口音还 是英国口音。苏格兰人一大受欢迎,是由于他们穿着衬裙,是因为对湖泊的某些幻想往往同这种欲一望结合在一起。由于任何怪癖都因环境不同而具有一些特点,甚至会变本加厉,所以一个老人的好奇心如果都已得到满足,他就会再三询问,是否能给他介绍一个残废者。人们听到楼梯上有缓慢的脚步声,絮比安生一性一不能守口如瓶,忍不住对我说是男爵下楼来了,并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见到我,但是如果我愿意到与那些年轻人所在的前厅邻接的房间里去,他就去打开气窗。这个办法是他想出来的,可以使男爵看到和听到别人,却不会被别人发现。他对我说,他将让我来监视男爵。“只是您别动。”他把我推到黑暗的房间里之后就走了。另外,他也没有别的房间可以给我,虽说在打仗,他的旅馆还 是全部客满。我刚离开的那个房间被古弗瓦西埃子爵租去了,子爵可以离开某某红十字会两天,就到巴黎来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回古弗瓦西埃城堡去见子爵夫人,并对她说,他没能乘上准点的火车。他没有料到德·夏吕斯先生会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德·夏吕斯先生也没有料到这点,因为男爵从未在絮比安的旅馆里遇到过这位堂弟,絮比安也不了解子爵一精一心隐瞒的个一性一。
确实,男爵很快就走了进来,由于鞭伤走起路来相当困难,不过他对自己被打伤想必一习一已为常。虽说他的欢乐已经结束,他进来也只是为了把他欠莫理斯的钱付清,他还 是用一温一柔和好奇的目光环顾所有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并十分希望能有向每个人问好的乐趣,这种问好是一精一神恋一爱一式的,但带有一爱一情的延伸。他在这群差点儿使他惊慌失措的男一宠一面前表现出一种活泼的轻浮,从所有这种轻浮之中,我再次在他身上看到上半身和脑袋的那种晃动,看到他初次进入拉斯普利埃时曾使我感到惊讶的高雅目光,这种高雅是我不认识的某个祖母遗传下来的,在日常生活中,它被脸上更为一陽一刚的表情所掩盖,但在某些情况下,当他一心想取一悦于一个低级的阶层时,摆出贵妇人派头的欲一望会使它以卖弄风情的方式在脸上充分展现。
絮比安早已把他们介绍给和蔼可亲的男爵,并对他发誓,说他们都是贝尔维尔的“杈杆儿”。为了一个金路易可以给自己的亲姐妹拉生意。另外,絮比安既在说谎又没有说谎。这些人比他对男爵说的更好,更富有同情心,他们并不是一群野蛮人。但是,那些认为他们野蛮的人,在对他们说话时还 是怀有十分的善意,仿佛这些可怕的人也应该具有同样的善意。一性一虐一待狂者不管怎样认为自己是和杀人凶手在一起,他那一性一虐一待狂的纯洁灵魂还 是并未因此而改变,他对这些人的谎话感到十分惊讶,他们完全不是杀人凶手,但希望能轻而易举地赚到一个五法郎的银币,他们的父亲、母亲或姐妹会死而复生,又会重新死去,因为他们想尽量取一悦于顾客,所以在同顾客进行谈话时自相矛盾。顾客十分幼稚,就感到目瞪口呆,因为他认为小白脸犯有许多凶杀案,而且对此十分得意,他对小白脸有这种武断的看法,就会对谈话中发现的矛盾和谎言感到惊愕。
所有的人似乎都认识他,只见德·夏吕斯先生在每个人的面前都停留很长时间,并用他认为是他们的语言来和他们说话,这既出于一种带有地方色彩的极不自然的一爱一情,也出于一种参与荒一婬一无一耻生活的一性一虐一待狂的乐趣。“你真叫人恶心,我在奥林匹亚音乐厅前面看到你同两个男人约会,是为了挣钱。你就这么来骗我。”听到这句话的人算是运气,因为他来不及声明他决不会接受一个女人的钱,这样倒会减弱德·夏吕斯先生的兴奋,只见他把自己的异议留在句子的末尾,并且说:“哦!不,我没有骗您。”这句话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一种强烈的乐趣;但由于同他的意愿相反,那种智慧,当然是他的那种,是通过他所喜欢的小伙子产生的,所以他就朝絮比安转过身来:“他真好,对我说了这话。他说得真好!这简直就象真的。总之,他既然让我相信了这点,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两只小眼睛多漂亮!喂,小伙子,为了这个我要好好地亲你两个嘴。你在战壕里将会想到我的。那里不太苦吧?”——“啊!怎么不苦!有几天,当一颗手榴弹扔到你身边时……”这个青年接着就开始模仿手榴弹的爆炸声,飞机的声音等等。“但是,还 得和其他人一样的干,您可以确信无疑,咱们一定打到底。”——“打到底!要是能知道打到怎样的底就好喽!”男爵忧郁地说,因为他是“悲观主义者”。——“您没有看到萨拉·贝尔纳①在报上说过这话:“法国,一定会打到底。法国人,宁愿打到最后一个人。”——“我毫不怀疑法国人会英勇地打到最后一个人,”德·夏吕斯先生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虽说他本人不想做任何事,但希望以此来纠正他在忘乎所以时给人留下的和平主义者的印象。“我对此并不怀疑,但我在想,萨拉·贝尔纳夫人在何种程度上有权代表法国讲话……但是,我感到,我不认识这位可一爱一的,这位美妙的青年,”他在发现另一个青年时补充道。他不认识这个青年,或者说他从未见过这个青年。他对青年行了礼,犹如他在凡尔赛时对一位亲王行礼那样,并乘机多得到一个不花钱的乐趣——就象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在布瓦西埃那儿或古阿施那儿②刚订完货,帐台上的一位太太给我一粒糖,我就拿了,糖是在一只玻璃瓶里拿出来的,那些太太就端坐在几只玻璃瓶之间——,他握住这个可一爱一的青年的手,并且久久地握着,用普鲁士的方式握着,两眼微笑地注视着青年,时间长得毫无止境,就象以前的摄影师在光线暗淡时让你摆姿势的时间一样长:“先生,我很高兴,我非常高兴认识您。”“他头发漂亮,”他转向絮比安时说。然后,他走到莫理斯跟前,以便把五十法郎一交一给他,但是首先搂住莫理斯的腰:“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用刀子一捅一过贝尔维尔的一个女门房。”说着,德·夏吕斯先生激动得喘起气来,并把自己的脸贴近莫理斯的脸。“哦!男爵先生,”由于别人忘了同他打招呼,小白脸就说,“您会相信这样的事吗?”也许这件事确实不是真的,也许事情倒是真的,但做这件事的人觉得事情干得可恶,必须加以否认:“我会去伤害同我一样的人?去伤害一个德国佬,那是可以的,因为在打仗,但伤害一个妇女,而且是老年妇女!”这种道德标准式的声明给男爵的印象,犹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只见男爵冷冷地离开了莫理斯,但还 是把钱一交一给了他,不过脸上显出扫兴的神色,仿佛是被人诈骗后不愿惹事就付了钱,但心里很不痛快。男爵的坏印象还 因受惠者向他表示感谢的方式而增加,因为此人说:“我将把这钱寄给我年老的父母,还 要给我兄弟留一点,他在前线。”这些动人的感情使德·夏吕斯先生失望的程度,几乎同表达这种感情的话使他不快的程度相差无几,这些话略带传统的农民意识。絮比安有时告诉他们,要显得更为反常。于是,有个人带着承认干过某件坏事的神态,大胆地说:“喂,男爵,您是不会相信我的,我小的时候,曾在锁孔里看我的父母拥抱接一吻。这样不好,是吗?您好象认为这是骗人,不,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对您说的是真话。”对于这种假装反常的努力,德·夏吕斯先生既感到失望又感到恼火,因为这种反常的结果只是揭示出如此的愚蠢和无知。即使是最为果敢的小偷和杀人犯,他也不会感到满意,因为他们不会谈自己的罪行。另外,在一性一虐一待狂者——不管他如何善良,不管他如何之好——身上,都有一种对恶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那些为了其他目的而作恶的人无法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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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拉·贝尔纳(1844—1923),法国女演员,因主演伏尔泰的《扎伊尔》、拉辛的《淮德拉》和雨果的《一爱一尔那尼》而名声大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虽已截去右下肢,仍赴前线慰问士兵。
②布瓦西埃和古阿施是两家糖果店,前者位于嘉布遣会修女大街,后者位于马德莱娜大街。
这个青年明白自己的错误为时已晚,他说自己不喜欢警察,甚至斗胆对男爵说:“你给我约个地方”,但都无济于事,因为魅力已经消失。人们感到他装腔作势,就象那些竭力想说切口的作者所写的书那样。青年徒劳地列举他和老婆干的所有“肮脏事”,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感到惊讶,这些肮脏事怎么如此之少。另外,这不光是不真诚的问题。任何事都不象肉一体的快一感和一性一欲倒错那样有局限一性一。从这个意义上看,如果改变话的含义,人们确实可以说,人们总是在进行一性一欲倒错的恶一性一循环。
如果说人们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是亲王,那末与此相反,旅馆里的人们都对有个顾客去世感到惋惜,这个顾客的小白脸们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好象是个男爵”,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富瓦亲王(圣卢的男友的父亲)。他在妻子那儿说,他的许多时间是在俱乐部里度过的,但实际上,他好几个小时都在絮比安那儿闲谈,在一些二流子面前讲述社一交一界的故事。他是个高大的美男子,就象他儿子一样。奇怪的是德·夏吕斯先生不知道他和自己有相同的嗜好,这也许是因为男爵都是在社一交一界看到他的。人们甚至说,他把那些小白脸捧得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 高,他儿子当时还 是初中生(圣卢的男友),不过这可能不是事实。恰恰相反,由于他十分了解许多人一无所知的一习一俗,所以他对儿子来往的朋友非常注意。有一天,一个出身低下的男于跟随小富瓦亲王一直走到他父亲的府邸,小亲王在府邸里把一封情书从窗口扔了出去,被他父亲捡到了。但是,跟随其后的男人,虽说不是和大富瓦亲王一样属于贵族阶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象是贵族的一员。他毫不费力地在一些双方共同的同谋中找到一个调解人,调解人把德·富瓦先生说得哑口无言,因为此人向亲王证明,怂恿一个年龄大的男子作出这种大胆举动的正是小亲王本人。这是可能的。因为富瓦亲王要使儿子不一交一上坏朋友,可以通过自己的外力,但不能通过遗传的内因。另外,小富瓦亲王同父亲一样,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对这方面的事一无所知,虽说他同另一个圈子的人们所干的事,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他多么平易近人!任何时候都看不出他是男爵,”几个常客在夏吕斯男爵出去后说。絮比安一直把男爵送到下面,男爵则不断对絮比安抱怨这个青年的道德。絮比安想必事先对这个青年进行过训练,从他不满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将把这个假杀人犯狠狠地训一顿。“这跟你对我说的完全相反,”男爵补充道,以便使絮比安能在下次吸取教训。“他象是生一性一善良,对自己的家庭表达了敬意。”——“但是,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絮比安反驳道,“他们住在一起,却不在同一个酒吧间喝酒。”这同凶杀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罪孽,不过絮比安确实是措手不及。男爵再也没说什么,因为他虽说想要别人为他的欢娱作好准备,却又要使自己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的欢娱并没有准备好。“他真是个强盗,他对您说这些话是要骗您,您也太幼稚了,”絮比安补充道,以便替自己辩护,但他的话只能刺伤德·夏吕斯先生的自尊心。
“看来他每天要花掉一百万,”二十二岁的青年说,但他的这种说法连自己也感到无法相信。不久人们听做汽车行驶的声音,汽车是来接德·夏吕斯先生的。这时,我看到有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步履缓慢,身边有个军人,那军人显然是和此人一起从隔壁房间里出来的,我感到那人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夫人,穿着黑色的裙子。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人是个神甫。神甫品行不端,是罕见的事,在法国更是绝无仅有。显然,军人正在嘲笑自己的同伴,说他的行为很不符合他的服装,因为神甫正神态严肃地把神学博士的手指举向丑陋的面孔,并用说教的口吻说道:“您要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我以为他会说‘圣徒’)女天使。”另外,他需要的只是离开这儿,就同絮比安告辞,絮比安送走男爵后刚从楼上下来,但品行不端的神甫由于健忘而忘了付自己的房钱。絮比安的头脑从不糊涂,他平时把每个顾客的捐助放在一只箱子里,这时就摇动箱子,把箱子摇得直响,并说:“礼拜的捐款,神甫先生!”这个一婬一乱的人连忙表示道歉,付了钱就走了。
絮比安到这个漆黑的地方来找我,而我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请到我那些年轻人坐着的前厅去坐一会儿,我上去把房间的门关好,您是顾客,这样十分自然。”老板在那儿,我就把钱付给了他。这时,一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青年走进门来,并威风凛凛地向老板问道:“我明天中午在城里吃饭,明天上午我要莱翁的时间不是原定的十一点,而是改在十一点差一刻,行吗?”——“这要看,”老板回答说,“神甫留他多少时间。”这个回答看来并末使身穿无尾常礼服的青年感到满意,他好象已经准备对神甫破口大骂,但当他看到我后,他的怒气就改变了方向,直接出到老板身上:“他是谁?这是什么意思!”他低声说道,声音虽低,却怒气冲冲。老板心里十分烦恼,但还 是作了解释,说我在场没有关系,说我是一个顾客。身穿无尾常礼服的青年看来丝毫没有因这一解释而平息下来。他不断重复道:“这叫人极不愉快,这种事是不该发生的,您知道我非常讨厌这点,您这样干我就再也不踏进这儿的门。”但是,这一威胁看来并没有立即付诸实施,因为他走的时候虽然怒气冲冲,但还 是要求莱翁尽量在十一点缺一刻时腾出身来,如有可能则在十点半。絮比安下楼来找我,同我一起走到街上。
“我不希望您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他对我说,“这幢房子给我赚到的钱,并不象您认为的那样多,我尽量接待正派的顾客,当然喽,要是只接待这种顾客,就会亏本。这里同加尔默罗会①完全相反,美德是依靠恶一习一而生存的。不,我买下这幢房子,或者确切地说,是您刚才看到的代理人买下这幢房子,唯一的目的是替男爵效劳。让他愉快地度过晚年。絮比安不想把谈话局限在我所看到的那种一性一虐一待狂的场景和男爵的恶一习一付诸实施的场景。即使是为了谈话,为了和他作陪,为了打扑克,男爵也只喜欢和搜刮他的平民在一起。也许下等人的故作风雅也和上等人的故作风雅一样会被人理解。再说这些人互相轮换,已长期聚集在男爵周围,而德·夏吕斯先生则找不到一个相当优雅的男子来进行社一交一界的一交一往,也找不到一个流一氓气十足的人来进行其他方面的一交一往。“我厌恶中间的类型,”他说,“资产阶级的喜剧显得浮夸,我需要的要么是古典悲剧中的公主,要么是粗俗的闹剧。不要中间道路,要么是《淮德拉》要么是《街头卖艺人》②。但到最后,这两种故作风雅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也许是因为老人的厌倦,也许是因为肉一欲扩展到最为平庸的一交一往,男爵就只同“下级”生活在一起,并不由自主地成了他某个老祖宗的接班人。拉罗什富科公爵、阿古尔亲王和贝里公爵,在圣西门的笔下是同自己的仆人们一起生活的,而仆人们则从他们身上刮到一大笔钱,他们同仆人们一起打牌,那些大贵族去拜访他们时,看到他们同仆人们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打牌或喝酒,感到十分尴尬。絮比安补充道:“这主要是为了使他避免麻烦,因为正如您看到的那样,男爵是个大孩子。现在他在这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即使这样,他有时还 要淘气。象他这样慷慨,在现在这时候往往会出事。有一天,男爵答应把许多钱送给一个旅馆服务员,不过要他到男爵家里去,不就把他吓得要死?(到男爵家里,多不谨慎!)这小伙子喜欢的只是女人,当他了解要他干的事时,才放下心来。他听到答应给他这么多钱,还 以为男爵是间谍。但当他知道要他出卖的不是自己的祖国,而是自己的肉一体时,他才感到松了口气,这件事也许不大道德,但风险却比较小,而且干起来更加容易。”我听着絮比安的话,心里在想:“德·夏吕斯先生不是小说家或诗人,多可惜呀!不是为了描写他将会看到的事,而是一个夏吕斯对一性一欲的态度,会使他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迫使他严肃地对待生活,并把感情置于快一感之中,使他不会停止、固定在一种对事物讽刺和外在的看法之中,并在他身上不断接通痛苦的电流。当他作出一爱一情的表示时,即使没有进监狱的危险,也几乎每次都要受到当众侮辱。”打耳光不光是教育孩子的方法,而且是教育诗人的方法。絮比安为男爵安排的这幢房子,大大减少了风险,至少是(因为总得担心警察的搜查)对于某个个人所冒的风险,而要是在街上,男爵对这个个人的情绪就会心中无数。如果德·夏吕斯先生是小说家,这幢房子对他来说将会是一种不幸。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艺术上只是个业余一爱一好者,并没有想到要进行写作,也不具备写作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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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尔默罗会是中世纪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该会靠募款为生,戒律严格,鼓励圣母崇拜。
②《街头卖艺人》是(1831)法国作家泰奥菲尔·迪梅桑(1780——1849)的三幕喜剧。
“另外,我是否要向您承认,”絮比安接着说,“我对于得到这类收入并没有很大的顾忌?人们在这儿干的事,我不能再对您隐瞒我是喜欢的,是我生活中的一爱一好。然而,干人们并不认为有罪的事而得到收入,难道是要禁止的?您读的书比我多,您也许会对我说,苏格拉底认为不能用教书来赚钱。但是,在我们的时代,哲学教师们并不是这样认为的,那些医生、画家、剧作家和剧院经理也不是这样认为的。您别以为干这行接触的只是些流一氓。当然,这种机构的经理就象只大母鸡那样,只接待男人,但接待的是各种各样杰出的男人,在社会地位相同的情况下,这些人一般属于他们这行中最敏锐、最富有同情心、最和蔼可亲的男人。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幢房子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思想事务所和一个新闻社。”但是,我亲眼看到的德·夏吕斯先生挨打的情景,仍然萦回在我的印象之中。
老实说,如果真正了解德·夏吕斯先生,了解他的自豪,他对社一交一界乐趣的厌烦,他那种十分容易变成对最下等、最坏的男人的恣意纵一情的任一性一,人们就会十分清楚地知道,一个暴发户得到一大笔财产感到心花怒放,是因为有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位公爵,并邀请几位殿下同自己一起打猎,而德·夏吕斯先生拥有这么多财产感到心满意足,则是因为他可以控制一个乃至好几个机构,其中经常有一些他喜欢厮混的男青年。为此他也许并不需要有恶一习一。他是这么多大贵族的继承人,他们是王族成员或公爵,圣西门告诉我们,他们不同任何“有称号的”人一交一往,而是把时间花在和仆人们打扑克上,并且把大笔大笔的钱送给仆人!
“在目前,”我对絮比安说,“这幢房子并非如此,它比疯人院还 要疯,因为关在疯人院里的疯子发疯就象演戏那样,是真实的再现,是显而易见的事,而它简直是个魔窟。我过去象《一千零一一夜》里的哈里发那样,认为可以及时赶到去救一个挨打的人,而我现在亲眼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一千零一一夜》的故事变为现实,在这个故事里,一个女人变成了一条母狗,就自愿叫别人打她,以便恢复原形。”絮比安听了我的话,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因为他知道我看到了男爵挨打的情景。他一时间默不作声,而我叫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然后,他突然灵机一动,他在恢复本相时所具有的这种机灵,常常使我感到惊讶,这时他就象在我们那幢房子的院子里碰到弗朗索瓦丝或我时那样,说出一番极为美妙的话来:“您谈到《一千零一一夜》中的许多故事,”他对我说,“但是,我知道其中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同一本书的书名并非没有关系,那本书我好象是在男爵那儿看到的(他指的是拉斯金的《芝麻与百合》的一个译本,译本是我寄给德·夏吕斯先生的)。如果您什么时候有兴趣,譬如在某一天晚上,想要看的话,我不说有四十个,但有十来个小偷,您只要来这儿就行了;要想知道我是否在这儿,您只要看一下上面的窗子,我把自己的那窗小窗开着,里面点着灯,就说明我已经回来,可以进来了,这就是我的芝麻。我说的只是芝麻。因为关于百合,如果您想要的是百合,那就到别处去找。”他象海盗那样指挥着贵族顾客和一帮青年,所以有点不拘礼节,这时他相当放肆地对我行了礼,准备同我告别,只听到一声巨响,但炸弹爆炸前并没有发过警报,于是他建议我暂时和他留在一起。不久就开始了拦阻射击,射击是如此猛烈,使人感到德国飞机就在旁边,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片刻之间,街道变得一片漆黑。只是在有时,一架飞得相当低的敌机照亮了它想扔炸弹的那个点。我无法再找到自己的路。我想起了那一天,就是我去拉斯普利埃的时候,我碰上了一架飞机,如同遇到了一位使我的马匹直立起来的天神。我心里在想,要显现在碰上的话就会不一样,恶的天神就会把我杀死。我加快步伐,以便避开它,犹如被怒潮追逐的旅客,我在那些漆黑的广场中兜圈子,再也无法从里面走出来。最后,一片火光照亮了我的路,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然而炮声仍在不断地劈啪作响。但是,我的思想已经转向另一个物体。我在想絮比安的房子,它现在也许已化为灰烬,因为当我刚走出那幢房子时,一颗炸弹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对于那幢房子,德·夏吕斯先生原可以预卜先知地写出《索多玛》,就象以同样的预卜先知,或者在火山爆发、已经酿成灾害的初期,庞培城那个不知名的居民所写的那样。但是,对于前来寻一欢作乐的人们来说,警报和哥达式轰炸机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一爱一情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我们几乎不去想它。海上惊涛骇一浪一,船只在前后左右颠簸,被风刮得弯弯曲曲的水流从天上直泻而来,但我们最多对这一望无际的环境赋予片刻的注意,以便避开风一浪一给我们带来的不便,在这个环境中,我们和我们试图接近的肉一体都显得微不足道。预告轰炸的警报声并没有使絮比安的那些常客感到不安,就象一座冰山的存在不会使他们感到不安一样。更有甚者,威胁肉一体的危险反而使他们解除了长期来象疾病那样纠缠着他们的担心。然而,认为担心的大小同他们感到的危险的大小相符是错误的。人们可能会担心睡不着觉,但决不会担心一场认真的决斗、一只老鼠,也不会担心一头狮子。在几个小时之中,那些警察只会去关心居民生活这样的小事,所以没有使他们败坏名声的危险。好多人不仅恢复了放一荡不羁的本一性一,而且受到街上突然出现的黑暗的诱一惑。天火已经朝庞培城居民的身上纷纷落下,他们之中有几个钻到了象地下墓一穴一一样暗的地铁走廊里。他们确实知道里面还 有别人。然而,作为一种新的环境而笼罩任何事物的黑暗,会产生一种对某些人来说无法抗拒的诱一惑,其结果是取消了快一感的第一阶段,使我们直接进入抚一摸的领域,而在平时,人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进入这一领域。如果觊觎的对象确实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即使必要的前提是容易接近,又无须象在沙龙里那样进行没完没了的调一情(至少在白天),在晚上(甚至是在一条灯光昏暗的街上)至少也有一个前奏,这时只有一双眼睛在寅吃卯粮,而被追求者对过路人的担心,使追求者只能用眼睛看用嘴巴说,而不能做其他事情。在黑暗中,这老一套的把戏全都可以废除,手、嘴唇和身一体可以首先进入角色。如果对方不接受,就可以推托是黑暗的关系,以及因黑暗而引起的错误。如果对方接受,身一体就会立即作出回答,不是往后退缩,而是向前靠拢,这就使我们对自己在沉默中进行一交一际的女人(或男人)产生一种看法,觉得她毫无偏见、充满恶一习一,不由使幸福锦上添花,因为能吃到果子,又不需先用眼睛觊觎,也不需征得对方的同意,已经是一种幸福。但是,黑暗仍在持续;沉浸在这新的环境之中,絮比安的常客们感到自己经过了旅行,来观察一种自然现象,例如潮汐或是日食,他们来享受的不是准备就绪、固定不变的乐趣,而是在未知的事物中萍水相逢的乐趣,他们在火山爆发般的炸弹轰鸣声中,在庞培城般藏垢纳污场所的旁边,在地下墓一穴一的黑暗之中来举行秘密的仪式。
在同一个大厅里,许多不愿躲避的男子聚集在一起。他们互不相识,但可以看出,他们几乎全都属于有钱阶层和贵族阶层。每个人的外貌中都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想必是对有损名誉的欢乐采取的不抵抗主义。有一位身一体庞大,脸上全是红斑,象个酒鬼。我得知他起初并不是酒鬼,只是叫一些青年来喝酒取乐。但是,他一想到自己会被应征入伍就感到害怕(虽说他看来已年过半百),由于他十分肥胖,他就开始不断地喝酒,竭力使自己的体重超过一百公斤,因为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者即可退役。现在,这种心计已变成嗜好,不管人们在哪里同他分手,不管人们如何对他进行监视,人们总可以在一个酒店里再次见到他。但是,他一开始讲话,我就看出,他虽然智力平平,却具有很多知识,受过很多教育,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这时又进来一个人,此人是社一交一界人士,十分年轻,外表极为高雅。说实在,在他的外表上还 没有留下恶一习一的任何痕迹,但令人不安的是他的内心有恶一习一的痕迹。他身材十分高大,面孔讨人喜欢,他说话时显露的智慧,同他旁边的酒鬼完全不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智慧确实出色。但是,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显出一种表情,不过这种表情应该和一句与此不同的话对应。他虽然掌握人类脸部表情的全部宝库,却仿佛曾在另一个世界中生活,他用不该采用的次序来排列这些表情,他露出的微笑和目光仿佛是偶然采摘而来,和他听到的话毫无关系。我对他的看法是,如果他还 活着,这当然是确定无疑的,他过去所受的折磨并不是长期的疾病,而是短期的吸毒。如果向所有这些人索取名片,人们也许会惊讶地发现,他们全都属于上流社会。但是,某种恶一习一,而且是最大的恶一习一,即缺乏意志,使他们无法抗拒任何恶一习一,就聚集在这儿,当然是在单独的房间里,有人对我说是在每天晚上,这样一来,虽然他们的名字为社一交一界女士们熟悉,这些女士却渐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并且再也没有机会接待他们的来访。他们仍然接受邀请,但一习一惯使他们回到鱼龙混杂、藏垢纳污的场所。另外,他们并不隐瞒此事,相反,隐瞒此事的却是供他们寻一欢作乐的小服务员、工人等等。除了人们能猜到的许多原因之外,这可以用下列原因来解释:对于工厂的雇员和仆人来说,到那儿去象被人认为是正派的女人到一妓一院里去一样;某些承认去过那儿的人,则否认自己后来又去过那里;絮比安本人也不说实话,以便保护他们的名誉,或者避免竞争,只见他肯定地说:“哦!不,他不来我这儿,他不想来这儿。”对于社一交一界的先生来说,问题没有这么严重,更何况不去那儿的社一交一界青年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不去关心我们的生活。而在一个航空公司里,如果某些装配工去过那儿,他们的同事就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且无论如何也不愿去那儿,原因是害怕被人发现。
我一面走近自己的住所,一面心里在想,意识停止和我们的一习一惯进行合作是如此之迅速,它让我们的一习一惯自一由和发展,但不再去关心它们,从此之后我们会感到多么惊讶,如果我们只是从外部看到男人们的行动,并设想个人已全部投入到这些行动中去,这些人在道德上和智力上的才能可以不受约束地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这当然是教育上的一种缺陷,或者说是缺乏任何教育,再加上他们惯常的赚钱方式即使不算最为轻松(因为许多工作更加舒服,但是譬如说病人,虽然他认为正在和他斗争的疾病往往只是微恙,但由于怪癖、忌口和服药,不正在为自己创造一种比疾病难受得多的生活?)至少是尽量少花力气,这种方式使这些“年轻人”为了微薄的收入,可以说是无知地在干一些不给他们带来任何乐趣的事情,这种事在开始时甚至使他们感到十分厌恶。①根据这点,人们原可以认为他们非常坏,但是他们不仅在战争中曾是出色的士兵、无与伦比的“勇士”,而且在平民生活中往往心地善良,即使不能说完全正派。他们对自己所过的生活道德还 是不道德,早已失去了概念,因为他们周围的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样,当我们研究过去历史的某些阶段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些个一性一善良的人肆无忌惮地参加大屠一杀和献祭活人,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两千年后阅读我们时代的历史的人,也许将会感到某些一温一柔和纯洁的心灵同样沉浸在一种生死攸关的环境之中,而这些心灵感到一习一以为常的环境,将会显得象魔鬼一样有害。另一方面,在我认识的人中,很少有人,我甚至可以说没有人,在智慧或敏一感方面具有絮比安这样的天赋;因为构成他谈话的一精一神脉络的这种美妙“知识”,并非来自任何中学的教育,也不是来自任何大学的教育,他要是受到这些教育,就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而社一交一界的许多青年却没有从这些教育中得到任何好处。这只是他天生的感觉、自然的见解,他不过是在空闲的时间里,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偶然阅读少量书籍,却能说出如此正确的话来,他的话显示了语言的全部对称,展现了它们的美。然而,他干的职业虽然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最有利可图的行当之一,但也是最为低劣的行当。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那贵族的自豪本应使他对“别人的闲话”有某种蔑视,某种自一爱一感和自尊感怎么不能迫使他的一婬一荡放弃某些看来只有完全痴呆才能得到原谅的满足呢?但在他身上,就象在絮比安身上那样,把道德和各种行为分开的一习一惯(另外,这也应该存在在许多职务之中,有时在法官的职务中,有时在政治家的职务中,以及其他许多职务之中)应该早就养成,因此一习一惯(从不向道德感征求意见)越来越加深,直至这个表示赞同普罗米修斯让人用力量钉在纯物质的岩石上之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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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絮比安的房子被描写成庞培城,使人回想起法国大革命的末期,所以这种描写非常符合同督政一府时期十分相似的时期,这一时期即将开始。新的舞会已在到处组织,而且是通宵达旦地跳舞,仿佛和平已提前实现,但这些舞会仍在暗中进行,以便不过于公开地违反警察局的规定。除此之外,某些艺术观点的反德倾向没有战争初期那样强烈,这些观点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使被窒息的思想喘过气来,但是,必须具备公民一爱一国证书,才有胆量介绍这些观点。一位教授写了本关于席勒的出色论著,报上对此作了报道。但是,在谈论该书作者之前,先写他参加过马恩河战役、凡尔登战役,曾两次受到嘉奖,两个儿子又阵亡,仿佛是为了取得出版许可证。然后才赞扬他关于席勒的著作清晰、深邃,并说这本书可以被称为伟大的著作,只要在书中不说“这个伟大的德国人”,而说“这个伟大的德国佬”。这是文章的口令,于是就立即放行。——作者注。
当然,我清楚地感到,这是德·夏吕斯先生疾病的一个新阶段,自从我发现他患病之后,根据我亲眼看到的各个阶段来看,他的病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继续发展。现在,可怜的男爵离结局和死亡已不是十分遥远,即使并非象维尔迪兰夫人预言和希望的那样在死亡前受到监禁,在他这样的年龄,监禁也只会加速死亡。不过,也许我说得不对:纯物质的岩石。在这个纯物质中,可能还 会浮现出一点一精一神。不管怎样,这个疯子清楚地知道,他是一种疯狂的猎物,他在这样的时刻仍在玩耍,因为他十分清楚,打他的人并不比在打仗的游戏中一抽一签一抽一到当“普鲁士人”的小男孩更加凶恶,在这种游戏中,大伙儿都带着真正的一爱一国主义热情和假装的愤怒之情朝小男孩冲去。一种疯狂的猎物,这种疯狂还 是带有德·夏吕斯先生的一点个一性一。即使在这些反常的行为中,人一性一(正如它在我们的一爱一情和我们的旅行中所做的那样)仍用真实的要求来表露信仰的需要。我曾对弗朗索瓦丝谈到米兰——这座城市她也许永远不会去——的一所教堂或兰斯大教堂——即使是谈到阿拉斯①大教堂!——,这些教堂她不会看到,因为它们已在不同程度上被摧毁。当我谈起这些教堂时,弗朗索瓦丝就羡慕有钱人能看到这样的珍宝,并带着一种思乡的忧愁说道:“啊!这该有多美!”她住在巴黎这么多年,却从未有兴趣去看看巴黎圣母院。这是因为巴黎圣母院正是巴黎的组成部分,是弗朗索瓦丝的日常生活进行的城市的组成部分,因此在这个城市里,我们的老女仆很难——如果对建筑的研究没有在某些方面纠正我身上的贡布雷本能的话,我也很难——确定她梦想的客体。在我们喜一爱一的人们身上,存在着他们固有的某种梦想,这种梦想我们不能始终看出,却在继续追求。我相信贝戈特和斯万,就一爱一上了希尔贝特,我相信坏家伙希尔贝,就一爱一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而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最痛苦、最嫉妒、看来是最具个一性一的一爱一情中,又蕴藏着多么广阔的海洋!另外,正是由于人们所热衷的这种个一性一,对这些人的一爱一情已经有点反常的味道(肉一体的疾病,至少是那些与神经系统关系较密切的疾病,难道不就是我们的器官和我们的关节染上的一些特殊一爱一好或特殊恐惧?它们对某些气候产生一种无法解释和难以改变的恐惧,就象某些男人对戴单片眼镜的女人或对一精一通马术的女人的偏一爱一一样无法解释和难以改变。这种欲一望,在每次看到一个一精一通马术的女人时都会被唤一起,谁又能说它同哪一种持久的、无意识的梦想联系在一起?这种欲一望是无意识的,又是神秘的,就象某一个城市对一个终生患哮喘病的人一样神秘,这个城市在外表上同其他城市相似,却能使他第一次自一由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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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省会,最初由高卢—罗马人建立。
然而,反常行为就象一爱一情一样,其中病态的缺陷已将一切覆盖,已将一切感染。一爱一情甚至和最疯狂的反常行为也有相同之处。德·夏吕斯先生坚持要别人把他的手脚用牢固可靠的链条捆起来,要求戴上镣铐,据絮比安对我说,男爵还 要一些残酷的刑具,这些刑具即使请水手帮忙也极难搞到——因为它们用于酷刑,而酷刑在惩戒最严的船上也已废除——这一切归根结蒂,是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有着一陽一刚的全部梦想,这种梦想在必要时可用粗一暴的行为加以证实,他内心还 有一种我们看不到的彩色装饰,他用这种方式来发出彩色装饰的某些映象,有正义的十字,有封建的酷刑,都用他那中世纪的想象来加以装饰。每当他来到时,他就带着同样的感情对絮比安说:“今晚至少不会有警报,因为我从这里看到自己被这种天火煅烧,就象索多姆的居民那样。”他装作害怕哥达式轰炸机,并不是因为他对这种飞机有丝毫的害怕,而是为了等警报一响,就能以此为借口冲到地下铁道的防空洞里,希望在里面得到在黑暗中摩肩接踵的某种乐趣,并带有中世纪的地道和inpace①的模糊梦想。总之,他被人用链子系住和挨打的欲一望,以丑陋的形式表露出一种诗意的梦想,这种梦想同其他人去威尼斯或供养舞蹈女演员的欲一望一样富有诗意。德·夏吕斯先生非常希望这种梦想能使自己产生真实的错觉,所以絮比安只得卖掉四十三号房间中的木一床一,并用一张更适合链条捆绑的铁一床一来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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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思是:修道院中监禁终身禁锢者的地牢。
当我回到家里时,军号声终于响了。消防队员的声音受到一个男孩的议论。我看到弗朗索瓦丝正和管家一起从地窖里出来。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她对我说,圣卢来过,一面表示抱歉,一面想看看他上午来看我时是否把他的十字军功章掉在这儿。因为他刚发现自己的十字军功章丢一了,而他第二天上午要回部队,所以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在我这儿。他和弗朗索瓦丝到处都找遍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弗朗索瓦丝认为他可能是在来看我之前丢失的,因为据他说,她感到她可以发誓,她在看到他时他没有戴十字军功章。这点她弄错了。这就是证词和回忆的价值!不过,这并不十分重要。圣卢既受到军官们的器重,又受到士兵们的一爱一戴,所以这件事很容易得到解决。另外,我见他们谈论他时热情不高,就立即感到,圣卢给弗朗索瓦丝和管家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也许是因为管家的儿子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子作了一切努力,以便远离火线去做没有危险的工作,而圣卢却成功地作出相反的努力,以便去冒生命的危险。但是,弗朗索瓦丝和管家根据自己的判断,却不能相信这点。他们相信的是,有钱人总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另外,即使他们知道罗贝尔英勇的真实情况,也不会受到感动。他没有说“德国佬”,而是对他们赞扬德国人的勇敢,他也没有把我们从第一天起就没能打胜仗的原因归咎于叛国。然而,这正是他们希望听到的话,这正是他们所认为的勇敢的标志。因此,虽然他们在继续寻找十字军功章,我仍感到他们对谈论罗贝尔显得冷淡。我猜到这枚十字军功章遗忘在何处①,就让弗朗索瓦丝和管家去睡觉。但是,自从管家依靠战争而找到一种比驱逐修女和德雷福斯案件更为有效的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方法以来,他从不急于离开她。那天晚上,以及我在去另一家疗养院以前在巴黎逗留的几天里,每当我来到他们的身旁,我就听到管家对惊恐失色的弗朗索瓦丝说:“当然喽,他们是不会着急的,他们在等待时机成熟,但到那一天,他们将拿下巴黎,而在那一天是不发慈悲的!”——“主啊,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大声说道,“他们征服了可怜的比利时还 不满足。它可受苦了,这个比利时,在入浸②的时候。”——“这个比利时,弗朗索瓦丝,但相比之下,人们在比利时干的事算不了什么!”战争在老百姓谈话这个市场上抛出了大量术语,老百姓只是通过眼睛和阅读报纸来熟悉这些术语,因此不知道它们的发音。只见管家补充道:“我不能理解,世界怎么会这样疯狂……您将会看到这点,弗朗索瓦丝,他们正在准备一个比其他所有的进攻规幕③更大的新的进攻。”我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如果说不是因为可怜弗朗索瓦丝和顾及战略常识,至少是为了语法的缘故,我说应该说“规模”,但得到的结果只是在我每次进入厨房时让弗朗索瓦丝把这个可怕的句子再说一遍,因为管家一方面以吓唬自己的同伴为乐趣,另一方面几乎以同样的乐趣向主人表示,他虽说是贡布雷的老园丁和普通的管家,按照圣安德烈教堂的教规却依然是法国良民,他根据人权宣言有权不受任何约束说成“规幕”,也有权在一个不属于他服务范围的问题上不听从别人的指挥,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自从大革命以来,任何人也不能对他说三道四,因为他和我一律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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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但是,那天晚上圣卢之所以漫不经心到这种地步,只是因为他在等待,原因是他又渴望再次见到莫雷尔,就使用了他在军队里的一切关系,来打听莫雷尔在哪个部队,以便能去看望,但他至此只收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答复。——作者注。
②原文为envahition,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应为envahissement(入侵)。
③原文为enverjure,是管家的发音错误,应为envergure(规模)。
因此,我忧郁地听到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论一次大“规幕”的战役,他坚持要这样说是为了向我证明,这样发音并非是由于无知,而是出于一种深思熟虑的意愿。他用同样的充满怀疑的“人们”,把政一府和各种报纸混为一谈。他说:“人们对我们说德国佬的损失,人们不对我们说我们的损失,看来我们的损失是他们的十倍。人们对我们说,他们已一精一疲力竭,他们已没有吃的东西,依我看,他们吃的东西是我们的一百倍。总不该来哄骗我们。如果他们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就不会这样打仗,那天我们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给他们杀了十万人。”他就这样不时夸大德国人的胜利,就象他过去夸大激进派的胜利那样;同时,他也叙述他们的残酷,让这些胜利使弗朗索瓦丝感到更加难受,弗朗索瓦丝则不断地说,“啊!天使的圣母!啊!天主之母玛利亚!”有时,为了以另一种方式使她感到难受,他就说:“另外,我们也并不比他们好,我们在希腊干的事并不比他们在比利时干过的事漂亮。您会看到,我们将会让所有的人来反对我们,我们将被迫同所有的国家打仗”,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在捷报频传的日子里,他就进行报复,对弗朗索瓦丝肯定地说,战争将要持续三十五年,而在预料可能的和平时则说,和平的时间不会超过几个月,接下来还 要打仗,相比之下,现在打的仗如同儿戏一般,而将来的仗打完之后,法国将荡然无存。
看来,协约国的胜利如果不是即将来临,至少是基本肯定,不幸的是必须承认,管家对此感到遗憾。由于他把“世界一性一”的战争同所有其他事物一样缩小为他同弗朗索瓦丝进行的秘密战争(尽管如此,他喜欢她,就象人们可以喜欢一个人,同时却在玩多米诺骨牌时让这个人输掉,高兴地把这个人弄得每天都勃然大怒),所以在他眼里,胜利的实现就象在第一种谈话时那样,在这种谈话中,他会痛苦地听到弗朗索瓦丝对他说:“总算结束了,他们给我们应该比七○年我们给他们的要多。”另外他也一直认为,“这命中注定的日子是会来到的,因为一种无意识的一爱一国主义使他相信,就象所有和我患病以来一样成为同一种幻想的牺牲品的法国人那样,胜利——犹如我康复一样——在第二天就会实现。他抢先对弗朗索瓦丝宣布,这个胜利也许会来到,但他的心会因此而流血,因为革命会紧接而来,然后是外国入侵。啊!这场该死的战争,只有德国佬会很快恢复过来,弗朗索瓦丝,他们在战争中已经赚到几千亿法郎。但是,要他们吐给我们一个铜板,简直是开玩笑!这种事也许会登在报上,”他补充这点是出于谨慎,以防万一,“以便安慰老百姓,就象说战争将在第二天结束已说了三年一样。”弗朗索瓦丝过去相信的是那些乐天派而不是管家,她听了这些话感到更加不安,是因为她确实看到,她以为尽管有“入浸可怜的比利时”也会在两星期内结束的战争,却一直持续着,也不能取得进展,这种前线固定的现象,她不大理解其中的含义,再加上她那些不知其数的“教子”中的一个对她说,有人隐瞒了这样的事、那样的事,她在我们家挣到的钱全都给了那个教子。“所有这些都将由工人来承担,”管家总结道。“有人会把您的田拿去,弗朗索瓦丝。”——“啊!老天爷!”但是,他喜欢的不是这些遥远的不幸,而是更为临近的不幸,因此他贪婪地阅读各种报纸,希望能向弗朗索瓦丝宣布一个战败的消息。他等待坏消息就象等待复一活节彩蛋一样,希望情况不妙得足以吓唬弗朗索瓦丝,但不足以使他自己确实感到难受。这样,齐柏林飞艇的空袭可以使他看到弗朗索瓦丝躲到地窖里去而欣喜若狂,因为他相信,在象巴黎那样大的城市里,炸弹不会恰巧另外,弗朗索瓦丝开始不时恢复她在贡布雷时的和平主义。她几乎怀疑“德国的残酷”。“战争开始时,人们对我们说,这些德国人是杀人犯、土匪、真正的强盗、德德德国鬼子……”(她说德国鬼子这个词时说了好几个德,是因为她觉得把德国人说成杀人犯还 是可以接受的,但说成德国鬼子就骇人听闻,几乎难以置信。只是很难理解,既然这是在战争开始时,弗朗索瓦丝赋予“德国鬼子”这个词以何种神秘可怕的含义,而她说出这个词时又带有怀疑的神色。因为怀疑德国人是罪犯可能确实没有道理,但从逻辑的观点来看,这种怀疑并不包含一着矛盾。但是,既然德国鬼子这个词在大众语言中的意思正是德国人,怎么能怀疑他们是德国鬼子呢?也许她只是用间接引语来复述她当时听到的过火的话,这些话特别强调了德国鬼子这个词。)“我相信了所有这些,”她说,“但我刚才在想,我们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也是坏蛋。”这种亵渎神明的想法是管家一陰一险地给弗朗索瓦丝培养出来的,但看到自己的女伴对希腊国王康斯坦丁有某种偏一爱一,就不断对她说,在国王作出让步之前,我们一直不给国王吃东西。因此,国王逊位使弗朗索瓦丝十分激动,她甚至说:“我们并不比他们好。要是我们在德国,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不过,在这几天中,我很少见到她,因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一妈一妈一在对我谈起她的那些表兄弟时说:“你要知道,他们比你还 要有钱。”然而,人们已经看到,这种如此美好的事那个时代在全国是如此常见,如果有一个历史学家使这种事永远流传下来,那么它就会证明法国的伟大、它的伟大一精一神和它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伟大,展现这种伟大的既有后方这么多幸免于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马恩河战役中阵亡的士兵。弗朗索瓦丝的一个侄子在渡船贝里村①被打死,这个侄子也是弗朗索瓦丝那些百万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过去是大咖啡馆的老板,发财后早已退隐。可他被打死了,这个没有财产的小咖啡馆的老板,他在二十五岁时应征入伍,留下他年轻的妻子独自管理小咖啡馆,而他还 以为过几个月就会回来的。他被打死了。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丝那些百万富翁表兄弟,同这个年轻的妇女,即他们侄又不要赚一个子儿;每天上午六点,百万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样,准备帮助自己的侄媳妇和表弟媳妇。将近三年以来,她们就这样洗杯子、端饮料,从早上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半,连一天也不休息。在这本书中,没有一件事不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物是“真实的”,全是由我根据论证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应该在赞扬我的国家时说,只有弗朗索瓦丝那些为帮助无依无靠的侄媳妇而离开退隐地的百万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实际存在的人。我确信他们的谦虚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害,也因为他们决不会读到这本书,既然不能列举其他许多想必作出同样的事情并使法国得以幸存的人们的姓名,我就怀着孩提般的喜悦和深深的激一情,在此写出他们真实的姓:他们的姓是十分法国化的,叫做拉里维埃。曾经有过几个远离火线工作的卑鄙军人,就象我在絮比安那儿看到的那个穿无尾常礼服的蛮横青年,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是能否在十点半得到莱翁,“因为他在市里吃午饭”,如果有过这样的人,那么他们已被圣安德烈不可胜数的全体法国人赎救,已被我认为能同那些拉里维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赎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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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17年4月16日,法军在该村附近首次使用坦克作战。
管家为了煽风点火,增加弗朗索瓦丝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众读物》拿给她看,在这些刊物(是战前出的几期)的封面上画着“德国皇室”。“这就是我们明天的主子”,管家指着“威廉”对弗朗索瓦丝说。她睁大眼睛,然后指着威廉旁边的那个女人说:“这是女威廉!”
我离开巴黎的时间因一则消息而推迟,这消息使我感到悲伤,我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无法启程。我获悉的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线的第三天,在掩护他的士兵们撤退时被打死的。从未有人象他那样没有老百姓的那种仇恨(至于皇帝,他出于特殊的、也许是错误的原因认为,威廉二世与其说想发动战争,不如说想阻止战争的爆发)。他也不恨德语的特有表达方式:六天前,我听到他嘴里说出的最后几个词,是舒曼一个歌曲开头的几个词,他在我的楼梯上用德语对我哼着这些词,以至我因为邻居的缘故不让他哼。他因极其良好的教育而一习一惯于他的行为中清除任何赞扬、任何斥骂和任何空话,因此他在敌人面前,犹如在应征入伍时那样,没有说出本来可以保住他一性一命的话,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征是他的所有举止,乃至他关上我马车车门的举止,每当我走出他的家门,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来。好几天,我都关在房间里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巴尔贝克的情景,他当时身穿微白的一毛一衣,暗绿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样变动,他穿过大厅,大厅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厅相连。我想起这个我当时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想起这个我曾十分希望结一交一的朋友。这个希望的实现,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程度,但当时几乎没有使我产生任何乐趣,而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隐藏在这种优雅外表后面的所有大的优点以及其他的东西。所有这些,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一样,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献出,而最后一件东西是在进攻一条战壕时献出的,这是因为他慷慨,能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为他人效劳,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厅的长沙发,为的是不打扰我。总的来说我看到他的次数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每次的间隔时间又是如此之长,如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在里夫贝尔咖啡馆里,在骑兵营地和在东锡埃尔的军人晚餐时,在他打了一个记者耳光的剧院里以及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但这只会使我对他的生产生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对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伤,我们对一爱一得很深的人们也往往没有如此的印象和悲伤,这些人和我们一直有来往,所以我们在头脑中保存的他们的形象,只是无数差别难以察觉的形象的一种模糊的平均值,而我们已得到满足的友情,就不会象我们只是在并非由于他们和我们的缘故而没有进行到底的会见中见到过片刻的人们那样,对可能产生更加亲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这种友情只是因为没有机遇。①我那天看到他戴着单片眼镜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跑,在我的想象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后没过几天,我在巴尔贝克海滩上第一次看到另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这个形象现在也只是存在于回忆的状态之中,这就是阿尔贝蒂娜,她在这第一个晚上脚踩沙滩,对众人都漠不关心,她在海边犹如一只海鸥。我很快就一爱一上了她,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从未去看过在巴尔贝克的圣卢。但是,我同他一交一往的历史,也为我有一段时间不再喜一爱一阿尔贝蒂娜提供了证明,我去东锡埃尔在罗贝尔身边住了一段时间,是因为我忧郁地看到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他的一生和阿尔贝蒂娜的一生,这么晚才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尔贝克,又是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两种生活差一点一交一织在一起;是他,当他看到年华的灵巧梭子在初看起来最不受束缚的我们回忆的经纱之间编织着纬纱时,我反复在想,是他,在阿尔贝蒂娜离开我之后,被我派去见邦当夫人的。后来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有一种我没有怀疑到的类似秘密。圣卢的秘密也许比阿尔贝蒂娜的秘密给我带来更多的悲伤,因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无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圣卢的一生会如此短暂。她和他都因关心我而经常对我说:“您有病。”可现在他们死了,他们在战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后形象,与他们最初形象的间隔时间是如此短暂,所以我可以将这两种形象进行对照,而即使是阿尔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时对我才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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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至于弗朗索瓦丝,她对德国人极其仇恨;这种仇恨只会因我们那些部长使她产生的仇恨而减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兴登堡死还 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
弗朗索瓦丝对他的死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死更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丧妇的角色,用哀号和悲痛欲绝的挽歌来悼念死者。她显示自己的悲伤,只有当我不由自主地露出悲伤的神色时,她才转过头去不哭,想装出没有看到我悲伤的样子。因为正如许多神经过敏的人那样,别人的神经过敏也许同她过于相象,就会使她恼火。她现在喜欢让人发现她最轻微的脖子酸痛,她头昏眼花,以及她给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谈到自己的一个病痛,她就重又变得淡漠、严肃,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可怜的侯爵,”她说,虽然她不禁会想,他本来可以设法不上前线,即使在应征入伍之后,也可以设法避开危险。“可怜的夫人,”她想到德·马桑特夫人时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了!要是她能再见到他就好了,不过也许最好还 是见不到,因为他的鼻子已经断成两截,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但透过泪水可以看出这个农妇的残酷好奇心。也许弗朗索瓦丝是真心实意地同情德·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遗憾的是不知道这种痛苦以何种形式出现,也不能看到这种痛苦并为之伤心。由于她很想哭泣,很想让我看到她哭,她就练一习一着说:“真叫我感动!”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观察着悲伤的痕迹,这种渴望使我在谈论罗贝尔时装出几分冷漠。更确切地说也许是出于模仿心,同时也因为她曾听人说过这话——在政一府机关和文艺社一团一中都有一些口头禅——她不断地说,并且多少带有一个穷人的满足:“他所有的财产没能使他不象别人一样死去,这些财产对他再也没有用了。”管家则乘机对弗朗索瓦丝说,这当然是件伤心事,但同政一府竭力隐瞒的每天阵亡几百万士兵的事实相比,这就算不了什么了。但在这次,管家没能象他预期的那样增加弗朗索瓦丝的痛苦,因为她对他回答道:“确实,他们也虽为法国而死的,但这些人是陌生人,认识的人门①总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乐趣的弗朗索瓦丝还 补充道:“要是报上谈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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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genss,是弗朗索瓦丝的发音错误,应为gens(人们)。
在战争爆发前很久,罗贝尔常常悲伤地对我说:“哦!我的生命,咱们别谈它,我是个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瞒过众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恶一习一?他也许夸大了这种恶一习一的危险一性一,就象第一次作一爱一或在此以前独自寻找这种乐趣的孩子们,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会立刻死去的植物。对于圣卢和孩子们来说,这种夸大的原因,也许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样,是由于一种全新的感觉有一种几乎是可怕的、接着又逐渐减少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必要时用他那相当年轻就被夺去生命的父亲的死来加以证实,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许这种预感看来并不可能。然而,死亡显然服从于某些规律。例如,人们往往会说,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们的子女也几乎必然会在同样的年龄死去,父母带着忧郁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岁,他们的子女虽然生活幸福,身一体健康,都在一个不可避免而又过早的日期,被一种病痛夺去生命,这种病痛来得非常及时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体质中有何种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变为现实的必要形式。难道不可以说,意外的死亡——就象圣卢之死,他的死同他一性一格有联系的原因也许更多,所以我认为不必一一列举——本身也已被预先记录下来?这种死亡只为神衹知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但通过一种一半是无意识、一半是有意识的悲伤显示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人们通常用这种真诚来宣布他们在内心深处认为已经避开、但将确实发生的不幸),这种悲伤是带有悲伤而又不断在自身中象看到一个座右铭、一个致命的日期那样看到悲伤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封建领主古堡的墙角塔,里面的书被搬走之后,又用来打仗。这位盖尔芒特死去时更象他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更象他家族的成员,他曾同这个家族融为一体,在这个家族中他只是一位盖尔芒特,就象在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中为他举行的葬礼中象征一性一地看到的那样,教堂里全都张挂着黑幔,而在闭合的花圈下,没有名字和爵位的开头字母,只有盖尔芒特的G以红色显现出来,因为他通过死又变为盖尔芒特。
这个葬礼并没有立即举行,但葬礼之前,我就写信给希尔贝特。我也许应该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写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对罗贝尔之死会无动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对其他许多看来同她的生活有着十分密切联系的人们的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我又想,她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一性一格,也许甚至会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统关系。我当时过于难过,所以不能写信给所有的人。我过去认为,她和罗贝尔在相一爱一,即社一交一界人士所说的那种相一爱一,也就是说,他们相互倾诉他们当时感到的一温一情柔意。但是在远离她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她愚蠢,如果说她有时感到一种想见到他的自私乐趣的话,我却看到她无法使出最小的劲儿,无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点影响来帮他一个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罗贝尔重返摩洛哥时,她不愿把他推荐给德·圣约瑟夫将军,她对他表现的这种恶意证明,她在他结婚时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种不花她一点力气的报答。因此,我十分惊讶地获悉,由于罗贝尔被打死时她身一体不适,人们认为不得不在好几天时间里,以最最虚假的理由作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获悉这一噩耗的报纸通通藏起来,以便使她不至于因此受到打击。但是,我更加惊讶的是,我获悉在人们最终只得向她说出真相之后,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多星期,这在她来说是很长的时间——才得以恢复。当我得知这种痛苦时,我被感动了。这种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会说,我也会肯定地说,在他们之间曾有过深厚的友谊。但是,当我想起这种友谊包含一着这么多恶言中伤,为朋友帮忙又如此缺乏诚意时,我心里就想,社一交一界的这种深厚友谊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个历史上更为重要的情况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现更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大家还 记得,她在当姑一娘一时,曾对俄国皇室说过许多大胆放肆的话,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无拘束地同他们谈话,这种无拘无束,有时被人指责为不知轻重。在俄国革命之后,也许只有她一人对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现出无限的忠心。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尔大公夫人非常恼火,因为她总是把保罗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费尔森伯爵夫人称为“保罗大公夫人”。尽管俄国革命没有真正爆发,我们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莱奥洛格先生(在外一交一界是“巴莱奥”,外一交一界和社一交一界一样,有着自以为风趣的缩略语),还 是不断收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发来的电报,因为公爵夫人想得到玛丽·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长时间里,这位公主不断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一人。
圣卢如果说不是因为他的死,至少是由于他去世前的几个星期里所做的事,引起的悲伤比公爵夫人的悲伤还 要大。其实,在我看到他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对莫雷尔说“我是要报仇的”之后过了两天,圣卢为找到莫雷尔而进行的活动有了结果,就是说他活动的结果是莫雷尔应该服役的那个部队的将军得知莫雷尔是逃兵,就派人寻找并逮捕了莫雷尔,将军为了对圣卢感兴趣的人即将受到的处罚向圣卢表示歉意,就写信给圣卢以便把这件事告诉他。莫雷尔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报仇的”这句话,认为这就是报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说:“我是开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这难道全是我的错?”他叙述了有关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样闹翻的德·阿尔让古尔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实说这些故事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这两个人通过情一人和一性一欲倒错者的双重媒介对他叙说的,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和德·阿尔让古尔先生都被逮捕。这一逮捕给他们俩带来的痛苦,也许要小于他们各自得知对方是自己的情敌这个一直不知道的事实时的痛苦,预审结果表明,他们有大量默默无闻、平平常常和街上找来的情一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莫雷尔也是如此,因为将军写给圣卢的信退了回来,上面批了“已去世,死于战场。”将军想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尔送到前线,莫雷尔在那里表现勇敢,逃脱了所有的危险,战争结束后戴着十字军功章回来,为了这枚十字军功章,德·夏吕斯先生以前曾徒劳地为他求情,圣卢则间接地为此付出了生命。从此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枚丢失在絮比安那儿的十字军功章时,我经常在想,要是圣卢还 活着,他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在战后举行的选举中被选为议员,战争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荣誉的光辉,如果消除几个世纪的偏见,在战争中失去一个手指的人可以通过出色的婚姻进入一个贵族家庭,如果十字军功章是在参谋部的处室里获得的,就足以使人通过胜利的选举进入众议院,甚至法兰西学院。圣卢由于有“神圣的”家族,他的当选就会使阿蒂尔·梅耶先生的眼泪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涌一出。但是,也许他对人民的一爱一过于真挚,不会去夺取人民的选票,而人民也一定会因贵族居住区的利益而原谅他的民一主思想。当然,那些英雄是会理解他的,几位罕见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国民联盟的幼稚轻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来,并且总是再次当选。那些未能进入飞行员议院的老混蛋,至少得进入法兰西学院,就哀求元帅们、共和国总统、众议院议长等人的选票。那些老混蛋是不会赞成圣卢的,但他们赞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常客,即自一由行动一党一的众议员,此人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再次当选。虽然战争早已结束,他却仍然穿着本土保卫军军官的军装。对他的当选表示高兴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报纸,有贵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们只穿破旧的衣服是出于礼节和害怕捐税,而一交一易所人士则不断购买钻石,这并不是为了他们的妻子,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对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这种摸得着的财产当作自己的避难所,这样就使比尔股票上涨了一千法郎。这么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点不快,但人们对国民联盟的抱怨反而减少,因为人们突然看到了布尔什维主义的牺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褴褛,她们的丈夫被杀死在两轮车里,她们的儿子没有吃的,还 要挨别人扔来的石块,他们在嘲骂声中被迫劳动,被人扔到井里,因为人们认为他们染上了鼠疫,会传给别人。那些得以逃脱的人突然重新露面……
我新住进的那家疗养院给我治病的疗效,并不比第一家疗养院好,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离开这家疗养院。我在乘火车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而我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却发现自己有这种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时间,在回当松维尔吃晚饭之前,每天同希尔贝特一起散步时,更加伤心地认识到这种没有文学才能的想法,在离开这块领地的前夕,我在阅读龚古尔兄弟的几页日记时,几乎把这种想法同虚荣心和文学的欺骗一性一等同起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大痛苦,但更为忧郁,如果我赋予它的客体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这种想法已有很久没有在我的脑中再现,现在却重又使我激动,而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的力量。我记得那是在火车停在乡下的时候。一陽一光一直照到铁道沿线一排树木的树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树木,你们已无话可对我说,我心灰意懒再也不会听到你们说话。但是,我在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无聊地看到你们发亮的前额和你们一陰一暗的躯干之间的分界线。如果说我曾以为自己是诗人,那末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在我的生命即将开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们也许会赋予我大自然不再给予我的启示。然而,我也许能对大自然进行讴歌的那些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虽然用可能对人进行的观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启示这点来安慰自己,却知道自己寻求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毫无价值。如果我真的有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排被落日照亮的树木面前,在边坡上几乎一直长到车厢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将会感到何种乐趣?我可以数出这些小花的花一瓣数,但我不想描绘它们的颜色,而许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却会这样去做,因为人们是否能指望把读者没有感觉到的乐趣转达给读者呢?不久之后,我又以同样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时间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玫瑰红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这些不同的发现都极其冷漠,就象在一个花园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片,在稍远处又看到一个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种物质构成的物体,它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决不会使我摆脱最为无一精一打采的烦恼,但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礼貌,为了说些话,也为了表示我已发现这种颜色,我就在路过时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块仿大理石的一毛一粉饰。同样,为了问心无愧,我对自己就象对某个可能会陪伴我并从中得到比我更多的乐趣的人那样,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红色。但是,通过我而发现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一性一也许不象许多看到这种景象会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们那样热情,因为他看到这些颜色时没有任何喜悦。
我长期不在巴黎,但由于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们的名单上,所以他们仍然忠心耿耿地给我寄来请帖,我回来时看到这些请帖,其中一份是拉贝玛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茶点,另一份是第二天在盖尔芒特亲王府举行的下午聚会。我在火车上进行的悲伤的思考,并不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想,放弃社一交一界人士的生活确实没有必要,因为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开始的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适合去做,或者说不再适合去做,也许这个工作不符合任何现实。老实说,这个理由完全是消极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参加这个社一交一界音乐会的理由失去价值。但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原因是盖尔芒特这个姓,在相当长的时期以来,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之外,所以当我在请帖上看到它时,它对我来说重新具有我在贡布雷时发现的魅力和意义,当时我在回家途中路过鸟街,从外面看到象一个深颜色的漆器那样画有坏家伙希尔贝即盖尔芒特老爷的彩绘玻璃窗。一时间,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又使我感到和社一交一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们无法比拟,和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比拟,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这些人出自我度过童年的一陰一郁城市贡布雷中带酸味的流通空气,出自人们在城市小街的彩绘玻璃窗上看到的过去。我想要前往盖尔芒特府邸,仿佛这应该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记忆深处。于是我继续重读请帖,直至那些组成这个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来造反,并同贡布雷这个名称一样,重新取得自己的独立一性一,在我疲倦的眼睛前显现时犹如一个我不知道的名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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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妈一妈一正好去萨士拉夫人家吃茶点,她事先就知道这个聚会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我乘上一辆车,以便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府,亲王住的已不是过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华府邸。社一交一界人士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懂得他们要我们相信他们,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们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实恰恰相反——盖尔芒特家族根据继承权住在某个宫殿里的时候,进入巫师或仙女的宫殿,让那些不念咒语无法打开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对我来说仿佛和获准同巫师或仙女谈话一样困难。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别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来的或由博代尔及夏博食品杂货店提供的老仆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这个家族的那些仆人的儿子、孙子或后代,所以我怀着无限的诚意把上一个月在小贝内姆那儿买来的肖像画称之为祖先们的肖像画。但是,魅力不能转让,回忆不能分割,现在盖尔芒特亲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亲王已变得无关紧要。当仆人通报了我的姓名之后我担心会塌下来的天花板,下面本应还 会对我呈现出许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现在却庇护着我不感兴趣的一个美国女人的夜晚。当然,事物本身并无能力,既然这种能力是我们赋予它们的,某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出身的中学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这座公馆前面,想必会有我过去在盖尔芒特亲王旧公馆前面时那样的感觉。这是因为他还 处于信仰的年龄,而我已超过这个年龄,所以我失去了这种特权,犹如过了十年时代就失去了儿童把吸一入的牛一奶一离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为了谨慎起见,只吃少量的牛一奶一,而儿童却可以一口气吸一入无限量的牛一奶一。盖尔芒特亲王府易地对我来说至少有这个好处:来接我送我去的车,即我在里面产生这些想法的车,必须穿过那些通往香榭丽舍大街的街道。当时,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进入这些街道,我还 是因一种特别一温一柔的感觉而摆脱自己的想法,产生这种感觉,一般是在车突然开得不费力、缓慢和没有声音的时候,犹如花园的栅栏门打开之后,人们走到铺满细沙或枯叶的小径上面;事实上并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碍都已消失,因为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适应或注意的努力,就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新事实面前所做的努力:我这时经过的街道,就是我过去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时走过的街道,这些街道早已被我遗忘。地面本能地知道应该通向何处,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个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费力地滑行的飞行员突然“起飞”,慢慢地上升到回忆的宁静高空。在巴黎,这些街道将永远用一种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现在我的心中。我来到王家街的街角,这里过去有个露天商贩在卖弗朗索瓦丝喜欢的照片;这时,我感到车被几百个古代的活动攻城塔拉着,只能在原地转动。我穿过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们一样的街道,而是一个面滑、悲伤和一温一柔的过去。另外,这个过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过去组成,我由于伤感难以看清,这种伤感是因为迎着希尔贝特来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来,是因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里我曾听说阿尔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还 是因为一条道路仿佛具有哲理空虚的含义,这条路人们已走过一千次,并怀着一种不会再维持下去、也没有得到结果的热情,就象我曾在午饭后走过的那条路,我当时如此匆忙、如此兴奋地奔跑,是为了去看浆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风帽的黑色长袍》①的海报。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之后,由于我对盖尔芒特府举行的音乐会不大想从头听到尾,所以我就让车停了下来,我正准备下车走几步,却惊奇地看到有一辆车也正在停下来。一个男人两眼发呆,驼背,说他在车里坐着倒不如说是放在里面,他为了立直身一子所做的努力,就象人们要孩子听话时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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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风帽的黑色长袍》(1837)是法国作曲家埃斯普里·奥贝(1782—1871)的三幕喜歌剧,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剧之一。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发白、难以制一服的竖一起的头发;他下巴上长出的白一胡一子就象雪在公园河里的雕象上增添的一胡一子。只见絮比安在他身边忙个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吕斯先生,他中风之后正在康复,但我不知道他得过中风(我只是听说他眼睛瞎了,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视觉障碍,因为他现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发,除非有人禁止他继续疲于染发,这中风犹如产生一种化学沉淀,使得现在由纯银构成的一绺绺头发和一胡一子,如同一个个间歇热喷泉那样,射一出业已饱和的金属,并使所有这些金属变得显而易见、光彩夺目,而且还 强行把莎士比亚戏剧中李尔王的威严,赋予这位失势的老亲王。眼睛并未处于头部的这种全局一性一的动乱和冶金质变之外,但由于一种反向的现象,它们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动的是,人们感到这种失去的光彩是一精一神上的自豪,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的物质生活乃至一精一神生活能在贵族的自豪感消失后继续存在,人们在一时间曾认为这种自豪感和他的物质生活及一精一神生活融为一体。这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乘四轮敞篷马车经过,她可能也是去盖尔芒特亲王府,男爵曾认为这位夫人对他来说不够漂亮。絮比安象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这时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个熟人,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德·夏吕斯先生象一个希望显示自己能完成对他来说还 是困难的所有动作的病人那样,立即极其艰难但又十分认真地脱帽鞠躬,向德·圣德费尔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国王后一般。在德·夏吕斯先生作这种致意的艰难之中,也许在他看来包含一着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更能感动别人,因为这种对病人来说痛苦的行为可以两面讨好,行为的发出者令人赞叹,行为的接受者感到高兴,可见病人们对礼节的夸张如同国王们一样。在男爵的动作中也许还 有那种因脊髓和大脑的障碍而引起的运动失调,所以他的动作超越了他的意图。对我来说,我从中看到的不如说是一种近于肉一体的一温一柔,一种对生活现实的超脱,这种一温一柔和超脱在那些已经在死亡的一陰一影下徘徊过的人身上出现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头发中银矿的一裸一露所显示的变化,没有社一交一界无意识的谦卑那样深刻,这种谦卑颠倒了一切社会关系,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面前,也会在最卑贱的美国女人(她最终也会使用男爵的那种礼节,即她在此以前无法使用的礼节)面前,使看起来最为豪放的故作风雅变得谦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响。男爵对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殷勤而又谦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个合唱队可能对奥狄浦斯被压抑的骄傲所作的评论,要比死亡本身和对死亡的任何悼词,更能说明对世上荣华富贵的喜一爱一和人类的一切骄傲是何等脆弱和无法持久。德·夏吕斯先生在此之前不会同意和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共进晚餐,现在却对她一鞠躬到底。①接受德·夏吕斯先生的敬意,对她来说全是故作风雅,就象男爵过去拒绝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风雅一样。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得以使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位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物相信的这种无法理解而又珍贵的本一性一,却被他用竭力装出的羞怯和他脱帽时提心吊胆的热情一下子化为乌有,而在他出于恭敬并以博叙埃②般的说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时间里,他银发的洪流从帽子底下涌现出来。当絮比安扶着男爵下了车,我对男爵行过礼之后,他对我说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又是那么细微,以致我听不清他对我说的话,当我第三次请他重复时,他不由做出不耐烦的手势,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脸在开始时毫无表情,这也许是因为他还 有一点瘫痪的症状。但是,当我终于一习一惯这种喃喃而语的最低音时,我发现这位病人完整无损地保存着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着两个德·夏吕斯先生。在这两个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会得失语症,他老是把一个词、一个字母当作另一个词或字母说出来。但是,当他确实这样做时,另一个潜意识的德·夏吕斯先生立即出现,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羡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怜悯一样,并有着第一位不屑一顾的殷勤。这时,这位先生犹如一个乐师们不知所措的乐队中的指挥,马上停止说出已开始的句子,并极为巧妙地把接下来的话和已经说出的词连接在一起,这个已经说出的词实际上是当作另一个词来说的,但现在却象是他有意选择的一样。甚至他的记忆也完整无损,因此他还 要献献殷勤,但并非没有显出最为专心致志时的疲劳,他的殷勤就是回忆过去的某一件事,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同我有关,并会向我表明,他保存着或已恢复头脑的完全清醒。他的脑袋和眼睛保持不动,也不用改变音调来改变自己的语速,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例如:“这是一根柱子,上面贴了一张广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时您在看的那张广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错了,是在巴尔贝克。”而这确实是一张介绍同一种产品的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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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他这样鞠躬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会法典的条文就象记忆的其他任何部分一样会因发病而消失),也许是因为动作失调,这种失调用表面的谦卑来表达他对这位路过的女士的身份的疑虑,没有表面的谦卑,这种疑虑就会变得高傲。他对她鞠躬,犹如被母亲叫来害羞地向大人们问好的孩子们那样彬彬有礼。而他现在所变的,是一个失去了孩子们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②博叙埃(1627—1704),法国天主教教士、演说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绝对君权论。
在开始时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就象人们在一个窗帘全部拉上的房间里开始时看不清楚东西一样。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样,我的耳朵很快一习一惯于这种最低音。我也认为,男爵说话时声音逐渐提高,也许他声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经一性一的惧怕,这种惧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时就会消失,也许恰恰相反,他声音低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而他在谈话时说话暂时有力,是由于一种假装的、短暂的乃至致命的兴奋,这种兴奋会使外人说:“他已经好点了,不该让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会立刻复发的病也可能反而会更加严重。不管怎样,男爵在此刻(甚至考虑到让我适应)抛出的话语更加有力,犹如潮汐在天气恶劣的日子抛出弯弯的小一浪一花。他最近中风发作的后遗症,使人在他话语的深处听到一种一卵一石的声音。另外,他继续对我谈论过去,也许是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没有失去记忆,他回忆过去是以举行葬礼的方式,但没有悲伤。他不断列举他家族中或他阶层中所有那些已经去世的人们,看来他与其说因他们不在人世而感到悲伤,不如说对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久感到满意。他在回忆他们的去世时看来更加意识到自己在恢复健康。他以一种几乎是凯旋而归的冷酷无情,用微微结巴、带有坟墓般沉闷回声的千篇一律的声音重复道:“汉尼拔·德·布雷奥代,死了!安托万·德·穆西,死了!夏尔·斯万,死了!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了!索斯泰纳·德·杜多维尔,死了!”每一次,“死了”这个词落到这些死人身上,犹如想把他们在坟墓里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铲更加沉重的泥土。
莱杜维尔公爵夫人不去参加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聚会,因为她久病刚愈。这时,她步行从我们身边经过,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发过中风,就停下脚步向他问好。但是,她不久前患过的病,并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却使她对他人的疾病更不耐烦,而且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恶劣情绪,这种情绪里也许带有许多怜悯。她听到男爵有几个词的发音困难、错误,手臂活动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仿佛要我们对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现象作出解释。由于我们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她就对德·夏吕斯先生投射一出长久的目光,这目光充满悲伤,但也充满责备。她的样子象是对他表示不满,责备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态和平时如此不同,就象他外出时不戴领带或不穿皮鞋那样。听到男爵又有个发音错误,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愤怒就同时增大,她对男爵说“巴拉梅德!”带有询问和恼怒的声调,就象那些过于神经质的人们连等上一分钟也受不了那样,要是你让他们立该进去,并抱歉地说刚梳洗完毕,他们就会挖苦地对你说:“那么,是我打扰了您!”这不是为了自责,而是为了责怪你,仿佛被打扰的人犯了罪一样。最后,她带着一种越来越伤心的神情离开了我们,并对男爵说:“您最好还 是回家。”
他要求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休息,絮比安和我则一起走几步路,只见他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我感到这是本作祷告的书。我从絮比安那儿得知男爵健康状况的许多细节,并不感到厌烦。“我很高兴同您谈话,先生,”絮比安对我说,“但我们只能走到圆形广场。谢天谢地,现在男爵身一体好了,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呆得很久,他还 是那样,他心肠太好了,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另外还 不止这点,他还 象年轻人那样好色,我只好处处留心。”——特别是因为他视力已经恢复,”我回答道。“我听说他丧失了视力,感到非常难过。”——“他确实曾风瘫到这种地步,他当时完全看不见了。您想想,在治疗期间,他的视力有好几个月就象先天一性一盲人一样,不过治疗对他很有好处。”——“这样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这样,他刚到一个旅馆,就问我某个服务员怎样。我对他说都长得难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会到处都一样,感到我有时会撒谎。您瞧,这个小顽童!另外,他有一种嗅觉,也许是根据说话的声音,我可不知道。于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进行急需的采购。有一天——请您原谅我对您说这事,但您既然偶然来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么也不必向您隐瞒(另外,他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总是有一种相当不讨人喜欢的满意感)——我进行了这种急需的采购之后回来,因为我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来了,当我走近男爵的房间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什么?’——‘怎么,’男爵回答说,‘这难道是第一次?’我没敲门就走了进去,我真害怕极了!因为说话的声音确实比这种年龄的人通常的说话声音要响,所以男爵弄错了(当时男爵完全瞎了),他过去喜欢成年人,现在却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在一起。”
有人对我说,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发抑郁症,其特点不是真正的一胡一言乱语,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声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记了他们在场或他们的严厉,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时隐瞒的看法,如他的亲德。在战争结束后,他长期埋怨德国人的失败,因为他把自己看作德国人的一员,并自豪地说:“然而,我们不进行报复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证明,最能吃苦耐劳的是我们,组织得最好的也是我们。”或者他吐露真情带有另一种基调,他就狂怒地大声说道:“X勋爵或某某亲王别来重复他们昨天说过的话,因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会对他们回答道:‘你们十分清楚,你们的处境至少不比我好。’”这里无须补充,当德·夏吕斯先生在人们所说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时刻,吐露出亲德言论或其他真情时,在场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还 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会打断那些轻率的话语,并在那些比较疏远、口风又不紧的第三者面前,对这些话作出牵强而又体面的解释。“啊,天哪!”絮比安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们分开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经设法和一个当园丁的小伙子谈上了。再见,先生,我最好还 是离开您一刻也不让我的病人独自呆在那儿,他现在可是个大孩子。”
我在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不远的地方又下了车,再次开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国最美的农村之一著称的地方,试图把树木上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记录下来的那种厌倦和烦恼。当然,我从中得出的有关智力的结论今天并没有使我感到同样的痛苦。这些结论依然不变,但是,每当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一习一惯,在另一个时间外出,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乐趣。我今天感到,这种乐趣纯粹是一种无聊的乐趣,即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府邸参加下午聚会的乐趣。但是,既然我现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无聊的乐趣,又何必把它们拒之门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试图作出这种描写时,对虽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标准,却是有才能的首要标准的热情,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现在试图从我的记忆中取出其他的“快镜照片”,特别是它在威尼斯摄取的快镜照片,但只是这个词把它变得象摄影展览会那样乏味;我现在要描写我过去看到的东西,我昨天也以细腻而忧郁的目光观察事物,并想在当时就把它们描绘出来,但我感到我的鉴赏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没有增长。片刻之后,我好久没有看到过的许多朋友也许会要求我不再这样离群索居,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因为我现在有证据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处,文学也不能再给我带来任何乐趣,这也许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才能太小,也许是它的过错,如果它带有的实在一性一确实比我过去认为的要少的话。
我想到贝戈特曾对我说:“您有病,但人们不必可怜您,因为您有灵魂的乐趣”,他对我的看法是多么错误!在这种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乐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补充说,如果说我有时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乐趣,我总是为一个不同的女人来耗费它们;因此如果命运让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带残疾,它也只是在一个纵向的生命中增添连续延长的部分,而人们甚至看不出再延长这种生命有何意义,更何况还 要延长其存在的时间。至于“智力的乐趣”,我是否能这样来称呼我敏锐的目光或我正确的推理毫无任何乐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观察呢?
然而有时,恰恰就在我们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线生机豁然出现;我们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扉,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劳无功,却被我们于无意间撞上、打开了。我怀着刚才说的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公馆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电车司机一声吼叫,我刚来得及急急让过一边,我连连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凿得粗糙不平的铺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个车库。然而,就在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种至福的感觉前烟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当我乘着车环绕着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那些我以为认出了的树木、看到马丹维尔的幢幢钟楼的时候,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以及出现我提到过的其它许许多多感觉,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综合的许多感觉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至福。如同我在品尝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那样,对命运的惴惴不安,心头的疑云统统被驱散了。刚才还 在纠缠不清的关于我在文学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问题,甚至关于文学的实在一性一问题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还 没有进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点滴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据,刚才还 不可解决的难题已全然失去了它们的重要一性一。可是,这一回,我下定决心,绝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马德莱娜点心时那样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刚感受到的至福实际上正是那次我吃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感觉,那时我没有当即寻根刨底。纯属物质的不同之处存在于它们所唤一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苍穹使我眼花缭乱,清新而光彩艳艳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飞舞。只是在品味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为了攫住它们,我再也不敢挪动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唤一起的东西直至传达到我身上,这一次却继续颠簸着,一只脚踩在高的那块石板上,另一只脚踩着低的那块,顾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机的哂笑了。每当我只是物质地重复踩出这一步的时候,它对我依然一无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却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的同时,象这样踩着双脚找回我已曾有过体验的那种感觉的话,这种炫目而朦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边轻轻飘拂,它仿佛在对我说;“如果你还 有劲儿,那就趁我经过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一开我奉上的幸福之谜吧。”于是,我几乎立即把它认了出来,那是威尼斯,我为了描写它而花费的一精一力和那些所谓由我的记忆摄下的快镜从来就没有对我说明过任何问题,而我从前在圣马克圣洗堂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经受到的感觉却把威尼斯还 给了我,与这种感觉汇合一起的还 有那天的其它各种不同的感觉,它们伫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伫留在一系列被遗忘的日子中,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巧合不容置辩地使它们脱颖而出。犹如小马德莱娜点心使我回忆起贡布雷。然而,为什么贡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时或彼时给予我如同某种确实一性一那样的欢乐,足以使我在没有其它证据的情况下对死亡都无动于衷呢?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且下决心今天要弄它个水落石出,一边步入盖尔芒特公馆,因为我总是把我们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于我们内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宾客。但是当我来到二楼的时候,一位膳食总管让我进一个毗邻餐厅的小书房客厅里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告终,乐曲演奏的时候亲王夫人不允许任何人开门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提示出现了,它前来加强那一高一低两块铺路石板给予我的启迪,激励我继续坚持自己的探索。其实是一个仆人把汤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发出声响却又总是做不到。与高低石板所给予我的同一类型的至福油然产生。那些感觉仍来自酷热,但迥然不同,热气中混合着烟味,它已被森林环境中清新的气息所冲淡。我发现,使我感到如此赏心悦目的仍然是那行树木,那行因为我要观察和描绘而令我厌烦的树木,我曾在那行树木前打开我带在车厢里的一小瓶啤酒;刚才,一时间迷迷糊糊,那实在是汤匙敲击在碟子上的声音使我产生错觉,在未及清醒之前,我还 以为那是当初我们在那片小树林边停车的时候铁路员工用锤子锤打车轮调整什么东西的声音。这一天,当使我摆脱气馁、恢复文学信念的好兆头,真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纷争沓至。一位在盖尔芒特亲王府帮佣多年的膳食总管认出了我,他给我端来各式一精一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个书房,免得我到餐厅里去。我用他给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现出又一个太虚幻影,犹如《一千零一一夜》中的那位人物,无意中正好做完那种神秘仪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够看见的驯顺的一精一灵显身现形,随时准备把他送往遥远的地方。然而这片苍穹纯净、蕴含盐份,它高高鼓起象一个个蔚蓝色的一乳一房,这种印象是那么地强烈,使我觉得那曾经经历的时刻就是即时即刻。那天我怀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否真的会接待我,会不会功亏一篑,今天我更愚钝。我依稀觉得仆人刚才打开了朝向海滩的窗户,天地万物召唤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来擦一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浆,那么硬,就象我刚到巴尔贝克那天在窗前用过的、老擦也擦不干的那条。而现在,面对着盖尔芒特亲王府的这间书房,它在每一个角、第一条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开大海洋的绿莹莹、蓝莹莹的羽翎。我不只感到这种色泽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个瞬间,它无疑曾是对那些色泽的向往,也许是某种倦怠或忧伤的感觉妨碍了我在巴尔贝克就享有它们。而现在,它已摆脱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纯净飘逸而无物质之累赘,使我的内心充满喜悦。
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随时都可能终止,我随时都可能不得不走进客厅。所以,我力求尽快地看清在刚才几分钟内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欢一悦的一性一质,继尔理出我应该吸取的教益。我并不停留在我们对某事物的真实印象和我们在竭力回忆这一事物时所产生的赝造印象之间的极其巨大的差异上。斯万在谈到他过去被人所一爱一的日子时真不能算是无动于衷,因为在那句话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东西,而凡德伊的三言两语在使他复得与以前同样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时,突如其来地给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忆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觉、餐巾的浆硬感和小马德莱娜点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唤醒的东西,它与我经常借助单一的记忆力求回忆起来的威尼斯、巴尔贝克、贡布雷之间毫无关系;我还 理解生活尽管在某些时刻显得花好月圆,是能够被称作平淡乏味的,我们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和诋毁是因为所依据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东西,依据了丝毫没有保留下生活痕迹的形象。最多我附带地注意到存在于各个真实感受之间的差异——说明生活的某种单一描绘之所以不可能与生活相象的种种差异——恐怕就取决于这个原因,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个时期说过的片言只语、做过的最无关痛痒的动作均处于包围之中,其本身带着逻辑上与之并无关连的事物的反射光,这些事物之间间隔着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着靠它们来满足推理的种种需要,然而在它们中间——这里是乡村饭店的花卉墙,夜晚在墙上反射一出来的玫瑰色光彩,饥饿的感觉,对女人的欲一望、奢华的乐趣;那里是晨曦中大海的蓝色烟波,遮掩着犹隐犹现的水妖肩膀般的悦耳的语句——那个动作,那个最简单的行为依然被封闭着,仿佛被装进无数只盖得严严实实的瓶子里,而每个瓶子都将被装满东西,各个瓶子所装的东西其颜色、气味、一温一度截然不同、更何况这些瓶子被高高地搁置在我们的年岁之上,在这年年岁岁间我们在不断地变化,哪怕只是变换着梦幻和思想,这些瓶子所处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并且给予我们极其不同的氛围的感觉。确实,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那些变化的;但是,在蓦然而至的回忆和我们的现状之间,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点、不同时刻的两个回忆之间一样存在看很大的距离,其距离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们变得互相不可比拟。是的,如果说多亏了遗忘,使回忆没能够在它和现时之间建立任何联系、设置任何环节,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巅保持它的距离、它的孤独,那么,它会使我们突然呼吸到一种新鲜空气,因为这正是我们从前曾被呼吸的空气;这种比诗人们枉费心机力图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纯净的空气只有在已曾经呼吸过的情况下才可能给予那种深刻的更新感,因为,真正的天堂是我们失去了的天堂。
随之,我还 注意到,在我虽尚未有意识地下定决心、却感到自己已准备着手进行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中将会遭遇巨大的困难。因为我将不得不使用适合于构成早晨的海滨或午后的威尼斯的回忆迥然不同的素材制作作品的各个连续部分,倘若我想描绘在里夫贝尔度过的那些夜晚,描绘在门窗朝花园打开的餐厅里,暑热开始解体、衰退、离去,淡淡的余辉尚映照着饭店墙上的玫瑰,天边还 能看到日光最后的几抹水彩的话,我将使用清晰新颖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响亮度、厚实、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我在这一切上匆匆而过,因为我更迫切地需要寻找这种至福的起因、使这种至福势在必行的可靠特一性一的来源,这是从前未及进行的探索。而这个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进行比较的时候猜测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这一共同之点,我在即刻和某个遥远的时刻同时感受到它们,直至使过去和现在部分地重迭,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过去还 是在现在之中。确实,此时在我身上品味这种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这种感受在过去的某一天和现在中所具有的共同点,品味着它所拥有的超乎时间之外的东西,一个只有借助于现在和过去的那些相同处之一到达它能够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一精一华后才显现的生命,也即在与时间无关的时候才显现的生命。这便说明了为什么在我无意间辨别出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时我对自身死亡的忧虑竟不复存在的原因,因为此时,这个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时间的,他对未来的兴败当然无所挂虑。这个生命只是在与行动无关,与即时的享受无关,当神奇的类似使我逃脱了现在的时候才显现,才来到我面前。只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过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华,找回我的记忆和才智始终没有找到过的东西。
而刚才,如果说我觉得贝戈特在谈到一精一神生活的欢乐时说的话不对,那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把与“一精一神生活”、与此时存在于我身上的东西并没有关系的逻辑推理称作为“一精一神生活”——完全就象当初我竟觉得社一交一界和生活令人厌倦那样,因为我对它们妄加断语的依据是那些缺乏真实一性一的回忆,而现在我生的欲一望如此强烈,以至刚才,过去的某个真实的时刻在我心中三次复苏。
仅仅是过去的某个时刻吗?也许还 远远不止。某个东西,它同时为过去和现在所共有,比过去和现在都本质得多。在我生命的历程中,现实曾多少次地使我失望,因为即在我感知它的时候,我的想象力,这唯一使我得以享用美的手段无法与之适应。我们只能想象不在眼前的事物,这是一条不可回避的法则。而现在,这条严峻的法则因为自然使出的一个绝招而失去和中止了它的效力。这个绝招使某种感觉——餐叉或铁锤敲打的声音、相同的书名等等——同时在过去和现在发出诱人的光彩。它即使我的想象力领略到这种感觉,又使我的感官因为声音,因为布料的接触等等而产生确实的震动,为想象的梦幻补充了它们通常所缺少的东西,存在的意识,而且,幸亏有这一手,使我的生命在瞬息之间能够取得、分离出和固定它从无体会的东西:一段处于纯净状态的时光。当我带着幸福的如此激烈的颤栗,听到汤匙碰撞餐碟和铁锤敲打车轮所共有的声音,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的大院里和圣马克教堂洗礼所感到脚下一高一低的铺路石板等等,此时复苏的那个生命只从事物的本质汲取养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质中他才能获得自己的养分、他的欢乐。他在现时的观察中日趋衰弱,现时的感官不可能为他提供本质;他在对过去的思考中日趋衰弱,理智挤干了这个过去的水份;他在未来的期待中日趋衰弱,主观意愿用现在和过去的片断拼凑成这个未来,它还 一抽一去其中部分真实,只保留其中符合于功利主义的结局,狭隘的人的结局,意愿为它们指定的结局。然而,通常隐蔽的和永远存在的事物本质一旦获释,我们真正的我,有时仿佛久已死亡实际上却并非全然死去的我,在收受到为他奉献的绝世养料时,苏醒、活力渐增,曾经听到过的某个声音或者闻到过的一股气味立即会被重新听到或闻到,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现实而非现时,理想而不一抽一象。逾越时间序列的一分钟为了使我们感觉到这一分钟,在我们身上重新铸就越出时间序列的人。而这个人,我们知道他对自己的欢乐是有信心的,即使一块马德莱娜点心的普普通通的滋味逻辑上似乎并不包含一着这种欢乐的全部理由,我们理解“死亡”这个词对他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已处于时间之外,前途中又有什么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呢?
然而,这个把与现在不可调和的过去的一刻放置在我身边的假象是不会持久的。当然,我们可以延续有意识的记忆中的场景,它并不比浏览一部画册更需要我们费劲。从前,比如我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去的那天就是这样,从我巴黎寓所的一陽一光灿烂的院落,我百无聊赖地随意观望,时而看一看贡布雷的教堂广场,或者巴尔贝克的海滩,仿佛翻阅一部在我去过的各个地方写下的水彩画册便能阐明眼下的这一天。而且,我还 带着收藏家的自私的乐趣,一边将自己记忆的插图如此这般地分门别类,一边对自己说:“我这辈子毕竟还 看到过美的事物。”这时我的记忆无疑在肯定感觉的差异,但它所做的无非是组合同质因素。我刚才进行的三次回忆,其情况已不复如此,它们不是使我对自我有比较快慰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几乎怀疑起这个自我在当前的实在一性一了。正如我把马德莱娜点心浸泡在热茶汤里的那天,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不管这个地方是哪儿,例如那天,在我巴黎的卧室里,或如今天,此时此刻,在德·盖尔芒特亲王的书房,前不久,在亲王府的大院里,我体验到一种感觉(浸泡后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金属撞击声、脚下的感觉),它在我周围辐射一出一个小小的区域,这个感觉对我所在的地方和另一个地方(奥克达夫姨一妈一的房间,火车车厢,圣马克教堂付洗所)是共有的。而就在我如此思索的时候,水管子发出刺耳的声响,这种与夏夜有时从巴尔贝克附近海面传来的游船的鸣叫完全一样的声音使我感受到(就象有一次在巴黎一家大餐馆里,盛暑下豪华餐厅座席半空的景象曾使我感到过的那样(比仅仅只是在巴尔贝克傍晚时分的感觉内容丰富得多,那时,一张张餐桌全部已铺上了桌布,摆上了银餐具,宽阔的玻璃门窗朝海堤大大敞开着,没有一点间隔,只有一版“完全敞亮”的玻璃或石头,太一陽一正缓缓沉落海上,游船开始鸣叫,我只要迈过比脚踝稍高的木门槛便能同在大堤上散步的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相聚,为了旅馆通风,所有的玻璃全都一块并一块地滑一动到门框的连结处。然而,曾与阿尔贝蒂娜欢一爱一的痛苦回忆并不搀杂到这感觉中去。只有对已作古的人们的痛苦回忆。即对死者的回忆也迅速泯灭,只剩下他们坟茔周围大自然的美色,静寂纯净的空气。况且,刚才水管子的声响使我感觉到的不仅仅是过去某种感觉的反响、复制品,而是这种感觉本身。与前几次一样,这一次共有的感觉也曾力求在它周围重建旧时的场所,但顶替它位置的现时场所竭尽全部抗力反对迁入诺曼海滩或铁路道坡边的某家巴黎旅馆。巴尔贝克的海滨餐厅曾企图用它为了接受夕一陽一余辉而浆洗得象准备铺在祭台上的缎纹桌布,力求撼动固若金汤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府,撞开它的门扉,它曾一度使我周围的长沙发摇摇晃晃,有一天它也曾使巴黎餐馆的餐桌摇晃过。在那几次复一活中,在共有感觉周围产生的年代遥远的场所总有一时同现时场所相匹敌,象一名角斗士。胜者总是现时场所,但我总觉得败者更美,美得使我在一高一低的铺路石板上或面对一杯茶水神不守舍,在它显现的时候力图保留住它,在它离我而去的时候又力图使它再现,这个贡布雷,这个威尼斯,这个巴尔贝克,它们好侵入我的心扉又被压抑在我的心底,它们飞扬而起,从而把我抛弃在这些新的、然而能被过去所渗透的场所。而倘若现时场所没有立即成为胜者,那么,我相信我会失去意识;因为,那些复一活了的过去,在它们所持续的一瞬间是那么地完整,致使它们不只是迫使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房间,而去观望夹在树木间的道路或者上涨的海潮;它们还 强迫我们的鼻子去呼吸时隔久远的场所的空气,强迫我们的意愿在这些场所向我们提议的种种计划中作出抉择,强迫我们全身心地相信自己处于它们的包围之中,或者至少相信自己蹒跚在它们与现时场所之间,因为难以断定而晕头转向,宛如有时行将入睡前出现难以名状的幻觉的时候所感到的那样迷惘。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复苏的那个生命刚才体味到的也许正是逃脱了时间制约的存在片断,只是这种静观虽说向来就有,却转瞬即逝。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难得给予我们的欢乐却是唯一丰富和真实的。其它种种欢乐的不现实征兆表现不充足,它们或者显得不可能使我们得到满足,例如社一交一界的欢乐,至多导致由于摄入粗制滥造的食物而引起的不适,友谊是一种虚与应酬,艺术家为了同朋友一交一谈一小时而抛下一小时工作,这么做不管是出于何种道义上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是在为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在生命流程中,只有处于这种一温一柔的疯狂时朋友才成其为朋友,我们容受这种疯狂行径,而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却很清楚只有疯子才会误认为家具有生命并对它们喋喋不休)牺牲某个现实,或者表现为随着它们的满足而来的忧伤,就象我被介绍给阿尔贝蒂娜的那天所曾感受到的那样,因为我为了获得某事物——结识那位少女——作出了努力,然而是颇不足道的努力,这一事物之所以微小,是因为我已经获得了它吗?即使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欢乐,例如我在热恋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应能够感受到的那种,实际上也只是相反地通过她不在的时候我心中的焦虑不安才有所感知的,因为在我确知她即将来到时,例如她从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回来的那天,除了隐隐约约的烦恼,我仿佛不曾有过其它感觉,然而,我怀着就我而言不断增长的喜悦逐渐深化餐刀撞击声,或是逐渐深化使莱奥妮姨一妈一的房间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贡布雷和它两侧的建筑进入我寝居的泡茶味道的意义,与此同时,我也变得越来越兴奋。所以,这种事物本质的静观,我现在决心全力以赴地进行,我决心把它固定下来,然而,如何固定下来呢?通过怎样的手段?即在绷硬的餐巾还 我巴尔贝克的时候,它无疑有过一时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满意,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象那天早晨那样的大海,还 因为有房间的气味、风的速度、午餐的欲求以及在各种各样散步间的犹豫不决,这一切全都同餐巾中的感觉相连结,仿佛天使们无数的翅膀,——也许,即在两块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从各个方向,在各个维数上延伸了威尼斯和圣马克在我心中干涸和单薄的形象的同时,还 有我在那里体验过的种种感觉,连接广场和教堂、码头和广场、运河和码头以及肉一眼看到的一切和只有灵魂能够看到的欲念世界的种种感觉,——我真恨不得,由于季节的缘故,即使不能重游对我说来尤其春一光明媚的威尼斯水乡,至少也要重返巴尔贝克。但我没有在这种想法上停留片刻。这不只是因为我知道那些地方并不象它们的名字给我描绘的那样美,而现在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在梦中才难得地在我面前展现出由我们所见、所触一摸的共有事物的十分清晰纯净的物质构成的某个地方,我回忆起这些地方时构成它们的物质。然而,即使是关于这些尚属于另一类型的形象,回忆中的形象,我也知道,巴尔贝克的美色,在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甚至它给我留下的美感已不再是我再度小住巴尔贝克时所重新获得的。我不可能在现实中达到自己心灵深处的境地,这样的体验我太多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已经不是在圣马克广场,不是在重游巴尔贝克或重返当松维尔的时候能看到希尔贝特,重现似水年华的了,而旅行也只能再一次地给予我幻觉,使我以为旧时的那些印象存在于我自身之外、存在于某广场的一隅,旅行不可能是我所寻找的手段。我也不愿意再一次地上当碰壁,因为对我说来问题是要弄清楚自己最终是否真的可能达到我以前以为不可能实现的目的,因为一旦到了那些地方,面对着那些人,我始终是大失所望的(尽管有一次,凡德伊的奏鸣曲似乎反驳了我这种观点)。因此,我不会再到那条我早就知道的绝径上去作无益的的尝试。我所力求固定的印象一碰上没有本事使它们产生的直接享乐只能是烟消云散。能够使我们更充分地品味它们的方法唯有尽可能比较完整地认识它们,在它们所在的地方,即在我的心中,尽量使它们明朗化,直到它们的深处都变得清晰可见。我在巴尔贝克时身在乐中不知乐,也没有认识到与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的幸福,事后我才对此有所觉悟。而我对自己既已成为过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顾、使我认为其现实应存在于行动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顾,并不以纯属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处的各个境遇与各个各自不同的失望进行对照。我清楚地感觉到,对旅行的失望和对一爱一情的失望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只有外表的变化,是我们在物质享受和实际行动中无法实现自我的这种无能随着与之相应的现实而采取的变化的外表。而回头再想到这种或者由汤匙的撞击声、或者由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引起的超越时间的欢乐时,我对自己说:“它是否就是奏鸣曲的那个短乐句象错误地把它和一爱一情的欢乐视作同类、不善于在艺术创造中获得它的斯万提示的那种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红色召唤使我预感到的似乎比奏鸣曲的短乐句更超脱尘世的那种幸福?斯万未能领略到这种召唤,因为他死了,象许许多多人那样,在为他们而产生的真谛未及向他们揭晓前便死去了。再者,这个真谛也未必一定能为他所用,因为这个乐句尽可以象征一声召唤,却不可能产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万变成作家。”
然而,过了一会儿,在我想到记忆的那几次起死回生之后,我发觉有时,并且已曾在盖尔芒特那边的贡布雷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种方式撩一拨我的思维。它们似隐约的回忆,但并不隐藏往昔的某个感觉,而是一条新的真理,一个我力求揭露的可贵形象。我想着我们为回忆起什么东西而作的那种努力,似乎我们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乐曲,即使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会油然而生,我们努力聆听,力求把它们破译出来。我心情愉快地进行回忆,因为这说明我此时已是当初的那个人,说明它在恢复我本一性一中的一个基本特征;然而当我想到自那以来我一直没有进步,想到即在贡布雷我就已经小一习一翼翼地在脑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视的形象,一片云、一个三角形、一座钟楼、一朵花、一块砾石,感到在这些迹象下也许还 隐藏着什么与我应该力求发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时,一种思想,它们以象形文字的方式表达的某种思想,我们原以为它们只是代表着一些具体的东西,现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们破译出来当然很难,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读到什么真理。因为,由智慧直接地从充满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获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这个印象是物质的,因为它通过我们的感官进入我们心中,然而我们却能从中释放出一精一神。总之,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是涉及如马丹维尔诸多钟楼的景致给予我的那种印象,还 是如两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觉或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给我留下的模糊回忆,我都必须努力思考,也就是说使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变换成一种一精一神的等同物,从而把那种种感觉解释成那么多的法则和思想的征兆。而这种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方法,除了制作一部艺术作品外还 能是什么呢?此时,种种推论已经涌上我的脑海,因为不管是模糊的回忆,诸如餐叉的碰击声或者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或者借助我力求探索其涵义的那些外形,在我的头脑里组成一部绚丽复杂的天书的钟楼、野草之类的外形书写下的那条条真理,它们的首要特一性一都是我没有选择它们的自一由,它们全部以本来面目呈现在我眼前。而我感到这大概就是它们确实一性一的戳记。我没有到那个大院里去寻找那两块绊过我脚的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然而,使我们不可避免地遭遇这种感觉的偶然方式恰恰检验着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过去和被它展开的一幅幅图象的真实一性一,因为我们感觉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觉到重新找到现实的欢乐。这种感觉还 是由同时代的印象构成的整幅画面的真实一性一的检验,这些同时代的印象是它以记忆或有意识的观察永远都不可能得知的,它们按光明和一陰一影、突出与疏漏、回忆与遗忘间的那种绝不会错的比例随它之后再现。
至于内心书本上的那些不认识的符号(似乎是一些被强调的符号,我的注意力在勘探我的无意识中会如测探中的潜水员那样寻找、碰撞、回避的符号),谁都无法用任何规则帮助我去辨认它们,这种阅读即是一次创作行动,谁也不能越俎代庖,甚至不可能与我们合写。所以,有多少人对撰写这样的作品退避三舍!每次事件,不管是德雷福斯案,还 是战争,都为作家不去辨读这部书提供托辞;他们要保证正义取得胜利,重建全民族的思想一致,所以没有时间考虑文学。但这无非是些托辞,因为他们没有、或已经没有了才情,也就是说本能。本能要求我们克尽职责,智慧却提供推卸职责的借口。只是在艺术中,托辞没有任何地位,意向则无足轻重,任何时候,艺术家都应听从他的本能,这样,艺术才成为最最真实的东西,成为生活最严格的学校,和真正的最后审判。所有书籍中最难辨读的这部书,也是唯一的由现实授意我们撰写的书,由现实本身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书。不管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是怎样的概念,它的物质外形,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痕迹,依然是它必不可少的真实一性一的保证。由纯粹的智慧造就的那些概念只具有某种逻辑的真实、可能的真实一性一,它们的选定是任意的。并不由我们涂写出来的形象文字的书却是我们唯一的书。那倒不是因为我们使之成形的那些概念逻辑上不可能是正确的,而是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唯有印象,尽管构成它的材料显得那么单薄,它的踪迹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实一性一的选拔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心灵倘若能从中释出真实,真实便能使心灵臻于更大的完善,并为它带来一种纯洁的欢乐。印象之于作家犹如实验之于学者,区别在于,智慧上的工作对学者来说在前,对作家来说则在后,用不着我们个人费劲辨读和阐明的东西,在我们之前便已清清楚楚的东西不属于我们所有。唯有我们从自身的一陰一暗角落,不为人知的一陰一暗处提取出来的东西才来自我们自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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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夕一陽一的一抹斜照即时使我回想到以我还 从未想到过的一个时期。那时我还 年幼,莱奥妮姨一妈一发烧,贝斯比埃医生怕她得的是伤寒,所以他们让我到教堂广场欧拉莉的小房间去暂住一星期。那个房间只有就地铺了一领草席,窗户上挂着薄纱窗帘,在一陽一光里老是飒飒作响,叫我好不一习一惯。看到对旧时女仆的那个小房间的回忆陡然为我过去的生活增添了和余者如此不同、如此美妙的广阔疆域,对比之下,我想到,在最最阔绰的豪门府邸中度过的最最奢华的喜庆佳节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的印象的微不足道。欧拉莉的那个房间其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毗领旱桥,晚上听得到猫头鹰叫般的火车嘶鸣。不过,由于时期象猛犸这样的野兽横一冲一直一撞中发出的吼叫那样。——作者注。